一
1950年的春天,在冀东平原上的小县城齐平,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反动分子袭击政府干部及工作人员的血腥案件。在当时,虽然全国已经解放半年,可在齐平县及周边地区,仍然残存着为数不少的地下敌特分子和反动军队的溃败余部,他们时而分散活动,时而聚集成帮,试图垂死挣扎,四处疯狂破坏。
这天一早,刚上任不久的齐平县委保卫部长万震原一上班就接到报案,有群众在离城外西关庄不远处的一座密林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万震原马上带领几名战士赶到现场,果然有一具上着背心下穿军裤的男尸被吊挂在林子深处的一棵老树上。万震原忙命战士把尸体放下来。看得出,这个军人生前受到过残酷的折磨,最后被杀害的样子惨不忍睹。有的战士早已经辨认出来了,叫着说:“咦,这不是乔副科长吗?”“是呀,是他!”其他战士也七嘴八舌地肯定道。
死者正是县委军需处外勤科副科长乔永安。万震原又命几个战士把乔永安的遗体护送回县里,进行进一步的尸检,自己带着两个人出了林子,向西关庄走去。
没走多远,就见西关庄的农委主任从庄子里急慌慌地奔了来,扬着手迎头叫着:“首长同志、首长同志,我们庄里的刘老满两口子正要去县里找政府汇报去哩,可巧听说你们来了,快请到庄吧。”万震原一挥手,一行人匆匆进庄。
二
刘老满家在村东头,是个两间草房的独门独院。万震原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个庭院离外面的村道和通向那座密林的羊肠小道都不远。
刘老满夫妇六十多岁了,是地地道道的一脑袋高粱花子的老实农民,见着万震原哆里哆嗦直作揖,不住地叫老总。万震原让他们别怕,有什么情况慢慢说。
农委主任先说:“那个姓乔的首长同志,是昨天黑夜赶到俺庄上的,还随身带着介绍信,说自己要去井沟乡做工作,天晚了,想找个地方住一宿,今早还要继续赶路。俺就把他给派到老满家了。”
刘老满接着说:“乔同志简单吃了点儿饭就睡了,俺们请他睡东屋,俺两口子睡西屋,可谁曾想,睡到半夜就出事了……”
东屋西屋是对面屋,中间只隔着一个灶间,两道布帘。刘老满半夜里听院里狗叫了一声就没动静了,紧接着东屋里“咚”的一声,响得又闷又实,像砸夯一样。老两口惊得刚从炕上爬起来,门帘一挑,闯进来的两条黑影,一个手握双枪顶住老两口的脑门,一个麻利地把他们捆了个结实并塞上了口。随后一阵杂乱,听着像是有人撕扯有人挣扎,中间还夹杂着乔同志的怒骂声,不久声音就消失在了屋外。老两口眼巴巴地捱到了鸡叫三遍,才被惦记着“首长同志”而赶来的农委主任发现。农委主任大惊,忙松开老两口,又发现,东屋炕上被褥凌乱,“首长同志”已经无影无踪。
万震原来到院里,看到了一些纷乱的脚印和刘老满家那条已经被人勒死的大黑狗。显然,乔永安就是在刘家被人绑架走,弄到密林里被残忍杀害的。
万震原又来到东屋,这屋和西屋却大不一样。同为旧房,这屋明显刚修缮过不久,窗户纸和顶棚是新糊的,四周的墙壁和炕沿下的炕墙都新刷过石灰水,连炕沿的横木都是新换的,散发着木刨花的清香,土炕上铺的也是一领崭新的篾片炕席。向刘老满一问,刘老满说:“俺儿子快要成亲了,东屋就是准备给儿子做洞房用的,乔同志来了,怕怠慢了,就请他歇到这屋里。”
他在炕上发现了乔永安的军装上衣、武装带及枪套,足见心虚的匪徒们实施绑架时的慌乱与匆忙。
在炕沿下的炕墙上留着半只乌黑的脚印,在新刷的石灰水上分外显眼,从位置上看是脚的前掌。万震原蹲下去仔细观察。
新炕席上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布丝和血痕,万震原看了不禁眉头一皱。
怎么会有这些痕迹出现?一丝不祥的疑云浮上万震原的心头。
三
回到县里,万震原立即来找法医询问尸检情况。法医递给他一份尸检报告,报告上写着,乔永安身中十八刀,其中两刀刺中要害部位,导致死亡。万震原仔细看过报告,问法医:“卢法医,他脖子上有瘀伤没有?”法医说:“当然有啦,匪徒们杀死他后,就是用绳子吊着脖子把他挂起来的嘛!”万震原说:“不是的,不是死后被绳子勒出来的那种伤痕。”他想了想比画着说:“是生前造成的软组织挫伤或拉伤之类的。”法医脸红了,尴尬地说:“这、这可验不出来。”万震原笑笑,没再追究什么。全国刚刚解放,当时的医学条件要多简陋有多简陋。像齐平这样偏僻的小地方,满县城的医院连台X光机都没有。这位卢法医,说是法医,其实只是刚从部队上调来的一个卫生员,无论是水平还是设备,比古代的仵作验尸也实在先进不了多少。
万震原提出要亲自检查一下尸体。卢法医陪他来到停尸房。万震原先是要了乔永安的土布背心来看,在背心后背上发现了不少被炕席剐破的地方,这和刘家炕席上留下的痕迹是完全相符的。他又仔细察看乔永安的后背,突然一伸手说:“镊子。”卢法医忙递一把镊子过去。万震原小心地用镊子尖在乔永安后背的一处细微伤口里夹出一根长长的篾丝来,举在眼前看,越看脸色越青。卢法医不知所以然,在一旁很小心地问:“万部长,这……”“你没发觉这种伤口很奇怪吗?是什么力量使炕席上的篾丝在他的后背上扎得这么深,而且伤口还不止一处?”万震原硬邦邦地吐出一句,把篾丝往笔记本里一夹,扔下越发摸不着头脑的卢法医走了。
夜深了,万震原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白天的一切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翻腾。刘家炕上那半个脚印,白天他就勘查得清清楚楚了。那脚印有波浪型的鞋底花纹,这说明脚印是一个穿军用胶鞋的人留下的,而且还是个反动派正规军队残部中的军人。要是个地方土匪的话,他们穿的都是家做的布鞋,就像在刘家西屋威逼刘老满老两口的那两个匪徒留下的脚印一样,鞋底上只有密密麻麻的麻线针脚。万震原从床上一跃而起,又取出那根长长的篾丝在灯光下入神地观察起来。
“难道是他,难道真的是他?”万震原轻轻地自言自语,他抚摸着自己左臂上的一块弹痕,陷入了对往事深深地回忆中。
四
那还是在七八年以前,抗日战争进行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齐平地区出了两个远近闻名的人物。虽然都只是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但哪一个跺一下脚,方圆百里都得颤上三颤。
一个就是万震原,时任八路军齐平地区武工队队长,他带着一支精干小分队深入敌后,杀鬼子,除汉奸,炸铁路,摸炮楼,威震敌胆。鬼子汉奸伪军们提起他来,无不脑瓜仁疼,有两个汉奸打赌时诅咒发誓说:谁说话不算,出门让他碰到小万。
另一个出名的人名叫康宝利,是个老兵油子出身的亡命徒。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日本人一来,他就卖身投靠过去,当上了齐平便衣特务队的队长。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人间魔头,被他杀害的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被他烧掉的平民百姓的房子、被他糟蹋的良家妇女简直难以计数。齐平百姓提起他来,既咬碎牙关又心惊胆战。有的吃奶孩子夜里啼哭,怎么哄也哄不好,妈妈说噢宝贝儿别哭啦狼来啦——再一看那孩子,还哭。妈妈说好宝贝儿快别哭啦康宝利来啦——那孩子“呀”地一下就憋回去了。就这么吓人。
在残酷的对敌斗争中,为了战斗的需要,万震原和战友们发明了很多机动灵活的工作方法。其中,“摸炕”这一手绝活就是万震原为除汉奸和抓舌头而亲自发明的。
啥叫摸炕,怎么个摸法?有时候,鬼子汉奸出来活动,都会夜宿炮楼据点之外。深更半夜,月黑风高,万震原率几名得力队员,摸到鬼子汉奸宿处,队员持枪警戒,万震原伸手向炕上一摸。一般来讲,汉奸队里有点头脸的人物都爱留着个油光光的大背头或大分头,自以为又臭美又威风;而蹭差事混饭吃的末流汉奸和伪军小兵大多都剃着光葫芦头;而鬼子小头目更好分辨,他们的上嘴唇上无一例外地趴着一撮大号绿豆蝇一样的小卫生胡。万震原摸准了目标,像出山的猛虎一样扑上去,胳膊往目标的脖子上一扣,一手揪住头发,一咬牙一叫劲,脚往炕沿上一蹬,鬼子汉奸立即来个平地坐飞机,囫囵个儿地让万震原从热被窝里给拽出来,“咕咚”一下砸在地上,晕头转向的还以为发生了强烈地震了,还没醒过神来,就早已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两个队员扛死猪一样扛上就跑,前后快得连一分钟都不到。就凭这一手,半年不到的工夫,万震原的武工队将六个鬼子、八个罪大恶极的铁杆汉奸摸走后依法处决。摸得汉奸们白天脑后冒凉风,夜里吓得直尿炕,摸得鬼子们恨不得脖子上套上个铁围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震原和康宝利这一对“名人”就结成了生死冤家。这康宝利实在是恶贯满盈,上级首长已经几次下死命令给万震原,务必活捉这个败类,交给群众审判后正法。万震原几次设计捉拿康宝利,可都被这个狡猾的家伙逃脱了。
终于有一次,康宝利带着几个便衣特务出城办事,夜宿一个大地主家的庄院里。得到了准确情报的万震原率领队员冒着飘飞的大雪摸进了大地主家的院子。大地主为了讨好康宝利,把自己的小老婆捐出来陪这位鬼子的红人。他让康宝利和特务们分别宿在东西两间正房里,自己和家眷屈尊厢房下榻。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震原一刀拨开康宝利住室的门销,扑到炕前伸手便摸。那康宝利刚跟大地主小老婆春风几度,正心满意足地在巫山梦里神游。大地主的小老婆被康宝利搂着,头窝在康宝利的臂弯下,也在齁齁地酣睡着。炕沿上只有康宝利硕大的脑袋摆在那里,万震原的手刚摸到一半,康宝利腾地一下从炕上蹿了起来。这家伙真不愧是兵油子,比狐狸都滑,连睡觉都奓着两只耳朵。康宝利自幼习武,身手矫健,拳脚功夫了得。他撩起一脚,竟把大地主的小老婆踢得飞了起来,惨叫着光溜溜热乎乎地向万震原怀里撞过来。万震原一闪之际,康宝利早已一个懒驴打滚,赤身裸体地冲破后窗棂,蹿到了外边的雪地中去,临逃时,竟还没忘了抓起枕边的枪。
万震原“叭叭”两枪追窗而出。与此同时,对面屋里的枪声也响了,万震原的队员们和炕上惊醒的便衣特务也交上了火。万震原两枪没打到康宝利,这家伙跳到院里回手一梭子子弹扫了回来。康宝利手里是一支崭新的德国造二十响快慢机,二十响连发,像小机关枪一样,刮风似的从破窗棂里倾泻回来。万震原只觉胳膊一麻,一颗子弹已经击中左臂,鲜血直流,弹雨压得万震原伏在炕墙下抬不起头来。大地主也惊醒了,招呼着家丁们拿枪包围正房,万震原一看不妙,忙和战友们边打边撤,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才突围出去。
这一次炕摸得窝囊,虽说消灭了康宝利手下的几个便衣特务,康宝利却毫发未损。万震原和几个队员都挂了彩,没打着狐狸反惹了一身骚,万震原也因为没完成任务而受到了上级的严厉处分。
五
天亮了,一夜未眠的万震原带着战士来到了县委军需处,找到了外勤科科长黄武。
黄武科长也是刚从外边连夜赶回来的,乔永安的噩耗使他震惊,他对万震原说,乔副科长昨天还和他们在一起,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惨遭不测。万震原忙请他把详细情况说一说。
黄科长介绍说,这些天,为了完成给部队征集军粮的任务,他和乔副科长带着同志们一直在外边跑。前天,按照预定计划,他们一大早就要去县城南面百余华里的杏山乡。那里的一千担军粮已经筹集好了,他们带着五挂大车,要赶到杏山乡把粮食拉回来。可是赶路到中午,他们吃中饭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跑来汇报说,井沟乡那边的征粮工作出了麻烦,一些地主富农囤粮拒征,还暗地里散布谣言,说政府不是征粮而是抢粮,还说谁要是交了粮,等国军打回来首先就找他算账。闹得人心惶惶,一些准备交粮的中农甚至贫农也不敢出头了,消极观望事态的发展。
黄武和乔永安听了汇报十分焦急,征粮的任务非常紧迫,容不得丝毫的节外生枝。两个人碰了一下,乔永安提出自己先去井沟乡,配合当地政府,先把拒征和造谣的地主富农抓起来,然后再做好群众的安抚和动员工作。黄武想到井沟乡是乔永安的老家,那边的情况他很熟悉,当下就同意了。乔永安吃完午饭就离开大队,匆匆上路了……
“你们前天中午赶到了哪儿?在哪儿吃的午饭?”万震原问道。
“赶到了潘家集,在高升大车店里吃的饭。”黄武说。
“工作人员向你们汇报,你和乔副科长研究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有外人在场吗?”
“好像没有,”黄武想了一下说,“就是大车店的伙计来上过饭菜。”
“好,谢谢你黄科长。”万震原起身要走,一回头又问道,“对了黄科长,你听说过康宝利这个名字吗?”
“那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呢?”黄武笑道,“和你万部长一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嘛,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万震原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走了。
万震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翻出了一卷旧卷宗来看。那还是发生在春节以前的一桩人口失踪案,至今未破。失踪的人是个天津客商,他和朋友从张家口办了货物回天津,二人却在离齐平县五十华里的一个小镇上分了手。客商说要从齐平走,朋友就直接回了天津。可朋友都到家半个多月了,客商还没回来,朋友慌了神,忙和客商家属赶到齐平向政府报了案。万震原接的案子,在做询问笔录时,那个朋友对万震原说,客商提出要从齐平走,他当时就觉得挺奇怪,从那个小镇走大路可以直达天津,客商为什么要多绕五十华里远呢?但他也没好多问,就分了手。万震原问客商身上带了多少钱。那朋友说有好多,差不多也算巨款了。万震原又问他们以前来过齐平没有,那朋友说他没来过,客商因为常出关外去东北办货,每次都从齐平经过,前一个月还经过一次。那朋友后来避开客商家属悄悄对万震原说,他总觉得客商特地从齐平绕道是去看相好,因为他随身带了好几件女人用的东西,而且都很贵重,但这朋友却从来没看过客商舍得给他家那个黄脸婆多花一个大子儿。
万震原再次摊开地图,手指在地图上游走,最终在一个小圆圈上顿住了。那是一个几条交通要道的交汇处,从齐平境内,无论是去口外、去东北还是上京下卫,都必得由此处经过,这就是——潘家集。
六
潘家集,高升大车店。
这是个占地五六亩的大店。一座大阔院,南北两道门,二十来间客房,后院是马厩,驾大车的客人从后边的大门直接就可以把车赶进来。而前面的门脸儿,则是个饭庄,有大堂散座,还有四间包房。柜台上的老板娘殷勤地笑脸迎客,肩头上搭着手巾的小伙计端着托盘不时地吆喝着来回穿梭,给客人上饭上菜。在潘家集,这也算是规模最大、功能最齐全的一家店了,生意蛮兴隆。
这天中午,一个打扮不俗、阔商模样的客人带着两个随从走进了店里。他头戴烟色礼帽,身穿一领灰色湖绸长袍,脚下是漆黑锃亮的三接头皮鞋,脸上架着一副茶晶眼镜,嘴唇上方一抹漆黑的小胡子,嘴里还咬着一只冒着烟的玉石烟斗,伸手拿烟斗时,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熠熠生辉。老板娘的目光立即被吸引过来。
这位阔商正是化了装前来侦查的万震原。他一进来就大模大样地四下看了一圈,还推开一间包房的门向里探了一下头。
正晌午,大车店饭庄的四个包房里都有人,客满了。万震原想起黄武对他说过的,当时他们为了保密,就特意在一个包房里吃的饭,工作人员来汇报和他与乔永安商谈时都在包房里。万震原注意到,包房的隔音性能还是非常好的。食客们在里面吆吆喝喝地猜拳行令,万震原推门向里探视的时候,一股声浪扑面而来。可是关上了门站到大堂里,里面的声音便隐隐约约的了。就是说,像黄武和乔永安那种压低了声音的密谈,包房外的人是根本听不到的,除非……万震原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在各包房里进出不停的小伙计,嘴角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打了个响指扬手叫道:“伙计,爷的车和马都在外面,给爷把车赶进店里,马牵到后槽,好料喂着。”伙计拎着托盘望着万震原,有些发愣。老板娘忙推他一把道:“还愣着干吗,快给客爷喂马去呀。”一边从柜台后款款走出来,对万震原抛个媚眼,甩着香喷喷的手帕咬着舌头肉肉地叫道:“哥哥,您来啦,想吃点啥?头一次来我们这儿吧,在妹这儿住几天呗?妹妹包你满意哟!”
万震原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在老板娘的周身上下掠过。这女人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丰满,曲线凹凸,十分肉感,走起路来腰胯扭动,暗香隐隐,眼角眉梢带着一种掩不住的风情。万震原一笑:“老板娘,你有啥哥就吃啥,只怕你舍不得给。”老板娘香帕掩口噗哧一笑:“哥哥真会开玩笑。”万震原就势抓住老板娘的左手腕,在她腕上戴的镯子上一捻说:“老板娘真是个尤物啊,人长得像一朵鲜花,首饰也这么漂亮,这一定是天津劝业场玉器行的上等货吧?”老板娘忙向后抽手,眼睛里瞬间竟掠过一丝慌乱,嘴里说:“哟,哥哥,您看您还没喝酒怎么就先说起醉话来了?小妹一个穷山沟里的丫头,哪有什么天津玉器,见都没见过哟。”万震原向前一探身,手在老板娘胸脯上吊挂着的玉坠一弹说:“老板娘用的什么香粉呀,身上怎么这么香呢?”嘴向前一努,像是要去亲吻老板娘脖颈下那片雪白的肌肤。老板娘向后挣扎着说:“哎呀哥哥,你急什么呀,你在妹妹这儿住下,妹妹有的是工夫陪你,现在这大庭广众的,多难为情啊。哥哥你耐心坐着,妹妹给你们张罗酒菜去。”说完一扭腰肢,丢下一串浪笑走了。
两个战士十分不解,万部长这是怎么了,怎么轻佻成这样?难道真是因为工作需要而入戏了吗,可这也太过分了吧?要知道,他平时不苟言笑,和女同志轻易连句玩笑都不开的。可是当万震原盯着老板娘的背影重新缓缓坐下时,两个战士看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冷得像冰一样,虽然有茶晶镜片挡着,仍然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两个战士不禁心头一颤。
七
万震原和两个战士简单地吃过饭后,就离开了潘家集。老板娘本以为肯定能留万震原扮演的那个风流客商住下,见他们要走还很意外,便又再三挽留。万震原说自己要去北京办一件非常贵重的货物,几天以后回来,一定要在高升店里好好玩上它几天。老板娘依依不舍地送出好远,临别时还跟万震原含情脉脉地伸出手来拉勾上吊,相约不见不散。
万震原回到县里自己的办公室,眼前闪动着老板娘脖颈下那个玉坠的影子,半晌说出一句话:“高升大车店是个黑店!”
手下的战士们一听马上摩拳擦掌地说:“部长,那还等什么,我们马上去把那老板娘抓回来。”
万震原冷笑一下摆摆手:“别惊动她,我还要用她给我唱一出好戏。”
万震原对下一步的工作做了周密的部署——他亲自挑选了二十余名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战士,又找来了一个木匠、一个皮匠,都有一手高超的技艺。万震原对他们面授机宜,两个匠人在一间密室里忙碌了两天,万震原才命人从里边抬出一口做工讲究的木箱子来。箱子上挂着锁,万震原不许任何人打开。
一切都布置停当,万事俱备了,万震原却心潮难平……
那次对康宝利的“摸炕”失败之后,康宝利缓过神来,立即投入到疯狂的报复之中。他带着一帮汉奸特务四处寻找万震原,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立时三刻把万震原抓住,剥他的皮,剜他的肉。
当时正赶上万震原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负了伤,组织安排他在一个可靠的堡垒户家养伤。那堡垒户家里只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大嫂,乡亲们都叫她玉成嫂。这是个苦命而坚强的女人,她丈夫玉成是个民兵,在打鬼子的战斗中牺牲了,她三岁的儿子也被鬼子杀害了。万震原在她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在玉成嫂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万震原的伤势恢复得很快。而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朝夕相处,竟也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到后来玉成嫂再看到万震原时,目光便有些不自然,给万震原做贴身护理时,也会耳热心跳地掉过脸去。
有一天,玉成嫂摘下贴心窝戴着的一个观音玉坠说:“万队长,这是俺娘传给俺的。俺姥爷早先是个玉石匠人,他用多年积攒下来的工钱买了这块玉料,碾了这个观音,是给俺娘当护身符的。你看,这块玉石一面是绿色的,一面是茶色的,这个观音坠儿就是双面观音。俺姥爷手巧心也巧,别的观音坠儿都是直接刻个观音,你看俺姥爷做的这个,碾的是观音菩萨那个净瓶,菩萨的身像在净瓶里。取菩萨保佑,平平安安的意思。这坠儿俺娘戴了一辈子,打俺娘没了以后,它就没离开过俺的身。万队长,你的伤也快好了,不定哪天就要回到部队上去,这一走,我们再想见面就……万队长,你留着它吧。菩萨会保佑你,戴着它,鬼子和坏人的枪子儿就打不着你了。”万震原抚摩着带着玉成嫂体温的观音坠儿,他何尝不懂得玉成嫂的心,一个长年累月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男人,又何尝不渴望温情?玉成嫂身上女人的温馨和母性的呵护又何尝不让这个从来没享受过爱的滋味的汉子动心?可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终究是个要在刀尖上过日子的人,时时徘徊在生死之间。今天若是接过了玉成嫂的信物,将来一旦在战场上遭遇不测,那不等于又在玉成嫂伤痕累累的心头插了一刀吗?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如何承受得起那惨痛的打击呢?万震原硬着心肠把玉成嫂的手推回去说:“嫂子,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玉成嫂痴痴地望着万震原,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出失望的泪水。万震原不忍心再看,把头扭过去。
康宝利的鼻子比猎狗都尖,不知怎么就嗅到了异味,带着汉奸特务们气势汹汹地向玉成嫂的庄上扑来。多亏了地下交通员及时报信,才将万震原火速转移。汉奸们随后就到了,玉成嫂不幸落入了康宝利的魔掌。
康宝利严刑拷问万震原的藏身之处,玉成嫂咬紧牙关连理都不理他。康宝利大施淫威,把玉成嫂的衣服剥光,按在汉奸队屋里的炕上,咆哮着问:“你说不说?”玉成嫂呸了他一脸唾沫。康宝利淫邪地狞笑着,一把扯下玉成嫂的观音坠儿,胳膊扣住玉成嫂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今天老子也来摸摸炕,臭娘们儿,让你也好好尝尝被摸的滋味!”脚往炕沿上一蹬,玉成嫂生生被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只一下子就摔昏过去。康宝利把玉成嫂搬回到炕上用凉水喷醒,叫道:“怎么样,臭娘们儿,我的手法如何,摸得不比你的八路姘头差吧?说,他在哪儿?”“呸、呸!”——这回他挨到的是带血的唾沫了。康宝利恼羞成怒,发了疯似的一口气“摸”了二十多次,把康宝利累得筋疲力尽,可怜一个柔弱女子,被摔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活生生地让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摸”死了。一直到死,玉成嫂一字未吐。
汉奸队里做饭的大师傅是康宝利从城里一家饭庄子用枪给逼来的,直到抗战胜利了才重新获得自由。他亲眼目睹了康宝利对玉成嫂施禽兽之虐的全过程。后来他和万震原共同坐在炕头上,对万震原复述当时的情景时,万震原默默地听着,突然一拳砸在炕沿上,竟把整根炕沿横木砸得脱落了。万震原的拳头上滴着血,他却浑然未觉,一字一顿地低吼道:“王八蛋,我饶不了你!”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康宝利成了惊弓之鸟。开始他想带着一杆枪投奔国民党,可他的铁杆汉奸名头实在太臭了,刚进驻齐平的国军也没敢明着要他。昔日风光一时的“一方名人”成了不折不扣的丧家之犬。
1945年深秋,万震原和康宝利再次狭路相逢。那次万震原一个人去县城开会,在城外得到了群众的确切报告,有人看到了已经沦落成单身匪徒的康宝利,他混出城外一个人奔山里去了。万震原当即追上去。追至深夜,追到了山脚下一座破败的野庙前。万震原在庙外的树上发现了拴着的马——庙里有人!万震原屏住气息单眼吊线借着月光从破窗棂处向里边看,发现供桌上有个人正盖着衣服睡得像死人一样。万震原来不及多想,飞起一脚踹开庙门,扑到供桌前,伸臂锁住睡觉人的脖子,脚蹬供桌用力一拽——竟然把那颗脑袋给拽了下来!万震原愣了,随即一溜火花带着哧哧的响声,一股硝烟味直冲鼻腔——不好!万震原一个箭步冲出庙门卧倒,轰地一声,供桌上“睡觉人”的身子爆炸了,破碎的木片泥土纷纷落在万震原身上。
康宝利实在是太狡猾了,他把庙里的泥胎扳倒放到供桌上,把泥胎的脑袋拧下来,往泥胎的腔子里塞了两颗手榴弹,弦拉出来穿过泥胎的嘴巴系好,把泥胎脑袋原样摆好,再把衣服盖在泥胎上,自己却躲到了庙后握着枪把靠墙打盹。
万震原从地上跳起来,发现庙后有一条黑影正向山里跑去。万震原大吼:“站住——”抬手“当、当”两枪。康宝利哪管那些,连马也不要了,跑起来比兔子都快,一蹿一扭地绕着曲线跑——老兵油子都会玩儿这手。万震原的两枪根本没打中他,不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
1947年,国军在解放战争中节节败退,这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什么“名节”了,不但到处抓壮丁,而且什么流氓惯匪还乡团,只要肯穿他们那身军装,扛起枪杆子替他们上战场当炮灰的,一律欢迎。康宝利摇身一变,又成了国军某杂牌部队的副营长。可随后不久,万震原就听说,康宝利在我军的一次歼灭战中被击毙了。消息来得太突然,万震原还未来得及探明虚实,紧接着又接到了上级命令,随主力部队挥师东北。万震原一去数年,直到解放以后才重新调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