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湘交界处的茶峒边城,依山傍水,远离尘嚣,安详和平,犹如世外之境,令人心生向往。
散文大家沈从文的笔力非凡,《边城》里没有词藻喧哗,没有浓墨重彩,读来却可亲可叹,越读越情动于中。看似漫不经心没用心修饰的句子,“却以自然为最高修辞原则,以恬静之美为最高美学风范。”全篇行文与边城风光,物土风情及故事情节浑然一体,让人深陷其中,细细品咂,沉醉不思归路。
我总在想象,如若有一把略带沙哑的男声,带着薄凉的悲伤情绪,一句句把它或吟咏或讲述出来,想必描写处必有典雅恬静之美,对话处又具自然古朴之气,弥漫的悲凉情绪,将更增文字的魅力。
而《边城》里萦绕不绝的,正是那股子悲情气氛,丝丝缕缕,笼罩着这里的人和物,让读者也不禁生出悲凉无奈之感。我细细嗅闻着这股气息,渐渐清晰它的来源——宿命。命运的既定让一切人力都无力,看似偶然的人生际遇里藏着巨大的必然。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大地,处处战火纷飞,边城却偏居一隅,保持着原始的自然风貌和千年的人情风俗,似时间凝固的山水画。作者写作此篇时,该是有大厦将倾的绝望感,为留住最后的净土,这世外边城才显得如此似梦似幻。
同时,《边城》是一个怀旧作品,里面的生活的确存在过,只是到作者写这篇作品时,已快消失殆尽。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
1934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
时代背景和地域背景奠定了《边城》的写作基调:痛惜之余,无力改变。
所以,书中我们处处可见这种无力的场景。
河中涨了春水,逐渐淹了两旁的人家。年复一年地,大家打好包袱,顺着梯子爬去高处,水退了,再爬回去各自营生。若有一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上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
在边城人眼里,春水的来去都是老天安排。哭天抢地已然无用,那就做个安静的旁观者罢了。
有些与水手相好的妓女,但凡得知另一半有二心,不等解释,不做抗争,或在梦里投了河,或吞食鸦片烟。
老船夫从不思索拉渡工作对他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
中年妇人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
对待死亡,边城人同样持认命的态度。
老船夫的女儿与一个茶峒屯防军人因唱歌相识相恋,两人背着船夫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身孕后又结婚不成,便相约逃往下游。但一个不忍舍弃父亲,一个自觉有悖于军人责任,出逃没成行。既然生不能聚首,他们决定共同赴死,军人首先服了毒,女儿待生下骨血后,到河边喝了很多的凉水,也死了。
对至亲的人的离去,老船夫虽然悲痛,但他认为这样的事“谁也无罪过,只应由天去负责”。虽然不完全同意上天这样的安排,他却不怨天,不尤人,只喂雏鸟般精心养大那团骨血——翠翠。
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自然精灵般的翠翠,翠翠只爱二老傩送。大老一开始走车路(长辈求亲)不通,后来又自知走马路(唱歌求爱)不敌弟弟,便远走下游,在茨滩被卷入旋水里,没了。
听闻这个消息,老船夫惨惨地说:“这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大老父亲顺顺的样子沉沉的,努力挣扎想振作起来。见着老船夫,也只无奈地说:“一切是天,算了吧。”
对老船夫的死,边城人一边帮忙料理后事,一边劝慰翠翠不必悲伤,老年人是必须死的,劳累够了,就该休息了。然后在河边洗了手,各自回家。他们相信,这位替边城人拉了五十几年渡船的老人,离去就离去了,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老天安排。
可以看出,无论年轻人的意外身亡,还是老年人的寿终正寝,于边城人而言,都是极其自然的事,因为这都是老天安排,不可违拗。就如物换星移,有何可争?
另外,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冥冥中似乎也天注定,充满着宿命的悲剧感。
翠翠,在自然山水里长养的翠翠,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善解人意,为人天真,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在两年前的端午,她邂逅了肩膀宽阔,有“岳云”之称的傩送二老。两人情愫暗生,自此,翠翠小小的心里便埋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埋得如此之深,深到她自己都不确定,加之羞涩的性格,每每爷爷来捉摸她的心思时,她都转身回避。只有在梦里,或独自待着时,她才释放着快乐。
二老走马路在对岸崖上唱着缠绵的情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到处飞着,飞到了悬崖上摘大把大把的虎耳草。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梦,到最后爷爷死去,杨马兵才告诉她一切:梦里听到的真的是傩送的歌声;大老为她负气出走,船总和二老误会爷爷,把他的死因归罪到爷爷的不干脆上;爷爷因她的终身大事几番受挫,郁郁而终;二老纠结中不能面对翠翠,也远走他乡,归期不定……
全程蒙在鼓里的她,面对这当中的不凑巧和阴差阳错,哭了整个晚上。哭完后,她拒绝顺顺接她去家里住的好意,而是接过爷爷的渡船,决定等待二老的归来。是否回来,她只能枯等爱情命运的裁决。
这只命运的大手在何时出现的呢?
当大老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有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好媳妇。
翠翠的前途似乎就已经定下来了,娇气的她势必不能如一般茶峒女子那样,做正经人家的媳妇。
她的母亲,也是个出色的女子,漂亮,能唱缠绵的歌,勇敢追随爱情,却不能善终。翠翠的命运,沾了她母亲的色彩。虽不至于像母亲那样赴向死亡,在爱情婚姻上,却很可能终身无果。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无论爷爷如何为她的婚事奔走操持,无论杨马兵如何向她保证“我要一个爷爷喜欢、你也喜欢的人来接收这只渡船”,似乎都无法逆转她的情感命运,不能冲淡她宿命里的悲情。
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一个粗鲁爽直,一是一二是二,为人慷慨大方;一个秀拔出群,为人聪明又富于感情,诨名“岳云”。名字里可看出,一个有上天保佑,一个为傩神所送,均是人中之龙。
凑巧,两个优秀的人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如果不是同时,如果不是同一个姑娘,都不会有后面的憾事;如果翠翠不那么羞涩,一开始就明示她所爱的是二老,爷爷也不会对大老含糊其辞,让大老又是车路又是马路地折腾,大老最后也不会因羞愧负气出走;原本两人可以公平竞争,大老却放手,只身漂向远方;原本精通水性的鸭子,却被篙杆弹到水里,被漩涡卷了去;如果没有大老的死亡,二老也不会无法面对翠翠,逃避远方……
一个凑巧是偶然,那么多“如果”和“原本”却不可推翻重来,只觉得这当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扒拉着两兄弟的人生,不可抗拒,唯有顺着天意走,别无他法。叹息之余,悲凉涌上心头。
小说结局,将这种宿命悲情推向极致。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坍塌的白塔,可以重新修葺,远走的那个人,却不知归期。在梦里,他用歌声托起她的灵魂,让它快乐地飞翔。醒来后,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着,只孤身一人,漂在河上……
“你回来吗?哪天回来?”翠翠轻轻问。
“也许,明天……”回声告诉她。
翠翠的未来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天知道。
边城的未来在哪里,也唯有天知道。
读罢全文,我折回首页,然后,一字一字敲下如下字句: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