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边城》,沈从文先生说: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无其分的说明。
10多年前游凤凰古城的时候,我在沈从文故居买了这本《边城》。
前段时间在整理书籍时,看到这本书,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居然在搬了多次家之后,乃至于从广州背回武汉,她还这么焕然如新!(我这里之所以用“她”而不用“它”,是因为这本书的封面是“翠翠”。)
初读《边城》,我在领略其美的同时,确实曾泛起过一种若有若无的悲伤。具体是什么,那时候想不明白,也没有去深究。
后来又有幸读了《沈从文精品集》,看到沈从文先生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那背后蕴藏着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我联想到初读《边城》时所谓的“悲伤”,又反复读了几遍《边城》。
确实,对于《边城》,文学大家们几乎都在评说至善和至美,却极少有关“热情”和“悲痛”的解读。
我这么个平凡人想要真正读懂《边城》,又谈何容易?!
1
《边城》是作家在文化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时建造的“希腊小庙”(沈从文语)
《边城》创作于1933年冬至1934年春。当时的中国军阀混战,经济陷于崩溃,各种文化新思潮泛滥,大批追求进步的文化人找不到出路,却又不能直接发出对不公正世道的抗议,只能借用故事中的世道和人物,来表现自己的文化理想和对现实人生的批判,沈从文的《边城》就创作于这样的背景下。
沈从文先生说:《八骏图》和《月下小姐》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我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作家是孤独的,他的文化理想与社会现实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说是失败的。
对于充满了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观念的社会,以及虚伪做作的人士,作家痛苦与徘徊过,在经受了现实中难以抗拒的无情打击后,并“不服输”,“所以总得想办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笔写点什么。”
而面对纷争的文艺批评界,沈从文说:我常见有人在报章杂志上写论文和杂感,针对着“民族文学”问题、“农民文学”问题有所讨论。讨论不完,补充辱骂。我当时想,这些人既然知识都丰富异常,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立场又各不相同,一时必不会有如何结论。即或有了结论,谁来证实?谁又能证实?我这乡下人正闲着,不妨试来写一个小说看看吧,因此《边城》问了世。
沈从文先生认为: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上创造了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
确实,《边城》是至善的:老船夫尽职尽责,从不谋利,还备好了烟叶和茶水送给过渡的人;便是做妓女的,也永远那么浑厚……
《边城》也是至美的:青山绿水和翠竹清溪,白塔远山和吊脚楼,长着清明如水晶般的眸子的翠翠……这种世外桃源般的诗意、山水画般的世界,让人着迷、令人惊叹,感动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读者。
但《边城》只是一个不大的中篇。是作家在文化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时建造的“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2
《边城》是作家在城市腐朽与乡村没落下“隐伏的悲痛”
诚然,《边城》的清新与朴实之美是不言而喻。而《边城》的“隐伏的悲痛”究竟是什么呢?
首先,城市腐朽带给作家的失望感。
作家在20岁时想要改变那种落后迟滞的生活状态,自己支配自己的命运。这个被作家视为可实现人生理想的地方就是城市。可以说这个“新的世界”给予了作家满腔的热情,然而10多年过去了,作家辗转北京、青岛、上海等地,城市却并没有带给作家多少欣喜。
“……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做种种表示。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
在对城市有如此认识的心理状态下,沈从文更加怀念故乡淳朴明朗的民风,向往自然淳朴的人生形式,从而将难以排遣的满腔热情去作过去和当前的对照,探索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的可能性应从什么方面着手。
其次,作家记忆里死亡意象的源头深远。
在沈从文的记忆里,少年时代的遭遇沉淀很深。
《辛亥革命的一课》里描写到:于是我就在道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而后的《清乡所见》:……但在山中小路上,却受到了当地人无数冷枪的袭击。……拍的一声枪响,我们便倒下了一个。……到后我们去杀了那地方人将近两千。……
因此,作家对于故乡的记忆,除了那些美与善的东西,还凝聚了许多死亡意象。
这死亡意象不仅在《边城》里不速而至地出现多次,直至“爷爷”真的死去,而且在其他作品的许多地方也存在着。
我们可以看到《边城》交待主人公翠翠的出生,就是以其父母之死为前提的;在第一个端午节前,当翠翠一个人待在河边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倘若爷爷死了?”
这一方面是为后来爷爷真的死埋下伏笔,另一方面则恐怕是作者内心集聚的死亡意象使然,使这部唯美主义作品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令人悲伤的色彩。
其三,乡村没落带给作家的幻灭感。
乡村以自然、淳朴、善良、美丽的印象浸润在沈从文的记忆里,而作家在创作《边城》期间曾经回家(1934年1月初至2月初)探视母亲病情,见到的乡村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对于作家而言,无疑是一种近乎幻灭的沉重感觉。而当作家从家乡回到北京不久,其母亲就去世了,这无疑是一个更为沉痛的打击。
我甚至认为作品中“爷爷”的死就是作家母亲的死。因为在作家的心目中,他们都是至善的化身,也都是古老乡村的化身。
他在作品中进行的详细丧葬描写,也可看着是作家为他们特设的葬礼,并将他们一起供奉在“希腊小庙”里。生命毁灭,乡村没落,民俗异化,怎能不令人“悲痛”?(沈从文一直为没有亲自操持母亲的葬礼而自责。)
沈从文说:一部伟大的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
作家通过《边城》这部作品来淡化其对乡村沦落的痛苦和对生命的幻灭感。作家在人生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孤独地在字里行间陈述着无法实现的人性之梦,用净化的美丽和诗化的语言构筑着一方梦中乐土。
他将沉郁的乡情和失落的印象隐蔽在对现实抽象的描绘中,构拟起一座“希腊小庙”,传达对人的自然生命形态的呼唤,体现作家对黑暗现实社会的对抗思想。
3
《边城》是作家在压抑记忆中的“情绪的体操”,是回首时忆起的一些“无用的细节”。
如果读过沈从文的《水云》,就会了解到作家在创作每一部作品的时候,几乎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因:为“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获得”而做“情绪的体操”。写《八骏图》如此,写《月下小姐》如此,写《边城》也不例外。
不仅如此,作家还在作品中借用祖父的话,鼓励翠翠,同时也鼓励自己: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土地上!
我们不妨把《边城》看作是作家自己的牧歌,作品中的二佬与翠翠,是作家的双重影子。
作家在兄弟中,排行第二,他在《从文自传》之《我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描述: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母亲的似较多。又在《边城》里写道:年幼的则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
二佬的出走,也与作家少年时的出走有相似之处。
沈从文早年有个笔名叫做上官碧,“碧”与“翠”有相通之意。作家将往昔所有时光中的生命体验和对自身经历的反思化作了“翠翠”这个人物意象。“翠翠”所面临的无奈境遇,预示着作家对自身命运的茫然与无力,并有所期待。
在作家的记忆里,那失落的“初恋”、少年时的朋友们、宁静乡村的生命形态,汇聚成一幅幅纯净的水墨风情画,成为作品所要表达的重要部分,乃至于不放弃那些“无用的细节”。我想这大概就是作品中“人物形象与叙事行为始终好像有一种距离”的原因吧。
《边城》集中表达了作家对自然、对生命、对美的热爱与执著,也流露出作家的遁世思想意识。他从现实的意识形态中“出走”,追寻道家“上善若水”的境界,以河边、河上渡船、河上撑船人,甚至与主人公的相遇也安排在水边等意象构筑了一个水一般“透明的”《边城》世界。
在边城里,一切都是那样的闲逸、凝固、停滞,“翠翠”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无望地等待着“幸福”的降临,没有希望、没有创造,没有开创新道路的勇气,也没有任何促进变革的机制产生。使读者无论如何也难以从这个作品本身得到“一种勇气同信心”!这一点恐怕是作家自己也不想看到的。
作家自诩为“无信仰的人”,却被宿命论和不可知论所羁绊。
“爷爷”的死代表了作家心中纯粹故乡的“死”。代表“风水”的白塔倒了可再造起来,作家心中纯粹故乡之“死”,却再也无法挽回、无法找寻了。
作家构筑的完美世界皆成为“无用的细节”,最终难以消除作家在黑暗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幻灭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吧。
4
《边城》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也是一部脱离现实的作品。
《边城》的美是众所周知的,对于《边城》美的解读有许多精辟之作。而我只想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对“隐伏”在《边城》背后的“悲痛”做肤浅的解读。
我一度认为,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是其遁世思想支配下对现实的“精神出走”。
《边城》中各章节内容关联性不是很强,书中各人物性格及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作家却用了很大的篇幅极力铺陈主体意识极强的风土人情描述。
此外,由于作家性格与人生理想以及历史的局限性,作家并不能为主人公“翠翠”指明追求幸福生活的出路。
当然,作家希望“翠翠”有出路。
于是安排了“也许明天会回来”的结尾。但给人的感觉,也只不过是无奈地自慰罢了。
我或许并不能真正读懂《边城》,但我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一点作家的“隐伏的悲痛”。
这“悲痛”有对人类的,也有对于作品中人事变迁的,还有对作家自身坎坷命运的嗟叹。
最后,我谨以沈从文先生的碑文来结束全文: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