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才:“你想怎样?”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给大人带回省里。齐大柱他们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当才从他手里买粮。据《大明律》,此属不知者不罪。这样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认同?”
何茂才此来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们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将此人带走,然后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担心的也是海瑞背后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们的命,现在听海瑞竟然同意将这个人交给他,一时倒有些不相信起来。
海瑞这时从怀里掏出了一纸结案文书:“这是我这几天详问口供写下的结案文书。齐大柱一干百姓为了买粮度荒,并不知卖粮的人就是倭寇。因此并无通倭情事。
但既与倭寇交往,不知也有过失,按律应鞭笞二十,然后释放。大人如果认可,便请在结案文书上批个字。卑职也好立刻去安抚本县灾民,叫他们赶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说完将文书双手递了过去。
何茂才望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才接过了那纸文书,飞快看了,接着又望向海瑞:“那个井上十四郎现在哪里?”
海瑞:“由总督署的亲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职立刻交人。”
何茂才将文书摊到了桌上,一只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往砚台里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终于飞快地在文书上签了字,搁下笔拿起了那纸文书。
海瑞望着他,何茂才也望着海瑞。
何茂才:“海知县,我比你多当了几年官。送你一句话,在官场要和光同尘。”
海瑞:“多谢大人教诲。”
那纸文书慢慢从何茂才的手里递向海瑞手里。
郑泌昌与何茂才两个人心里记挂的就是倭寇把他们出卖了,通敌叛国历来都是抄家灭门的重罪,这次把倭寇交给何茂才其实也算把淳安的案子给结了。第十集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郑大人的亲笔指令来看。”俩千户哪里拿得出来,这下好了,何茂才亲自签名结案,把人倭寇直接带走了。来之前郑泌昌交代过,不能让倭寇继续活着,半路上把人给杀了,以后追查起来谁来担责,这次可是何茂才亲自出面把人带走的,还落了笔墨有了实锤,一旦再度有人追查倭寇的下落,何茂才能保证让两个千户替他背锅吗?
淳安县城外码头
前几天差点就被烧死吊死的人现在居然没有上任何刑具,跟着知县就这样走来了,灾民们都轰动起来,男妇老幼挤得码头岸边的田野里人头一片。
十几张桌子是现成的,海瑞把齐大柱他们带到了这里,都站好了。
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十几个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了没有,”
齐大柱:“大人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还有淳安几十万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们来做。”
海瑞点了下头:“那你们就受刑吧。”
十几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种神色的目光开始都还是静静地望着,可很快便有些灾民带头喊了起来:“七!八!九!”
接着更多的灾民喊了起来:“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脸立刻严峻了,两道眉也耸了起来。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攒动的人头,大声地开口了:“刚才,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现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谁!喝了彩的站出来!”
那么多人,在太阳照耀下,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海瑞:“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受刑吗为了给你们买粮,为了你们的田不被大户贱买了。就为了这些,他们还差一点被烧死,被吊死,你们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静了。
锦衣卫那四双眼这时都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遭了这么大灾,几十万人要么就会饿死,要么就要把田都卖了。有几个人能像他们一样出来为乡亲做点事!这些都不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皇上给你们运粮来了,借给你们,也不要你们付什么利息。只有一点,让你们有饭吃,然后改种桑田。可几天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粮改桑。你们怎么想的我知道,无非想的是粮食能吃,生丝不能吃。就没有人去想,生丝卖了钱能买更多的粮!前任知府马宁远,前任知县常伯熙为什么不愿意让你们自己改种桑田,就是因为皇上下了旨,种桑三年免税,种桑比种粮收成更大。多少大户想买了田去改种桑苗,为什么现在有粮借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愿自己种桑!今天我站在这里,几十船粮食就在江上。还有,胡部堂从江苏也借了几十船粮,一两目高府台就会把粮运到。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凡是愿意改种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粮给你们,包本县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粮度荒。凡是不愿改种桑苗的,我一粒粮不借!我不愿我管的百姓饿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让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骚动,无数人都在议论起来。
齐大柱大声说道:“老天有眼,给我们淳安派来个青天大老爷!救了我齐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爷刚才都说了,想活命的就昕他的话,借粮种桑!凡跟海老爷过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齐大柱和我的弟兄们也不放过你!有不愿借粮种桑的,现在你们自己就走!愿意借粮种桑的,各乡的乡约就到海老爷这里来签写借据把粮领了!”
“我们愿意!”有一处人群起了响应。
“我们也愿意!”同时有几处人群大声响应。
一时间,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
齐大柱激动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这时反而没有了任何表情,两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着何处。
人群中锦衣卫的那个头儿在吼闹的人声中向另外三个锦衣卫低声说道:“我们走”
看看海瑞从出场到现在都经历了什么。先是在福建家里日子过得清贫倒也快活,结果被谭伦一纸书信给叫到了淳安,自己骑着毛驴只身赴任。巡抚衙门大堂里,跟巡抚,按察使公然抵抗,接着淳安灾民被诬陷通倭,他又被要挟着要杀死灾民。两个千户名为护送实为威逼,被他拿《大明律》给直接顶了回去,拖过了处决人犯的时刻,把人犯关进了大牢又亲自坐镇看守防止人犯被杀。就这样又碰上两位千户要杀人放火,直到高翰文赶到才解除了危机。又摊上织造局跑来买田变赈灾,直到现在给灾民们科普了一番改稻为桑的好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国策得以顺利实行,至此这番危机才算安然度过。灾民安抚了,国策推行了,冤案平反了,似乎危机已经过去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从地方到朝廷都闹得沸沸扬扬,锦衣卫出动了人还没抓,朝廷的邸报怎么写才能给群臣和百姓一个交代。
淳安县衙后院
海瑞满脸的汗,疾步从前院奔了进来。人还在院里,目光已经望向后堂门内那一片烛光。
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谭纶泼了这一瓢水抬起了头,笑望向海瑞:“脱了鞋再进来。”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丝笑容,本是浅口布鞋,脚一甩就脱掉了,眼睛却一直望着谭纶:“给我一瓢水。”
谭纶舀起一瓢水走到门边,海瑞伸手去接,谭纶手一缩:“提起袍子我来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带上,然后双手提起了裤腿,向一旁跷起一只赤脚。谭纶将那瓢水向他的脚淋去。这只脚洗完了,海瑞跨进了门槛,又把那只赤脚伸向门槛外。
谭纶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只脚。
海瑞赤着两脚踏进了屋里:“神出鬼没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高府台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偷偷跑来给我洗了地,我就能这么轻易饶过你?”
谭纶乜了他一眼,继续泼水:“一个淳安知县,你当你是多大的官。我谭纶怎么说也是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会一到这里就给你洗地?”
听到这话,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只瓢,便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将家母接来了吧?”
谭纶却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先什么也别问,洗地要紧。我们一起洗,边洗边谈。”
海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立时急了:“你把家母接来了!”
谭纶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海瑞:“老夫人、嫂夫人还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
“谭子理!”海瑞一把抢过谭纶手里的水瓢,“灾民都还没有安抚好,这里又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
谭纶被他抢去了水瓢,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责备得是。不过我也要问你几句。现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几十万亩田还要不要赶插秧苗!”
海瑞:“赶插秧苗和将家母接来有什么关系?”
谭纶:“你认为没关系,淳安的百姓可认为有关系。借粮给他们度荒,还不要利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借?改插桑苗有那么多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改?就一个担心,怕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
海瑞没有接言,只盯着他。
谭纶:“现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让他们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这里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这么一问有些词穷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几天把她们接来?”
谭纶:“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灾民今天都开始签字借粮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住他们的心,老百姓说变就变。”
海瑞不吭声了,慢慢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
谭纶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
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他那里比你好办些,只有小半个县改种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里,最多半个月就能赶着把桑苗都插下去。”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郑重起来:“这一次你干的事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人阁都不是没有可能。”
“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没想到海瑞听了这话反而变了脸,“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淳安是这样说的吗?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还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你想封疆入阁,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淳安来的!”
谭纶被他这一番发作懵在那里,好久才慢慢说道:“这句话是我说错了,可你这样说也没有良心。把你请到淳安来的是我。你在这里豁出命干,真要获罪于朝廷,追究起来,连坐的人里第一个就是我谭纶!那时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说后怕的话,从你动身那一天,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将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说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说,替你讨个追谥,替老夫人请个诰命,请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还是能做到的。这些心里话你不会不信吧?”
昕他这般分说,海瑞气平了些:“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说着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泼去。
谭纶泼着水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海瑞继续泼水。
谭纶:“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你不能不听。”
海瑞的手这才又停在那里,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当然要问:“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
谭纶:“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抱个孙子。这件事他会不会欢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着脸色立刻又难看了:“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说。”
谭纶却十分认真:“你不信神也不信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李太医这个人你总听说过吧。”
听到这个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肃穆起来:“在宫里反对皇上信方术的那个李时珍?”
谭纶:“对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乱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请来?”
谭纶:“是胡部堂请的。本意是请他来救这里患了瘟疫的灾民。在苏州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个方子,十成的把握没有,七成能替你海门点燃一支香火。这件事我可是实心为你做的。”
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
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
海瑞:“在哪里”
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
海瑞:“搞什么名堂!快带我去见他。”
谭伦说得没错,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之前在严嵩的府邸里面也有过这样的言论,现任官不带家属一个光杆司令在这里呆着,谁知道他能在这里干多长时间,况且新官不认旧官账也是常有的事情,百姓怕他走了做出的承诺落空了怎么办,一旦翻脸国策还怎么落实。还有谭伦也很会做人,让海瑞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把人家叫来了,一路上净是生死一线的考验,肯定也不能躲起来连个面都不露。又是洗地,又是让李时珍给他海家延续香火,人情也真是做足了。只不过历史上的海瑞强迫症非常严重,娶了好几个老婆,最后去世依然没有个儿子,不过跟现在电视剧里演的已经是两回事了。
淳安县衙侧院
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
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只筐里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里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里?”
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里这时也没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这份管熬药的差事,为的是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号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这时正流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个个看。”
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里?”
王牢头望了望他,没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
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里舀出汤药倒在碗里一递:“拿去吧。”
李时珍接过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里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
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说过,衙门里的药就不许泼?”
“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的差役:“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
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跟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
“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过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简往锅里一扔,没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进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
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
“老爷来了!”
“老爷!”
“大老爷!”
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过去。
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这边走来,谭纶从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个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
王牢头:“太尊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这些人越好,他们便益发不知好歹了。就这个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说如何发落吧?”
海瑞听王牢头这一番混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
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还不打紧,还说你老用的药错了。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这可饶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你刚才胡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了?为百姓做一点事便不耐烦,不情愿在这里熬药你可以回去。以后要敢再拿圣人的话瞎说就自己掌嘴。”
王牢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答道:“小的明白了。”答着连忙向药锅走去。
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
李时珍:“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医,海知县今后不要这般称呼。”
海瑞望了望谭纶,又转望向李时珍:“好。今后我就称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称我知县,叫刚峰就是。先生一路风尘,请先到后堂稍事歇息。”
李时珍:“刚才那个事你也不问,现在就叫我去歇息?”
海瑞一怔,接着答道:“公门的人欺压百姓惯了,得罪了先生,我现在就叫他过来请罪。”
李时珍:“谁跟你计较这些?你的药用错了,得赶快改过来。”
海瑞一惊:“不会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热的药,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李时珍:“凭一本《干金方》就敢给这么多人熬药治病,难怪谭纶说你这个人一身都是胆,你的胆子确实忒大了。快给我安排一间屋子,把你的手下叫过来,我重新开方,叫他们立刻重新去抓药。”
海瑞:“我立刻安排。”
公门的人欺压百姓惯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三国演义》里面有这么一段话,法正曰:“昔高祖约法三章,黎民皆感其德。愿军师宽刑省法。以慰民望。”孔明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用法暴虐,万民皆怨,故高祖以宽仁得之。今刘璋暗弱,德政不举,威刑不肃;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治之道,于斯著矣。”法正拜服。诸葛亮把话彻底说明白了,一味施恩于人总有让人失望的那天,一味施压也总会有反抗的时候,所以恩威并重,拿捏到位才是统治者的艺术。衙门欺负百姓是为了给政府立威,善待百姓是为了让百姓感恩,刚柔并济双管齐下,如此才是长治久安之法!
淳安县衙后堂
已是丑牌时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时珍那边的事,海瑞和谭纶又回到了这里,在门口脱了鞋,光着脚进了屋子,两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先生此人如何?”谭纶望着海瑞。
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
谭纶一笑:“脾气比你还大?”
海瑞:“我没有他那么大本事。”
谭纶:“这我就放心了。今天来了个比你脾气大的李先生,明天还会来个比你脾气更大的老夫人。请来了这两个人,我可要走了。”
“你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来。
谭纶:“有些事本想见面时就跟你说,时间不多了,我拣要紧的跟你说说吧。”
海瑞严肃了面容又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谭纶。
谭纶:“改稻为桑搞到眼下这个局面,是严党原来预料不到的,连皇上也预料不到。他们想兼并百姓的田地补国库的亏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国策有了变数,总得有人顶罪,亏空还得补,也要拿人开刀。”
海瑞:“严党误国误民二十年,也该是要倒台的时候了。”
“我说的不是他们,他们眼下还倒不了。”谭纶面容十分严峻,“倭寇最近会有大的举动,东南会起大战事。这一仗要打赢,就要用大钱,国库是空的,谁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还要靠严嵩严世蕃他们支撑局面。他们拿不出钱便会拿有钱的开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财能填补国库亏空的只有一个人,沈一石!”
海瑞:“沈一石是织造局的人,他们敢动?”
谭纶:“织造局靠他发财,可他的财不是织造局的。要是这一次能贱买百姓的田地,织造局会依靠他多产丝绸卖给西洋换回银子。现在百姓的田地贱买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财来补亏空。因为只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够的丝绸卖与西洋商人!那么多作坊也就顺理成章归了织造局,这样的结果皇上也会同意。”
海瑞沉默了,步顷说道:“可沈一石这一次自己拿出了钱买粮借给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违律法。”
“正因为这样做他才是自寻死路!”谭纶望着他,“他看出了上面有裕王反对,下面有你们抵制,知道要兼并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这才自己拿钱替皇上买面子买人心,以为这样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记了一条最要命的古训,历年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现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
海瑞:“总得有个罪名吧?”
谭纶:“罪名还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着织造局的招牌买粮赈灾,朝廷就能给他安上一条‘商人乱政’的罪名!”
海瑞有些震撼了:“士农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到这个时候用这些手段,立国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国无日!”
“整治是以后的事!”谭纶立刻止住了他,“这一次你能保住几十万灾民,又打乱了严党的阵脚,已经是石破天惊了。有句话你不爱听我还得说。接下来朝廷有任何举动你都千万不要再去插言。严党一倒台,朝廷必定会重用你。为了谋国,你也得学会谋身。”
话说到这个份上,海瑞也着实有些感动了:“兵者凶也。你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劝告,谭纶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后方不稳。淳安是重灾县,你稳住了淳安就是稳住了半个浙江。你海刚峰稳住了,我谭子理就不怕。半月内让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产了生丝全卖给织造局。既要为百姓谋利,也要对上面有个交代。我向上面也好替你说话。”说完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沉默了少顷,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这一次我就不能拜见了。你代我磕个头吧。我走了!”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海瑞抢着走到了他的前面,迈出了门槛,替他拿起了放在门槛外的鞋子,示意谭纶把脚伸过来。
谭纶站在门内,望着海瑞,没有抬腿。
海瑞仍然捧着他的鞋,固执地候在那里。
庭院上空那轮月光好白好亮,静静地照着这两个人。
“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谭纶说完这句,一手扶住门框,慢慢抬起了一只光着的脚朝门槛外伸去。
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脚上。
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这其实已经到了快要整顿吏治的时候了。此时,为了缓解危局只好拿沈一石开刀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还有跑来买田变赈灾的这么一出,上一集锦衣卫说一个商人把大明朝上上下下给涮了,其实沈一石的命运已经给暗中安排了。谭伦说“现在百姓的田地贱买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财来补亏空。”“历年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的主意,要么打商人的主意。现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要是百姓的田被贱买了,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果?其实也一样,总归是要有人出血来填补国库亏空的,现在不能打百姓的主意,只能拿商人来开刀!
玉熙宫大殿
“吾皇万岁!”由严嵩领班,九个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跪了下去。
出来的不只嘉靖一个人,后面竟然还跟着裕王!
裕王跟着他,在他椅子的左侧低着头站住了。
“都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沉闷。
“万岁!万万岁!”九个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
嘉靖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严嵩身上:“阁老还是坐下吧。”
严嵩这一次没有坐下,声调沉重地回道:“朝局一误再误,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两回事。”嘉靖有意放慢了语速,“几十年了,朕不愿意说的就是朝局。今天还是这样,朕不跟你们议朝局。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徐阶、高拱、张居正心中认为这话针对的是裕王,严世蕃认为这话直指自己而来。还有吕芳和他的那三个秉笔太监干儿子,今天也不如平时心中有底了。所有的人脸上的汗都比刚才流得更多了。
“严世蕃。”嘉靖这时点了严世蕃的名。
“微臣在。”严世蕃一颤,立刻跪了下去。
嘉靖:“八十多的父亲了,扶他坐下。”
“是。”严世蕃又站了起来,扶着严嵩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看见了。”嘉靖慢慢说了起来,“朕今天把儿子也叫来了,不是叫他来参加你们议政,而是叫他来和你们一起说说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关系。”
裕王的头更低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靖:“从古至今,最难的是什么人?不是皇上,不是首揆,也不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什么也不是,最难的是父亲。先说朕自己吧。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身子弱,朕淡泊世事,对他管教也少,但操心并不少。今年他给朕添了个孙子,这是为我大明朝立了一大功。为父为祖,朕赏了他媳妇家十万匹丝绸。今天,我这个儿子把这十万匹丝绸都退还给朕了。”
所有的人都把头更低了下去,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嘉靖:“这是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孙子不认我这个祖父?”
裕王在他身边倏地跪下去了,在砖地上磕了个响头,便趴在那里。
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心也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嘉靖才接着说道:“都不是。我这个儿子是体谅做父亲的艰难,这才将十万匹丝绸退了回来。也不是退给朕,而是退给江南织造局。因为有人打着朕的招牌把粮借给了灾民。这个粮朕得还,父债子还,朕的儿子是为了替朕还债了。谁叫我大明朝国库亏空!”
这一下该轮到其他人下跪了,五个阁员四个大太监都跪了下去,趴在那里。
嘉靖不再叫他们起来,眼睛望着大门外,一个人自顾说了起来:“他将这些丝绸一退,又提醒了朕,朕的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妻妾多的也就十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的人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当然只能是严嵩:“裕王为子仁孝,皆因臣等不忠,贻君父之忧。臣等请圣上治罪。”
“朕说了不议朝局。”嘉靖立刻打断了他,“朝局都是你们的事。就拿浙江来说吧,总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织造局是吕芳派的两个受灾县份的知县都是我这个儿子向吏部举荐的。你们现在跟朕谈什么朝局?”
一竿子又打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不敢吭气了,只好又趴在那里。
嘉靖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许多做父亲的偏偏愿意做马牛。严嵩,吕芳。”
严嵩和吕芳趴在那里答道:“臣在。”“奴才在。”
嘉靖:“先说严阁老吧。你儿子就在这里,平时对你如何你比朕清楚。朕现在只跟你打个招呼,不要事事都昕他的。有些事可以让他去办,有些事不要让他去办。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严嵩抬起了头:“臣谨领圣命!”
云遮雾罩,褒贬难明。不只是严世蕃趴在那里发懵,其他人也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只是打压这一堆人了,而且嘉靖此时估计心里腻歪透了。平时不喜欢过问朝政,到现在又不得不出手示意下面的一堆人如何收拾烂摊子。严世蕃确实手段不行,否则也不至于让嘉靖都头痛,需要和严嵩打招呼,让他管紧点了。
嘉靖对着严嵩的目光:“明白朕的苦衷就好。”
严嵩的头微微颤着:“臣明白君父的苦衷。”答着又趴了下去。
嘉靖的目光转向了吕芳:“吕芳。”
吕芳抬起了头:“奴才在。”
嘉靖:“你本是个没有儿子的人,可你的儿子比谁都多。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你累不累'”
吕芳:“奴才错了。”
嘉靖:“无关对错,皆因糊涂。”
吕芳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目光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望着他:“宫里富外那么多太监宫女都叫您老祖宗。死了的人才称祖宗呢。你一个大活人让人家当死人叫着,叫也把你叫死了。”
吕芳只好趴了下去磕头答道:“奴才着实糊涂。”
嘉靖:“你那个干儿子杨金水回杭州后怎么着了?每年几十万匹丝绸捏在人家手里,到了朕想拿出点粮赈济灾民还得靠人家去做好。现在朕的儿子退回了十万匹丝绸,先把账还了。可今年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有没有着落?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向朕要军饷,朕还要看人家眼色行事吧?”
吕芳立刻大声答道:“这是奴才失职,奴才先行请罪。”
嘉靖:“请罪就能请出钱来?”
吕芳:“奴才请罪是想告诉内阁,织造局是我大明的织造局,任何人打着朝廷的招牌经商营私,都是以商乱政,都与织造局无关。内阁应该查明此人即刻拿办。今年死也要死出五十万匹丝绸卖给西洋,筹集军饷及时供给前方。要是误了胡宗宪在浙江和倭寇的战事,司礼监和内阁共同领罪。”
一主一仆又在搭台唱双簧了,“织造局是我大明的织造局,任何人打着朝廷的招牌经商营私,都是以商乱政,都与织造局无关。内阁应该查明此人即刻拿办。”沈一石给制造局当差的事情吕芳和嘉靖哪里会不知道,况且还有一个六品冠带,平时怎么不说他以商乱政。要杀人,更要想办法堵了天下人的嘴,为了筹集军饷供应前线,也为了他差点贱买民田的事,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谁还敢为他鸣冤叫屈!还让内阁拿办沈一石,用意就更明显了,能查抄出来银子就是司礼监的建议起了作用,查不出来就是内阁办事不力,跟司礼监没有关系,又一次实力甩锅!
“朕说了朝局你们去议。”嘉靖站了起来,“朕只给你们打一个招呼,各人管好各人的儿子。比方这一次去淳安任知县的那个海瑞,父母官就当得不错,虽然给朕落下了一屁股债,却能把他那个县的子民都安抚好了,朕还真不好说他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朕的儿子举荐的,这个债就只好让朕父子来还。各人的算盘各人打,各人的债各人去还!”说完,撂下跪着一地的人,独自向里面精舍走去。
“臣等恭祝圣安!”一片惶恐声中嘉靖的身影消失在纱幔之中。
加上裕王,一共是十个人,这时都慢慢站起来了。
吕芳的目光直望向严嵩。严嵩:“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廷寄给浙江,抄那个沈一石的家,筹粮募军供应胡宗宪!”
严世蕃:“我立刻拟票!”
当然嘛,恶人肯定是严家来做,改稻为桑是严嵩提出来的,到现在烂摊子肯定也得他们自己来收拾!
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这个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个大宇,把个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
杨金水的那个随从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过来。
一盏盏映着“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过。
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门了,那随从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随从太监:“沈老板请稍候,我先去通报。”
沈一石:“应当的。”
随从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卧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屋子里也是一片红光。
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里,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睦散》在里面等着他了!
耶随从太监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请吧。”
肯定正等着呢,出去那么久了,杭州这一团乱麻沈一石比杨金水知道得清楚多了!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稳步向卧房门走去。
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样子,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上百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个三进三出,竟然没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
“放心,没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送给我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这酒里没毒。”说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没毒,这是让沈一石明白,自己不会现在就这么杀人灭口,况且很多事还不清楚,必需得先问明白了。
沈一石还是没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说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过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请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个太监,你送个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们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说。”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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