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刊登在《三联生活周刊》 2019年第45期,原文题目《理想朋友:我们的老友记》严禁秘密转载,侵权必须调查
隆格派的分析师阿道夫古根维尔小时候曾问过爷爷什么是“友谊”。他爷爷这样回答。“朋友是半夜12点开车来的,后备箱里有一具尸体,当你问怎么办的时候,你会什么都不说,帮助想办法的人。
”主笔/陈赛
在每一个不同的朋友身边,你都是一个不同的人
《老友记》里那些孤独的瞬间
关于《老友记》,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片段是:有一次,公寓楼上那个怪老头去世了,留下一堆破铜烂铁给楼下的住客。钱德勒一边翻着老头年轻时的相册,一边意识到他们人生的重合之处。他们都会吹点乐器,都爱说些俏皮话,同样对人吹毛求疵。这时楼上传来姑娘们的吵闹声,钱德勒一把抄起老头的扫帚捅了捅天花板,然后像手上着了火一样扔掉了扫帚。因为老头以前就是这样捅他们的天花板的。那一刻,他确信自己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在这部电视剧总体的欢愉与幽默的气氛中,这样孤独阴郁的瞬间很容易被忽略过去,或者被当成笑话,不了了之。就像那个故事里,钱德勒最后病急乱投医,又找上了oh my god的简尼斯。
菲比经常拿她的不幸的童年开玩笑,但她的孤独藏在一些很诡异的信仰里,比如好朋友的灵魂住在一支黄色铅笔里,或者她妈妈的灵魂住在一只猫身上。
瑞秋一直想做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但大概也是最怕孤独的一个。她的身边永远得有人,无论情人,还是朋友。有一次,她听了莫妮卡的怂恿,独自一人去餐厅吃饭,结果一顿饭吃得惆怅无比,还惹得所有人都以为她有病。一个美丽的女人独自在餐厅吃饭,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部分时候,乔伊的孤独在于他听不懂他的朋友们谈论的那些貌似很有文化的东西。有一次,一个推销员上门推销百科全书,问他是否有知识方面的烦恼,他一心动,花了50美元买了一册,还是用的钱德勒的钱。但当他终于背下了整本v之后,他的朋友们的话题已经变成了k打头的。
年轻的时候看《老友记》,这些细节不会特别触动你,但持续看了十年以后,这些细节就会留在你的心里,像一根刺,提醒你,每个人都有一部分的孤独,即使最好的友谊也无法触及。
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可以坦然地谈论焦虑,谈论抑郁,但耻于谈孤独。承认孤独,就好像承认自己人生的某些基本层面遭遇了重大失败:归属感、爱、依恋。
心理学家认为,孤独的感觉会触发一种对于社会危险的过度警觉。也就是说,你对于拒绝的社会信号极度敏感,总是觉得社会交往中充满了敌意和蔑视。长此以往,就会变成一种恶性循环,越是孤独,猜疑越重,疏离的感觉不断得到强化。
在美国,孤独据说已经成为一种严重的公共健康危机。一项调查结果显示,1/4的美国人经常感到孤独。孤独摧毁身心健康,最关键的机制是撤除社会支持的安全网。当你觉得整个世界充满恶意和危险时,压力荷尔蒙水平会升高,免疫系统会遭到抑制,进而影响睡眠以及认知功能。据称,长期的孤独感对于身体的伤害甚至超过肥胖症和空气污染。比如,长期孤独的人心血管疾病的发病率比正常人高出29%,患上老年痴呆症的可能性高出一倍,英年早逝的风险则增加26%。他们还更容易患上Ⅱ型糖尿病和关节炎等诸多疾病。
一个人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友谊扮演了一个极为关键的角色(视觉中国供图)
孤独推动友谊
在这组封面故事的采写过程中,我们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对于《老友记》抱着最深刻情感的人,往往都是在人生最孤独的阶段看到了这部剧。
比如X,《老友记》陪她度过了人生最孤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她单身,还在当记者,满世界走,但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她说,这部剧是她当时对最美好生活的全部向往和想象。每次坐在电视机前,倒上一杯酒,就可以假装那六个剧中人就是她的老友。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和善良都近在咫尺。
孤独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说,孤独就是无人分享。无论悲伤、喜悦,或者向往,都无人分享。就像看到冰冻后的微气泡酒,让酒杯的外壁凝结了一层特别美的水珠,但是无人分享。
对H来说,《老友记》只是一部情景喜剧,她并没有就其中的友谊或者情感思考太多。但她说,在她人生最艰难的八个月中,如果没有《老友记》,她恐怕走不出来。这句话里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因为那时候她刚到加拿大,孤身一人,离了婚,孩子不在身边,拿下学位是唯一的出路。看《老友记》首先是为了学英文,尤其是口语,那是在那个国家生存下去的根本。她会把《老友记》的台词打印出来,对着一句句听,一句句练。她至今记得,在当时她住的那个小房间里,桌上摊开一堆论文材料,写一写就觉得痛苦不堪,实在很苦很苦的时候,就看一集《老友记》,看着看着就会笑出来。“日子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下来的。”
楼下这位邻居后来去世了,把所有家当都留给“经常吵到我的邻居”(视觉中国供图)
我本人也是《老友记》的粉丝。最早看到《老友记》是在2003年,北京全城闹“非典”,我偷偷跑出去玩了一次,就回不去学校了,只好借住在朋友一间空置的小屋里。我当时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特地搬过来陪我。她是个广东姑娘,喜欢做饭,于是我们每天就在家里煮饭、煲汤、看书,然后整夜整夜地躲在被子里看《老友记》。那时候我们才二十出头,第一次身处一种弥漫性的死亡焦虑中(电视新闻里每天都在更新的死亡人数),《老友记》令我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活着的可贵,尤其是友谊的喜悦。
有人说,友谊是孤独的解毒剂,但换一种角度来说,孤独也是友谊的触媒。当一个人感到孤独时,他的内心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被看到,被接纳,被爱。那种渴望大概类似于一种生存本能,就像饥饿与口渴一样,推动他去寻找,寻找同类,寻找爱,重建社会联系。
X现在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部分实现了当年的理想”。
H后来拿到了学位,辗转回国后,创办了她理想中的事业。坐在她漂亮的办公室里,她看上去优雅、成熟,仿佛对于人生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只是偶尔,她还会拿出手机,偷偷看一段《老友记》,一集太长,几分钟的短视频刚刚好,像一个偷吃糖果的小姑娘。
至于我,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老友记》,而那个陪我一起看的朋友,后来搬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渐渐地,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我结婚那天,她专程跑来参加我的婚礼,为我做了一次伴娘。我记得第二天送她去车站,我们彼此道了珍重,不知为何,看着她的汽车缓缓驶离,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也将渐行渐远,再不可能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但是,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又无法用语言解释。
他们六个人的亲密无间在这张合影里体现得特别充分(法新社供图)
友谊是什么?
友谊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消亡的?我们向友谊期待些什么?拥有一份真正的友谊到底意味着什么?哲学家说,友谊是好生活的关键,但到底什么样的好生活?友谊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友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游乐场上,你只要问一句:“你想当我的朋友吗?”
那时候,我们缺乏社交技巧,也没有精致的语言与仪式,但我们遵从内心的声音,我们更容易原谅、遗忘、放手,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困惑与愚蠢。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比起成年人的友谊,童年的友谊来得更简单、更纯粹,也更真实,而且永远有一个大团圆结局——一天的分分合合下来,到真分别时总是难分难舍。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友记》其实更像是孩子之间的友谊。六个可爱但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整天在一家漂亮的咖啡馆里消磨时光。他们还没有真正尝过生活的艰难(除了菲比),但要一起应对每个人在那个人生阶段大体都要面对的问题——不称心的工作,不如意的爱情,不靠谱的父母,失败的意志力,以及各种日常的烦恼和焦虑。
但因为彼此的存在,生活中一切事物仿佛都变得更好玩一点,一切烦恼都变得可以容忍,一切挫折都显得不那么令人绝望。在莫妮卡的宽容中,瑞秋的公主病变得可爱;在乔伊的天真中,罗斯的神经质变得可以忍受;在钱德勒的不安全感中,菲比的淡定显得那么可贵;在菲比的怪异中,莫妮卡的偏执变得好玩……
其实,《老友记》探讨了友谊中一些很复杂的维度,比如金钱、嫉妒、背叛,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但正是这些维度的相互交织,让人觉得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真实的。
他们六个人可以互相捉弄,可以打架,可以撒谎,可以拒绝,可以失望,甚至可以分手,但最后总是和好如旧。个性差异、兴趣差异甚至阶层差异,似乎只是让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有一集,为了庆祝莫妮卡升职,大家出去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在付账的时候,穷朋友和富朋友之间产生了矛盾,但这个矛盾迅速因为莫妮卡的失业得到了消解——乔伊慷慨地提出为她付4美元的咖啡账单,又是用钱德勒的钱。
他们的友谊像是一场命运的安排——刚好在正确的时候,遇到正确的人。上世纪50年代,社会心理学家亚当斯(Rebecca G. Adams)根据一系列研究结果提出,开启一段友情需要三个条件:一是接近性,主要指物理上的接近;二是反复的、无计划性的互动,你们要有经常接触的机会;三是能够鼓励人们放下防备、对彼此吐露真心的环境。
但是,当《老友记》拍到第十季,随着各种人生的变动,结婚、生子、搬家、换工作,那种乌托邦式的友谊似乎已经不可能再维系下去了。
随着年龄渐长,友谊会变得复杂,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乎朋友了,而是因为生活本身变得更复杂了。美国有一项研究,连续19年追踪数对挚友,发现他们在那段时间里平均遭遇5.8次生活变动(搬家、工作、升学)。当这些变动发生时,他们可能带着家人一起走,而朋友则不行。
事实上,即使没有这些变动,随着一个人逐渐步入中年,人生需要重新排序,人们似乎也理所当然地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工作、爱情和家庭中,而无暇顾及朋友。
但是,为什么我们如此理所当然地就把友谊排在末位呢?
《老友记》里最让粉丝津津乐道的片段,就是男生们通过答题赢走了女生的公寓
在亲密关系中,友情似乎是最脆弱的一种。与亲情不同,友谊是我们自愿的选择;与爱情不同,友谊缺乏一种正式的结构或者契约。所以,当变动发生时,友谊总是我们最先放下的。总有比朋友聚会更重要的事情,约会、工作、孩子的万圣节晚会。好像友谊总是要让位于生活的“现实”。
荷兰社会学家杰拉德·莫伦豪斯特的研究发现,每隔七年,我们会失去一半的亲密朋友。但尽管如此,我们在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奇怪的确信,觉得真正的友谊中必然有某种永恒的东西,能抵挡所有这些岁月的磨砺。就像英国作家C.S.刘易斯说的:“友谊不是必需品,就像哲学,就像艺术……它没有生存价值,但它是少数赋予生存以价值的东西之一。”
那种“永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到底赋予了我们的生存以什么样的价值?
亚里士多德将友谊分三种,一种是为了从中得到愉悦,一种是为了从中得到利益,还有一种是为了美德本身。只有最后一种才是纯净的、真正的友谊,因为它不依赖于外部条件,而是内在的美德,因此永远不会消失。
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真正的友谊当然不应该是工具性的。但世上既然没有完美德行的人,又何来完美的友谊呢?
对此,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教授亚历山大·内哈马斯有一个很有趣的观点——我们之所以珍惜友谊,不是因为它是道德的,而是它是美的。
美很难诉诸语言,友谊也是。你可以给出很多理由,比如他/她善良、聪明、够义气,他/她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你,你可以讲述所有关于他/她的故事,但仍然无法真正解释,为什么他/她是你的朋友。
内哈马斯认为,一个人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友谊扮演了一个极为关键的角色。每一份友谊,都是两个灵魂的独特组合。对一个人来说,每次结交一个新的朋友,也是塑造一个新的自我的过程,尤其是在你年轻的时候。你的一部分自我,只存在于你和他/她的关系之中,而且这种关系始终在变化之中。
也就是说,一段友谊的维系,并不只着眼于现状,还是对于未来的一种承诺。爱一个朋友,既是爱他/她所是,也是爱他/她未来可能成为的样子,因为他/她未来的样子里有一部分是我们友谊的结果。就像鉴赏一个艺术品,你希望不断地从中发现新的价值,一旦你觉得你彻底懂得了这件艺术品,它的魅力也就消失了。同样,一旦两个朋友觉得彼此之间再无新的可以去了解的东西,他们的友谊也就结束了。
我非常喜欢电影《心灵捕手》里主人公威尔和他的好朋友查克之间的那段友谊。威尔是一个天才,但他宁可在工地里过一辈子,也不愿意离开他的几个患难兄弟。他告诉查克,他希望他们可以一起变老,将来他们的孩子还可以一起玩。但查克却对他说:“如果我们50岁的时候,你还在这里,我会杀了你。”他告诉他,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候只有10秒,“从停车到你家门口,每次我敲门,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说再见,什么都没有,你就走了,我懂得不多,但我很清楚”。
在故事的最后,威尔不告而别,勇敢去追求他的爱情与梦想,查克站在那个空荡荡的公寓外面,微微一笑,带着无比的欣慰和释然。
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友谊,因为其中有最大的自由和开放。他/她是我的朋友,不是因为他/她是天才,或者好人,而是因为我爱他/她。我爱他/她,不仅是因为他/她身上我已知的部分,也是因为我希望在他/她身上发现因我们的友谊而发生的未知的变化。
所以,在每一个不同的朋友身边,你都是一个不同的人。每一个人都将你带向不同的方向,友谊让你变得复杂、丰富、渐趋完整。就像当《老友记》终于落幕时,那六个人身上其实都刻上了彼此无可磨灭的印记,钱德勒的身上有一部分乔伊,乔伊的身上有一部分罗斯,罗斯的身上有一部分菲比,菲比的身上有一部分钱德勒……
很多人想象,《老友记》中那六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的友谊会一直维持下去,还是会渐渐变成往事不可追忆?
我们不知道答案。但至少在那一刻,他们代表了友谊最美好的形态,因此也包含了对未来最乐观的承诺。
就像内哈马斯在《论友谊》中所写的:“有哲学家说,友谊将整个宇宙连接在一起。让我们再谦虚一点,友谊不过将几个人连接在一起,他们可以对彼此说,就像蒙田对他死去的朋友拉博埃西所说的:‘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觉得我无从表达,除了说,因为是你,因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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