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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老人穿着灰白的黑色夹克,是乡下汉子经常穿的白色背心,脚上踩着黑色的薄鞋底。
头发像是好几天没洗了,油光光的还沾着很多灰尘。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脊背佝偻着,声音低沉沙哑,他说他叫王根荣,生了癌要来住院。
护士台里的小护士听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哎呦,大爷,住院得去楼下办……”
那一天楼宛青正在例行查房,路过护士台上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王大爷,她同随行的李医生说了一声,然后走了过去。
“大爷,你是在哪家医院检查的,病历本能给我看一下吗?”走近了宛青才发现他实在很瘦,脸上几乎没什么肉,面黄肌瘦的样子。
王大爷颤巍巍地拿出自己的病历本递过来,里面还零零碎碎地夹着几张纸。
那是一家小医院的确诊单,宛青翻看了一遍,是肺癌,晚期。
她抬头看了王大爷一眼,见他消瘦得厉害,心底竟是不忍,也许是小医院诊错了呢?
“再去做个检查吧。”
给王大爷做了更为全面正规的检查之后,结果依旧还是肺癌晚期。
宛青将各项检查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眉头微微皱着。对面王大爷却是笑呵呵的,“医生,是癌吧?”
“没事的,好好配合我们的治疗,会好的,”宛青在确诊单上签了字,然后递给他,“你家人陪你来了吗?让他们去下面办住院手续吧。”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
医院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宛青虽然学医,但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却总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味道,这种浅淡的气息里仿佛有着无数病人的痛苦,每呼吸一下都在提醒着她生命的易逝和艰难。
现在已经是快下午一点了,她去食堂吃了饭上来,一走出电梯转个弯就是走廊。
再走几步便是她的办公室,然而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面,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王大爷的身影。只见他坐在走廊的一张病床上,背微微驮着,一只手挂着点滴,还有一只手从黑色的包里拿出一袋面包来,慢慢地啃了起来。
肺癌病人严重时会经常性地恶心呕吐,一般到了晚期都只能吃一些软糯的流质食物,可他手里的那块面包看起来那样的硬,每个吞咽动作都会伴随着难以压制的干呕。
她抿着唇,忽然想起了记忆里那因为癌症而去世的外公,那时的外公也是瘦得厉害,一向笔挺的背也渐渐地弯曲了。
后面跟上来的同事奇怪地问了声:“怎么了?”
她笑了笑,“没事,你们先走,我有点事。”
同事聊着天进了办公室,宛青则皱眉向着王大爷走过去,“大爷,你不能吃这个,对身体不好的。”她劈手夺了那块面包,“不是给你安排病房了吗,怎么住在这里?”
“吃啥不是吃呢,不要紧。以前穷的时候,我可是连树皮都吃过的。”王大爷抬起头,明显还记得她,憨憨地笑起来,“那两人间的病房贵着嘞,我就不花那个钱了,没必要的。”
新的住院楼盖起来后已经少有多人间的病房了,只有每层的最后还有两间八人住的病房,原本安排给王大爷的就是向阳的两人病房,谁知他看了一眼竟死活不肯住。
宛青沉默了一下,她做医生快五年了,不是没有见过这样因为费用昂贵而不愿住好病房的病人,当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打了个电话在外面的粥店里定了一份粥,“这些面包什么的以后可都不能再吃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要听我的,知道吗?”
说着,余光瞥见那只黑色的大包就放在床尾,里面乱七八糟装了很多东西:毛巾、牙刷、脸盆、衣物。有些已经拿出来放好了,有些还在里面堆着。
“大爷,你来住院怎么没人陪着,你家里人呢?”
王大爷愣了片刻,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忽然流露出一种宛青看不懂的神情。
“没了,都没了,就剩我一个哩。”
2
第二天宛青就说服了一位已经康复得差不多的病人出了院,然后安排王大爷住进了八人间的病房里。她对于王大爷总有着更多的关注,也许是因为外公的原因,宛青的外公死去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肺癌。
外公的死是促使宛青选择医生这个职业的主要原因,她年幼的记忆里总是反复出现外公消瘦痛苦的模样,她那时就想,她一定要做个医生,治好那些被病魔折磨的人。
可是工作之后她才知道,即便是医生也有不能挽救的病人,因此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死亡和分离。
而王大爷的出现更是让她的这种无奈加剧。
肺癌晚期的病人是很难治愈的,而且王大爷年纪大了,也不能适应强度过大的治疗。
在这样一个每天都有无数人来去的大医院,王大爷实在是太普通了。
说起来,他也是个奇怪的人,他一个人来住院,一个人做所有的事;他还很勤俭,平日里都吃得很简单;没人见他沮丧过,每次查房,宛青都见他笑笑的,在癌症晚期患者里,他的精神状态已经算是很好了。
偶尔会几个好事的护士会聊起他来,猜测着他的故事。
当然一切也只是猜测而已,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更没人知道他发生过什么,时间久了也再没人关注他。
毕竟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和故事。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年中秋,今年的中秋节天气并不好,早上起来天就阴沉沉的,下午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因为过节,医院里冷清了不少,能回家的都回家团圆去了,即便是不能出院的病人也都在家人的陪伴下吃月饼、喝茶聊天。
宛青是值班医生,晚饭之后照例开始查房。
等查到王大爷病房的时候却发现王大爷不见了。
“出去好一会儿了。”同病房的一位大娘一边看着电视吃月饼一边说。
宛青出了病房,从走廊这一头一直找到另一头,一圈下来也不见王大爷的身影。她皱着眉,正要给下面值班的男医生打电话让他去厕所找找看,却忽然看见楼梯间的门半掩着,隐隐的有一股很淡的味道传出来。
那味道若隐似现的,像是……烟味。
癌症病人基本都在12楼,因为楼层过高,楼梯间一般很少有人使用,那扇灰白色的门看着都有些染尘了,会是谁在里面抽烟呢?
她走近了几步,推门而入,只见王大爷坐在台阶上,一身条纹病号服,上身披着的还是住院时穿的那件旧夹克,此时他垂着眼抽烟,那只枯槁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孤独。
“王大爷,你在做什么!”宛青只觉得心头一股子火当下就忍不住蹿了起来,赶紧弯下身子夺了他的烟,“你怎么能抽烟呢!还要不要命了!”
王大爷抽烟被抓个正着,有些不安地搓着手,“不好意思啊,楼医生,我,我就是心里头不大舒服……”
宛青一愣,忽然想起家家户户都在过节,可是王大爷却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医院里。她心底一酸,勉强板着脸说道:“那也不能抽烟,你的身体状况怎么可以抽烟呢,以后不许这样了!”
王大爷连声应“好”。
宛青总算缓和了脸色,在王大爷身边坐下来,“大爷,你是想家了吧?”她伸手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莲蓉月饼递给王大爷,“中秋快乐。”
王大爷看着手心里的月饼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快乐,中秋快乐……”
他拆了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口,淡淡软糯的甜味在嘴里蔓延,他咬着咬着忽然渐渐哭了起来,一开始还是呜咽低泣,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了嚎啕大哭。
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此时哭得像个孩子,宛青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他还在大哭着,眼泪流了一脸,伤心地用当地的方言念叨着:“已经19年了啊,整整19年了……”
3
王大爷是湖城本地人,住在乡下。家里有三个孩子,他排行老二,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后来退伍回来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长得很是漂亮,大家都叫她梅子。
由于大儿子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所以老母亲就一直由二儿子赡养。那是个刻薄的老太太,她这一生被婆婆折磨得面目全非,因此也将所有的怨气和不满施加给了媳妇。
梅子婚后没少被老母亲折腾,王大爷被夹在母亲和媳妇之间左右为难。
每每看到梅子受委屈他都挖心般地难受,可是他却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心疼,因为他每维护媳妇一分母亲就越折腾一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地抱着媳妇一声一声的说“对不起”。
每每这个时候梅子总是笑着说:“没关系,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我不觉得苦,以后日子会好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数年,那时他们家还穷,收入全靠他一个人,梅子心疼他,地里的活都自己咬牙干着,时间久了就伤了身子,好久都没有孩子。
后来母亲过世,家里的房子又要拆迁,他们两人分了房又拿了赔款。都说喜事成双,多年不孕的梅子也怀了孕,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
这日子眼看着就要过得红火起来了。分到第一套房入住的那天,他抱着梅子孩子湿了眼眶,他说:“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这一生从未做过一件缺德事,想的只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老的时候看着儿子娶妻生子,这样子也算是值了。
可是厄运总会在你最幸福的时候降临。
那一年儿子6岁,村里的鱼塘还没有拆,妻子照例带着儿子和村里人去塘里摘菱角。
她们划的是那种木质的褐色菱桶,这样的菱桶在水乡很常见,和小船类似,常被村民们用来采摘菱角使用。
王大爷说那是个大晴天,儿子年幼,正是顽皮的时候,趁人不注意,一个跟头就翻出了菱桶掉进了河里。梅子一急,想要去捞孩子,谁知菱桶却翻了,母子两个都落了水。
村里人救起他们的时候梅子已经没了呼吸,手里还牢牢抱着儿子保持着半托举的姿势。
儿子咳了几口水,浑身湿漉漉地哇哇大哭。
后来有人报了警,儿子被救护车带走,王大爷赶到医院的时候只听见急救室里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护士说是肺部积水,需要进行穿刺引流。
他全身冰冷,麻木地站着,思绪混乱里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似乎听见里面医生惊慌的大喊声。
妻子淹死了,儿子也在治疗中出现医疗事故身亡,好好一个家在一日之间全毁了。
他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那也认了,可他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啊!报效过国家,奉献过青春,善待了母亲,邻里有事他也是义不容辞,可是为什么不幸偏偏要发生在他的身上呢?为什么要让他中年丧妻丧子呢?
19年了,妻子儿子已经离开整整19年,王大爷却一直没有再娶,他总对别人说,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
4
那一夜,宛青陪着王大爷坐在台阶上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她用了数个小时了解他的一切,可这个故事他却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上黑暗无光,荆棘遍布,他走的时候连皮带肉地都留在了那残忍的荆棘上。
宛青以为这已经是故事的全部,可她忘记了故事最开始就说起的兄弟姐妹。
除了妻子儿子,王大爷不是没有别的亲人,他有一个傻侄子,是故去的大哥王根新留下的,还有一个妹妹,叫王春娣。
宛青见到王春娣的那一天是周一,她在门诊部忙完,饭还没来得吃就先去外面买了一份开胃粥准备给王大爷送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个女人在说话:“阿哥,你就把房产证给我吧,你拿着还能带到棺材里不成?你外甥外甥女日子过得苦,你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们吧,咱们是一家人啊,你的钱不给我还想给谁!”
王大爷的声音很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家里的存折都被你们翻去了,还要怎么样!”
“你不是还有两套房嘛!”女人开始尖锐地喊起来,“存折里那十几万哪有房子值钱?阿哥,我好好和你说,你就把房子给我吧,我一定好好给你料理身后事。”
宛青心里一疼,王大爷住院快有两个月了,可一直也不见有人前来探望,如今这人一来就是为的遗产,还真是令人心寒啊。
病房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宛青叫了护士过来把人驱散,一回头,透过门上的窗就看见一个穿着花T恤的女人正站在病床前,正是王大爷的妹妹王春娣。只见她一手插着腰不停地说:“阿哥,你就我一个妹子了,我要是不给你办丧事,你就等着做孤魂野鬼吧!”
王大爷半躺坐着,皱纹深深的脸上尽是无奈和苦涩,“我还没死呢,你急什么?我这些东西总会给你的,房子我可以给你,不过那套小的你要给阿枫,大哥就这一个孩子,脑子又不好,我想好歹给他留套房,总不至于以后太艰难……”
王大爷还没说完,王春娣就叫起来:“不行!那个傻子给他留什么房子,再说了大哥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就不是咱们王家的人了,还给他们留哪门子的遗产!”
“王春娣!做人不能太没用良心啊!”王大爷显然动了气,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妹妹,“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了,你要是不同意,那就什么也别想拿到!”
“良心?阿哥,你做了一辈子的好人,但是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王春娣讽刺地笑起来,“你现在不给我,我也总会找到的。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阿枫的!”说着,她拿了包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宛青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保养得好,看起来并不显老,五官隐隐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漂亮。可宛青却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要丑陋。
5
闹了这么一出,八人间的病房里都没人说话,气氛安静得很,大家面面相觑,神色里有好奇也有同情。
王大爷拉起被子盖到肚子上,然后又扯了纸巾掩到嘴上,开始慢慢地咳嗽,然后越来越剧烈,一声又一声,脸色渐渐通红。他就这样蜷缩在床上,病魔折磨了他许久,他已经瘦得不行,这样弯腰侧躺着压抑地咳嗽,令人看着极其心酸。
宛青走了进去,一手搭在他背上替他顺气,可那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渐渐的,开始有血迹透过纸巾渗出来,然后从指缝间溢出。那枯槁黑瘦的手上青筋浮起,他整个人蜷缩得紧紧的,因为疼痛而浑身颤抖,咳嗽夹杂着痛苦的呜咽,脸上都几乎带着隐隐的死气了。
“小陈!小陈!快准备急救!”宛青猛地回神冲着门口大喊,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被吓到了,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一句话也没人说。
一场急救下来,宛青满头满脸的汗,背后的衣服也都被冷汗打湿了。
王大爷总算止了咳,疼痛稍缓,身子却还细微地抖着。他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说着什么。
宛青低下身子靠过去,只听他一直重复着:“梅子,我来找你了……”
宛青再也忍不住,一滴泪蓦然滑落,她抓起王大爷的手,“王大爷,都会好的,你不要放弃。”
肺癌晚期的病人都很痛苦,有些人甚至是被活生生痛死的,可是看着这样的王大爷,宛青真的觉得很难过,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不该就这样死去。
“楼医生,”王大爷慢慢缓过来,颤颤巍巍地塞给宛青一张纸,“帮我……帮我收起来吧,不要让他们找到。”(原标题:遗产 作者:陆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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