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前面的路突然中断,眼前出现的是陡峭的悬崖,但陡峭的悬崖上有一个暗洞。
站在下面可以清晰地听到耗子吱吱乱叫和相互厮打的响动,同时那股味道也更加明显起来。杨二狗道:“我们怎么上去呢?”董承金看了看陡崖,发现崖壁虽然陡峭但上面还有可以着手的岩窝。他将短刀往后背一插,说声:“我先试试吧,我上去了就拽你们上来。”何栖云和杨二狗知道身手远不如他,当下齐声答应。董承金向后退了几步,猛然发足前奔,速度快到令人难以置信,他在奔跑之前早已找准了落脚之处,当冲到陡崖前几个大步迈上去,竟然在陡直的岩壁上笔直上冲了七八尺,接着伸手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岩石,双脚在岩窝上一用力身体又拔高了数尺,攀住了洞口的边缘。他再一腰间发力,终于一翻身上到了陡崖上。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和那件羊皮大氅捆在了一起,然后伏在洞口边缘将衣服递了下去:“抓着它上来!”杨二狗一推何栖云:“九江八,你先上!”何栖云抓住董承金递过来的衣服,一面踩着峭壁上的岩窝向上爬一面观察着周围的形势。董承金面向着他,一只手用力抓住衣服另一只手则死死抠住身下的岩石。何栖云虽然身材矮小,但毕竟也是个百来斤的大活人,而那洞口边缘又不太好着力,因此董承金脸胀得通红,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衣服和何栖云身上,压根无暇顾及其他。何栖云却看得明白,这时洞内涌出数十只大大小小的老鼠,一个个呲牙咧嘴面目可憎。它们溜到董承金身边,在他身边徘徊逗留,显然随时都有可能对他发动攻击。
“董大哥,小心!”何栖云这句话刚一出口,就见一只小猫大小的灰皮耗子跳到了董承金背上,对准他的后脖颈狠狠咬了下去。董承金听到何栖云叫喊,心下已有防备,他在地上一个滚翻单手已从背后将那把短刀抽了出来,余下的那只手却仍是拽着衣服,接着回身一刺正中那只灰皮耗子,一股鲜血登时喷了出来,那耗子吃疼,吱地一声从他身上摔了下来。何栖云手中拽着的衣服这么一晃,险些将他甩了出去,幸而他牢牢抓住一块岩石才没有摔到下面。这只耗子一受伤,其他耗子不但不退,反而纷纷扑了上来,董承金因为一只手要抓着衣服,不能进行大范围活动,他左支右绌地挥舞着短刀,大叫道:“九江八,我支撑不住啦!”何栖云这时离上面还有六七尺吗,他喊道:“董大哥,放手吧,不用管我!”他一边喊着一边奋力向上攀登,董承金又支持片刻,见那耗子杀掉一只又来一只,而且前仆后继源源不断,不得已松开了手,好在这时何栖云也登了上来,董承金用身体遮挡住绝大多数耗子的猖狂进攻,并冲他吼道:“快,把二狗子拽上来!”
何栖云将那衣服扔下去,杨二狗早就等得不耐烦,看见衣服过来双手抓住便向上爬。何栖云的劲力自然远非董承金可比,他用双手抓住了衣服,脚下死死地钉住地面,仍是感觉一股大力在把自己往下面拖。他既然使上了力便不敢再松懈,一直咬着牙苦撑。好在这岩壁并不算太高,杨二狗铆足了力气,三两步也爬了上来。三人都站在了洞口处,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已被耗子包围了,轻易无法移动。杨二狗拔出了宽背砍刀加入战团,三个人大杀一阵,发现耗子杀不胜杀,死了一批又上一批,而最重要的是,三个人今早和黑熊搏斗后就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长途跋涉,身体早就乏了,所以斗了一阵之后三人都是额头见汗后力不继,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而他们身上的棉袄棉裤都被耗子扯开了一道道口子,里面的棉絮四下飞舞,目下虽然还没有人受伤,但照这个趋势下去,以耗子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精神,他们迟早得败在耗子手里。董承金气喘吁吁地喊道:“九江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高招!”
何栖云其实早就在搜肠刮肚地思索对策,先生在传授他技艺的时候,曾经有一天专门说过驱赶耗子等杂兽的法门,其诀云:“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青赤白黄,太乙为师,日月为光,禹步治道,杂兽伏藏,百神护我,永除不祥!”然而何栖云屡次在心下试用,那耗子虽然不主动攻击他可还在和另两人缠斗,并且始终没有退去的迹象,看样子此法难以奏功。他还在苦思冥想,却听扑通一声响,原来杨二狗实在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那些耗子见状大喜过望,已有十数只如离弦之箭般扑到了他身上,准备对他大肆抓咬。董承金听到响声虽然想要分身来救,但苦于被耗子缠住了施展不得。何栖云离杨二狗较近,他闻声俯下身体去救,一不小心怀里一件东西坠在地上,正是太初玄武鼎。那些耗子登时停止了嘶咬,齐齐呆愣在原地。但听领头的一只白毛耗子吱吱叫了两声,其他耗子也都吱吱连声,如潮水般从洞口退走,片时刚才围绕三人的耗子走得一只不剩,只剩下满地的耗子死尸证明这场打斗的存在。
杨二狗一骨碌从地上翻坐起来,茫然地道:“我没死!那些耗子怎么突然都没了呢?”董承金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指何栖云:“你问他吧。”何栖云将太初玄武鼎重新放入怀里,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说道:“这是先生的一件东西,没想到有这样的效果。”杨二狗道:“什么东西这么神奇?拿来让我也开开眼。”何栖云见太初玄武鼎已经暴露,但自己又不能随意走漏风声,便这样说道:“先生说这东西不能打开,否则必有灾殃,但带在身上辟邪,所以我才偷偷地将它拿出来揣在怀里。先生既然有令,我们还是不要随意打开的好。”他抬出吴绪昌,杨二狗自然无话可说,董承金还说他:“二狗子,不该问的你别问,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好奇呢?”杨二狗嘟囔道:“我不也是图个新鲜嘛。”何栖云见气氛有些僵,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不说这件事了。这群耗子不是一般的耗子,刚才我用先生授我的法术驱赶它们,它们竟然不知躲避,足可以看出它们和外面的耗子不一样。这个地方也并不安全,我们还是赶快上里面找有关灭蒙鸟的线索吧。”
三人略微整理了一下身上被撕烂的衣服,将露出棉絮的地方用布条重新绑好。他们从山寨出发时原本穿的都是齐齐整整,现在却以破烂得像叫花子,三人相互看看,都是一番苦笑。他们从地上爬起身后,依然是董承金带头走进了面前的深洞,只见里面仍是曲曲折折,十步九环,但比来时的暗道稍微宽敞了一些。刚才和耗子打斗时他们没注意,现在静下心来,鼻中又闻到了那股焦臭味道。道路两边不时会蹿出一两只耗子,但那些耗子只是凶恶地盯着他们,却不敢再上前来。
忽听董承金说道:“就是这里了!”何栖云和杨二狗定睛看去,见这里是一个天然石洞,面积约有老家的半个打麦场大小,四下里都是聚集成群的耗子,这些耗子见他们进来,都是弓起腰背瞪圆眼珠,显得十分紧张,却没有一只耗子发出声息。那焦臭味道更加浓烈,而且空气也突然变得十分炎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有霄壤之别,几乎让他们疑心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董承金眼尖,发现在石洞的一角有一块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岩石,焦臭味道的源头也正在那里。他捂住鼻子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岩石有桌面大小,几近熔融状态,岩石附近热浪熏天,难怪一进洞里就感觉闷热异常。但奇怪的是除了这块孤零零的岩石之外,附近其他的岩石却都是冷冰冰的,和外面的普通石块冰无差别。
这岩石上面有数十只大小动物的尸体,什么麻雀、鹪鹩、野兔之类的都有,还有一只二尺来长的小野猪,正是因为岩石的炙烤才发出了如此大的气味。董承金看到那些耗子紧张的样子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些耗子发现这块温度极高的岩石后,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将食材放在上面加工,可能是连他们也觉得这样做食物会更美味一些吧。董承金当然不会与耗子争夺食物,想到这里不禁微微摇头。他正待走开却见何栖云和杨二狗也跟了过来。何栖云见到了石头上的动物也是惊诧莫名:“这些耗子还把东西放在上面,简直是成了精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个仔细,但就在这时,他忽觉怀里的太初玄武鼎剧烈颤动,仿佛心脏突然强力地收缩了一下。他微微一怔,这太初玄武鼎里的阳龙龙脑乃是至阳之物,自古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有遇到同类的物件阴阳之气相互激荡才会有感应,难道这块岩石和阴龙有一定关系?他待要再凑近一些,却被岩石发出的热浪熏得头脑发胀,他心中一横,索性从杨二狗手中接过宽背砍刀轻触了一下那岩石,却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顺着砍刀柄传导上来,他半边身子登时觉得麻酥酥的,一时动弹不得。
杨二狗见他身体僵直,站在那里宛似被施了定身法,便主动上来搀扶他,但手一接触他的身体立刻跳了起来:“九江八,我怎么像被针扎了一下!”但他就着火光去看手上,却压根没什么伤口,他心中惊疑不定,不敢再来扶何栖云。何栖云僵立了片刻,宽背砍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才从僵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杨二狗后退了数步,颤声道:“九江八,你怎么啦?”何栖云涩着嗓子道:“刚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一下子不能动了,刀摔在地上之后就好了。”杨二狗道:“是不是刀出了问题?”董承金走过来将刀拾了起来:“刀能有什么问题?还是这石头有古怪。”他问何栖云:“你看出来什么没有?”何栖云现在只知道这里必定和太初玄武鼎有关,但和灭蒙鸟有什么关系却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再加上四周那么多耗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直看得他心头发毛,他也不敢在这里久留,就说道:“还是去那面看看吧,这里只有这一块石头有问题,但我没找出来什么线头。”杨二狗扫兴地道:“早知道这样当时干脆就走右边了,白被耗子咬了一顿。”董承金瞪了他一眼:“就你怪话多。”杨二狗不吭声了。
三人顺原路折回到陡壁前,董承金先从上面跳了下去,杨二狗和何栖云也先后沿着岩壁溜了下来,接着他们又返回到岔路口的位置,董承金在前带路,引着大家向右面走去。这条路比刚才的耗子洞可宽敞多了,三人即使并肩行走也不觉得拥挤。三人向前走出一段,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扇石门,杨二狗拿火把照过去,见石门上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古怪符号,内中还夹杂着几个圆圈。两扇石门并非严实合缝,中间有一道手指宽窄的缝隙,石门后面漆黑如墨,却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董承金和杨二狗都看向何栖云,这里面也只有他懂一些星术,但见何栖云起先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其他两人均觉莫名其妙。杨二狗问何栖云原因,何栖云说道:“有一些符号我曾在先生收藏的一本古书上见过,是东边道上古时的山民礼敬神仙的专属符号,还有一些符号我也不解其意,但想来内容应该差不多。那些个圆圈我刚才琢磨了一下,和之前我们在最后一张岩画上看到的圆圈应该是一个意思,没准指的就是这里的山神。”董承金道:“这里不会就是老把头的神庙吧?”何栖云缓缓摇头:“这我却也不知道了。”杨二狗急道:“我们是要去里面吗?”何栖云道:“别处没有通路,只能进里面看看了。”杨二狗用力推动石门,但听石门轧轧作响,迎面打了开来,三人举步迈了进去。
因为担心着里面有什么古怪,三人已开始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但很快他们发现这里虽然幽深寂静,却并无什么机关,当下放下了心。杨二狗举高手中的火把,三人看到这里和一般的庙宇并无二致,也是正中供着一尊神像,下面摆有香炉和贡物。那神像是用整块沉香木雕成的,但多处已被耗子咬坏,而香炉上也堆满了尘土,显得破败不堪。何栖云对着那神像瞠目直视了许久,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神像其他部分雕刻都很精致,连衣服褶皱和鞋上的花纹都是极尽纤巧,唯独脸上光秃秃的,除了两道垂下来挡住半边脸的长眉外别无他物,这和岩壁上的画像倒很符合。按董承金的说法,这就是山民景仰的神仙老把头,可老把头又能提供什么有关灭蒙鸟的线索呢?
他问董承金:“董大哥,老把头在民间有什么和鸟有关的传说吗?”董承金道:“老把头其实就是山神,既然是山神自然和鸟有关,但你说的那种灭蒙鸟谁也没见过,至于如何寻找我却也不知道了。”何栖云面向那神像苦思冥想了半饷,仍然不得其解。杨二狗却忽然说道:“九江八,我怎么觉得那幅岩画是在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呢?你看,他们祭祀用的猪没了,我们壶里的酒也没了,他们看到了一个大圆,那或许是老把头显了灵,让他们知道了一些事情,以作为对他们祭祀的回报。而那幅画上还有几根羽毛,而我们现在需要的不就是羽毛吗?”何栖云一听觉得有理,问道:“那你认为我们没有得到老把头的提示,究竟是差在了哪里?”杨二狗想了想,猛然拍了一下巴掌,口中嚷道:“画中的人祭祀了老把头,而我们从进亭子开始压根就没给老把头上香啊。”何栖云一拍大腿:“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给老把头上香!”
香炉在神像前的香案上摆着,董承金把它取下来,用手拂去上面厚重的尘土,又用随身携带的擦枪细布反复擦拭,直到现出内里的黄铜本色来。这香炉上镌刻着几个象征福寿的万字纹,倒是没有特异之处。杨二狗从背包里取出几块烤好的熊肉放在了香案上,想想又伸手入怀,将那熊胆也添了上去。董承金见他将熊胆也放到香案上,侧目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何栖云看二人都在忙活,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他瞥见神像上面落了一层尘土,便凑到神像旁边用棉手闷子掸了掸,让神像显出它的本来面目来。
这时董、杨二人也忙完了手里的活计,杨二狗忽然问道:“你们谁带香了?”董承金和何栖云摸摸身上,齐齐摇头:“出来得急,没带。”杨二狗拍拍脑门:“早知道我就带了。”原来山寨里聚义厅上终年香火不断,入伙的新土匪靠窑的时候必定要进十九炷香,其中一柱敬的是达摩祖师,剩余的则代表四方的十八罗汉。土匪对香火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仰,以致于连退伙都称为拔香头子。三人都知道山寨里各种香烛都有,但是谁也没料到出门会遇到这种事,所以谁都没带,这可如何是好?何栖云道:“礼尽佛不怪。二狗子,把你带的松明子都拿出来。”杨二狗不知他要做什么,便从背包里取出了所有的松明子。何栖云将松明子折成大小相近的十九根,然后对二位兄弟道:“山洞里也没有别的可以替代香烛,就权用松明子替代一下,我也不知道老把头该上几炷香,就和祖师一样规矩吧。”
三人诚心诚意地将松明子插到香炉里,董承金用火石击出火花点燃了松明子。按照绺子里的规矩,上香时的火必须是头火,所以尽管他们举着火把却不能用它来引燃、三人按照以往在山寨时的顺序一字并肩跪在了神像前的空地上,董承金在中,何栖云和杨二狗分列左右。何栖云口中说道:“我等三人不知忌讳闯入仙府,冒犯了尊神多有得罪,还望多多海涵。今我等为救先生,需得灭蒙鸟羽,若尊神有知乞得明示。”说罢三人齐齐给老把头神像磕头。但见松明子升起的黑色烟雾中,神像穆然肃立,那张光秃秃的脸上毫无变化,似乎对他们磕头叩首毫无反应。虽然如此三人却不敢大意,仍是恭恭敬敬地磕完了三个头。董承金和杨二狗都看向何栖云,那意思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何栖云也不知道,他在原地愣了片刻,正琢磨要不要起身忽然眼角瞥见那神像无风自动,且前后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董承金最先反应过来:“小心!”他一个伏地打滚,同时双手抓住左右两人向外一带,三人同时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但听咣当一声巨响,那神像竟然俯身砸了下来,恰恰落在三人刚才跪的位置。这沉香木神像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木质本身极沉,所以神像砸下来时威势惊人,若是三人还在原地那结果不堪设想。杨二狗从愣神中回过味来,嘴里立刻不干不净地骂上了:“我们是好心给你上香,你倒想谋害爷爷性命,真是岂有此理,我烧了你这块烂木头!”董承金也是惊疑不定:“九江八,莫非是你用松明子代替香烛激怒了老把头,以致惹得神灵发怒?”何栖云自思自己乃是一片诚心,虽然并不了解老把头但对他也没短了半分礼数,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加害自己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倒伏的神像前,见地面已被神像砸出了一个大坑,尤其是神像头部已经深深陷入了地里。他围着神像转了半圈,忽然瞟见坑中隐隐有物。他将董承金和杨二狗都招呼过来:“你们看!”他们两人也都靠了过来,何栖云叫道:“来,搭把手!”三人手抬神像一齐用力,终于将神像缓缓抬起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何栖云轻吁一口气,到坑旁定睛一看,坑中之物乌油油的毫不起眼,一大半埋在土中。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泥土将它拾了起来,却发现这原来是一只签筒,里面存有二十多根竹签,每根上面都有文字。幸亏这地下干燥,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侵袭,这签筒和竹签还都基本完好。他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老把头并非要害他们,而是要借此机会为自己指明出路。他默念着灭蒙鸟的名字,开始摇动签筒,不多时一支竹签从签筒中掉了出来,他俯身拾起,见上面写的是这样几句辞:“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毋恤其孚”。翻过来却是一句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何栖云在吴绪昌的督导下,早就背熟了易经本传,就连十翼——系辞上下、彖上下、象上下、序卦传、说卦传、杂卦传、文言传他也是了如指掌,所以一看到这竹签上,自然知道这正面的一句出自《泰》卦九三爻的前半句爻辞,此爻当阳气已尽阴气渐升,所以前两句才会说“平”和“陂”、“往”和“复”的循环对立关系,后两句则说明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坚持不懈最后一定会无咎无悔。那后面的诗何栖云虽然不知道出自何典,但看字面意思,却似乎说某人重游某地旧人难觅,心中怅惘难平。这正反两面的话从字面上肯定是不搭界的,但老把头既然指示此签,那必定大有深意,何栖云禁不住轻轻念出声来。
那爻辞是用欧体字书写的,字体瘦长挺拔笔锋刚毅,深得欧体法式严谨结构险劲的传承,何栖云一边念一遍仔细看那十六个字,初看之下觉得这些字笔锋错落,虽然也得很美观却也无特异之处,但细看之下就发现这些字的落笔轻重有别,有的字稍为浓肥,如虎踞高岭,有的字则稍为纤秀,如猿啼荒山。而运笔的方式各字也有差别,有的字如长矛大戟直落而下,而有的字则笔走龙蛇蜿蜒缠绵。在观察琢磨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何栖云终于确定,这十六个字中有四个字与其他字有一定差别,尽管这差别可以忽略不计,但若从大局上比对这四个字都各具特色,不符合行文的运笔习惯。它们分别是前三句的三个“无”字以及第四句的“毋”字。这四个字连起来读音是无无无毋,恰好都是“吾”的音,只不过音调上略有不同。
何栖云是皇极派出身,而皇极派最重声音唱和。皇极派观物本于北宋大儒邵雍的《皇极经世书》,这是一部经天纬地的奇书,也是象数集大成之巅峰。作者邵雍更是了不得,他不仅是近千年来最有造诣的象数大师,同时也是三千年来配享孔庙的唯一一位非官员。他在《皇极经世书》中提到的声音唱和,声以天为阳,从十干;音以地为阴,从十二支。声有清浊,皆为律以吕地;音有辟翕,皆为吕以律天。这四个吾字连读,正应开音浊和律四之二,若再把无字有声者和去体数不用者加入,则日辰为无妄,始交升。时则以春行冬,春承冬竭,自消而长;卦则易否为泰,天地交合,万物化生。于物为飞之草,性之体,于人为士之商、仁之智。
何栖云细细回想先生的平日教诲,终于推演出这四个字在皇极数中的含义,若按时令来说,现在尚属大寒月令,以春行冬的话分毫不差,若推之方位,则按先天卦后天数,乾取九,震取八,坤取一,巽取二,迈禹步是直走九步左转八步倒退一步,再斜向右上穿两步。可见设置这签筒的人不仅知道有人要来,而且早就算准了时间。何栖云不仅悚然惊动,此人能做到天人交接,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一拍董承金的肩膀:“有线索了,快跟我走!”董、杨二人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两人一路走来,早就习惯了他忽喜忽怒、忽狂忽悲的神态,对此是见怪不怪。何栖云微合双目,神色刹那变得极为严肃,右手当胸领了一个四纵五横的剑诀,口中念道:“禹步相推登阳明,一气混沌灌我形,天回地转陟七星,蹑罡履斗觉通灵,恶逆摧伏妖魔群,众星助我斩妖精,我得长生游太清。”随着咒语的念动他缓缓按禹步移动。原来皇极派作事皆以禹步,初移一步不在九步之数,然相因仍之,一步七尺合二丈一尺,故曰见迹禹步,乃成摄济之卦。有口诀称:“巽双离只坤单步,震亦依依兑是双,艮上独行坎只立,天门归去望天罡。”这里之所以没有乾方,是因为天门为亥,也即初始是从乾方出发。何栖云依着刚才推算出来的步数,按九八一二的次序反复移动,董承金和杨二狗对此懵然不知,只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三人按照禹步前行,不多时竟然出了刚才的石门,沿着原路退向岔路口。杨二狗皱了一下眉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董承金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敢作声了。这通道虽说可容数人并行,但以何栖云的步幅来说并不十分宽阔,杨二狗看他微闭双目,并不去看脚下,步子迈得很缓却很大,好几次堪堪撞到墙壁上,但神奇的是每次都能恰好避开岩壁,后来也就放下心来。
他们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渐渐又逼近了岔路口。这时何栖云满面通红,仿佛如醉酒之人一般,头顶一束白气笔直地冲向上方,踏出去的脚步歪歪扭扭也不如先前坚实,董承金和杨二狗禁不住替他捏了把汗。此刻他们已来到了岔路口,董承金正在疑惑究竟该去往何处,蓦地发现原先的石壁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岩缝,可以肯定就是他们去拜祭老把头之后才出现的。也就在这时,何栖云的双眼也缓缓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