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每年春节,家里总是接到二妹妹的问候电话。
二妹是我继父的侄女,这个只代表出生排行的名字曾在很长时间内作为她的真名存在——因为没人知道她的大名。
二妹来我家时还不到16岁,和四叔一起来的。我一直记得四叔第一次来我家时的场景:直直地坐在沙发上,手一会儿平搁在大腿上,一会儿又夹在两腿中间。从兜里摸出两根叶子烟想请继父吃,眼神扫了扫桌上摆的纸烟,又悻悻地揣了回去。
继父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娃,他的老家在四川省泸州市叙永县的某个村子,据说直到2000年以后才有电灯。即便到了今天,要回他的老家,都要坐上一整天的乡村小客车。
四叔显然没有料到他哥哥在县城活得这么滋润:120平米的大房子,独立小院,还有“局长”的头衔。而在他的老家,土地贫瘠,一年辛苦下来,全家人有个1000块钱收入就算不错了。贫穷是那么一望无际,四婶在二妹出生不久就抛弃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四叔来到县城,对什么都好奇,家里的马桶、灶台、空调甚至热水器对他而言都是稀罕之物,更别提商店和街面上的各种新鲜玩意了。
最让他感兴趣的是爆米花机:一勺玉米籽,两勺奶油,一勺糖,裹进锅里,拽着锅盖上的手柄摇啊摇,不一会儿,一锅冒着热气的奶油爆米花就出锅了。
爆米花让他着迷,常央求继父带他去看爆米花是怎么打出来的。为此,母亲还专门借了一个爆米花锅让他研究。临回家前,他说想回家打爆米花,能不能借3000元给他做启动资金。
3000元虽不是一个大数目,但当时家里并不宽裕:我读初中,继父的儿子在上大学,两个孩子开销不少。继父为了不让四叔失望,母亲为了不影响再婚家庭的关系,两人合计后,把母亲工资作为抵押,借了3000元钱给他。
四叔走后,留下了二妹。
二
二妹黑黑的,头发短短的,因为长期干农活,手指关节粗大,整个人显得很壮。她不太识字,据说只上过小学,不过拼音倒是认识的。我送给她的见面礼就是一本新华字典。她很认真,字典上常常有她勾勒的痕迹,也爱看带拼音的童话书,我那本早就闲置的《格林童话》被她视为珍宝。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大名,虽然她比我还要大三岁,我也跟着父母“二妹二妹”地叫。直到有一天,翻到新华字典的扉页,才知道原来她叫任春丽。她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注上拼音。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跑去问继父知不知道二妹大名叫什么,继父也答不上来。
在她的家乡,名字可有可无,拿来又有什么用呢?村民世代不出村,村头做饭,村尾就能闻到,细细扒拉起来,每个人都是亲戚。
二妹的到来衬托出我的优越感,我也常常在她面前炫耀这种优越感:比如我的成绩、我的毛绒玩具……但是二妹一点都不在意,一点愠恼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用低低的声音回复我:真好、真漂亮。
二妹特别勤快,她来之后,扫地拖地的活几乎全部承包,看到堆在洗衣机里的衣服也主动拿出来洗。有时我因为琐事跟母亲吵架,二妹还会跑来安慰我。
二妹在我家住了两个多月,母亲和继父想了很多办法,最开始想送她去读书,然而不管是上技校还是中专,她都无法跟上。思来想去,托人在市里最好的理发店给她找了份学徒的工作。学徒学徒,是学生更是徒弟,最开始的几个月,不仅没有一分钱工钱,家里还要给师父上缴“学艺费”。
二妹当学徒后,基本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有时候,母亲和继父会去市里看她。学艺一年后,明显感觉到了二妹身上的变化,虽然头发还是短短的,但做了几缕深紫色的挑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出彩,有时还会拖着我,让我陪她逛街买衣服。
二妹特别不喜欢自己的手,闲下来总是抠手上的皮。她说理发店生意特别好,刚开始只能给客人洗头,指甲长了挠得客人疼,指甲太短又使不上力气,为此没少被师父训。洗头洗了大半年后,她终于有资格学别的了,每天鞍前马后地给师父倒药水、挤药水,手常常被药水染得蜕皮。
二妹有次问我,擦什么才能让手变好一点。我说你要时时擦护手霜,必要的时候还要去美甲店做做手部护理。二妹一听,嘟囔着太麻烦太花钱,连买护手霜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也去市里看过一次二妹。理发店生意的确很红火,二妹几乎没有时间搭理我,一直忙着给客人洗头,直到傍晚才请假出来陪我坐了一会儿。二妹说,前不久她被客人表扬了,客人觉得她洗头洗得特别好,洗完之后专门给了她50元小费。二妹用这个钱请我吃了顿串串香。
再后来,二妹回家的频率由一个月变成了两三个月,家里人也没太在意。她的生活已经逐步走上正轨,想必随着工作进入状态,她的社交圈也扩大了,不再像以前那么依赖我们了。
一天中午,父母接到一个市里来的电话,急得把碗一撂就匆忙离开了,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我心里隐约觉得与二妹有关,但是想起前不久刚见过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果然是二妹。母亲回来之后提起她,气得脸都扭曲了:我们费那么多心思,把她从农村弄出来,送她学艺,想着让她靠手艺改变命运,她却做出这种事……
二妹怀孕了。她的师父看她总是呕吐,心疼她,担心她身体出问题,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没想到检查出这个结果。我从没听说二妹有男朋友,就问母亲怎么回事。
“什么男朋友啊,就是一起学艺的男人,比二妹还矮半个头,也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就欺负她啥都不懂,哄她、骗她,两次之后就怀孕了。我和你爸去质问这个男的,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他说他愿意娶二妹。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办法?”
继父打电话问四叔的意思,四叔更没主意,沉默很久之后说,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能这样了。在继父老家,贞洁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失了贞,就像一块精美的绸布瞬间变成了油腻腻的抹布,更别提二妹这样不仅失贞还怀孕的姑娘。
此后,二妹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后来听说,她辞去工作回了那男人的老家,顺利产下一子。那年二妹才刚满18岁。
三
有一年春节,我在家接到了二妹的电话,这是她离开之后第一次给我们打电话,我赶紧招呼父母来听。二妹说,她现在已经不在四川了,在上海,在纺织厂干活。二妹还说,跟她一起做工的有个老大姐,对她特别好,收她为干女儿,让我们放心。二妹还问了我的情况,我说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二妹说,好啊好啊,还是大城市好,读书好。
还有一次,二妹打电话来,咨询继父意见,说想跟丈夫离婚。继父本着劝合不劝离的原则,让她看在孩子面上,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折腾。最终,继父用“认命”二字劝服了二妹。
继父虽是从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然而在某些事情上,他的保守成分跟家乡人比起来只多不少。我很难想象18岁不到就结婚的二妹跟丈夫有什么感情,也很难想象接受过大城市洗礼的姑娘对“奉子成婚”还保有多大忠诚,然而在继父看来,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此后,二妹再也不在我父母面前提离婚的事。
二妹走后,家里还来过继父别的亲戚。继父和母亲都是实在人,总想着能帮就帮,尤其年轻人,不能让他们在老家一辈子务农,应该出来学门手艺,见见世面,然而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愿。
二妹离开后,四叔又带着儿子小飞来了我们家。他的爆米花生意最终没有做起来,钱自然也没法还上。本来指望女儿能在城里出人头地,却不料刚走出山窝窝又跌进了山沟沟,不得已,他只能再一次求助于我父母。
小飞和二妹一样,念书也只念到小学。吸取了二妹的教训,我父母再也不放心把他送到市里找工作学手艺,而是在县城找了家造纸厂,安排他做了流水线上的工人。纸厂包吃包住,按件计价,小飞勤快,每个月的收入都不错。
比起二妹,小飞更木讷,似乎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节的时候常常要我们提醒,他才知道给老家去个电话,赚了钱得了奖也从来不知道请师傅、工友出去玩一下。
这样踏实的日子没过太久,小飞不知怎么学会了上网。当时上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电脑太贵,一般家庭买不起,只能去网吧,收费也不低,3元一小时。迷上网络后,小飞注册了QQ号,时不时在QQ空间里发自己的视频截图、大头照,还买了几套QQ秀。
没过多久,小飞跟我父母提出,不想在纸厂干了,谁谁谁在广州找了新工作,赚了大钱,他也想出去闯闯。父母尊重他的选择,给他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我很怀疑小飞网恋了,然而又不好向他证实。
四
然而,最不让人省心的还是四叔,差点还引发了家庭纠纷。母亲把四叔托付给在云南的舅舅,舅舅在当地有一家汽修厂和一家砖厂。砖厂设在比较偏远的地方,平时除了工人和进进出出的货车司机,再无旁人。
舅舅让四叔看守仓库,登记每天的进货量、出货量,工资是原来工人的1.5倍。舅舅平日都在汽修厂忙活,不怎么去砖厂,对这个亲人,他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很难堪。
看守砖厂的工作无聊又漫长,无所事事的四叔染上了酗酒,常常跟砖厂的工人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犯糊涂,三五成群下山玩赌博机、嫖娼,辛苦攒下来的几个钱没几天就花光了。舅舅好几次去砖厂,都看不见他,更要命的是,因为无人看管,砖厂还丢失了一大批货。舅舅显然不能再留着他了,给他发了最后一笔工钱,打发他回了老家。
继父还一直以为四叔在砖厂,过年舅舅开车回来,继父还恼他,又不是坐不下不方便,为什么不把他弟弟一起带回来。舅舅不说话,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直到僵硬的气氛在烟味中缓缓消散,才将原委告知继父。
经过几番折腾,四叔似乎也认命了,在家种种旱烟、甘蔗,勉强凑个温饱。除了哥哥结婚那年,他再也没来过我们家。他送了我几只他做的勺子,红豆杉木材质,他说能防癌。然而,那些勺子歪歪扭扭,实在是没法使用。
经过这些事情,继父也不再执着让老家的亲人出来务工了,外面的世界对老家人来说是万花筒亦是洪水猛兽,不知道会把他们带往何方。
随着年纪增大,继父越来越依恋老家,每年都要返乡一次。我们常常笑他,每次回家就是去当“散财童子”,他也不介意。他说,现在老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农民都有了医保,比起以前好多了。以前都是靠地为生,靠天吃饭,现在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不那么依赖土地了。
说起四叔,继父满脸无奈:“没有办法,年纪大了,出去打工谁还要啊,除了守着薄地,还能做什么呢?好在二妹和小飞都出去了,不用他养了,他一个人怎么活都好。”
每次从老家回来,继父总是格外话多:有个村民是坐飞机回来的,晒了他的机票,村里人都夸他不得了。然而事实却是,他去外地鞭炮厂打工,被鞭炮伤了眼睛,老板为了补偿他,给他买了张回家的机票;有个村民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一个媳妇,没想到买来的媳妇精明的很,骗光了他所有钱,还跟人跑了……
二妹还是一如既往在春节时分给我们来个寒暄电话,问问我们好不好,最近在干什么。甚至,她还邀请我们去上海玩。我知道,二妹的状况并不好,否则她也不会抛下父亲、孩子,连过年都舍不得跟家人团聚。继父说,今年等我妈退休后,就一起去上海看看二妹。
我叮嘱母亲:“如果真的要去,吃顿饭就行了,别让二妹再安排住宿啊、陪逛陪玩之类的了,二妹漂着不容易。”
作者李灵思,现为网站编辑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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