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天津大剧院上演的俄罗斯戏剧《兄弟姐妹》刷屏了整个中国戏剧圈。这是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开幕大戏。演出时长8小时,导演列夫·朵金被认为是俄罗斯戏剧教宗级的大师,世界剧坛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兄弟姐妹》是列夫·朵金创作于30年前、复排于两年前的成名作,曾经在世界剧坛引发巨大反响。因为此剧,朵金带领的圣彼得堡小剧院跻身于世界顶级剧院。
这场在天津的演出几乎吸引了整个中国戏剧圈的关注,剧场里都是各地专程赶来的戏剧人。在宣传中,朵金还有一个极为吸引中国戏剧人眼球的头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最佳诠释者——这是一个被中国话剧奉为圭臬但如今却备受年轻一代怀疑甚至抛弃的戏剧体系。
《兄弟姐妹》剧照 钱程 摄
两天的演出结束,整个戏剧界一片惊叹和唏嘘。
这部在艺术和技术上臻于完美的作品,让同样师承斯坦尼体系的中国话剧人,看到了难以逾越的差距,也让观剧者产生了一种很难言说的悲观绝望。
现实主义题材、斯坦尼表演体系,这都是中国戏剧最熟悉的元素。内容层面,这部以二战结束后苏联时期集体农庄生活为背景的戏剧,在舞台上展现着和中国社会相似的历史轨迹和人物命运。
相比这些年来自德国、波兰和英国的各种牛剧,《兄弟姐妹》看上去远要面目可亲,然而,也就更挫伤信心。
差距是全方位的,而且,远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赶。
无论是环境、技术,还是人才,我们都做不出《兄弟姐妹》这样水准的作品。过去很多年里不曾有,在未来很多年里也很难有。尽管,中国话剧曾经和朵金师出同门,学的是同一套东西。但是好像,既没有学全,也没有学好。
导演列夫·朵金
《兄弟姐妹》照见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在艺术的原创能力上,我们依然贫弱。
于是,兴奋和哀伤,同时弥漫在看完《兄弟姐妹》的空气里。
近几天,宋丹丹高满堂们在两会的讨论中对“小鲜肉”现象痛心疾首;刚刚上任北京人艺演员队长的冯远征,关于明星和演员是两回事的论断,激起了广泛的反响;而一位编剧卧底横店,写了一篇关于表演这个行当正在崩坏的贴子,刷爆了朋友圈。
共鸣这么广泛,可能因为所有人都是某种程度的受害者,并不是每个人都想选择和面对精神垃圾,但大部分时候,你都会被迫咽下送到你面前的有毒快餐。还有人,被迫成为了垃圾制造者。
《兄弟姐妹》剧照 大壮 摄
《兄弟姐妹》造成的刺激,也因为这样的对比,变得更加深刻而尖锐。
仔细回想,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就和朵金说俄国历史一样:它的出现不只是某些人的错误,而是当时每个人都有参与其中。直到每个人都理解之前,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
在种种震动和刺激之后,与其做评价叹息,不妨回头来梳理学习下列夫·朵金这位世界级导演的戏剧理念和创作方式。
当你看到,朵金的演员们要经历“永不结束”的训练,演员要把角色提到的每本书都读一遍,每部戏的准备时间都长达数年。当你震惊地发现,这个剧团改编小说的创作方式,是把1000多页的所有小说段落全部排演一遍后,从中提炼剧本情节,整个创作可能耗时五年或者更久。
终于明白,差距是理所当然的。
《兄弟姐妹》剧照 钱程 摄
关于演员:“永不结束”的训练
先看看,在俄罗斯这样戏剧传统深厚的国家,在朵金带领下的世界一流剧团,表演和演员是怎样的状态?
可以说,《兄弟姐妹》中的表演,是让人最直观赞叹的部分。
作品诞生于1985年,30年间演遍了世界14个国家。这次的新版复排于2年前,朵金把原版的演员几乎都换成了年轻人,平均年龄只有25岁。然而这群年轻演员在舞台上的表现,让中国戏剧人不得不服。如此流畅自然,却又能兼顾爆发力和控制力,每一个角色,都真实感人。
可就在中国首演前的最后一晚的彩排上,朵金依然在剧场里咆哮,他用惊人的音量和激情指导所有演员的表演,一次一次打断并重新调整。最后因为对演员不满,干脆在深夜十一点开了一个严肃会议,直接上起了表演课。
彩排时的朵金
这让很多在场的中国工作人员惊诧万分乃至不解,甚至有人担心是剧团准备不足。
但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朵金的创作方法,就会明白,这就是他最重要的戏剧理念之一:对演员“永不结束”的训练。
所谓“永不结束”的训练,不仅是指演员时刻保持着集体训练,也是指在一个保留作品多年排演的过程中,不间断地对演员进行训练。在朵金看来,每次恢复常演剧目前的排练,绝非例行公事,而是要保持开放心态,随时发现新的可能性。
圣彼得堡小剧院一直延续着这个传统,每一出剧都非常注重排练。排练时间之长超乎想象。例如契诃夫的《无名剧》断续排了五年;《万尼亚舅舅》的时间稍短,也排练了两年才首演。
《兄弟姐妹》的创作则花了两年的排练、一年的修改才得以首演。之后又经历了30多年的不断打磨和表演训练,每一个表演细节可谓千锤百炼,细腻精致到无可挑剔。
“演员要做到最好层次,并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需要长时间涉及情感上、表演技巧上和灵性上的训练”。朵金常说,“对我来说,好的表演就像一本好书,每次阅读都会带来全新的感受和发现”。
朵金对演员的阅读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为了演好一个人物该阅读整本大书,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余作品。为了明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说的是什么,应该阅读他的主人公们阅读的大量的书籍。”
这些,都实在让人无法不对比我们的演员和剧团的状况。
《兄弟姐妹》剧照 大壮 摄
《兄弟姐妹》剧照 大壮 摄
阅读这事就不提了。
在目前的情况下,一出新戏的排练时间多则两月,少则半月,正常的是一个月。不要说日常的演员训练是奢望,在戏剧学院学习期间,演员是否进行了合格的训练,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想起了前不久在上海复演的话剧《商鞅》,这部上海乃至中国话剧史上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在历经几个版本的演员更迭后,在表演上可以用“每况愈下”形容。一些演员无法掌握合适的表演分寸和节奏,因此常常选择咆哮嘶吼,来力求演出高潮。让人不忍卒睹的是,女主角甚至无法走出正常合理的古代女性步态。
并不是新版年轻演员们不够努力,而是他们显然缺少足够并扎实的表演训练,无论在戏剧学院,还是在剧团。以至于如今要排一出历史剧,看上去已经很难找到在技术上足以胜任的年轻演员。
当然了,这些要求在当下的创作环境看上去不合理。因为在目前IP剧和小鲜肉的世界里,演员有没有受过专业的戏剧训练,已然都不是问题。
关于剧团模式:教学和创作密不可分的“戏剧家园”
列夫·朵金师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弟子波里斯·佐恩,也因此被看作斯坦尼表演体系的重要传承者。以斯坦尼和丹钦科共同创建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传统为榜样,朵金在自己担任艺术总监的圣彼得堡小剧院践行着“戏剧家园”的理念。这种剧院模式的核心在于,教学和专业创作密不可分,剧院和戏剧学院不应分离。
朵金不仅是当今世界剧坛的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也是一位杰出的戏剧教育家。几十年来,他也是圣彼得堡国立戏剧艺术学院教授及导演系系主任,为俄罗斯培育了数代演员和导演。朵金剧团的所有演员几乎都来自他的学生,每一个都经过严格的筛选,这也是他“永不结束的训练”的组成部分。
“我们的剧院是我们学校的必然延续。人们通常认为,学校不过是为剧院培养人才。学生真正的戏剧生涯要到毕业后才开始。实际上,任何有艺术抱负的剧院,都要着力发展学生在学校里开始的一切。”
这样的剧团模式意味着,从所有演员接触表演的最初开始,就建立起统一的艺术观和创作方法。
2007年创作的《生活与命运》
也许因为这样的演员培养模式,朵金的创作过程始终保留着乌托邦的色彩。《兄弟姐妹》诞生最初就是他带着学生一起进行的集体创作,并去书中描写的北方农村生活呆了一整个夏天。而在两年前复排的时候,他又带着新一拨的年轻演员,去北方乡村住了一个月以体验生活。
朵金另一部震动世界剧坛的作品是2007年创作的《生活与命运》,这部戏取材于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战地记者瓦西里·格罗斯曼1960年完成的反乌托邦小说,但由于其对苏联的战争方式和有组织反犹行为的批判,直到1980年才得以在国外出版。
为了创作,朵金带领学生们在三年时间里展开研究,翻阅档案,阅读书籍,“我们去奥斯威辛,那里曾经是犹太人集中营。去了诺里尔斯,有几百万人死在那里的古拉格劳改营之中。我们需要发现一些细节,但舞台上只会用上百分之一,但为了这百分之一,我们必须得掌握百分之百。”
朵金的很多作品都取材于小说,但相较于其他导演通常会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朵金和他的演员使用的是最耗费精力的办法:就是演员把小说从头到尾完整地表演一遍,从多次群体即兴创作中提炼出剧本。
这样看似蠢笨的创作过程,对中国同行来说,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朵金描述说:“《生活与命运》是1000多页左右的篇幅,我们总是一个个章节、一个个片段地排练。当然有的详细一点,有的粗略一点。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己和演员一起收集所有那些不断出现在排练中最重要的和最有意思的东西。”
朵金作品《幽闭恐惧症》
朵金作品,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
由此,所有演员都成为这部作品的共同作者,而不单单是既定角色的阐释者。然而,整个过程通常要花几年时间完成。
这样的创作方法,即使在世界范围,也已经所剩无几。
不过,关于教学和创作合一的剧团模式,不仅是中国戏曲的传统,在中国话剧领域也曾有过多次成功尝试。过去的上海青年话剧团,北京人艺的演员训练班,其实都有着这样类似“戏剧家园”的模式。在这样边学习训练边创作演出的方式下,曾经诞生了中国一批最优秀的演员。诸如青话的表演艺术家焦晃、娄际成,北京人艺的宋丹丹、徐帆、冯远征、胡军等等。
有次采访上海青话的重聚时,很多表演艺术家都表示,希望上海戏剧学院能够恢复“青话”这样的演员培养模式。
然而,老人家的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有点惨淡。在这样一个戏剧学院学生忙着试镜串组的年代,要想重回“戏剧家园”模式,恐怕要等待奇迹。
关于反思历史:戏剧是人类的灵魂语言
演员训练和创作方式之外,《兄弟姐妹》还有太多可供探讨的维度。关于斯坦尼和现实主义是否真的过时,关于人道主义和历史反思,关于戏剧如何真诚地面对历史和生活。
但对中国观众而言,最直接的刺激,还是这部剧的题材。
《兄弟姐妹》剧照 钱程 摄
《兄弟姐妹》是根据费奥多尔·阿勃拉莫夫的三部曲小说《普利亚斯林一家》改编的。这部庞大浩繁的作品,讲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后和1949年之间的一个苏联集体农庄的故事。剧名在俄罗斯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斯大林劝告苏联人民反抗纳粹侵入者时对人民使用的称呼。全剧包含了40多个角色,剧中所有人经历了战争和政治的创伤,朵金称这部戏为“一个关于丢失的希望和粉碎的幻象的故事”。
虽然讲述的是前苏联的故事,但里面的情节和故事却和中国有相近之处。演出因此引发了大范围的共鸣,观众席里,很多中年观众泪流满面。
《兄弟姐妹》剧照 大壮 摄
朵金坦言,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承受了很大的政治压力,为了这部作品能够顺利上演,他喝了这一辈子最多的酒,前后经历了一年精疲力尽的折腾,这部戏最后成功,可以算是奇迹。“各级领导看过我们演出,他们会批评我们,但没有一个人说不行,这台戏不能演,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了,我们在讲真实的事情。”
《兄弟姐妹》的创作延续着俄罗斯文学的强大传统,作家是时代的良心。而在朵金看来,戏剧就是和伟大的作者一起来认识生活。“排练《兄弟姐妹》的时候,我总在强调,我们不是排一个剧本,剧本并不存在,我们只是试图深入整个生活的层次,重新在舞台上把它创造出来。”
朵金坚定地认为戏剧有义务对历史进行反思,这样才可能避免未来的悲剧:“我们总是认为,大的悲剧,都是在过去发生的。可怕之处在于,重大的悲剧还在前面等着我们,应该对过去的有所反思。”
他这样理解戏剧的价值,“人类的灵魂是互通的,戏剧就是人类的灵魂语言、精神语言。从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们的使命,因为戏剧能打破人们的偏见。事实上,戏剧创造的可能性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有着相似的历史,却很难有相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