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是我的幸运年。”电影《失孤》主人公原型郭刚堂说道。
从单骑走全国到网络寻亲,苦寻被拐幼子24年后,今年7月11日,51岁的郭刚堂与妻子张文革、被警方找回的儿子郭新振(又名郭振)在认亲仪式上抱头痛哭,亿万网友关注、祝福,也包括曾经“饰演过他”的影帝刘德华。其时,南方都市报、N视频推出了“《失孤》原型24年寻子路”专题追踪记录。
12月中旬,郭刚堂接受南都回访,以平和之心聊起现下的生活。举世瞩目的团圆之后,故事并没有“大结局”,突然易辙的生活也未如他期待的那样归于简单。近五个月里,除了继续主持寻亲志愿者协会的工作,他还拥有了新的公益头衔,并开始筹划自家的创业。“马上过元旦了,再过几十天又过春节了,我们如果能聚合全社会之力,让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个失亲家庭团聚,这多好啊。”
岁末年终,另一部电影中的寻子故事在现实中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12月6日,在警方的组织下,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的孙海洋与失散多年的儿子孙卓在深圳团聚。回忆寻子的14年,孙海洋对南都记者说,“像做梦一样,好像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也就过去了”。
新生活与“老本行”
“郭振找到了!”对郭刚堂一家来说,一切从此不同了。
变化可能在细微之处,比如郭刚堂终于拥有了“深夜关机自由”,有时间学着买菜做饭,并悄悄长胖了好几斤;妻子张文革变得更爱说话、更活泼爱笑。也有一些场景,今昔对照令所有人感慨,比如今年9月21日是中秋节,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团圆饭,同赏一轮明月,而24年前的9月21日,郭振在山东聊城李太屯村的家门口被神秘女子拐走,为人父母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徒留撕心裂肺的记忆。
“回首过去24年的中秋节,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冷清的家里,也不敢打开电视看晚会,偶尔路上看到跟着父母回家的孩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我的孩子此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上月饼?”这是郭刚堂写在微博上的一段话。
如今,他们再也不用摆一套空碗筷了。尽管郭振平时在河南上班,不能天天来聊城陪他们,亲子之间仍然可以用手机聊天、视频,“心是近的”。老郭夫妇已然满足。
前半生的最大心愿得偿,原本郭刚堂可以跟其他寻亲成功的家庭一样,主动淡出所有相关场域,正像他自己在7月13日发布的视频里说的,“孩子找到了,我也想尽快地回归生活,希望大家能够给予支持和理解。”现实却是,助人寻亲这个大摊子,他丢不下,也不能丢下。“毕竟二十几年,我就做这一件事情,它现在就是我的职业和专长了。”郭刚堂告诉南都记者,如今他们一家团圆,自己反倒觉得,比找到郭振之前更忙了。
从互助开始的公益
“并不是说我的初衷就是做‘大善人’……”有一次,郭刚堂开直播坦言,“但是因为我经常拉着(寻子)海报全国跑,一路下来也有很多有其他寻亲需求的人,现场把他们的信息给我。我后来就想,人都是相互的,我去帮他,他不帮我吗?就这样,我收集的信息越来越多了。”
2012年,郭刚堂发起创办了“天涯寻亲网”,初衷就是善用网络工具,提升信息流通的效率;2014年,在相关部门的建议下,他又依法登记注册了山东聊城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收集、整理、比对寻亲信息,也为失亲群体提供帮助,避免“次生悲剧”。
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天涯寻亲”的关注对象早已不限于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还包括阿尔兹海默症、智力障碍、精神疾病患者,以及离家出走者、流浪乞讨人员、因不可抗因素与家人失联的各类人员。汇总起来,服务过的寻亲家庭数以千计。
“但这件事情,不是你郭刚堂一个人,也不是‘天涯寻亲’有多少志愿者去做,而在于我们怎么用有效的思维,融合有效的资源。”郭刚堂对南都记者说,至今协会里没有全职工作人员,线下活动范围不出聊城,但“编外”爱心人士遍布社会各界。比如出租车司机组成的“城市之眼”群,曾有过17分钟找到离家少年并送回父母身边的光荣记录;今年春天,协会还向街头的环卫工人们派发口罩、手套等小礼品,请他们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多帮忙留意,如有线索及时报给救助部门。
儿子找到后,郭刚堂不再是“带领大家寻亲”的苦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公益人。社交平台的简介里,他曾将自己多年来的坚持概括为“一个父亲的救赎”,现在替换成了一句号召:“我的梦圆了,还有许多想圆梦的,他们需要我们!”
郭刚堂说,最近他一直在思考,作为协会除了核实、梳理“找上门来的线索”,还可以在哪些地方发力,与职能部门打好配合。目前相对成型的想法是,请公司开发一款名为“天涯寻亲”的App,届时免费开放使用。
实际上,这个产品已经默默研发了好几年,做过小范围的测试。郭刚堂介绍,“这个软件就是通过人像识别和词条搜索,完成疑似数据的前期处理和筛选,处理之后的数据,确确实实更有针对性。不过目前它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没有盲目地推。”
郭刚堂对这个App的期待是简单易上手,可以作为线上信息填报和智能匹配工具,减轻工作人员的重荷。他笑称,如果以后寻人的事情交给AI去做,自己也就可以放心卸任了。
老骑手做劝导员
除了替人寻亲的“老本行”,不久前,郭刚堂的公益事业又添一项新内容。
今年11月,他接过了聊城市公安局交警支队的聘书,正式成为聊城文明交通安全劝导员。“一个人只要是从家里出来,就和交通安全有关系。”他告诉南都记者,正是由于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他希望能做点什么,引导更多人“从我做起,珍爱生命”。
“履新”之后,郭刚堂参演了倡导安全文明出行的系列短片。11月下旬面世的首条视频《回家》中,他语重心长地劝住了一对要开“斗气车”的夫妻:“我是郭刚堂,比起生命,什么都不重要,快回家吧!”
这一幕却又令人想到,年轻时的郭刚堂为了寻找郭振,一次次离家、“赌命”跑长途的身影。2015年上映的电影《失孤》中,刘德华饰演的主人公有句台词感人至深:“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一个父亲。”这基本是郭刚堂的原话。
当年,他将儿子的两岁生日照,印在一张一平方米大小的油布上,上面用大字写着“儿子,你在哪里?爸爸找你回家!”绑在摩托车的后座,把文书、地图和记录本揣在挎包里,捆上一编织袋的家当,穿戴好摩托车头盔和塑料雨衣,就奔着前方不知真假的消息出发了。用他的话说,当时也别无选择,为了省钱和方便,只能“把‘命运’的‘命’字,写到自己手心里”。
一个人,一辆摩托车,车尾竖着猎猎作响的寻子旗,郭刚堂就这样走过了全国31个省的几百座城市,行迹近50万公里,摩托车报废10辆。一路上,他目睹过太多惨烈的车祸,自己也曾经翻车遇险,有一次几乎摔到了悬崖边。直至2009年摔伤膝盖后,才逐渐放弃了骑摩托车寻子的做法,越来越熟练地操作互联网。
许多年后的今天,交通安全劝导员的新身份,意外促成了一次回望。
为拍摄公益广告,很多年不做骑手的郭刚堂又一次戴上头盔,跨坐在摩托车上,谛听寻子旗翻动的声音。如今在他看来,这是一条无奈的弯路。
他多次呼吁寻亲家庭,一定要全力配合公安机关,善用已有的寻亲快车道和社会资源,不要做“孤胆英雄”,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捞一根针。
寻亲的“弯路”和“捷径”
郭振拐卖案告破之后,做父亲的才发现,自己曾骑车经过儿子所在的地方,只是沿途打听的方式太过粗疏,能作为寻人依凭的“显著特征”,只不过是儿子左脚脚面与小脚趾之间的一块烫疤、十指指纹都呈开口“簸箕”状。与之相对的是,这些年里,警方在打拐方面已有长足进步。
今年公安部部署开展“团圆”行动以来,因为缺少郭振的DNA信息,在打拐基因数据库里始终没有比中的情况,又有了一种破解之法,乍听上去,让郭刚堂都有些难以置信——警方克服了儿童被拐时的体貌特征与长大后差别较大的障碍,根据失踪儿童小时候的照片,在数据库进行比对,从而在河南发现了疑似郭振的线索。后来,警方采集了河南林州一名本地居民的血样,在打拐DNA系统中成功与郭刚堂夫妇比中,从而最终确认了郭振的身份。
循着这条线索,办案人员锁定了现年56岁的河南男子呼某为拐卖案嫌疑人,又在他曾经居住的老房子里发现了1997年前后与他有关联的女子唐某,并通过照片比对技术确认了唐某的身份。唐某到案后,供述了当年伙同呼某拐卖郭新振的犯罪事实,原本拒不交代的呼某只能认罪。
从接到公安部的指令出发,到确认郭振的身份,再到抓获呼某、唐某,专案组一共只用了9天时间。除了为郭刚堂夫妇找到郭振,还带破了嫌疑人犯下的另两起拐卖案件。郭刚堂对南都记者感慨:“我找了24年,孩子不是我找到的,是公安机关给我找到的。我的24年和他们9天的工作之间,画了一个小于号。”
他多次呼吁怀疑自己身世的孩子,尽快前往全国各地的“团圆”行动采血点,接受免费的DNA采集,也反复提示向他求助的寻亲者,找到高度疑似的孩子后,向当地公安提出进行DNA比对。“采血入库,就是寻亲的捷径。”
此外,他也建议寻亲寻家者们建立自己的信息管道,“现在我们有一些短视频App,包括其他的社交平台,都可以在上面做自己的账号,这样收集来的信息是最直接的;再对这些信息做细致的梳理、甄别,该给职能部门的,给职能部门。”
愿天下无拐卖
今年是个“团圆”年。
据公安部披露的数字,截至2021年11月30日,“团圆”行动已成功侦破拐卖儿童积案290余起,抓获拐卖儿童犯罪嫌疑人690余名,累计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8307名,其中失踪被拐人员与亲人分离时间最长达74年。
但是郭刚堂心里仍没有放松,因为他知道还有很多家庭在找孩子,还在期盼着苦尽甘来的那天。
“拐卖就是超越谋杀的罪恶。”郭刚堂对南都记者谈道。当下很多讨论集中在收买被拐卖儿童者的法律责任,但郭刚堂强调,整个拐卖链条的每一个环节都重要,每一个环节都不应该再有人参与。
他认为,一条拐卖链上有五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偷、拐、骗、抢;第二个是贩运,孩子得到以后要运出去吧,但是贩运者不见得是偷孩子的人;第三个是中介,介绍人吃了好处,他们有没有被追责?第四个是‘买家’;第五个是合法化,‘黑户’漂白过程中,很多人要参与,能不能提高警惕、及时发现?”
如今,我国的相关法律已经明确,现实中收买被拐卖儿童的空间越来越小,比起新发生的盗抢拐卖儿童案件,更多的是等待线索解开的陈年积案。
郭刚堂希望“买家”和更多知情者能够站出来,提供有效信息,帮更多家庭早日实现团圆。他也相信,“通过融合社会上的更多资源,和我们的公安机关、相关部门共同促进,在这个时代实现‘天下无拐’不是一句虚言。”
假如24年前,那对年轻男女没有将郭振拐上长途汽车卖到河南,或许郭刚堂会给家人带来完全不同的生活。1997年,他只有27岁,已经靠着拖拉机运输生意攒下几万元,还打算开个旱冰场,当地几乎闻所未闻。一切美好的蓝图都因为拐卖案的发生化为泡影。其后的24年,郭刚堂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耗在了寻子路上,难以经营事业,也疏于照看老人和妻儿,妻子张文革任劳任怨地补贴家用。就算全家人的生活已经十分俭省,也欠下了数十万的外债。
被冻结的时间终于在2021年7月11日正向而行。郭振的归来如同幸福的起点,让年过半百的郭刚堂,对今后的生活有了向往。他告诉南都记者,接下来想做一点小生意,具体是什么还在筹划中。自己的年龄也不算大,还有时间弥补这些年对家人的亏欠,也还有机会让妻子过得好一点。
郭刚堂对生活的期待很简单,“珍惜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平平淡淡地、安安稳稳地、整整齐齐地去过日子就行。”
继续上演的团圆故事
不久前,另一部电影中的寻子故事在现实中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12月6日,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孙海洋,在深圳与走丢了14年的儿子孙卓相见。随后两天里,他带着孩子一路向北,先返回湖北老家与亲友团聚,又连夜赶到山东阳谷送孩子读书,这几天,孙海洋夫妇又把孩子从山东接回了深圳。时隔十四年,孙卓重新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
孙海洋的故事在电影《亲爱的》播出之后为更多人所知。演员张译饰演的角色“韩德忠”,是以孙海洋为原型。
2007年,孙海洋带着妻子和快四岁的儿子孙卓来到广东深圳,开了一家包子铺。店铺开张不过一个星期,10月9日,忙碌了一天的孙海洋在屋内打了个盹儿,在外玩耍的孙卓便不见踪影。一旁的补鞋匠看到了孩子被拐的一幕,但以为是邻居的亲友,也没有在意。自此,孙卓再无音讯。
寻找孙卓,占据了孙海洋人生大部分时间。
起初,他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悬赏金额从5万变成10万,再提高到20万。后来,他直接将自家包子铺改成“寻子店”,拆下招牌替换成悬赏广告。
在深圳举目无亲,孙海洋不得已打电话回家求助,奶奶爷爷也立刻从老家赶来寻人。他回忆,怀疑孩子可能在潮州,识字不多的奶奶就找到当地的幼儿园,挨个查看,找过一家就登记一家。她想孩子即使被拐走,也一定要上幼儿园的。
一路寻子的还有许多家长,孙海洋渐渐意识到,这不是个案,而是一个社会问题。他收集了约3000名被拐儿童信息,希望被拐儿童能引起社会关注。他不再孤身一人寻子,与其他寻子家长拧成一股绳,相互支撑。
2014年,由陈可辛导演的打拐题材电影《亲爱的》上映,孙海洋的故事被搬上大银幕。孙海洋向导演提出请求,希望在电影中留下他寻子的电话号码。
电影上映让孙海洋又看到了希望,手机每天能接到上千条信息。他常驱车数百公里,核查线索,也帮其他家庭解救被拐的孩子。
令孙海洋没有想到的是,14年后回家的孙卓对小时候的事已毫无印象。
失落过后,孙海洋又觉得庆幸,也许不知道也是一种“福气”,“我想来想去,这样也好,虽然人贩子把他偷去,但他没有心理阴影,他过得很知足。”
12月23日凌晨,孙海洋发了条微博:“我们已接到孙卓,谢谢大家!”这次,他和妻子再次开车从深圳出发前往山东阳谷,返深时,车后座已经多了个走丢14年终于回家的“宝贝”。
回想起这些年,孙海洋说,“像做梦一样,好像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也就过去了”。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敖银雪
设计:尹洁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