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往事
江东市，如果放在全国各省地级市里比较的话，市区规模实际上不算大。市区面积只有500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700万。但位于长江下游中部地区，轻工业、贸易进出口和纺织业异常发达，经济活力超强，是长三角辐射和带动中西部发展的重要门户城市。另外江东市历史底蕴丰厚，文化底蕴深悠，关于人文旅游业发展自然又十分兴盛。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的这个城市，如今又是“梦想家”们实现理想抱负的热土和乐园。这一点，从每年高达十多万的大学毕业生奔赴这座小城就业的狂热劲态中便可见一斑。不断涌入的外来人口就像一条永远有活水注入的河流一样，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奔腾不息，充满活力和激情，带来希望和期待。同时，也带来了“危机”。
至少老陈是这么认为的。
这几天，他反复在斟酌胡主任的最后一段话。最后得出结论，这十有八九是警告他的信号。这个信号的来源，就是去年刚进单位的那个年轻人。他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并非外地人，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威胁到了自己，是在“推挤”自己这条“死水”的“外来活水”。他意识到了“危机”，为了“生存”，他必须有所行动。想到这里，看了看杯子里的酒，老陈没有独自再喝，端起酒杯凑近旁边一个呆看着自己许久的人，不紧不慢的说：“小许啊，这次老师请你出来吃饭单纯就是想聚聚，想当初你毕业回来当老师，因为忙没时间单独跟你聚聚，一直拖一直拖，一拖就是十几年，最近几年我想这不行，小许可是我最看重的学生，这份师生情谊不能再等了。这不，这个周日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了！”说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干笑了几声。
小许站起来也一饮而尽，面带羞色的说：“老师，这应该是我不对。一开始一直想请您，您总是那么忙，后来我也因为一直带中考班工作任务紧，忙着忙着所以也就慢慢忘了这事。”
“不怨你。你不每年都逢年过节都送礼物给我嘛，有你这份心就够啦！”
“可是我…”
老陈举起手使劲摆了摆，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个了。我俩不是今天聚了吗？不要再说客套的了啊小许。聚就说聚的话，小许你到教育岗位后，参加工作后到现在，一切都还顺利吧？你应该不错，我在局里看着捏，你现在是年级教学组长、学科带头人，教师职称都拿到特级了，三十多岁就有这些成就，比老师当年厉害啊，年少有为！”
老陈对小陈竖起了大拇指。
小许赶忙端起酒杯站起身说：“也是老师您教导有方。虽然参加工作后，表面上都是学生我独立干出来了一些成绩，但我知道，这完全跟老师在背后的支持密切相关！这点学生不能糊涂！”说完，喝完杯中酒。
听到这里，老陈摸摸胡子，哈哈大笑。
“但小许啊，我知道你得来的这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就拿现在的学生来讲，有几个好教的啊。叛逆、顽虐不说，这个时代做父母的，也跟孩子似的，没几个成熟的有担当的，他们以工作和压力为借口，放任孩子，让他们越来越有“个性”，越来越难管！管不好是老师的责任，管严了也是老师的问题，时代不一样了，你们真的不好做呀！”
小许听到这里，嘴唇哆嗦了一下，又举起杯：“只有老师知道我们做老师的苦衷，理解万岁！”。又是一饮而尽。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那时候刚毕业去江东中学任初中老师的第一年。就碰到个“钉子户”，对不对？”老陈冲小许瞪了瞪眼睛，又大笑了起来。
“是这样！”小许惊诧的差点叫了出来，“果然我没有说错，老师原来真的是在背后关注着学生的点点滴滴！”
实际上老陈只是听小道消息说张一一的黑料背景，特意去查了下他的学籍履历。刚好注意到他进入初中阶段的班主任，就是他刚入校参加工作不久的得意门生。
“但凡是老师，对自己看重的学生，都是格外注意的，哪怕是他已经踏入社会。所以根本不奇怪。要不然，你这教学生涯也有十多年，那么多学生，怎么我一说，你就立刻想起来他？你也不是一直在关注他吗？”老陈直到这时，才把之前所有笑容收住，换了副严肃的表情。
小许点点头：“是的，我是关注他，我也知道他去年考到了教育局。但我是在他当年在镇上考上大学时候开始关注的。之前的几年我都没有留意，因为坦率的说，当年我刚任教的时候，这孩子我真的被他烦死了，所有老师和学生都像避瘟神一样的躲着他，他的离开，对我来说，真的是种解脱。老师您说，都是解脱了，我还关注他干嘛？”
“你的关注，我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倒像是好奇。”老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的学生。他的眼睛里长满了问号，迫不及待的变成有答案的句号。
小许读懂了老师的眼神。
“是的，很奇怪，甚至是惊诧。因为他这样的学生，老师您也知道，初中没有基础，即使后期努力，能够翻盘，考上大学已实属不可思议。还是211大学，那就更加惊人！现在毕业，还考上了事业单位，据说他在老师你们单位做人办事都有口皆碑，人人夸赞。这一系列的事情，真的太过于神奇。因为我是亲手带过他三年初中的老师，我知道他的差，他的品行低劣，他的无药可救，是到什么程度。”
小许越说越上头。但突然，他回过神来，拍拍自己脑门：“该死！对不起老师，学生酒有点晕了，说跑题了，说好了今晚咱俩聚聚，干嘛光说他呀！来，我再敬老师一杯…”
“放下！”还没等小许再次举起杯，老陈提溜着他的杯底按到桌上。“我觉得没跑题，现在咱们都是在教育岗位上，我们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做好总结。这种不同寻常的教学案例，确实值得我们好好去研究研究！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把他在初中三年的表现彻底的全面的说一遍，我也把把脉，我就要看看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在遇到此类问题学生的时候，还有没有值得反思和提高的地方？我们借这个机会交流交流！你继续说！”
“继续说？”小许挠挠头，红着脸说：“老师，你是说从哪里开始说？刚才一岔我忘了。”
“他的不可救药。”
“他真的不可救药，老师，我不骗你！我不会随便给学生下定义，更何况我当年刚进咱们江东中学任教，就是想因材施教，有自己的年轻梦想的！”
老陈听着配合的点点头。
“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说，所有的老师基本都是达成一致的。小升初学校录取学生花名册上440个没有他，上学第一天上课的时候他被他爸领着进入教室，后来校长来了给他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后来才知道是花钱进来的。一开始几周也就是不怎么听讲，喜欢开小差，倒没老师反映其他。但后来，不断有老师跟我报告他上课不遵守课堂纪律，经常在后面做小动作，聊天说话，和同桌吵架，甚至在课堂上当着老师面跟同学叫骂。有一次，数学女老师带着一脸白粉哭着跑来办公室跟我说，她的课没法上了：因为张一一课堂干扰同学听课，她丢了他一黑板擦却但没有砸到他。没想到张一一竟然捡起黑板擦回扔回去，正中老师脑门上。我当天就让他家长过来了，说好的下午五点半到办公室来，他爸拖到六点半才到，连说不好意思。那天我找了他爸谈了很久。满以为接下来会有所收敛。没想到没过几天，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他课间和另外一个班的男同学相约在操场打架，全校师生都在围观，相斗甚酣的时候，校长路过看到了才拉开来。这还不算出格的。那年夏天，老师正在讲台上上课，他看前桌的女同学穿的少，竟然从身后抠住女生的文胸带子使劲往后拉，然后“啪”的一声巨响，惹的后排男生哄堂大笑，当事女生被惊吓之余伏案大哭，那天整个一天，全班同学都没心思听课，一有时间大家都在讨论这事，极大的影响了班级教学秩序…”
“那这样学生，你们做过家访了解他家庭情况吗？”老陈打断小许的话。
“做过。初一下学期三月份，初二初三都做过。”
“做这么多次干嘛？没必要这么多次，家访的目的就是做好学校和家庭的无障碍沟通。多了反而效果甚微。”
“是这样的，老师，我前两次去他家做家访，不是他父亲不在，就是他母亲不在家，而且每次事后都没太大效果，依旧是我行我素。我总想找个他父母都在家的时候，您也知道，这样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一点。我被这孩子折磨的够呛，但我总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嗯。那第三次凑到他们一起了？”
“是的。但很遗憾，那次好不容易凑到一起的机会，却是他父母刚离婚的第二天，我是当天去家访的时候才知道的。事先约的时候他们也没说。虽然人齐了，整个家访还是很压抑的，孩子在房间压根就没出来。两个大人我说什么，他们也只是有个回应而已，看的出来整个都心不在焉、没有心思的样子，有可能是刚离婚的原因吧。可以说，那一次家访，还不如前两次。而且就那次之后，张一一更是变本加厉的坠入深渊。”
“坠入深渊？”
“是的。那最后一次家访不久，他就经常不怎么来学校上课，旷课成了习惯。据说是跟社会上的人鬼混起来了。即使来上课了也跟一整夜没睡觉一样，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授课老师们知道他的劣迹斑斑，觉得这样也挺好，最起码不影响其他同学。就默许他这样。”
“后来怎样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在老师们看来，当然也包括我，最起码相安无事，三年结束，上个职高、技校或者直接参加工作，他自己选择就是了。但事情发展却不是我们想象的。初三上学期的一天放学后，他纠集学校几个男生和社会人士与校外一个经常欺负同学的混混约架，因为他带的人多，混混被打的鼻青脸肿，打到最后没想到混混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刀把几个人都划伤了，张一一最严重，被捅到了肚子，直接进了ICU。稳定情况后，两个月才转到普通病房。”
“再后来呢？”
“校长之前早就想对他动真格了，学校在了解在他转床之后，领导就针对这个学生的去留单独开会，全票通过开除走人，校长报备教育局审批也是通过。所以后来他回来的第一天，母子俩就被政保处主任叫到办公室正式通知接触张一一的入学资格。再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这个我倒知道一点，因为申请审批的时候，我们局里也讨论过这个孩子和这件事。那后来的他的各种变化，你是不知道了？”
“我确实是没再关注了。因为就像送走了瘟神一样，谁还记挂瘟神啊。可是，在四年后的高考成绩一出来，他又重回了我的视线。我很好奇，好奇这个瘟神，是怎么考到的重点本科大学？刚好我有个同学就在武镇职高做老师，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我简直不敢相信，难以想象。老师，你知道我同学怎么形容他的吗？”
“怎么说的？”
“品学兼优，吃苦耐劳，乐于助人，极强的集体荣誉感。”
“这不是学生手册一贯的评语嘛，不足为奇。”老陈又一次摆摆手，笑笑。
“是的，但用在这个孩子身上就很让人觉得怪怪的，甚至可笑有讽刺的意味。我认真的跟同学说关于张一一的初中，他也惊奇万分。他也表示，如果初中是这样的顽劣和不堪，高中是很难改变成如此优秀的。何止判若两人，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不仅应该是身体相貌不希望，而且品德观念思维爱好，彻底的不一样！因为要知道，除了成绩优异，他可是在镇上有名的“杰出青年”，喜欢帮助同学和路人。我也不相信，当时怀疑，会不会他有个双胞胎年龄相仿的哥哥或弟弟？但我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家访的时候就他父母和他一家三口的家庭而已。”
老陈也陷入了深思。他原本想挖一点关于这个年轻人的黑料，甚至想看下招聘中有没有背地里见不得光的地方可以给自己用一下。但这个时候，他虽然没表露出来，但也惊奇不已此人的翹变，他觉得有趣极了，比小说还神奇。
他的好奇，现在已经变成浓厚的兴趣，他打算不再做什么“新闻观察员”。“新闻播报员”有可能做，但他想做更好玩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