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一个年轻人卖掉了家里的祖宗,拿着钱准备去上海闯新天地。
这个年轻人名叫梅笙,今年二十四岁,当他踏上上海滩的第一步,就隐隐觉得他的世界都被改变了。码头上有很多车夫在揽活,口中喊着:“王八车,王八车。”后来梅笙才知道,上海话的黄包发音很像王八。
车夫看梅笙的穿戴很有些土气,但衣服的质地还不错,知道是个乡巴佬进城,便推荐了一品香番菜馆。外地人到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来,会不尝一尝番菜呢?
一品香番菜馆位于福州路,老百姓俗称为四马路,早在十几年前就开业了,是上海最早的西式餐厅,同时包含着住宿和游乐。
它与“三东”不同,东亚、大东、远东三大旅社,是上海三十五家甲级旅馆中最好的三家,常年住的是来自香港、澳大利亚的客人,内地则主要是接待北京及各地来的高级官吏,一些县级的官员人家是不接待的。所以住“三东”看得是身份,并不是有钱与否。
一品香属于第二梯队,主要接待的是地方小官员以及财主有钱人,甚至在上海本地风行一时的“开房间”,也主要是住这样的旅社。
所谓的“开房间”,就是指你每月赚十六块大洋,却要专门花四块大洋到一品香旅社来住一天,在这一天里,你将享受的是月赚四百块大洋的人生。
梅笙对车夫的推荐很满意,他倒不是多虚荣,而是因为自己没住过这样的旅社,他认为这应该是最好的了。
时间不凑巧,房间很抢手,梅笙便被安排在三楼最靠里面的房间,光线有些幽暗。据说这个房间以前并不是客房,是后来才改造完成的,那墙壁和地板有很明显的污渍,已经去除不掉了。不过房间倒是很大,米白色的床就在房间的正中央,还有独立的浴室。梅笙比较满意。
晚上,梅笙下楼吃了饭,整个旅社都是小小的包厢,很多包厢里还有吃花酒叫局,好不热闹。梅笙见识到了很多的热闹,吃了西餐,只觉得不是酸辣就是腥膻,实在是没什么可吃的。
可是回到房间的时候,梅笙呆住了,自己带来的皮箱不见了,他的全部身家都在里头,这可怎么办呢?当然是要联系旅社,旅社叫来了警察。
这一带属于公共租界,警察也是各样的人物都有,进行了简单询问之后,便让等待结果。
梅笙很奇怪,门窗好好的,怎么就会丢了东西呢?其实也简单,就是监守自盗。可是旅社和警察们就是吃住了他是一个外地来的乡巴佬,你能怎么样?
梅笙很丧气,将屋子里能翻的角落都翻了一个遍,除了在床下的角落里找到一个日记本之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多亏他当时充阔气,一下子交了半个月的房费,否则明天就要露宿街头了。
一夜未睡,心里期待警察会来,结果当然是失望的。
梅笙没事的时候就翻看了那本破日记,好像有些年头了似的,很多的页面破损了,字迹也不清楚了。内容倒是没什么,多是记录一些琐事,不过有一件事引起了梅笙的注意。他连猜带蒙,知道了大体内容,那就是福源钱庄被抢劫了,两个拿枪的蒙面人闯了进去,打死了保镖,抢走了金条。
梅笙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看清楚是哪天发生的事情,最后看出了一个大概,竟然是明天。
明天?日记会记载明天的事情?还是自己看错了?他嘲笑自己的无聊,钱都丢了,竟然还有心思看这些无聊的、和自己不相关的的日记?
其实他之所以感兴趣,就是因为街对面就有一个福源钱庄。
一整天,梅笙连门都没敢出,就是窝在房间里,好像外面会有人吃了他似的。晚上睡得浑浑噩噩,分不清时间。
第二天早晨,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窗前,琢磨着今天应该出去想点办法,可是想什么办法呢?眼前应该先去想办法将房间退回来,换一个小点的旅馆才是正事。
梅笙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楼去找点吃的。刚走到福源钱庄时,一个高大的汉子刚刚打开了钱庄的大门。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两个蒙面人,二话不说冲着那个人开了一枪。
梅笙被枪声吓了一跳,抱头就跑。
梅笙躲在路边的小巷口喘着粗气,突然那两个劫匪拐了进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掉下了一个袋子,其中一个想回来捡,被另一个人制止了。
梅笙听到了金属落地的声音,慌忙捡起了小袋子,藏在怀里,扭头跑出了小巷。警察正好追过来,见他慌慌张张地,问他看到了劫匪没有?他向小巷里指了一下。
梅笙一路回到旅社,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平静了一会儿以后,他打开了袋子,果然是黄澄澄的金条,有十根。
简直是意外之财啊,刚刚丢了全部身家,一天的时间自己又赚了回来。
梅笙突然想起了那个日记本,赶忙又将它翻了出来。
这件事之后的很多页都看不清楚,大约在十几天之后,又出了一个事情,一个舞厅引发了火灾,相连的13幢房屋被烧毁,其中还有一个橡胶大王的家。
日记虽然有很多缺失,但有一条内容引起了梅笙的兴趣。因为有报纸指出有人趁火打劫,甚至消防员后来都不参与救火了,所以才损失得如此惨重。
梅笙觉得自己又迎来了一个好机会。
梅笙洗了澡,吃了饭,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主要是口袋里有了底气,整个人都不同了。他按照日记里说的地点,来到了西摩路(今陕西北路)和武定路的交叉口,将这附近的地形勘察清楚。
同时,他将橡胶大王的宅子已经打探明白了。因为梅笙的装束比较好,不像坏人,所以没人怀疑他的动机不良。
回到房间之后,梅笙决定拿起笔做一下记录工作,防备到时候忘了。他让服务员去买了一个笔记本。不一会儿敲门送来的日记本跟那个旧得很像,看来上海的日记本就是这一个款式吧。
梅笙想了想,那就从昨天的事情开始记录吧。
梅笙将钱庄的事情记录了一遍,本来写了自己的经历,但终究怕给别人留下证据,又撕掉了,所以只剩下对抢劫案的记述。
然后他又将舞厅着火时间详细地写了一下,主要是周围环境什么的。一切准备完毕,只等着着火的日子来到。
就在这段日子里,梅笙又向后翻看了日记,有一页的内容将其牢牢吸引住了。记载的内容只有寥寥数语,而且损毁得非常严重,他基本就是靠猜,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人好像被绑架了。
绑架无非两种,一是为财,占九成,剩下一成就是为人了。
按说这个内容跟梅笙没有关系,但他就是隐约地有一种不安,因为他已经从日记上得到了很多意外之财,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甚至,梅笙从字里行间的描述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难道?自己被绑架了吗?
不过目前没有过多的心思思考这个,因为舞厅着火的日子到了。
舞厅的地点还是位于公共租界内,距离并不十分远,梅笙早早来到这附近,只是等待夜晚的来临。
终于在晚上九点多,西摩路和武定路交叉口发生了火灾,还好消防员来得很及时,火势便被控制住了。
梅笙正在纳闷呢,西摩路660弄再次着火,瞬间火光冲天,火势蔓延得极快,波及了660弄1—29号12幢联体洋房。现场参与救火的消防员超过100人,消防车超过10辆。
果然如日记中所记载,到了午夜时分,火势蔓延到27号时,消防员第一时间并不是救火,而是冲进去翻箱倒柜。
而橡胶大王的家就在29号,就在消防员们都忙着在别的房子里搞事情的时候,梅笙已经率先进入了29号之内。
提前他已经得知,橡胶大王的家人在这一晚外出参加活动,只有几名女佣在家,火灾伊始这几个女佣便已经逃掉了。所以梅笙从容不迫地打开了保险柜,金条和新关金券丢失,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发现了一个大钻戒,后来被证明是女主人的,重达七克拉。
怎么能够证明呢?是因为梅笙刚刚离开29号,就被人打晕了,醒来的时候,手脚都被捆住,躺在一个地下室内。
梅笙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日记中记载的不仅是真的,如今怎么能够自保呢?但愿头目不会是穷凶极恶不讲道理的匪人,能够给自己一个说话的机会。
正琢磨着,门打开了,进来了三四个人,为首的一个人是一个胖子,一脸横肉的样子,竟然是警察。梅笙刚要呼救,但理智告诉他这里头有些问题,所以他没有动,只是注视着眼前的几个人。
胖子眼神有些阴郁,透着狠辣,张口说道:“谁给你的胆子,到上海来的?”梅笙道:“上海不是人人可来吗?有什么奇怪的。”胖子很意外,这小子的语气有点硬。
胖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等梅笙回答,旁边一个人说道:“这位是法租界的华人巡捕——黄金荣。”
梅笙哪里知道什么金荣银荣的,冷冷地道:“是谁都没关系,你想做什么直接说好了。”
胖子笑了,说:“我想知道的是,29号着火,你是怎么知道的?”梅笙心里迅速盘算着,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否则自己就没有命了,便道:“天机不可泄露。”
梅笙本来语气有些硬,再加上故作高人的姿态,胖子一时有点摸不准他的路数。两个人又聊了半天,梅笙没露出什么破绽,胖子倒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梅笙笑道:“黄大哥,想发财嘛,很简单,那你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合作,我不仅让你发财,还要赚足了声望地发财,让你做上海华人第一警探,怎么样?”
黄金荣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梅笙知道他已经被打动了,只不过就是为了保险起见没有马上表态。
果然,第二天黄金荣又来了,梅笙告诉他一个办法,叫做贼喊捉贼。这个办法也是日记中记录的,不过只有只言片语,现在他自己加工了一下,转述给了黄胖子。
在法国巡捕房的对面有一个咸货行,按照梅笙的办法,黄金荣让人偷走了他的招牌。咸货老板刚到巡捕房报案,一群小瘪三已经敲锣打鼓将其送回了。黄金荣的名气一下大了起来,他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接下来开始运用自如,导演了无数自己作案自己破案的好戏。
梅笙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但他知道,光靠这一点点的小伎俩,只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他努力的破译日记,从中找寻帮助黄金荣的办法,当然也是自救。
后期的几件事情,让黄金荣特别满意,比如法国总领事的书记官和夫人绑架案、福建省督理的参谋长丢失古董案,当然还有后来的法国天主教神父被绑案、临城劫车案。这一系列著名案件的破获,终于让黄金荣成为了首位上海滩华人督察长。
过了二十几年,梅笙一直在黄金荣的身边,以干儿子的身份出现,他从中也获取了很多好处。一品香番菜馆后来搬了家,更名一品香旅社,他干脆将当年住的房间买了下来。
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因为只要住在那个房间了,那本神奇的日记才有效果。因为后来他发现,只要在那个房间里,后面的日记还会不断增加,同时他也如实地记录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历程。
终于有一天,梅笙感觉遇到了难题,上海滩这么多年来几度易手,但黄金荣依然风生水起,黑白通吃,可是日记到后来却戛然而止了,这说明什么?说明黄金荣的好日子到头了,那自己当然要提前安排好后路,不告而别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当他要离开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他怎么也走不出上海去。梅笙坐船,做到一半一定会因为天气原因而开回来。坐火车,一定会因为铁路原因,发不了车,坐汽车,一定因为打仗毁了道路。他甚至试过步行,可是走到一定的距离之后便只会原地打转。
怎么说呢,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自己,或者是无形的笼子,将自己圈在了上海,他只能在这呆着,哪也去不了。
解放时,黄金荣放弃了外逃计划,留在了黄公馆,他叫来了梅笙。黄金荣说:“你可以走了。”梅笙问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黄金荣才说了实话,其实在西摩路那天晚上,梅笙便被他的手下打死了,后来不过是用了养鬼法将其魂魄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的骨灰被安放在了一品香番菜馆的那个房间里,这么大费周章,就是想要梅笙预知未来的能力。
梅笙接受不了自己是鬼魂的事实,谁又能接受呢?怪不得自己出不去上海,怪不得回到房间里才会心安。
梅笙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翻看了日记,他这才知道,那本日记其实就是自己写的。
当天晚上,梅笙的房间起了火,所有东西都被烧掉了,后来有人发现了一本残破的日记,又开始了一段奇异的人生。
这个房间的时间,似乎永远被定格在了特定的年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