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一直说《苦菜花》给了他以小说的启蒙。
《苦菜花》里关于打仗的描写,关于武器的描绘,都直接给了莫言以战争细节的示范。
因为莫言在部队里的时候,并没有接触过武器的运用,所以,他写《红高粱》的时候,对武装使用,一无所知。
这样,《苦菜花》里的描写武器使用的细节,便成了莫言的救命稻草。
我们不妨看看在打枪的细节上的描写。
在《苦菜花》里,具体地描写了手枪使用的具体操作办法。小说里写道:
——他猛一下坐到石头上,掏出“三把匣子枪”,用力向枪膛里压子弹,弹膛已装满,他似乎还不满足,还在向里塞,一直到手都攥出汗来。——
这段描写里,强调了“压子弹”这一种动作,记忆超级良好的莫言很快把这种战斗的细节,用到他的小说里了。
我们看《红高粱家族》里的描写:
“爷爷在父亲的细言碎语中,用那只伤手往手枪里压子弹。”
“伪军打着枪冲上来,爷爷侧歪着身子往匣枪里压子弹。”
压上子弹,接上来,就开始进入到“击发”的环节了。
看看《苦菜花》里是如何描写的:
“她警觉地向四周看看,把匣子枪掏出来,顶上火,紧握着继续向前走。”
注意,这里有一个“顶上火”的用语,喻示着箭在弦上,可以击发了。
莫言把《苦菜花》不知翻了多少遍,已经将这本小说融入到血液之中,在写作《红高粱家族》的时候,也用上了《苦菜花》里的使枪动作: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同时,对武器的外形特征,莫言也大言不惭地从《苦菜花》里吸取营养。
我们看看《红高粱家族》里的关于刺刀的描写:
“父亲的‘三八’枪上好了刺刀,刀光闪闪……”
再看《苦菜花》里的类似的语句:
“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苦菜花》的作者冯德英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只有20岁,小说定稿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二岁。小说出版时,他二十三岁。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问题是《苦菜花》的语句非常成熟,对人性的刻画已经达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连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莫言,也对小说里的情感刻画赞不绝口,称之为红色经典小说里绝无仅有的。
然而,这样一部无论是语句还是内涵都可以用着深刻的标签来定性的小说,却是冯德英的创作历程中,品位最高的。
之后他写的一部名叫《迎春花》的小说,与《苦菜花》不能相比。在《迎春花》里,作者的语言变得冗长而乏味,情节进展掌控疲塌,部分触动人性的情节,还是在重复着《苦菜花》里的设计。
简直难以相信。《迎春花》这部小说,本该能够比《苦菜花》更精彩一点,但作者在《苦菜花》里展现出的灵气,在这部小说里,却几乎寻不着踪影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
笔者不得不阴暗地猜测,《苦菜花》里的高超的艺术素质,很可能来自于责任编辑的点化与润色。
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冯德英当时在写《苦菜花》的时候,阅读过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苦菜花》的基本语言框架,受到《静静的顿河》的很大影响。
比如上面引用的那个刺刀闪着光亮的描写,在《静静的顿河》的白描描写中,有很多不同形式的文学表现。我们不妨看一下《静静的顿河》里,对物体闪光所带来的视觉感受的不厌其烦的描写:
——“马刀的柄随着脚步的拍子抖动,被太阳照得发出了黯淡的光亮。”——
——“体格高大、膘满肉肥的马匹摇晃着剪得很短的尾巴,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银刀鞘晃来晃去,碰得马镫叮当乱响,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火焰一样的光亮。”——
可以说,这种对武器的反光的刻意描摹,引发出了《苦菜花》里的类似描写。
而值得注意的是,莫言的一个重要的文学模仿源头,就是《静静的顿河》。
这种模仿,甚至达到了抄袭的程度。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莫言与《苦菜花》的作者,都有着从《静静的顿河》里吸取营养的共同写作规律,这必然导致他们在用语上,有相似的地方。
有可能莫言是直接从《静静的顿河》里吸取了构词造句上的影响,但也不排除他直接从《苦菜花》的二手倒卖中,接收了《静静的顿河》里的修辞手法与意象用语。
莫言对《静静的顿河》的袭仿,包括情节构造、人物刻画、意象营建、语词习惯等多种方式,笔者之前有专文论述,这里按下不表。
但《红高粱家族》对《苦菜花》的直接移植的现象,是非常明显的,我们至少可以从四个情节中,看到《红高粱家族》对《苦菜花》里的情节元素的接纳。
这本质的原因,还是《苦菜花》的小说空间,与《红高粱家族》作者莫言的叙事环境有着高度的密切关系。两个作者都属胶东地区,属于一个地理环境圈,经历的历史有着共同的源头,这必然会使得他们的叙事作品,有着相似的情节线。
而《苦菜花》给予莫言的深刻印象,使得莫言在创作同一历史时空里的作品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将前辈作家的文学构造,转化到自己的笔下来。
我们下面约略概括一下《红高粱家族》从《苦菜花》里移植或者直接地说是窃取了四个方面的情节:
1、 枪毙强奸的士兵。
在《红高粱》中,描写余司令的叔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喝了酒之后,奸污了村里的村花玲子。
事情发生后,队伍里的任副官,要求枪毙余大牙,余司令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但任副官不答应,最后余司令不得不枪毙了余大牙。
这个情节在《苦菜花》中也是一个重要的部分。
小说里描写八路军收编了土匪柳八爷的队伍,其中有一个马排长,救过柳八爷的命,也是因为喝酒,奸污了村里的一个姑娘。事情爆发,八路军的团长要枪毙这个坏蛋,但柳八爷不同意,认为“奸污一个女人是小事”,八路军团长对他进行了教育,还是把这个坏蛋给枪毙了。
这个情节在《苦菜花》里很自然,因为小说表现了八路军如何把一个土匪武装,改造成了人民的军队。
但《红高粱》里移过就有一点不伦不类。
本身小说里的余司令,也就是小说里的“我爷爷”,就是通过强取豪夺的办法,在高粱地里,强行地得到了“我奶奶”,电影与电视剧都对这一幕进行了大张旗鼓的艺术化呈现,但是,再如何美化这种野合的场面,也无法改变这种手段上的强掠性质。
《红高粱》的出现反映了八十年代中期试图对旧有道德的挑战,来重新建立一个新时代的话语体系。当时的确具有耳目一新的震撼力,但时过境迁,它在今天我们的视角看来,带着一种突兀感,如果不是后面有一段抗日的情节,中和了前面的这种道德挑战章回,整个小说的构架几乎难以立足。
可以看出,余司令本身在情感上,就是匪气十足的,现在突然在小说里,更改自己的立场,这样的情节并不符合余司令这个整体的人设。
实际上,莫言最初开始写《红高粱》的时候,仅仅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中篇,根本没有考虑到日后还会有续篇,合成一个总名为《红高粱家族》的长篇小说,所以,后来续写的系列中的其它中篇,打破了前面的人设,比如,在后来的几篇章回里,还提到‘我爷爷”与“我奶奶”的浪漫爱情之外,还有一个第三者恋儿,“我爷爷”基本是在“我奶奶”与小三之间轮流走读,同时,“我奶奶”也跟一个叫黑眼的人同居在一起,令沉醉在系列里的第一篇小说《红高粱》中的真挚爱情氛围中的读者大跌眼镜。
所以,《红高粱》里袭用《苦菜花》里的进行纪律整肃的情节,用在土匪武装上,便缺乏合理性。
2、 伏击日本兵的车队。
《红高粱》里的“我爷爷”最终带领乡亲们,与日本兵的车队展开了殊死战斗。
日军的车队里有四辆汽车,“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架着歪把子机枪。
最后,“我爷爷”是用土炮轰掉了敌人的军车。
在《苦菜花》的最后部分,也有一场战斗,是部队在攻克道水城的时候,有一支部队狙击敌人的增援。
小说中写道:“敌人的快速部队乘着汽车,车头上架着机枪、钢炮,轰轰隆隆地飞奔过来”。
战士们用手榴弹阻击敌人,又拿着大刀,杀向敌人。这种战争的形式,基本被《红高粱》里的最激动人心的终极战斗所采用。
3、 日本兵的残忍暴行
《苦菜花》对日军的暴行涉及很多,比如,把群众抓起来,威逼群众交出兵工厂的位置,杀害了很多无辜的群众。
而在《红高粱》中也有一章描写了日本兵抓住了反抗日军的罗汉大爷,在全村民的眼皮底下,对他实施了剥皮酷刑。
这种描写,《苦菜花》中虽然没有同样的情节,但是日本军的残酷,不亚于《红高粱》里的描写。
在《苦菜花》中,日军抓到了我军战士,让村里的媳妇们认领这些男人,没有人认领的,就是战士。村民们,为了救下战士们,放弃了对丈夫的认领,而把八路军战士当成自己的丈夫领回家。
最后,没有能认领的丈夫,被敌人枪杀了。
在《苦菜花》里还写到日军来到村里,烧杀抢掠,在第五章提到王竹媳妇,看到日军来了,“吓掉了魂,闩着门在炕上发抖,连动都不敢动。”但日军还是撞断了门闩,闯了进来。
在《红高粱家族》系列中的《狗皮》里描写“我爷爷”的小三恋儿也遇到了如出一辙的鬼子入侵,虽然她也是闩了门,但挡不住日军砸门闯了进来。
4、 小说里的偷情情节。
《红高粱》里的“我奶奶”嫁给了一个酒坊的老板,也算是老板娘了,但她偏偏看上了抬轿的杠头“我爷爷”,演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爱情壮剧。
而这个爱情模式,在《苦菜花》里出现了两回。
一个是著名的杏莉母亲与长工的偷情,生了女儿杏莉。莫言小时候受到这段情节的强烈刺激,直播诱发了他在《红高粱》里再次浓墨重彩地描写老板娘与长工之间的如火如荼的爱情。
在《苦菜花》中,杏莉的母亲的一生太悲惨了。女儿杏莉,被她的名义上的丈夫给害死了,然后杏莉母亲与长工又生下了儿子,但日军扫荡,一家三口躲到山洞里,被日军全部杀死。
小说里的苦味的爱情,划上了一个凄苦的句号,令人伤心欲绝。
另一个就是第15章里描写的一个花子与长工老起的爱情故事。花子嫁给了一个土财主的儿子,但这个儿子是一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就像《红高粱》里“我奶奶”嫁给了的“麻疯病”的酒坊老板的儿子一样。
花子与老起过从甚密,怀上了孩子,后来脱离了原来的那个财主家庭,拥有了自主的爱情。
不过,花子的这段爱情同样没有顺风顺水地走到最后。后来日军为了找到隐身的八路军战士,把村民抓起来,让妇女认丈夫。花子认走了八路军战士,而丈夫被日军杀害。
这个战士为了感恩,最终拒绝了漂亮的女战友的求爱,而与这名村妇结婚。这个情节相当的动人心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莫言不仅从《苦菜花》里汲取了历史背景、军事常识,还移植了故事情节、人物设置。可以说,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是对已有的《苦菜花》这类文学作品包括《静静的顿河》这样的最早的范本的一次敷衍铺排,钟事增华。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空穴来风,天降意外,而是有着莫言所在的山东土地的红色文化的浇灌与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