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怡
因为主持新天皇年号发布会而为一般日本国民所熟知，继而由内阁官房长官（内阁秘书长兼发言人）崛起为总理大臣（首相），菅义伟并不是头一位。
1989年1月明仁天皇即位之时，时任官房长官小渊惠三面带茫然的神情，在摄像机镜头前举起写有新年号“平成”的纸板，在日本就是家喻户晓的画面。漫长而纷乱的昭和史，随着小渊举起的纸板宣告终结，无疑是极富象征意义的瞬间。小渊因此在民间获得了“平成大叔”的外号，其形象不仅成为艺术家的创作素材，甚至出现在了《蜡笔小新》漫画中。
1998年7月，桥本龙太郎首相由于参议院选举失利宣布辞职，小渊在随后的自民党总裁选举中以显著优势胜出，组阁执政直至2000年病逝。在1998年那次党内选举中，小渊击败的主要对手是以政治手腕过人著称、曾经在自民党内部制造过数次派阀战争的资深参议员梶山静六。在梶山的核心追随者中，有一位刚刚进入参议院还不到两年、算不上显山露水的中年政治家，他就是出身秋田县平民家庭的菅义伟。
2019年4月1日，正是在安倍晋三内阁中担任官房长官的菅义伟在摄像机镜头前举起另一块纸板，宣告了“令和”这一新年号的诞生。以小渊的亮相作为标志的30年平成时代，由菅义伟宣告了终结。
而在安倍这位现代日本政治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首相于8月28日宣布计划辞职之后，菅义伟又在9月14日的党总裁选举中顺利胜出，将在9月16日正式就任日本新首相。
作为战后日本政坛最重要的党派以及执政联盟的长期主导者，自民党实行的是约定俗成的“总理总裁制”。简言之，在本党通过大选赢得国会控制权、继而获准组阁的前提下，党总裁和内阁首相（总理）必须由同一人出任。
由于战后宪法并未直接规定首相的任职期限，一位自民党籍国会议员理论上可以担任首相的最长连续年限，主要是由他赢得总裁选举的次数以及党魁的任期来决定的。2017年自民党修改党则之后，党总裁的单届任期被延长到了3年，最多可连任三届。换言之，在2012年9月再度当选为党魁的安倍晋三，最长也只能继续任职到2021年秋天。而他的提前称病引退，使得“令和大叔”菅义伟得到了机会，提前走上舞台中央。
当地时间2020年9月14日，日本东京，菅义伟（右）当选新一任自民党总裁后向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送花。（图｜人民视觉）
“官房长官”这个读起来颇为拗口的职位，在战前被称为“内阁书记官”，1966年之后升格为国务大臣（部长）级别，直接对首相负责。它的主要工作是协调中央行政机关的日常运转，与国会各党领袖在政策方向上做出沟通，以及向民间公布政府的重大举措，在传媒界是曝光率不亚于首相本人的角色。对外，官房长官控制着政府对民间发声的渠道；对内，则须同时处理决策中枢中各部（行政）、各党（立法）两个层级的关系。
由于首相需要经常出访海外、承担外事使命，长期留守东京的官房长官在此时扮演的几乎就是看守首相的角色，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由自民党内最被看好的下一代领袖、或者首相本人极为信赖的亲信议员担任官房长官就变成了一种惯例。竹下登、宫泽喜一、小渊惠三、福田康夫等知名政治家在成为首相之前，都经历过这个职位的“过渡”。安倍晋三及其父亲也曾在不同时代出任过官房长官。
自从2012年底安倍第二次登阁拜相以来，菅义伟作为其主要心腹和政策执行者，实权几乎达到历代官房长官之冠，有如幕府时代的“笔头家老”（首席家臣）。在将近8年的任职期间，菅义伟不仅深度参与了安倍政权的人事布局和政策议程制订，还曾经打破惯例、直接干预防卫省的关键决策（2013年因阿迈纳斯人质事件）以及NHK播出的涉及政府高层的电视节目，显得锋芒毕露。
2019年5月初，刚刚获得“令和大叔”之称的菅义伟更是高调前往美国访问，会见了除特朗普以外的多名美国政府高官。从那时起，关于“菅可能成为安倍的继任者”的传闻就在东京坊间不胫而走。而在今年6月19日，菅义伟以及财政大臣麻生太郎、前经济产业大臣甘利明也是最早得知安倍可能因旧疾复发辞职的三位核心政治家。他的接班，称得上早有征兆、顺理成章。
当地时间2020年9月14日，菅义伟在日本自民党新任总裁选举中以377票击败另外两位候选人，当选新一任自民党总裁。（图｜人民视觉）
尽管如此，身为现任党魁的安倍毕竟不能直接指定菅义伟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而须经过党内选举程序。这和自民党内部盘根错节的派阀政治以及平衡策略有关。一般而言，倘若党魁任期自然结束，会举行正式的自民党大会，由本党所属的全体国会议员以及代表普通党员、党友的地方票力量共同决定下一届党魁人选，且议员票与地方票的有效比例为1：1。换言之，目前自民党在参众两院的总共394名国会议员（两院议长无投票权）每人握有一票，同时全国的大约109万名正式党员会投出另外394张代表票，总共788票。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一名合格的参选者得不到自民党内部势力较大的几个派阀的支持，只要他能够争取到足够多数量的地方票，同时尽可能吸引没有派阀背景的中间派议员的支持，仍有爆冷当选的可能。在1978年计入地方票之后的第一届党魁选举中，大平正芳就是凭着支持者在地方势力中的经营，击败了谋求连任的福田纠夫。
不过，安倍晋三辞去党魁职务的表态是在2021年9月正式任期结束之前做出的，这种情况下并不会举行规模较大、筹备时间偏长的党大会，而会采取相对封闭的“两院议员总会”模式。在第二种模式下，每位议员依然人手握有一票，不过地方票数量减少为141张，代表地方力量投票的也不再是符合条件的全体正式党员，而是全国47个都道府县的党组织负责人（每个行政单位3人）。如此一来，由于地方票的占比明显降低，派阀之间的协调以及前代党总裁的授意往往会发挥更显著的效果。菅义伟的胜出，就是这两项要素左右的结果。
根据自民党广报本部公布的选举日程表，自9月1日起，任何得到20名现职国会议员联署支持的候选人都可以参与9月14日的票决，但实际报名者数量并不多。公认的派阀领袖人物中，已经担任过一届首相的麻生太郎宣布因为年龄关系（79岁）不会参选，主要竞争者于是缩小到了河野太郎、岸田文雄、石破茂、菅义伟四人的范围。
现任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的岸田文雄一度被视为安倍最心仪的继任者，并流露出愿意和麻生太郎所在的派阀“志公会”（麻生派）合作的意向。但在今年以来最受关注的新冠肺炎疫情应对中，岸田没能说服执政党一致赞成首相提出的低收入家庭补助金方案，反而在派阀倾轧中弄得进退失据。在此之后，安倍不再考虑指定岸田，志公会等主要派阀也拒绝承诺对其做出支持。在9月14日的选举中，岸田只得到89票。
出身政治世家的防卫大臣河野太郎，自2017年以来受认可度持续上升。作为志公会（旗下现有56名两院议员，是自民党内第二大派阀）成员，他曾经不止一次流露过有意参选的倾向。不过在7、8月间的内部讨论中，麻生太郎曾经明确批评河野存在“缺乏一般性的常识”这一问题，年龄也相对偏小（57岁）。9月1日，在志公会做出与细田派（安倍所在派阀，现有97名两院议员）结盟、一致支持菅义伟的决定之后，河野太郎宣布不会报名参选。在菅义伟最终获得的377张选票中，细田派和麻生派议员占到了40%，重要性可见一斑。
最后一位候选人是29岁就当选为众议院议员、担任过防卫大臣和自民党干事长的石破茂。他的经验和年龄（63岁）都相对适宜，在民调中的受欢迎程度也高居榜首。但石破恰恰是安倍最厌恶的人选——2007年自民党遭遇参议院选举失利的惨败之后，正是石破率先举起“反旗”、在党内策划对安倍的领导力进行质疑，这才导致了安倍的第一次下野。
2016年石破离开政府，从此以改革家自居，对安倍政府的多项政策做出过公开批评。2018年的上一届党总裁选举中，他也是唯一敢于对安倍发起挑战的参选者。但石破的劣势在“两院议员总会”的选举模式下被放大了：由他本人发起的派阀“水月会”旗下只有19名两院议员，在中枢影响力严重不足。至于地方票的加成作用，只有在举行正式的全党大会时才会变得较为突出，而在规模较小的两院总会体制下仍将被大派阀下属的地方动员力量所左右。石破茂在9月14日的投票中只得到了68票，是三人中最少的。
菅义伟以新任自民党总裁身份召开首次记者会（图｜人民视觉）
既获得现任党魁以及细田派领袖安倍晋三的支持，又和麻生派早早形成默契：故而菅义伟在三位候选人中虽然报名参选最晚，却能够笑到最后。与泰半拥有世家大族背景，往往可以从父辈的声望、资财中获得荫庇的传统自民党政治家（例如安倍晋三本人）相比，这位即将上任的新首相来自秋田县的平民家庭，不饮酒、不吸烟、口才平平，实在不符合一般日本人心目中“大政治家”的形象。而由“笔头家老”一跃变为“家主”的菅义伟，似乎也没有多少时间感到踌躇满志——依照自民党党则，通过“两院议员总会”模式紧急选出、接替因故辞职的现任党魁的继任者，拥有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三年任期，而只是本届总裁任期剩余的部分。换言之，最迟到2021年9月，新一届自民党党魁选举又将举行。而2021年同时还是日本的大选年，最迟到当年10月，需要举行第49届众议院选举。对菅义伟来说，履新之后的当务之急除去继续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可能的第二度爆发外，就只有开足马力筹备所余时间不多的大选。他能否在明年顺利续任党魁，完全取决于大选的结果。
而菅义伟自进入政坛以来的行事之风，以及他身为安倍政权长期“家老”的角色，都使人很难对他成为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标志性人物怀抱多少信心。诚然，勤勉过人、喜爱垂钓与慢跑、更乐于召开早餐讨论会而不是宴饮达旦的菅义伟在某些方面很不像传统的日本政治家。
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他又显得过于“日本化”、过于“笔头家老”了——从1975年担任自民党资深政治家小此木彦三郎的秘书开始，秉承“家主”的意志进行政治谋划、包括为“家主”掩饰劣迹就成为了菅义伟政治生涯的最重要内容。无论是他近年来屡次在国会为丑闻缠身的安倍晋三辩白，还是在“共谋罪法案”、新安保法案的通过问题上一再钻程序空子，每每充斥着《金环蚀》时代的腐臭气息。甚至可以说，“忖度（Sonntaku）政治”之类怪诞现象在近年日本政坛的盛行，与身为“家老”的菅义伟是有直接关系的。和个人的政治抱负、政策见解相比，似乎依据安倍的意图缜密行事才是他的长项。这种长于“微操”、却缺乏真正政治家视野和判断力的缺陷，可以说早就被大多数观察家注意到了。菅义伟侍奉的第一位“家主”小此木彦三郎之子、现任众议院议员小此木八郎就认为，“不管是担任官房长官还是首相，或许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菅义伟的特色。”言下之意相比担负首相的重责，菅义伟还是更适合当好他的“笔头家老”。
当地时间2019年4月1日，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在记者会上正式公布日本新年号为“令和”，成为自“大化”以来，日本历史上第248个年号。（图｜人民视觉）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菅义伟的上任，又是21世纪初日本政治体系中行政权力急剧上升的必然后果。从2012年12月安倍晋三第二度组阁以来，以首相官邸为代表的行政权力对立法权甚至司法权的僭夺已经成为日本政坛稀松平常的现象；在反对党陷入分裂和弱化、自民党重新巩固了“独大”地位之后，甚至连实际施政成效寥寥、本身又被诸多劣迹困扰的安倍也变得完全无法撼动。在高龄少子化、经济增长疲软之类的结构性问题短期内得不到解决的情况下，执政集团似乎更乐于埋头在纯粹的权术手腕中，以确保一种表面的“稳定”。
而这个不愿接受变化、不愿行政权力的至高无上地位遭受撼动的政治精英集团，最终选择了菅义伟这位除去纯粹的行政才干外再无所长的“家老”来担当新一届掌舵者。或许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对外交事务所知不多、也不曾提出任何建设性改革方案的菅义伟只会是一个过渡人物。但对这位曾经的安倍政权“家老”来说，倘若接下来出现任何重大的政策失误或者政府丑闻，他都只能凭借自己的个人政治前途来承当了。
作者档案
刘怡
周刊特约主笔，原《战争史研究》副主编，不擅长聊天、没有社交网络账号的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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