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一位西方公认的世界级的绘画大师,出身优渥,晚年却处境凄凉,贫困潦倒,以致于家中煤气泄漏多日,才有人发现他早已离开人世。
常玉曾说:“我们的步伐太过时,我们的躯体太脆弱,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
生不逢时,却偏偏又具有贾宝玉般直率任性、潇洒多情的品性,他的人生难逃悲剧,而他的作品却因悲剧而增添了一层深刻的内涵。
富贵不知乐业
常玉出生于一个富庶的商人家庭,家族经营着四川最大的丝绸厂,“常百万”成为当地人形容这个家族富裕的称号。
常玉的父亲是一位画师,擅长画狮子和马匹,母亲是商人家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所以常玉自幼就接受了良好的艺术熏陶。
常玉的长兄经营着丝厂,收入十分可观,常玉不需要像很多贫苦家庭的孩子一样,去做农活或者当劳工。
14岁时,他拜中国近代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赵熙学习书画,19岁时留学法国,在艺术氛围浓厚的巴黎进一步学习绘画。
常玉在巴黎的生活像极了《小妇人》中,远赴欧洲留学的富家公子哥劳里。
风度翩翩,出手阔绰,又活泼开朗,再加上随手两下就能画出一幅带有东方韵味的漂亮的速写画,使得不少女孩倾心于他。
那时,徐悲鸿恰好也在巴黎留学,当徐悲鸿在画室学习西方的绘画技巧,勤奋练习时,常玉却悠闲地坐在咖啡馆,或是手拿球拍站在网球场地中,与同样惬意的法国男女攀谈着。
但当夜幕降临,他拿出纸笔,旁侧放着打开的《红楼梦》,沙发上安静地躺着一把正待弹奏的小提琴。
画乏了,拉一首小提琴曲恢复精力;灵感枯竭,心情烦闷,亦或是孤独寂寞,思念故乡时,便翻看一旁的《红楼梦》。
他沉浸在宝玉的人生中,亦梦亦醒,他不必为生计奔走卖艺,他的世界中只有艺术的美,随性而发的作品。
虽然出生于八国联军侵华的年代,常玉却未受外界干扰,虽然外界已是战火纷飞,革命形势严峻,但都随着他赴法学习而烟消云散,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为国家危难,亲人安危而紧张伤感。
可他终归是个潇洒的荡子,是冲破传统藩篱的叛逆者,他能做到的,就是用开放的西式思想,冲击保守的中式绘画理念。
作为艺术家,他和伟大的中国革命者不同,常玉没有那么崇高的革命理想,他深受西方自由平等和人权观念的影响,更注重现世的享乐,纵情声色,为艺术而活。
常玉的同学王季刚就曾打趣道:“常玉有钱,所以经常请大家吃地道的中国菜。钱花光了,他也从不窘迫,朋友们记得,他会带着一抹奇特的微笑说:‘我今晚有个约会,能去你家借瓶伏特加吗?’”
家境殷实,才华横溢又风流倜傥的常玉,很快赢得了一位法国贵族小姐的青睐。不久,这对才子佳人便举行了婚礼,在亲朋好友的声声祝福中开始了幸福的婚姻生活。
婚后的常玉本应该安稳一些,与妻子共同经营好家庭事务,可常玉初心不改,仍将艺术作为自己的头等大事。
他不仅作息时间依然保持着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习惯,下午也不在家,或是去与友人相约去打网球,或是在咖啡馆为年轻的法国女孩速写,或是请一些年轻貌美的裸体女模特,与她们调情,为她们作画。
常玉的风流是出了名的,又痴迷画女性裸体,以至于徐悲鸿也曾误会妻子与常玉有过亲密的交往。
可是常玉已有家室,任何女子都很难接受自己的丈夫在外风流,在社会上他已名声败坏,不少人对常玉说:女人和性会毁了你。
有时似傻如狂
常玉的性情与宝玉确有很多相似之处,他的绘画不拘泥于现有的技巧风格,而是追随着本人的情绪任性而为,他对待感情也是直率而多情,这些与他的成长环境密切相关。
常玉的青少年时期,也就是他师从赵熙学习书画之时,正是新思想逐渐传入中国的时候,他赴法留学同年五四运动爆发,所以常玉算是离“民主”和“科学”最近的一批中国知识分子。
面对新旧思想的冲突,中西文化的差异,常玉的绘画风格变得大胆而开放。
他用最浅显直白的酮体表达对新世界的炙热渴望,用最简练的线条勾勒女性丰腴的肢体,用毛笔和水墨的平滑自然表现画中人与物的柔美,用中国传统剪纸与版绘技艺,兼用留白,独创出一种杂糅中西绘画技艺的新画法。
常玉在巴黎的生活与创作与同时期巴黎的许多“浪子”艺术家一样,身处异乡的他们除了创作,更期盼得到人们的认同与尊重,也希望得到情感的慰藉。
这些艺术家行为乖张,却又深谙世俗人性。
常玉的性格和经历与毕加索十分相似,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都是“为艺术而艺术”,都对自己的创作理念保持着信心,都追求情感的绝对自由,都用美好的胴体表现内心的兴奋、热烈、苦闷、感伤、孤寂......
他们的画作表面上看起来直白易懂,却熔铸了创作者坎坷的经历和内心的五味杂陈,表现着人生不同时期,不同历史背景的冲突巨变。
常玉对艺术的追求是单纯而炽热的,他家境殷实,又极具天赋,这也成就了他淡泊名利,为艺术而活的信仰。
他毫不在意钱财,家人寄给他的钱足够日常挥霍;他也不太关注自己的声名,有人邀请时便举办画廊展示画作。
他时常为人免费作画,有学生问他要线稿时,随手便交于他们厚厚一摞,可当画商希望他按买家要求作画时,他却扭头就走。
这些看似痴傻的举动,正是当时很多巴黎艺术家的真实写照,典型人物便是毕加索。
常玉和这位绘画大师骨子里皆有这份傲气,坚持自我,追求自由与平等,对艺术创作则始终痴狂。
贫困难耐凄凉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常玉家道中落,兄长逝世,没有家人接济的常玉马上从天堂坠落到地狱,但他并没有想着如何赚钱养家,依然活在自己对艺术的想象之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甚至变卖了妻子的珠宝首饰维持生计,坐在咖啡馆里画人像速写,画好一幅后便跑到“模特”面前售卖,也只能收取几个法郎。
妻子之前就因为他画裸体模特对他心有怨言,如今丈夫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婚姻家庭,不为二人的未来考虑,于是她决定和丈夫离婚。
常玉没有了充足的经济来源,又失去了伴侣,而身处祖国的家人此时的生活也大不如前。
穷途陌路的他只能啃着干面包,喝着自来水艰难度日,他常常将唯一值钱的照相机存入当铺,或是向朋友借钱,没钱买画布是常有的事,以至于木板也能成为他的画布。
尽管处境凄凉,常玉却愈发注重自己的尊严,他和买画的客人约法三章:先付钱;画的时候不要看;结束后就拿走,不提意见。
这样严苛的“平等”条款,使得来找常玉作画的买家越来越少,而这也成为了,让他的作品难以符合大众审美的阻碍。
除此之外,他的“不欺骗”,也同样成为了一种阻碍。常玉曾在一次采访时,这么评价自己的艺术作品:
“欧洲绘画好比一席丰盛的菜肴,当中包含了许多烧烤、煎炸的食品以及各色肉类。我的作品则是蔬菜、水果及色拉,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位。
当代画家们总带点欺骗地以多种颜色作画。我不欺骗,故此我不被归纳为这些为人接受的画家之一。”
1966年,常玉开始创作人生最后一幅油画——《奔跑的小象》,他拨通了好友达昂的电话:
“我感到孤独和空虚,我现在正在画一幅画。”
“画的是什么?”
“您会看到的。”
“何时能画完呢?”
“过几天吧……我先画线稿,然后再简化它……再简化它……”
《奔跑的小象》
数天后,达昂看到一头大象在一片荒芜中前行,如同是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寻找边界,它的身躯异常渺小,似乎马上要被背景吞没,消失在空荡荡的世界中。
常玉曾说:“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
几天后,有人造访常玉的工作室,那时才发现了他的遗体,死因是煤气泄漏,他的胸口还横放了一本书,而生前经常佩戴的一只通体碧绿的玉指环也随之消失。
常玉去世后,无人安葬。他生前工作过的中餐厅老板听闻,出资将其葬在贫民墓地。
一年后,他的好友才找到这块无名墓地,为他墓碑刻上了姓名。
生前籍籍无名
回看常玉一生,不由让人感慨。他凭借大哥财力的支持,得以进入大茅屋画室学习。虽然远离故土,留学法国,却也自然而然融入了法国的上流社会,穿行于伯爵贵族之间,谈笑风生。
依靠着家族雄厚的财力,常玉在巴黎社会的生活可谓如鱼得水。
然而,常玉生活的年代是遍布苦难的。他刚好经历了两场世界大战,他的故土因列强入侵,生灵涂炭,大哥的丝绸厂也难以在三座大山的夹缝中生存,纷纷倒闭,日本侵华战争更是切断了他回国发展的后路。
而他所游学的法国,也并非风平浪静。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总人口不到五千万的法国,伤亡人数达到了几百万人,不少地区被轰炸的支离破碎。
国家危亡,所处地区形势也不容乐观,常玉没有改变自己骄奢的生活态度,一昧追求艺术家理想的世界。
或许是为了中国人的骨气,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亦或许只是为了当下的快乐,他始终没有追随着局势的发展而改变自己。
纵观常玉的作品,既有东方魅力又不乏西方艺术之美,可总归缺少了几分他那个时代的特征。他着重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将绘画视为反映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
他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不愿意走出来面对残酷现实并与之抗争,他的作品往往表现的是性与美,身处异乡的孤独寂寞,世事变迁的伤感落寞,甚至透露着一丝怯懦和惶恐,这是战争年代所忌讳的。
反观同时期的绘画大师毕加索,在亲眼目睹了西班牙独裁者,授命空袭巴斯克地区重镇格尔尼卡,造成数千名士兵群众死亡的惨烈照片时,他迅速开始绘制草稿。
为巴黎世界博览会的西班牙馆,绘制了一幅大型墙面——《格尔尼卡》,描绘了人间惨状,那支离破碎的肢体,充斥着血腥与暴力,悲惨恐怖,让观者沉默不语,驻足良久。
常玉一生画过上百个裸女,为了艺术理想,不根据世俗的观点而改变自己的创作理念,他浪荡的性格和大胆暴露的创作风格,难以符合人们的价值观。
在人才辈出的巴黎艺术界,常玉的作品缺乏表现特定时期战争疮痍带来的伤痛,缺乏宏观深刻的思想内核,所以无法引起观赏者广泛的共鸣。
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逝后声名远播
2019年秋,常玉的《曲腿裸女》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的“现代艺术晚间拍卖”中,以1.98亿港币的高价成交,为何在常玉逝世53年后,其作品竟能以惊人的天价卖出呢?
一个流传百世的绘画作品,可能在某些技艺方面具有开创性,并具有与别具一格的美感,常玉的画作风格鲜明,杂糅中国书法与美术技法,又融合了西方的绘画风格。
对于中国和其他传统画家来说,他表现的酮体之美是禁欲的,是冲破封建思想藩篱的,是极具冲击力的。
他的画作,体现了中西文化的融合,是自由、平等、民主思想的萌芽,代表着近代中国人在思想上的改变。
所以,常玉的画作价值不仅在于画作本身,更在于画作的思想内核。
除了思想的革新,感官的冲击,常玉的画作还在细微之处映射着宏观的历史环境,他的每一幅画作,都是他的人生经历和国家兴亡的见证。
每一幅作品的背后,都氤氲着一个在战争年代,孤身一人,远走他乡的浪子的离愁别绪。
常玉的作品并非一成不变,他的画作风格随着其人生与所处环境的巨大变迁而变化。
在世界大战伊始,局势相对缓和,经济条件优渥的常玉初到浪漫的法国,出入于各国名流之中。
世界对于这个青年来说是新奇美好的,他笔下的人物自然灵动活泼,对于美丽少女的描绘,自然是柔美鲜活,粉红色成为他笔下裸体少女的主色调。
粉嫩的酮体是美的符号,惹人遐想,难以抗拒;但当战争给世界人民带来巨大伤痛,常玉的家族也因此没落之时。
他的世界充斥着忧郁与躁动,他笔下的人物开始具有笔挺的骨骼与坚实的肌肉,正如吴冠中所评:“那线也是用乌黑的铁一般的线,肯定明确,入木三分,不再是迷梦,是一鞭一条痕的沉痛了。”
他的画作不再仅仅表现女性的酮体之美,而是借用人体来表现山河破碎带给人民的伤痛,以及自己难以排遣的孤独之感。
在这一层面来说,常玉是历史的见证者,他的作品,是历史的表现者,是文化与思想的传播者。
对于身处和平年代的人来说,常玉的作品是历史与文化的载体,是当代人窥探那无法经历、无法感知的残暴战争的一面明镜。
而其传递的自由、平等、开放、包容的先进思想内核又极其符合当代社会的价值观,他不为人生而艺术,追求纯粹美的理想境界,令世人尊敬。
审美是主观的,但艺术却是客观的。在这个和平的盛世,常玉的作品能拍出天价需要伯乐,还需要一定的资本运作,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并赢得广泛的认可。
天时地利人和,轻轻拂去表面的尘土,金子那耀眼的光芒便会闪现。
常玉说:“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关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毋须赋予任何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他的作品,宛如古墓中破碎的陶片,带有模印的地砖,镶嵌着历史的疤痕,也许在最初形成之时默默无名,却随着时代的变迁,扩充了原本的内涵,闪烁着历史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