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10日,邓小平接受姜椿芳赠送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
姜椿芳
他是一位隐姓埋名、与狼共舞的中共地下工作者;
他是一位“春蚕至死丝未尽”的社会活动家;
他是《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奠基者——
姜椿芳请鲁迅看电影
姜椿芳的大弟子、原上海翻译家协会秘书长姚以恩告诉我,他很想为自己的老师编撰一本《姜椿芳画传》,希望我参加,并为我联系了远在北京的姜椿芳大女儿姜妮娜。姜妮娜老师很快将有关材料寄予我,我们通过电话和网络几次叙谈。读着和谈着这位为中国文化事业立下丰功伟绩的文化战士,不久前,300多件姜椿芳生前手稿入藏上海图书馆的情景又进入我的视野,难忘那一页页皱纸上精勾细划树起的共和国文教、出版事业的座座丰碑。
姜椿芳,1912年生,江苏常州人。从青年时代起就积极投身中国的革命事业,20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32年任共青团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长,后调任共青团满洲省委宣传部长,主编《满洲青年》(后改名《东北青年报》)。按照党的安排,他还在英亚社(塔斯社的化名)当过俄文翻译。1936年转移到上海从事进步文化活动,后成为上海地下党的文委书记。姜妮娜简略地介绍其父亲的前期经历后,谈到其父亲初到上海,有一件事让他终身难忘又久久遗憾。
在当时上海这个文化中心,特别是在中国左翼文艺运动中,为开展工作,姜椿芳认识了当时几乎所有进步电影、戏剧艺术工作者,并且进一步扩大到文学、音乐等领域,甚至包括鲁迅。
1936年10月10日,鲁迅与许广平带着海婴到上海大戏院观看电影《Dubrovsky》,这是根据普希金的小说改编的影片,中文译名《复仇艳遇》。姜椿芳翻译这部电影并组织这次看片活动。见鲁迅先生到来姜椿芳十分高兴,递上了为这次放映出版的纪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的纪念册,介绍说,册子里有关普希金生平和作品的叙述,就是根据鲁迅所主编的《译文》月刊的资料编辑成的。姜椿芳并且告诉鲁迅,这部影片译名《复仇艳遇》,是国民党政府电影检查会一再挑剔而改变,才成了现在的片名。鲁迅带着愤慨的口气说,检查官就是要把作品的题目改得面目全非,让人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因为影片即将放映,姜椿芳匆忙送给鲁迅两张赠票,恳请他下次再来看电影。当晚,鲁迅在日记里记载:“十日,晴……午后同广平携海婴并邀玛理往上海大戏院观《Dubrovsky》,甚佳……”没有想到,这《Dubrovsky》是鲁迅生前所看到的最后一部影片,一星期后,10月19日,先生便与世长辞了。
草婴:我的老师,我的引路人
姜椿芳年轻时就翻译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等作品。而在抗日战争时期,更吸引和培养了一批年轻的翻译人才,如草婴、戈宝权、陈冰夷、包文棣、叶水夫等,这批翻译力量后来成为新中国成立后俄罗斯苏联文学翻译界的一支中坚力量。
原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以翻译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作品而名扬中外的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告诉记者,“姜椿芳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引路人”。
草婴是在1939年春认识姜椿芳的,当时他17岁,姜椿芳27岁。抗日战争爆发,草婴全家从宁波逃难到上海,但抗日救亡的热情在他身上燃起,那时进步书刊和俄罗斯文学作品大量涌入,这萌发了他学习俄文的念头。当时一位俄国的太太当起了他的老师,草婴以一块钱一个小时,一周学一次的方式开始学俄语。不久,他参加了由地下党的组织的“拉丁化新文字研究会”,在那里认识了姜椿芳。当姜椿芳知道草婴渴望学习俄语,又困难重重时,就马上表示愿意帮他,并约定两三个星期见面一次,帮他解答疑难问题。就这样,在姜椿芳耐心辅导下,草婴学习俄语信心大增,水平也大大提高。
1941年在上海沦陷区几乎所有进步报刊均被封杀。根据党的指示,姜椿芳在上海开始创办时代出版社,先是以苏联人的名义创办中文版《时代》周刊,主要报道苏联反法西斯战争情况,内容包括塔斯社电讯和苏联报刊文章。这是我党宣传工作突破封锁的一大成就。草婴由此参加这方面的工作。草婴说,正是“在他的热情鼓励和帮助下,我开始在翻译道路上蹒跚学步。1942年,时代社又出版了《苏联文艺》月刊,我也替它翻译文稿,第二期就翻译了苏联作家普拉东诺夫的短篇小说《老人》。”
后来翻译工作成了草婴的终生事业。前不久,当他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殊荣时,又激起了他对亦师亦友的姜椿芳的怀念。
筚路蓝缕成上外创始人
新中国诞生伊始,百废待兴,国家急需一批俄语人才,以保证建设任务的顺利进行。1949年11月,中共中央华东局和上海市委,在陈毅市长的倡议下,决定在上海创办一所培养俄语人才的高等学校。多年从事俄语新闻和文学翻译出版事业的姜椿芳便成了这所学校的不二人选。不久,上海市委就正式任命姜椿芳为上海俄文学校(上海外国语大学前身)的校长和党委书记。
姜椿芳的“大弟子”、著名翻译家、原上海翻译家协会秘书长姚以恩先生在寓所告诉记者:“1949年12月4日上海《解放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以姜椿芳校长名义发布的‘上海俄文学校招生简章’广告,初、中、高三级共招生300名。这给我带来了新的学习机会,于是便报名投考,经过‘国文、政治常识、俄文和其他外国语’的考试,我终被录取为第一届学员。”
从奉命创办上海俄文学校到1950年1月学校迎来第一批学员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姚以恩回忆道,面对一无校舍、二无教师、三无教材的环境,姜校长好像早有思想准备。他用他的人格魅力和多年来建立的人脉资源借到了办学的校舍;聘请了当时在上海的具有较高学历的苏联侨民担任大部分的教学工作,同时又聘请了国内俄语界前辈夏仲毅教授来校担任俄语教研室主任;教材采用现成的中央大学俄文专修科曾使用过的俄语启蒙教科书、署名为贺青的《俄文读本》,直到后来才知道,教材编著者贺青其实是姜椿芳的笔名。
开学第一天姜椿芳请来陈毅市长给学生们上了第一堂政治课,以后又请了夏衍、冯定、柯蓝等专家做各种专题报告。他们的演讲古今中外融会贯通对提高学生的思想水平和文化修养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日后的教学工作中,姜椿芳还亲自担任翻译课教师,同时他又十分重视提高学生政治和文化素养。
姚以恩十分自豪地说,我们的校长可说是当时上海的首席俄文翻译。凡是有苏联朋友参加的重要活动,差不多都由他担任口译。当时,各种苏联代表团和专家络绎不绝来我国,如法捷耶夫、西蒙诺夫、格拉西莫夫等,后来共青团的爱伦堡、尤金等来访,姜椿芳都被推去当口译。他还曾为陈毅市长等负责同志当过精彩的翻译。他翻译起来总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如果能把他的口译的话语完整地记录下来,无需加工就可以成为一篇文从字顺的文章。
从“俄国通”到“狄德罗”
当后人把姜椿芳的手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收藏,看到姜椿芳在视力极差的情况下,写的那些歪歪扭扭、有时是两行交成一行的手迹时,著名社会学家、原民进中央副主席邓伟志教授的心颤了,热泪夺眶而出。因为他难以忘怀曾与姜椿芳先生一起工作的日日夜夜。日前他告诉记者这段往事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邓伟志说,他知道姜椿芳的名字,始于1962年。那时他在中共中央华东局政治研究室学习组工作,具体任务就是一条:读《列宁全集》,结果读出了一个姜椿芳。因为他是参与翻译并领导编辑出版《列宁全集》的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副局长。再一读,就知道姜椿芳是中国有名的“俄国通”。他熟悉苏联,苏联人更熟悉他。法捷耶夫、西蒙诺夫、尤金、罗申都是他的朋友。他为毛泽东、刘少奇、宋庆龄当过翻译。他还把《毛泽东选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译成俄文出版。
邓伟志得以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姜椿芳领导下工作,始于1978年调到中国大百科全书上海分社以后。这时的姜椿芳虽然仍是仪表堂堂,但是已经成了“盲人”,多年的囚禁使他患上了青光眼。他很少写字,也很难看书。原来,“文革”中姜椿芳被康生等人以“苏修特务”的罪名关进了秦城监狱。这一关就是2407天。在秦城姜椿芳反复琢磨:“文革”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干出那么多缺乏常识的、幼稚可笑的事情?“文化革命”怎么那样没文化?他想起他家里的那套沙俄时代的百科全书,想起法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狄德罗编纂的那套百科全书在历史上的启蒙作用,他想起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喜欢运用各国大百科的故事,便暗暗下决心,出狱后一定要编一套《中国大百科全书》,也来个新启蒙。
1975年4月19日姜椿芳出狱了,当天就向来看望他的王惠德、张仲实等人提出编大百科,并开始搜集百科资料。1978年他正式打报告给党中央,中央领导批示同意。邓小平曾两次偕姜椿芳会见外国百科全书主编。自党中央批准后,姜椿芳四处游说,求助于各路专家。到南京大学讲百科,因为大雪封门,他是由同事等架着步行进南大的。他在上海给专家做报告,没有稿子,他也看不见稿子,仅凭记忆,旁征博引,娓娓道来。
邓伟志接着说,姜椿芳还有个大贡献,他是在大百科里告别“伟大”的第一人。在编大百科之初,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能在大百科全书里列上条目的人,可以说各个都是“伟大的”,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军事家、伟大的科学家,伟大的文学家,等等。那么多“伟大”要占多少文字啊!大百科是工具书,要惜字如金。再说,“伟大”、“不伟大”如何衡量也是个难题。可是,如果有一些人名字前不加“伟大”,又是犯大忌的呀!怎么办?姜椿芳在跟阎明复等几位大百科领导商量后,决定打报告,提出在大百科全书释文中一律不用“伟大”、“英明”等形容词。这在现在看来或许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可以想象,姜椿芳当时那样做该具有何等大无畏的气魄!
1987年12月17日,姜椿芳在北京被癌症夺去生命,享年75岁。1988年1月6日,新华社播发了首都各界群众送别姜椿芳的消息:“中国大百科全书刚刚屹立在世界百科之林,中国百科事业的奠基人却与世长辞了。”
姜椿芳生前好友赵朴初先生当时曾亲笔写下挽联:“魔氛谷里,捷报遥闻,最难忘万暗孤灯时代传声手;文化园中,灵苗广种,不独是百科全书事业奠基人。”这是对“彪炳史册”的姜椿芳一生最精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