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这是那个叫苏景宁的女孩的一生。
永乾二十七年
我和傅远瑱是在我十五岁那年认识的。
我早早听闻宫中有位四皇子,年少出征,仅用了三年就收复了边关,而后,五年时间,更是攻下邻国半数江山,自此,我朝边关安宁,百姓安居,无人来犯。
我十五岁的前一日,京城百姓都说,四皇子班师回朝,可陛下不准百姓迎接,我和隔壁李侍郎的小女儿商量着,远远看看这位少年将军,究竟是何等风采,才能让边关百姓传颂多年。
那日冷得很,城门,大街,人烟稀少,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唯恐违了陛下旨意。
我和李小娘子躲在街口,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城门有大军归来,李芊芊等的不耐烦,问我还要等吗,我说,要。
傅远瑱从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冬月里的雪冷的让人发颤,可那个将军星眉剑目,迎着白雪,朝着他的故城归来。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城里,他的身后,没有兵将,只他一人。原来陛下,这样讨厌这位将军,当初爹爹回京时可是骑在马上,拥着王军回来的,可他什么也没有。
我忽然觉得这位将军好生可怜,以前听爹爹说起过他,说要不是他一身本事,建功立业,他留在宫里日子也不会好过,去了边关,或许会自在。
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想把身上的披风披到他身上。
“你冷吗,要不要我把披风给你。”这是我对傅远瑱说的第一句话。
街上稀稀疏疏的百姓看着我的行径,都惊恐地抬起了头,有个大娘忙忙上前把我拉到街边,告诉我,我这是抗旨,是要杀头的。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家有免死金牌,爹爹几年前的生辰送给了我,说我家大概也就我会用的到。
傅远瑱站在那,看着我,我对着他笑着,他好像愣了一下,也对我笑了笑,很浅,可是很好看。
回到家的时候我偷偷摸摸的往我的院子跑着,可还是让我姐姐抓着了。
“苏景宁,大冷天你又跑哪去了。”
我阿姐很久没有回府了,她在她那个婆家过得很不如意,她那个婆婆就是个打秋风的,天天贪我姐的便宜,我姐新得了料子,她先抢去几匹,也不管穿在她身上合不合适,都要讨了去,开始我阿姐就忍了,后来几次,我阿姐不愿意,她婆婆竟然哭倒了我家。
她那个丈夫,我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假假的,现在的官职,也是我家给走的门路,要不是有那份旧的婚约,再加上我爹爹那么信守承诺,我娘万万不会让我阿姐嫁过去的。
他们现在的宅子,还是我阿姐的嫁妆。
“阿姐,你别告诉爹娘,我就是去街上看那个将军了。”
我姐作势要打我,“你不知道陛下下了旨,你胆子真是大出天了。”
我没告诉我姐我还跟他说话了呢,要是说了,就不是作势要打我了。
“阿姐,你回来要住几天啊,我明日就及笄了,你定要多陪我几天。”我拽着阿姐的袖子撒娇道。
“也就一两日。”
“怎么就这几天,是不是那个老虔婆又为难你啊,不行,我给你出气去。”
我就受不了我阿姐被那么个腌臜东西欺负,我娘也不管我,所以她婆婆每次看我都怵怵的。
“没有,就是过几日他们家来亲戚,我总要在的。”
我俩边说边往院子里走,还没走到,我爹身边的福叔就来了,叫我去我爹书房一趟。
我还没走到门口一个花瓶就破门而出,碎在我脚边,见此不跑,就是傻子。
“苏景宁,你给我过来,你胆肥的出了大天了,明日也不用及笄了,反正胆子大到违抗皇命了,及什么笄啊,命都快没了。”
我爹和我姐真是亲父女,描述胆子大也只会有这么一个形容法。
“爹,你把手里的掸子放下,咱们好好说。”
“好好说个屁。”
你看,我就没遗传我爹的粗俗,我多文雅啊。
我娘来的时候,我跟我爹在他院子里兜了好几圈了。
我爹真是宝刀不老,我都喘的不行了,他大气都没喘几下。
“阿宁,你过来好好跟你爹爹说说。”
“你让他把手里的东西扔了,我就过去。”
“苏景宁,你别蹬鼻子上脸。”我爹把手里的掸子直接扔了过来。
最后,我坐在门口,我爹爹坐在屋里,“好好说话”。
“你问问她,她自己去哪了?”
我娘走到我身旁,蹲下问我:“阿宁,去哪了?”
“我去街上了。”
“你怎么不说你去哪个街上了。”我爹爹语气真是不善。
“我去见***了。”
我娘拍了我脑袋一下,说:“好好说话。”
我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抱着娘的胳膊撒娇道:“娘,我就是稍微看了一眼那个回朝的四皇子,我保证,一眼没多看。”
还没待我说完,我爹爹扔个了砚台过来,“你放屁,人家李侍郎告到我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你还上前言语了几句,要不是我于他有救命之情,你现在早早在大狱里等死了。”
我娘看着我,越看我越心虚。
“娘,我爹爹老是在说这位四皇子,连你也感叹过几次,我就是好奇,真的。”
“阿宁,这事万万坐不得玩笑,这次娘帮不了你,也护不得你。”
我看着我娘离开的背影,心想,我完了。
最后,我爹爹说,待及笄礼成后,我禁足到他心情好为止。
我及笄那日,来了很多人,宫里也送来了贺礼,李芊芊说,比她及笄那日要风光的多,我回头看她一眼,好奇的问:“你爹就没发现你也去了?”
李芊芊坐在我身后的贵妃榻上,一脸得意的说:“命好呗。”
时运不济啊,时运不济。
我再踏出门的时候,院里的海棠开了。
阿姐这几个月,与她婆家闹得不可开交,她婆婆想要做主,把她远方侄女嫁给齐书臣当贵妾。
我爹说,品行端庄即可。
我娘说,你做梦。
所以这事一直闹到我解禁都没个结局。
我到我阿姐家的时候,她婆婆正在堂中哭喊,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什么他儿子六品官员,只有正妻,无一房妾室,实在有失颜面,反正就是要纳妾。
反正听得我心烦,我那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整个府宅都安静了。
齐书臣要上手打我,我阿姐先给了他一巴掌。
“齐书臣,你要是敢动阿宁一下,我能要你命。”
我阿姐从来温柔,为数不多的的狠话,大概都是为我说的。
齐书臣这个人,一无是处,没有作为的能力,享受荫蔽,安于现状,毫不进取,却自恃清高,以文人自居,其实肚子里的墨水还没我姐姐多呢。
我走到齐书臣面前,打开我娘让我带来的荷包,里面放着一封郎中的脉案,一份地契,一些证词。
“齐书臣,这是袁容娘,也就是你那个表妹的脉案,郎中说了,再过三个月就要生了,要是不进门,这个孩子的名头可就是个私生子了。”
齐老婆子一把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老太太,你撕了也没用,袁容娘的肚子在那,还能一夜没了?”
齐书臣黑着脸,问我想怎样,我哪能怎样,我巴不得现在我姐就休了你。
我扬了扬手里的地契,说:“这座宅子,应该是我阿姐的嫁妆,拿了嫡妻的嫁妆养外室,齐大人,官场上你的名声想必也不会好到哪去了吧。”
我感觉我说完后,齐书臣看我的眼神能吃了我,不过,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这些丫鬟、小厮的证词,应该不用我读了吧。”
“你到底想怎样。”
我拉着我阿姐,坐到太师椅上,拿了块桌上的桃酥吃了一口,就吐在帕子上,说:“你说说,你们家怎么连吃的都这么让人不喜欢啊。”
我阿姐转过头看着我,说:“什么脏东西都放嘴里,也不怕犯恶心。”
“所以趁着还没吃进去,赶紧吐出来了呀。”
齐老太婆要过来拿水泼我们,倒是他儿子制止了她。
“念在两家旧识,我娘说给你休书未免太难看,合离吧。”
齐书臣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我阿姐身旁。
“景安,我们不必到如此地步吧。”
我姐姐看都没看他,拿起桌上樱草刚沏的茶,喝了一口,把茶推到我这边,跟我说:“你尝尝。”
然后站起来,面对着齐书臣说:“我们最不必的,就是互相蹉跎了三年。”
我和阿姐离开宅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夜里的京城着实好看,我阿姐看着窗外,灯火阑珊,人人皆欢。
“阿宁,我们去繁盛楼吃肘子吧。”
我阿姐自成亲以来,再没像今天晚上这般真心的笑过。
又过了一个月,栀子花开了。
我娘说,要给我议亲了。
家里上门提亲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我每天都在幻想我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他不必多好看,一身浩然正气就好,也不必多大的官职,努力上进就好,最好像书里写的那样,濯濯如春月柳,会温柔的在我耳边私语,会在随时保护着我。
只是我没想到,家里最先出嫁的,又是阿姐。
嫁的是当朝皇后之子,远山王傅远琛。
他们两个,是在我阿姐十二岁入宫那日认识的,年少倾心,懵懂美好。
如若没有那桩婚约,三年前我阿姐嫁的便是远山王了。
远山王是个如嵇康一般的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为嫡子,却无争储之心,谦和待人,还会温柔的叫我宁宁。
我阿姐这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心上人要成为身边人了。
婚礼那日,我又见到了那位四皇子。
他已封为长风王,我爹说,他现在深得君心。
那日我喝了些许酒,可我酒量不好,没几杯就有些晕了,醉意上头,我想起远山王府后面有一池塘,里面养着好多大锦鲤,就想着去喂喂那些大胖鱼们。
荼白扶着我走到池边的时候,桌子上的鱼食盒空了,我便让荼白去拿些,我坐在亭子里等她。
春日里的夜那样让人着迷,月亮的光辉映到池塘,散了好大一摊,池边的垂柳摇曳着,伴着月光,仿佛是个梦境。
这个梦里,我看见了傅远瑱。
“苏小姐在赏月吗?”这是傅远瑱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永乾二十八年
我借着酒意,胆子更大了些,我说:“我在看那些鱼,早晚有一天给它们炖了。”
傅远瑱扬起嘴角,他笑了。
“笑什么,我姐夫把鱼养的这么肥,不是为了吃吗?”
“也就你敢动这池鱼的主意,我二哥可是宝贝的紧啊。”
“我还把我宝贝的阿姐嫁给他了呢,吃他点鱼怎么了。”
傅远瑱往前走了两步,坐到石墩上,他说:“是,我二哥肯定愿意。”
“长风王...”我还没有问出口,荼白就回来了,其实我想问,你为什么会来这。
荼白行完礼之后,把鱼食捧到我面前,我低头看了一眼,荼白这丫头真是实在,满满当当。
“长风王,要一起吗。”
“不用了,苏小姐尽兴。”
我也没有再理他,抓了一把一扬,一条条胖乎乎的肥鱼围上来,整个池塘好不热闹。
“小胖鱼们,好好吃啊,争取长成大胖鱼,姐姐喜欢吃大点的,好好长啊。”
“小姐,你收着点。”
“收着点撒鱼食他们就吃的不高兴了。”
“我说你收着点。”说完还往后指了指。
我往后看了看,哦,长风王在。
“王爷不在意吧。”
我看见傅远瑱微微弯起嘴角,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夜里的风吹得我更晕了些,我撒了半盒之后,觉得没意思了,说:“荼白,我们回家吧。”
走的时候,我倒是没忘了行礼,“我要回家了,告辞,长风王。”
我没有等傅远瑱回我,便离开了亭子。
第二日酒醒的时候,就看见荼白蹲在我床边,直直的看着我,“小姐,你上辈子是九天仙女吧。”
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是我起床的时候太美让你有此感叹吗?”
“因为你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啊,去年抗旨一次,昨天你还在长风王面前特别无礼,可每次你都没事。”
不行,信息量有点大,“我昨天...对长风王...无礼?”
“对啊,你都没有行礼,就走的时候,草草行了礼也没等长风王说什么,你就走了。”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做什么事了呢。”
“那倒是没有,就是要吃咱们远山王的鱼。”
“我跟谁说我要吃那些鱼了。”
“长风王啊。”
我姐夫,远山王,爱好众多,养鱼为甚,当年八皇子还小,才六岁,说了句:“这些鱼一定很好吃吧。”从此再也没进过远山王府的门。
不行,我还要去看我阿姐呢,可不能连门也进不去。
“你确定就只有长风王听见了?”
“不是只有长风王啊。”
完了这事麻烦了。
“还有长风王的副将。”荼白接着说。
我忍住要一枕头砸荼白的冲动,“你就不能一口气说了。”
我歹想个法子,让这长风王闭嘴。
吃了早饭之后,我在院子里转悠想办法,这长风王回京还没一年,也没传出过风月情事,也没听闻什么爱好,不对,爱好往城外军营跑,我也不能给他送个军营封口啊。
“小姐,你就别转悠了,都一个时辰了,太阳底下不晒吗。”荼白蹲在阴凉角落里说着。我走到荼白面前,蹲下来说:“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这长风王喜欢什么。”
“小姐,你一个大家闺秀,让丫鬟去外面打听男人的爱好,传出去,老爷又该追着你打了。”
“也是哦。”
我又在院子里转悠着,转悠到吃午饭。
吃饭的时候,我爹爹看着心情挺好。我夹了几块肘子往我爹爹碟子里放,我爹爹笑着说:“说吧,干什么错事了。”
我哈哈两声,我爹爹怎么这么会洞察人心呢。
“没有,今天的肘子做的真不错,你多吃几块。”
要说我们全家有什么共同爱好,那就是吃肘子。
“没事,我今天心情好,小错我也不怎么你。”说完我爹爹夹起碟子里的肘子放在嘴里。
我娘在旁边温柔的笑着,看看我,看看我爹爹,说:“从小到大,你一殷勤,准没好事。”
我娘总结的到位。
“我真没事。”
快吃完的时候,我酝酿了酝酿,小心开口:“爹爹,昨日婚礼上,长风王帮了我些忙,我想送点什么感谢他,只是不知这长风王有什么喜好,或钟爱什么物件。”
我娘倒是先开了口:“昨日怎么没听你说,长风王帮了你什么。”
我吧,从小到大要想扯谎,必须打草稿,所以我转悠一上午,打了一肚子草稿。
“就是进喜宴的时候,我差点滑倒,他扶了我一把。”
我爹蹭的一下站起来了,“我说你今日怎么如此殷勤,你娘和你阿姐没教过你,在外要谨言慎行,你怎能如此不小心。”
看吧看吧,我爹什么事都能骂我一顿,刚才还说不怎么我,哼,男人心,难辨真。
“爹爹,人家长风王没有责怪嘛,所以我才想感谢人家呀。”
我娘拿手帕擦擦嘴,拍了拍我的手说:“这事我会跟你阿姐说,让她替你去。”
别呀,事情发展不能这样啊。
“娘,这件事没人知道,让我阿姐去,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娘对着我笑了笑,又对着我爹爹说:“我让她把库里的白玉棋子送去可好。”
我爹爹没说什么,直接就走了。
我陪着我娘去库里拿棋子,路上,我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一见倾心固然是好,但万不可没头没脑的往前。”
不是吧,我娘不会以为我喜欢长风王吧。
“娘,真的只是感谢,只是感谢。”
我娘一副我懂的样子,让我很头疼。
到长风王府的时候,长风王不在,把我引进来的是一个叫章显允的小将军,跟我差不多大。显允说:“我们王爷去城外军营了,这个时辰大概也快回来了,姑娘稍等片刻。”
我坐在中堂等着,眼睛也四处望了望,长风王归京时间不久,所以这王府摆饰多少寡淡了些,堂里的架子上也没有摆满,桌上的盆栽打理的也不好,跟我姐夫的远山王府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真的,要不是我有事要说,我早走了。
长风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堂前的转悠,他穿着一袭白衣,仿似雪落了满身,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那一刻,四月艳阳赋予他浑身光辉,好像我心底某个角落也明亮起来。
当今陛下八个儿子,每一个都相貌俊朗,而长风王和他们不同,也许是少时在边关的缘故,也许是经历不同的缘故,他就是不同的,其他皇子,珠环玉佩,而他身上仅有的配饰,便是腰边的玉佩,当真的有匪君子,干净爽朗,不染尘埃。
“苏小姐久等,军营出了一些事情,耽误了时辰,还望苏小姐见谅。”
我笑了笑,朝他行了礼:“参见长风王,军事繁忙,我稍等也无碍。”
“苏小姐请坐。”
我坐下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他先问:“苏小姐登门,可是有事?”
废话,我没事来你这干嘛,离我家那么远。
“昨日我阿姐大婚,景宁有点口无遮掩了,还望王爷忘了所见所闻,小女为表感谢,这有一套白玉棋子,还望笑纳。”
傅远瑱听完,低头笑了一下,抬起头说:“我今日见了二哥。”
好家伙,早知道我睡醒了就堵在长风王府门口。
“荼白,我们走。”跟你在这费口舌,还不如去求我亲爱的姐夫原谅。
“苏小姐,我并没有说我说了什么。”傅远瑱还喝了口茶,他倒是神清气爽。
我气呼呼的走到他面前,叉着腰,刚才装名门淑女装的我怪累的,我说:“你什么意思不会一块说完了,断断续续,你带兵打仗也这样大喘气吗,很好玩吗。”
他身边的副将一脸不可思议,大概从没人这样对待过他家将军。
傅远瑱没有恼火,要我跟我爹爹这样说话,我爹爹屋里的鸡毛掸子估计全能报废。
“我昨日也喝了酒,并不知道到苏小姐说了什么。”
傅远瑱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很无理取闹。
我软下语气,换上温温的笑,说:“这样啊,王爷酒量也不怎么样啊。”
傅远瑱变了变脸色,要站起来,我立马把他按下,“我错了,我不知好歹了,棋子给你留下,我先走了。”
然后拉着荼白飞奔着出了府。
解决完事情,心情舒畅到不行,拉着荼白往品甘阁走,他们新出的莲花酪在京城都是限量卖的,去晚了就没了,而且都是傍晚的时间卖。
我们到的时候,前面排了好长的队,所幸啊,到我们是最后一份了。
“荼白你说,今日你家小姐是什么运气啊,吉星高照啊。”
“小姐,你马上就要议亲了,就你这脾气,在阁中老爷和夫人还能给你遮掩一二,出了嫁在婆家可就不能如此了,要是摊上齐家那样的人家,你可怎么办啊。”
“别咒我,我要嫁的人,一定要能让我自由自在的生活,要不然我宁愿不嫁。”
“小姐,你又说笑了,京城那家会让自家夫人不按规矩活啊。”
我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刚刚出现的月亮,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的,一定会的。
转眼,夏天到了,阿姐也在几日前诊出有孕,家里热热闹闹的,我爹我娘每天都是笑脸。
而这个夏日里,对于京城百姓来说,最让人震惊的是,宫里追封了一位皇后,而傅远瑱就是这个皇后的儿子。
这么多年,无论是朝中还是百姓间,没人知道这个四皇子生母是谁,总是猜测这位皇子生母必定让皇帝厌恶,否则怎会如此对待这位四皇子。
阿姐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
那年,陛下刚登基一年,在民间遇见了一位姑娘,叫冯瑶容,姑娘已有心上人,而皇帝却把姑娘强行接入宫中,那时候,当今皇后还是德妃,皇帝便让德妃照看这位姑娘。
姑娘在皇帝一日一日的关怀和爱护下,渐渐认了命,不再排斥皇帝,在永乾五年,怀上了傅远瑱。
而在姑娘快要临盆的时候,在绘秋堂休息时,听到了来往宫女的闲言碎语,宫女说,听说姑娘的心上人在姑娘入宫的第二天,就被行了宫刑,现在就在宫里辛者库。
姑娘扶着肚子,跌跌撞撞的跑向辛者库,远远就看见心上人早没了往日风采,姑娘哭倒在辛者库大门口,嘴里一直说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姑娘在生下傅远瑱的第二日,拿出藏了很久的鸩毒,于那日午后香消玉殒。
姑娘留了一封信,请求太后把她葬在江南,她不愿在留在京城,一刻也不愿。
于是她的那个孩子便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皇帝厌弃,说是他带走了姑娘,这么多年,傅远瑱能平安长大,皆是太后和当今皇后的照顾,皇帝一眼都没瞧过他。
听完这个故事,我好像更心疼了傅远瑱,原来他过得竟然那么艰难。
如今皇帝追封冯瑶容为明达皇后,不知是为了补偿儿子,还是要让冯瑶容永生永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快到秋日的时候,阿姐身体不舒服,说是要让我陪陪她。
我到远山王府的时候,傅远瑱也在。
阿姐说,傅远瑱又要出征了,他是来辞行的。
姐夫说,此战并非必须,却始终隐患,皇帝犹豫之时,傅远瑱站出来提出领兵先发制人。
那天夜里,姐夫备了一桌酒宴,在桌上,傅远瑱说说笑笑,举止很爽朗,看得出来,我姐夫和他关系很亲近。
我姐夫并不知我与他早相识,所以介绍:“宁宁,这是我四弟,长风王,傅远瑱。”
“远瑱啊,这是我妻妹,苏景宁。”
我做出最温柔的模样,对傅远瑱点点头,傅远瑱更假,居然还说初次见面。
我阿姐怀孕怀的脑子多少有点不清楚,竟然还说:“我们家阿宁居然害羞了。”我那是害羞吗,那是尴尬,突破天际的尴尬。
我姐夫更是添油加醋,“宁宁初次见我的时候,可都没害羞过的。”
“我没有,我不是。”我斩钉截铁的说。
三言两语,席间就热闹起来。
后来阿姐乏了,姐夫就陪着她去休息了,院中只有我和傅远瑱。
他问我可是喜欢江南,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衣服上的绣样是江南的样式,我问他去过江南吗,他说未曾。
问出口我才意识到我说错了,他的母亲葬在江南。
“对不起啊。”
他笑笑,喝了杯酒后说:“没事,我没有在意。”
酒宴设在花园,旁边的桂花开了,散出一阵阵的清香,月色打在地上,桂花都发着光,我忽然看出眼前少年身上的萧瑟感,纵使手握千军万马,纵使美名远扬江山百里,可他从没得到过他父亲的爱,长到如今年岁,才将将知道自己的母亲姓甚名谁,在此之前,他无名无分的活在那个宫里,活在他父亲的边关,得不到一点赞扬,却无怨无悔的守着烽火狼烟,他该是个很好的人。
他明明才是个鲜衣怒马的年纪,承受的确是那么多的不公。
我忽然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好看,今晚桂花的影子很好看,今晚眼前的他很好看,而我,心动了。
我双手支起下巴,问他:“你这次要去哪里啊?”
“乐康。”
这个地方我只在书里看过,那里寸草不生,漫漫黄沙,长河落日,萧条万里。
“我爹说,去那里的人都是为了当年万里觅封侯。”
他愣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转着,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即一笑:“我不为了这个。”
“那你求什么?”
他看向我,我看着他,这世间万般美好,自己不求点什么吗?
他说:“最开始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后来看遍了边关疾苦,便觉得只有江山安稳,我大朝百姓才能真的安居,不过这次回京,我确实有些许私求。。”
我没有再问,他这样的好人,自私一点没有什么不好的。
“你到了乐康,能给我写信说一说乐康什么样子的吗,我没有踏出过京城,想知道京城外是什么样的。”
傅远瑱说:“好。”
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寒冬了,京城都这样的冷,那乐康该是怎样的。
那日午后,我拿着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这暖阳细细的读。
见信安
阿宁,乐康的冬天来得比京城早很多,我刚到的时候,已经要穿冬衣了。这里也早早的落了雪,军营里年轻的小孩堆了几个雪人,还偷了厨房的萝卜,我在想,你会不会也这么干过。
在这里很多年的崔将军说,我在往前走个一两时辰,便会看到大漠最美的冬日。我去的时候刚好月落星沉,朝阳新出,光辉洒满漫漫白雪,那里无边无际,却让人感觉很自在,我坐在雪地的沙漠,没一会,又落了雪,迎着雪的骄阳好似更辉煌了些,这里很苦,可这里的百姓日日皆欢愉,小孩子坐在我身边问我在看什么,我说看太阳,他笑我,说太阳每日都会出来,可是我想了想,在边关多年,我从没认真看过太阳。
这封信送到的时候,大概京城也落了雪,如果顺利,明年冬日,你陪我看一场京城的雪可好。
傅远瑱的字有风骨,洋洋洒洒,我看了很多遍。
第二日去看阿姐的时候,跟阿姐说起这封信,阿姐说边关来报,王军失去联系,已经七日。
我不记得我怎么从远山王府走出去的,只记得大街喧闹,我却不复往日的喜欢。
于是往后的每日,我天天往寺里跑,边关遥远,身在京城,无处所求,只能日日拜佛,佛祖慈悲,定能让你逢凶化吉。
快到年关的时候,京城大街都在齐贺,说长风王斩下敌国皇帝首级,我朝疆土从此辽阔,此后万朝来贺,旌旗绵延,鼓瑟吹笙,百姓炊烟不断,江山百里辉煌。
也是那一日,我收到了第二封信,只不过这是封血书。
阿宁,盼你安,盼你嫁得良人,欢愉一生。
短短十五字,傅远瑱该怎样的心情,如若没有今日的捷报,我该怎样嫁得良人,我该怎么欢愉一生。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密麻麻的布满那封血书,我好心疼他啊,他好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要面临那么多失去,他那么好的人,守护江山百姓,从没怨言,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他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境地,那时的他有没有人牵挂,他是抱着什么心情拼死搏杀,我的心揪起来的疼。
我娘来的时候,我正跌坐在院中,冰天雪地,我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哭着,想象满身是血的傅远瑱该有多疼。
娘蹲下抱着我,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安抚着此刻的我。
“阿宁,不哭了,他要回来了,不哭了。”
腊月二十,傅远瑱班师回朝,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王军,而他骑在马上,看尽这长安花。
这一次,大街上终于不是我一个人欢迎他的归来,整个京城,都在赞扬长风王的英勇,有的在唏嘘长风王的得意失意,有的小女郎感叹于他的样貌,说着如果嫁给他会怎样,我在人群中,轻轻地说:“欢迎回家。”
我回到家的时候,阿姐也在,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进门就听见娘在训她,“你如今月份大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我阿姐成婚之后,性子越发活泼,平常娘训她她不会回嘴,这次她嘟着嘴,抱着娘的胳膊说:“娘,我想家嘛。”
阿姐以前的日子难过,老是愁容,如今过的舒心,面容都美了几许。
我阿姐先看到了我,朝我招招手,说:“阿宁,快过来。”
我过去的时候,阿姐给了我一封信。
见信安
阿宁,王军要启程回京了,你的信,我在三日前才收到,你说一定要回来,所以我回来了。
在迦南城的时候,我写过一封血书,以前打过那么多仗,看过那么多人在危难关头写过,我那时,没人可写,可这次,我看着将士们写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好像应该给你写一封,但我知道,那封信不会送到你手上,算是写给我的安慰。
说来有些荒谬,在我昏迷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你拉起我说要和我一起去江南,我看着你的笑脸,便睁开了眼睛,这算不算你救我一命。
等我回来,不用明年,今年陪我看一场京城雪可好。
外面又落了雪,今年的京城雪很多,可这一场,我觉得是送给我的。
再次见到傅远瑱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我阿姐最近总是噩梦,我姐夫说让我去陪陪她,所以我在远山王府已经呆了三四日了,无聊时,陪着阿姐在花园里转悠,转到鱼池的时候,我脑子里想起那日我和傅远瑱在这里的情景,这几个月来,原本记不得的东西,在我脑子里慢慢浮现,我记得那日傅远瑱穿的鸦青色的衣服,他对我笑的时候,我好像心动了一下。
本来二十九我就要回家了,可我阿姐说,让我再多待一日,有人想见我。
那天他来的时候,也是穿着鸦青色的衣服,他回城那天,我离得太远,没有仔细的看,他的下巴处有一道浅浅的红色伤疤,不显眼,但只要凑前看,一眼便能看到。
“长风王。”我向他行礼,还没行完,便被他扶住,他说:“不用。”
我阿姐说身子不舒服,跟我姐夫去了他们的院子,留下我和傅远瑱,我姐夫说,我算是半个主人,让我帮忙照顾他弟弟。
我是他妻妹就算半个主人,傅远瑱还是他弟弟呢。
我俩坐在远山王府的桂落亭,这里的景致在秋日好看,到了冬日,只能透过繁密的树杈看一轮新月。
“乐康的月亮好看吗?”
“好看,那里的月亮抬头就能看见,没有遮拦。”
“是啊,我从没见过外面的月亮,这京城里的女子,多半一辈子都只在京城里了,也一辈子只能看这遮遮拦拦的月亮了。”
我说完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傅远瑱的眼睛。
他的眼睛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他的眼睛如秋水,似寒星,更像银盘上的宝珠,每眨动一下,便轻叩我的心门一声。
“你想离开京城?”他说。
我换上温柔的笑,说:“只是想而已,从前我们家有个云游四方的门客,他说我大朝山水秀丽,大河波涛万里,我那时候很小,就总想去看看,可长这么大,想法就越来越少了。”
傅远瑱眉眼也笑起来,他说:“江山锦绣,可没有家人,只有自己的。”
“对哦。”我才不要离开我的家人。
我的酒壶里的酒没了,我拽了拽傅远瑱的衣角,我问他:“你还有酒吗?”
“苏小姐酒量不佳,却喜欢贪杯啊。”
也许是我真的酒量不佳,也许是我自己故意装醉,我看着他说:“你在信里不是叫我阿宁吗,怎么还苏小姐啊。”
他愣了一下,连酒溢了出来都浑然不觉。
“傅远瑱,你酒都倒出来了。”我喝多了胆子就大的出奇,连他的名讳我都直接说出了口。
“明日你还会记得今天晚上吗?”他问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上一次明明忘了,却又想起来了。”
“阿宁。”他叫了我,却没再说下去。
“你叫我干嘛?”
隔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觉得我都要睡过去了,我听见有个声音远远地传进我的耳朵,然后又我豁然清醒,我听见他说:
“我喜欢你。”
那一刻,心里百花盛开,猝然逢春,我听见深刻的心跳声,每寸肌肤都在颤动,那个千军万马前未曾退却的男人,小心翼翼的说他喜欢我。
“你喜欢冬天吗?”我问他。
他被我这一问弄得有些没头脑,我接着说:“我喜欢,我在冬天遇见了你。”
我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声,看过去,傅远瑱正侧头看着我,我终于相信阿姐说的,她说心上人的眼里有星河,此刻傅远瑱的眼里是浩瀚宇宙,是八月月圆,好看的让我沉迷,我心脏猛跳,无不告诉我,我变得好喜欢他。
大年三十,爹爹喝着酒,忽然惆怅,他说:“下一个年,也许就只有我和你娘了。”
娘拍了我爹爹一下,说:“我陪你还不高兴啊。”
我爹爹立马笑着给我娘夹菜,“怎敢,阿宁赶紧嫁出去,我还不用多生气了呢。”
“爹爹!”
“你喊什么,你从小到大,我生了多少气,我白发多半是为你生的。”
我本想说那是你老了,可话到嘴边,我说不出口,我爹爹真的老了,他和娘在而立之年才生下阿姐,而后三年才生下我,也因为生我,娘不能再孕,京城百姓都说苏将军家香火已断,可爹爹从没说过什么,对我娘是一日比一日好,宗族耆老劝我爹过继一个族里的男孩延续香火,连娘都劝爹爹,可爹爹没有听,他说,女儿就很好了。
就连荼白有时都说,我是真的命好,我何尝不知我命好,所以我要珍惜的。
宫里放起了烟火,我坐在窗边看着,似榴火,像万花,这样好看的东西,傅远瑱,你在我身边陪我,会更好看。
在最后一声烟花燃尽的时候,院里的丫鬟从门外跑来,对着我喊:“小姐,新的一年来了。”
府里燃起爆竹,在一声声喧哗中,永乾二十八年过去了。
永乾二十九年
正月初八的时候,皇后娘娘给我送来了帖子,让我正月十五入宫过节。
入宫前一日,傅远瑱给我送来一套衣裙,并不是我寻常穿的颜色,款式也很特别,我没有见过的样子,我问阿姐,阿姐支支吾吾,并没有给我回答。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明达皇后喜欢的颜色款式。
正月十五那天,艳阳高照, 阿姐说太后要邀我说话,所以我早早进了宫。
到太后寿安宫的时候,傅远瑱在那,我姐夫也在,和我差不多大的八皇子也在。
我行完礼后,太后招手让我过去,我坐在太后身边,太后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记得你叫阿宁对吧。”
我点点头,然后又回了句是,太后看了傅远瑱一眼,又对着我笑眯眯的说:“阿光老是说你很好,你长大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今天见来,我们阿光眼光真好。”
傅远瑱咳了一声,太后又看了他一眼,打了他一下说了句你呀,就又转过头看着我说话。
“ 日后要常常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你阿姐怀身子之前常来,说起来,你和你阿姐真是一点也不像。”
“我长得像爹爹,阿姐和我娘更像。”
“性子也不像,我可听说你淘着呢。”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那不是我年纪还小嘛。”
“淘点挺好的,这宫里太安静了,没什么波澜。”
“那我以后要是太淘了,太后可不能嫌弃我呀。”
太后看向傅远瑱,对他说:“你这个小娘子真是伶俐的很啊。”然后就笑起来,整个寿安宫也跟着笑起来。
跟太后闲聊了几句之后,太后说她乏了,想去歇歇,让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再回来。
我姐夫和八皇子都说有事相商,一起走了,只剩下我和傅远瑱。
傅远瑱把我带我他以前住的院子,叫逢春园。
我问他:“你跟你祖母很亲近吗?”
他低头笑笑,说:“小时候跟着祖母住过,也跟着母后住过,后来就去了边关。”
“怪不得我姐夫对你那么好。”
“二哥从小对我就很好。”
“为什么你祖母叫你阿光啊。”
“我的表字是锡光。”
我看向他,想问却不知如何问,他像是看破了一样,说:“我祖母取的,远瑱是母后取的。”
原来,他的父亲对他没有一点付出,一点也没有。
我把手摊在他面前,他一脸疑惑,我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十指相扣。
“天冷,你给我暖暖手。”
我感觉到他的手用力的回握着我,我笑着,下定决心,我要给眼前的男人一个家。
“傅远瑱,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这应该是我说的。”
“那你再跟我说一遍。”
他停下来,伸出另一只手,牵着我,缓缓的说:“第一次见面,你问我冷不冷,”他轻笑,“从十四岁之后,第一次有人问我冷不冷,小时候,母后对我很好,可对她的儿子更好,祖母对我也很好,可也不愿为了我得罪皇上,我从小就明白,所以有了那么个去边关的机会,我就去了,开始那几年,我还小,军中服气的人少,后来打了几场胜仗,老将军才开始对我青眼有加,本来我在边关都习惯了,我也觉得在那里的日子挺好的,可他让我回来,我只能回来。”
“只是没想到,我会遇见你。苏景宁,你对我来说,从出现开始就是特别的,所以我会对你很好的。”
“如果那日,我没有去街上,没有问你冷不冷,你往后会怎样?”
“阿宁,可是你那天就是在街上啊。”
是啊,没有那种如果,我那天恰巧出现,恰巧问了他冷不冷,恰巧成了他的特别,一切都是刚刚好,也没有错过,也没有阻拦,我们天造地设。
晚上的阖宫宴席,我坐在阿姐旁边,皇后和阿姐说话的时候,眼睛经常看向我,却没和我言语一句。
傅远瑱来的时候,宴席已经过了一半了。可皇帝没有苛责,还柔声问他可有何事耽搁,傅远瑱行完礼后冷冷的说了声无事,便去了姐夫一旁。
阿姐见怪不怪,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我忍不住好奇去看了眼傅远瑱,他拧着眉头,喝着杯中酒,一点也不像我面前的傅远瑱。
歌舞散去,席间忽然安静,我抬头才发现,皇上朝着傅远瑱走去。
“阿光,到宫里来住吧。”皇上的语气并不是命令,而是恳切的请求。
传闻中,皇帝不屑这个儿子,传闻中,皇帝不喜这个儿子,传闻中,皇帝恨这个儿子。若我今日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切,我都信了,我感觉到阿姐拍了拍我的手,我抬头看了阿姐一眼,阿姐对着我温柔笑笑,便再看向傅远瑱。
“陛下今日大费苦心,给我安排了一份不期而遇,我实在担受不起。”
“阿光,你该配那样的人。”
听到这,我了悟,为什么皇后频频看我,为什么傅远瑱迟迟不来,原来是觉得我配不上傅远瑱。
如若是我以前的脾气,我定甩手离开,管你降不降罪,反正我有免死金牌,可我看向傅远瑱的时候,我心软了,我不能离开他,不是他需要我,而是此刻的我需要他。
傅远瑱自嘲的笑一笑,又看向我,看了一会,缓缓的开口:“我该配什么样的人,无需陛下操心。”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多想过去抱抱他。
皇上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尽,我姐夫眉头都没动一下,继续把手里的酒喝完。
“阿光,你是朕的儿子,我怎能不关心。”
傅远瑱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换上冷淡的眼眸看向皇上。
“过去那么多年,陛下可曾当我是陛下的儿子过。”
皇上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身影轻颤,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我是被傅远瑱拉着离开宴席的,出宫的路走了很久,可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说。
出了宫,我和他一同骑在马上,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处处火树银花,打着灯笼的孩童满街乱跑,我回头问他:“你打过灯笼吗?”
傅远瑱摇摇头,我接着说:“我们去过节吧,这里往前还有好多花灯,可好看了。”
我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又叫了声傅远瑱,他回过神,跟我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他的日子过得那么苦,不也没人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吗。
“我们走着过去吧。”我说。
走了没一会,我看见了繁盛楼,里面挤满了人,我仰头对傅远瑱说:“现在这里人太多了,要不然我就去吃个肘子去了,刚才在宫里都没吃饱。”
傅远瑱听完就拉着我往里面去,边走边说:“你阿姐说你爱吃,我提前定了一桌。”
“真的?万一我在宫里吃饱了怎么办,那不就浪费了。”
“你阿姐说,如果没有去吃,一桌子的菜就送入远山王府。”
“......”
我阿姐成了亲,真的越来越活泼了......
“你知道吗,京城以前有一家肘子做的比繁盛楼都好吃,那家老板是个很漂亮的娘子,后来,有家世家公子看上她了,开始公子家里百般阻挠,娘子就走了,说既然无法相配,就互不纠缠,后来听说公子去找了娘子,后来听说,他们过得很好。”
“你看,连平民百姓都可以寻求自己的幸福,你也可以。”
傅远瑱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他的眼里有落尘的星子,一下下的眨动间,又换上灿烂光辉。
“你嫁给我吧。”他说。
他那样认真,不带一丝玩笑,又一次问我:“我娶你好吗?”
怎会不好。
我伸手握住傅远瑱的手,明明繁盛楼这样暖和,可他的手冰凉,我说:“阿娘跟我说,一旦握紧那个人的手,就不要轻易松开了。”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我心里辉煌,繁盛楼的灯火也变得灿若朝霞,那个驰骋沙场,一剑能挡百万师的长风王,在我面前红了眼,我想,纵然以后千难万险,只要他需要我,我都愿意不顾一切的奔向他。
赐婚的旨意是在海棠花开的季节下来的。
在此之前,我阿姐跟我说起了傅远瑱和他的父皇。
那年皇上命傅远瑱回京,其实就是怕这个儿子在边关势大,有取代之心,所以在傅远瑱到城门外的时候,皇帝迟迟不愿下旨让他进城,最后更是不准大军随着他,也不准他乘骑,也就是我看见的样子。
可我实在没想到的是,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
傅远瑱踏上朝堂的那一刻,皇帝僵在那里,傅远瑱像极了冯遥容。
当年傅远瑱降生后,一直是皇后照顾,皇后怕皇帝看见傅远瑱就想起冯遥容,怕皇帝会杀了傅远瑱,就一直藏着他,到最后十四岁出征,皇帝也没见过他。
从那天见面之后,皇帝病了一场,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只有傅远瑱在的时候,皇帝会吃药,皇后求他,让他就住在宫里,傅远瑱还是拒绝了。
大概是暮春时节,傅远瑱知道了关于皇帝和冯遥容的故事,阿姐说,他没有去找皇上质问,而是去了冯遥容的那个心上人的墓前,磕了三个头。
后面就是追封了冯遥容为皇后,而傅远瑱除了上朝,再也没去见过皇帝。’
后来皇帝对傅远瑱是真的好啊,倾其所有,就连傅远瑱再次出征的时候,皇帝声泪俱下的请求他不要去,明明下一道旨意就可以,可皇帝没有,他作为一个父亲去请求傅远瑱。
我听到这轻轻笑出来,傅远瑱需要的时候,他一分未给,傅远瑱不需要的时候,他突然给出全部,何必呢。
那年冬天,谁也没想到战事会如此顺利,皇帝也未曾想到。
他们只知道他绝地反击,却没有人知道他们曾身困死局,如果不是那一封血书,我也只会感叹这个英雄儿郎,可收到血书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他有多绝望,明明之前还在跟我期许未来,却又用十五个字告诉我,他回不来了。
过了年,大家都说这个四皇子赫赫战功,有储君之能,也许是皇帝默许,也许他们真的这么想,总之整个大朝都在歌颂长风王。
后面发生了什么,阿姐也不知,只知道,傅远瑱陪着皇帝吃了一次饭,于是当日下午,赐婚的旨意便传到了我家。
我接旨后,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春光明媚,骄阳刺眼,院中海棠摇曳,我是五月新嫁娘。
日子定在五月初三,钦天监说这是个大吉的日子,没有比这天更适合傅远瑱娶妻了。
我的嫁娶之礼,要比阿姐繁琐的多,听说为了我的嫁衣,宫里的绣娘已经一月有余没有好好合眼了。
爹爹说,即使五月初三不是我嫁给傅远瑱,也会有别的女子会嫁他,只不过傅远瑱选择了我。
婚礼的前一日,傅远瑱悄悄潜入我的院子,院外张灯结彩,人群皆欢,而院内,只我们两个人。
我在窗内,他在窗外,静静看着彼此。
“你的武功为的是偷偷来看你的未嫁娘子的吗?”
“那未嫁娘子明日可不要太紧张。”
“笑话,我苏家二小姐会害怕。”
“阿宁,以后就算遇到什么不好,也不要放开我的手好吗?”
其实我知道,嫁给傅远瑱后,我要面临很多未知,或许是皇帝的冷落,或许是皇后的疏离,但只要是眼前的男人,我愿意的,我愿意与他同风雨,愿意陪他满身雪。
五月初三,黄历说今日宜嫁娶。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百姓齐贺,满朝皆欢,我身披朝霞,一步一步走向关雎殿,我记得我走了很久,喜娘在我耳边说,王妃好福气,嫁得大朝最好的儿郎,却扇后的我听后缓缓笑起,是啊,他是最好的儿郎。
礼成后,我被送入皇帝为我和傅远瑱准备的宫殿,宫人说,这是明达皇后的住所,凤仪宫。
凤仪宫的摆设雅致,老嬷嬷说,明达皇后走后,这里就被封起来,皇帝基本每日都要来一趟,摆饰还是原来的样子。
直到傅远瑱回京后的春天,凤仪宫的大门才重新打开。
我坐在床上看着一床的枣,花生,桂圆,莲子,晃起了神,我已经是傅远瑱的妻子了。
喜娘说:“王妃你看,这龙凤烛可是太子的才能用的,要不是皇上准许,是不敢用的。”
我抬眼看了看,没有回应喜娘,我在想,万一傅远瑱不愿意看见这对红烛怎么办,于是命喜娘换了一对,喜娘犹豫着,想要劝我,我微微笑着说:“他不喜欢的。”
我不愿意他再接受那些不喜欢东西。
喜娘不解,却也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此等荣耀会有人不喜欢,如果是以前,我也会不解,可我嫁的人是傅远瑱,他只愿天下大安,那么我愿意追着他,走向万家灯火。
傅远瑱来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一晃一晃的,眼看着就要晃倒在床上。
喜娘忙忙叫醒我,睁眼的时候,我看见傅远瑱负着手,朝我温柔的笑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睡的最香的时候。”
“胡说,我怎么可能睡着了呢,我那是闭目养神。”
傅远瑱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走到我面前,我连忙拿起扇子,挡住我的脸,而傅远瑱轻笑着,说:“看都看了,还挡什么。”
“你不懂,我娘跟我说,没喝完合衾酒就不能让你看见。”
喜娘在一旁偷偷的笑着,然后拿过合衾酒,放在我们面前,放下之后,傅远瑱就让他们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傅远瑱。
“不是还有很多礼仪吗?”
“好像是有。”
“那不做会不会不吉利啊?”
“管那些俗礼干嘛。”
傅远瑱接着说:“合衾酒会不会让你喝醉?”
“啊?嗯~应该不会。”
“哦~那明日你就会都记得对吗?”
“万一我忘了呢?”
“来日方长嘛,阿宁。”
那天,他的唇很认真的吻向我,辗转反侧,缠绵流连,我记得他沉沉的问我害怕吗,我说:“会有一点。”
他说“你别怕。”
于是往后的很多年里,我一意孤行的沉浸在这句“别怕”里。
我记得红帐摇晃,我记得花烛一直燃到天明,却在太阳没有完全出没的时候没了灯火,我记得喜鹊叫了一整个早上,我记得我趴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眼,我记得傅远瑱装睡,一下把我压在身下,那天的一切我都深刻的记得,我想,那时是真的很幸福,幸福到以为一直可以这样幸福。
回门那日,阿姐也来了,一下马车,就听见姐夫在说个不停。
“阿宁就是回个门,你最近身子不好,来回跑什么啊。”
“是是是,阿宁最重要。”
“我儿子,女儿要是出生身体不好,我是要赖着阿宁的。”
我打死也想不到,我能看到远山王絮絮叨叨的一天。
就算进了府,我姐夫还是一直说着,傅远瑱也在一旁说说笑笑,忽而转头对我说:“我觉得我以后会更甚。”
他们果然是兄弟。
吃饭的时候,娘拉着我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落下了泪。
“娘,你哭什么,我又不是远嫁,我回来很方便的。”
娘擦了擦泪,说:“娘觉得,你们嫁得都好,真的很好。”
只有我的爹爹娘和阿姐会为了我的幸福而落泪,这便是至亲。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傅远瑱身上,风吹起帘子,我看见了外面有家馄饨铺,我摇摇他的手臂,说:“我们去吃馄饨吧,这样回去就不用吃晚饭了。”
傅远瑱大概还没习惯我的说一出是一出,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馄饨铺,又看看我,妥协道:“走吧。”
真好,娘以前说,我该找个会惯着我的人,而眼前拉着我的手的这个人,恰巧很惯着我,这大概是上辈子做了很多好事而来的福报吧。
我坐下之前傅远瑱先给我擦了擦凳子,我撑着脸,看着他跟老板说要几份,要加什么,不加什么。
四周的百姓或许不会想到,威震四方的长风王,会陪着王妃来吃这些市井吃食。
“我下次再带你去吃繁盛楼吧,我听显允说,回来之后都没时间好好看看京城。”
“没关系的,我走之前也没有看过,你想吃我随时陪你去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长到十四岁,却深居宫城,看不到这京城繁华,离开宫城那日,便是辞别故乡之日,我的傅远瑱怎么过的这么苦啊。
“那跟着我,你能吃遍京城所有好吃的,放心吧。”
“那就谢王妃娘娘了。”
“王爷不必多礼。”
馄饨上来的时候,我真的已经饿了,他家的馄饨比我家做的好吃很多,吃了一两个之后,我抬头看向傅远瑱。
就算是在市井,他的仪态还是能看出很尊贵,“好吃吗?”
“还不错。”
“以后惹我生气了,就来买一碗他家的馄饨给我,我吃了很快就消气了。”
“我们阿宁可真好哄。”
吃完馄饨之后,我们就回了府,月白在门口等着,见我下马车,匆匆走到我跟前,悄悄耳语。
皇帝往长风王府送了几个侍妾。
我看向傅远瑱的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什么事了。
“先带王妃回房。”这是对月白和荼白说的。
随后语气温和的对我说:“你不用管,我解决就好。”
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坐在窗边发愣,这只是我成婚的第三日,便送来了不止一位的妾室,往后呢,难道永远都要傅远瑱给我解决吗。
窗外的石榴花开了,那榴花被月光照耀,闪烁在黑夜里,犹如一盏又一盏明灯,就像人们说的,榴花似火,它热烈,又娇艳,我也想像石榴花那样的活着,可离开我家之前,我娘拉着我,温柔又坚定的告诉我,我嫁得是傅远瑱,有些东西必须接受。
往后,会有更多女子被送到长风王府,不能每次都是傅远瑱去解决。
傅远瑱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只是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头,才惺忪的睁开眼睛。
“你回来的好晚啊。”
“嗯,所以小没良心先睡了?”
“我才不是小没良心呢,我还让小厨房给你炖着汤。”
傅远瑱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吃了吗?”
“没有,我吃馄饨吃的好饱。”
“那快睡吧。”
“你呢?”
“我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嫁给傅远瑱之后,我才知道他有多忙,有时我睡醒一觉之后,他还在处理事情。
第二日晨起,他已经去上朝了,荼白给我梳头的时候说,傅远瑱在那群女子里留下了两个,问我要不要见一见。
我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出了神,原以为会一个也不留,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两个。
“她们现在住哪?”
“住在凌仙阁。”
我回头看向荼白:“那岂不是离得很远。”
“是王爷吩咐的,王爷说你不召见,她们便不许离开。”
我回过头,随手拿过一只步摇,在手里晃了晃,轻轻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权利的棋子。
“让她们过来吧。”
她们离得远,到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我认得她们,一个是御史大夫崔大人家的嫡次女崔皖兮,一个是安国公的嫡孙女王惜夏。以前在集会,宴席上见过她们,崔皖兮娇纵的很,曾经为了有人说她做的诗不好,当场打了那人一巴掌。我对王惜夏没什么印象,就记得十岁的时候,她穿了一件好看的衣衫,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后来大了,她就不常出门,我对她也没什么记忆了。
“没想到再见面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向我行完礼,敬完茶,我便让她们坐下了。
“王妃娘娘好记性。”崔皖兮还是一副娇纵的样子,可她再怎么骄纵,还是做了妾室,就算是王府。
“我对府中也不太熟悉,凌仙阁住的还习惯吗?”
“不劳娘娘挂心。”
“习惯。”
崔皖兮和王惜夏的声音同时响起。
“皖兮,我不挂心的话,你在府中是不好过的。”我说的是实话,傅远瑱反正不在乎她们,我要是不在乎,这府中的奴仆怕是也不会把她们放在眼里的。
“你们安守本分,不生事,我也不会苛待你们。”
“娘娘不过是仗着自己正妃的身份。”
“皖兮,你长这么大没长脑子吗?我就是仗着正妃的位置,你能奈我何,我不动你,不是我动不了你,没了你还有很多个崔皖兮,这句话能明白吗?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能怎样。”
她再也没说话,我话说的明白,希望她懂,上了船,当一个听话的蚂蚱能保命。
和王惜夏聊了几句之后,便让她们走了。
吃午饭的时候,荼白和月白倒是很安静,“你们两个这么安静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小姐...娘娘,你才成婚四日,便有了侍妾。”月白小声的说着。
“你以为皇上怎么那么容易让他娶了我。往后,多听多看少说少问,知道了吗?”
有些东西我并不是不知道,装知不道会过得快乐些。
傅远瑱回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我正在吃晚饭,他先去换了衣服,我也放下碗筷等着他。
“你晚饭怎么吃得这么晚?”
“本来想等你的,后来饿的不行就先吃了。”
傅远瑱摸了摸我的头,温声的说:“我最近会回来的很晚,你不用等我。”
“你不要剥夺我的乐趣。”
“等我算是你的乐趣?”
“对呀。”
“再过两年,我们便去封地,你就不用等我了。”
那时候的我们,以为过了这两年,未来就只有我们彼此了。
阿姐在五月初十生下了一个女儿,胖胖的,有两个小酒窝,我抱了一会儿就让我姐夫抱走了。
我姐夫当了爹之后越来越吝啬了。
因为胎儿太大,阿姐生了一天一夜,月子过半气色才将将好起来。
阿姐给孩子起的乳名叫阿福,希望她一生福气满满,无灾无难。
阿福的大名是皇上取的,叫傅灵绥,封号福安郡主。
这是皇后娘娘的第一个孙女,喜欢的紧,隔三差五就会有赏赐,就连对我,也因为阿福的关系亲切起来,有时候进宫,皇后会拉着我跟我说上好一会话,让我给她说阿福的事情,我仿佛看到皇后空洞眼神里重新闪烁着的光。
有时候说着还会提起傅远瑱小时候,说傅远瑱小时候比阿福瘦多了,小小的一个,皇后娘娘还说她老觉得傅远瑱养不大,所以什么都要亲手做,就怕他生病。
我没有追问为何后来他去了太后那里,为何那么爱护还让他去了边疆九死一生,那是这个宫的秘密,里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甚至都不想去猜。
从宫里回来之后,我没想到傅远瑱在府里。
走到书房的窗边,单手撑着脸,笑着说:“大白天见到你,真是稀奇。”
“那你以后就不稀奇了,白天都能见到我。过来。”他向我伸手,我走进去之后,他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坐在他腿上陪他看书。
“你在看《汉书》啊?”
“你也看过?”
“我爹爹让我看的,我还背过《两都赋》,背的我头疼。”
“那你还记得吗?”
“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就这句了。”
傅远瑱眼中含笑的看着我,语气温柔的说:“阿宁最得我心。”
“怎么?你喜欢这句?”
“我少时跟着二哥读《两都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那时候二哥说,这是京城应该有的样子,我便记在心里了。”
我犹豫的看着他,我好像看出他的想法了,他应该是想要主宰天下的吧,那么我们以前描绘的未来,就没办法实现了,可我看着眼前的他,却不想反对他,他从出生就没拥有过什么,如今想要要点什么,我不能阻止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抱负,却也流露着些许无奈,他微微的笑着,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后两个手抱上他,埋在他的颈间。
“傅远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阿宁,我以前说过要带你走的。”
“没事,我自小呆在这,去了别的地儿我还不习惯呢。”
“你不用这么懂事的。”
“我没有很懂事啊,我可是有条件的,你要答应我,这辈子只能喜欢我一个。”
傅远瑱眉眼带着春风,柔声说:“好。”
暮春的杨柳带着暖风吹进屋里,像是在告诉我春天过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夏天就走了,而我在那年九月诊出有孕。
傅远瑱原本在雍州,我给他写信后的第三日,他便回来了,一开始想要抱我,却碍着我有孕,只轻轻的拥了我一下,我说:“已经三个多月了,胎很稳的。”
他叫了荼白和月白,一丝不苟的叮嘱我的日常起居,还皱着眉头敲敲桌子,说:“一定要仔细。”
荼白胆子大,轻笑着说:“我们省得了,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从小伺候娘娘,最是了解的。”
他还是皱着眉,“那也不可大意。”
我坐在一边,以前怎么没发现,傅远瑱严肃到可爱呢。
第二天天不亮,傅远瑱就走了,走之前他应该是想轻轻的亲一下我的额头,可我被他生出的胡渣扎醒,他抬起头的时候,我正弯着眼角笑看他,顺便还撅起嘴说:“这里也要亲亲。”
嬉闹了一会,眼看着就快天亮了,他不得不动身离开,走之前还一脸严肃的对我叮嘱这叮嘱那,真的跟我姐夫一样,啰嗦。
那日后,每隔三五天便有一封信传回来,还必须让我回信,把每天吃了啥,做了啥,都要跟她说,那日进宫,跟皇后娘娘说起,皇后娘娘还打趣我,说我是个夫管严。
冬月初十,傅远瑱在信中说这日便能到京城,我早晨起来便等在家门口。
到了晌午,也没听到有铁骑进城的声音。
下午的时候,阿姐抱着阿福来了,陪着阿福玩了一会,心里突然揪着疼起来,我坐在椅子上大喘气,那一刻,有一种直觉告诉我,傅远瑱出事了。
我握着阿姐的手,忍住眼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他怎么了?”
阿姐眼里的泪滴落到我的手上,“阿宁,没事的,你姐夫还没传消息回来,就是没事的。”
所以,他出事了。
我的肚子比一般五个月的要大一些,太医说是双生子,我尽我最大的力气,缓缓走进屋里,坐在床上,盯着我的肚子开始哭。
可我不敢大声地哭,我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就咬着下唇,双手握着,阿姐跑过来抱住我,一下一下的抚着我,“阿宁,没事的,阿宁,没事的。”
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我看着他留给我的十五个字,哭的不能自已,娘也是这样轻轻抱着我,抚着我,那时娘跟我说他回来了,那么这次呢,有是为了什么?其实都不用想,大朝境内,谁会对着一个守护江山的亲王下死手,无非为了“皇权”二字。
傅远瑱,如果我知道你还会身困死局,我不会答应你让你去做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阿姐坐在我床边,她察觉到我醒了过来,忙上前把我扶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也就三个时辰。”
“他呢?”
阿姐没有说话,我也不再追问。
“阿福呢?”
“她让母后带到宫里去了。”
“阿姐,他说他今天会回来的,他从没食过言。”
“嗯,阿姐陪你等。”
那一夜,过的格外漫长,下半夜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很大,一下子把府里盖了个遍,我叫来荼白,跟她说,让她把雪扫一下,我怕傅远瑱回来的时候滑。
天快亮的时候,月白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说:“王爷回来了。”
我坐了一晚身子都僵硬了,阿姐扶着我走到门边,我看见显允扶着他,他带着笑,那笑容像是能把这雪融化一般,我却笑不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受伤的模样,以前只是听说变那样心痛,如今亲眼看见,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你快进屋,外面冷。”他语气无力着说。
“你是不是很疼啊。”
我们同时说起,只见他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说着泪就流下来,不停地流,把我积攒了一整晚的泪全都涌出来。
他想要上前抱抱我,却顾及着身上的血腥气,停在我面前,抬手给我擦着泪,他轻轻地说:“你别哭,天太凉了,风刮起来脸会疼的。”
可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绷了一整天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我记得我哭了很久,久到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才在傅远瑱一句句话语里有了睡意。
我醒的时候,阿姐还在我床边,看见我睁眼,忙上前把我扶了起来,一边叫着荼白,让她拿些粥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我问阿姐:“他还好吗?”
阿姐笑着说:“他的伤没有很重,刚才还来看过你,现在在外院歇着呢。”
我喝着粥,听着阿姐给我说发生了什么,阿姐把事情说的很简单,但我知道不是,也没有再追问,我现在怀着孩子,他们怕我知道真相会伤心,会对孩子不好,他们都是为我好,我明白。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那天的事情。
傅远瑱在雍州之时,皇帝传来密诏,内容谁都不知,宫中众说纷纭,有人说只是皇帝的特殊命令,也有人说,皇帝是立傅远瑱为太子的密旨,不管是哪一个,对于其他皇子来说,都是眼中刺一样的,五皇子六皇子在那时联合一起,准备密杀傅远瑱,可是傅远瑱在边关多年,警惕性不是一般皇子可比,所以前面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傅远瑱回京城的时候,为了赶在他说的日期回来,便和显允先快马回来了,中途,便遇到了埋伏,他让显允先去远山王府报信,姐夫带着人先去救他,还让我阿姐来陪我。
他们说,傅远瑱以一敌十,只中了不轻不重的伤,在那日快天明时,与远山王会和。
我听完这个消息的时候,手心直出汗,浑身冒出寒意,从小到大,我经历的都是姊妹和睦爱护,从未经历过残骸手足的事情,爹爹娘给我打造了一个安乐窝,让我觉得世间兄弟姐妹都应该互相关心,不会心存恶意,可那个安乐窝外,便是现实的世界,没有舍己为人,皆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那年除夕,宫里冷冷清清,皇上还活着的只有五个皇子,而两个皇子皆囚于府中,宴席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筹光交错,连鼓乐奏响,都没能热闹起来。
中途,傅远瑱叫了宫女问我要不要出门走走,数梅园的红梅开了。
我从没见过一整片的梅园,便答应着要去。
我们偷溜出去,扶着肚子有些笨拙,皇后娘娘悄悄问我去哪,我也不瞒着,我说傅远瑱要带我去数梅园。
皇后娘娘忽然愣在那,只是一瞬,忽而恢复了平日的神情。
我到了才发现,这里的红梅开的真好,一团团的,犹如冬日里的花火,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属于它的光。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不过那说的是白梅啊,可为什么这片红梅林要叫这个名字?”我抬头问傅远瑱。
“是明达皇后起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
“听母后说,这是为了我母亲建的,说皇上当初想要取悦明达皇后,而当时明达皇后起名字根本没用心,随便起的。”
他的母亲,是明达皇后,而他对于母亲的事情只能靠听说。
我没有回他,只是用我笨拙的身子轻轻抱着他,想要给他温暖,他的前半生过的太苦了。
我们相拥着,静静地看了红梅很久,后来太后把我们叫了过去。
去的时候,太后正抱着阿福在玩,阿福又长大了些,已经会坐了,一个手拿着油酥卷,一个手拿着福寿糕,太后看得直笑,赏了阿福很多东西,阿福那个小机灵鬼,好像知道太后喜欢她,一个劲的往太后怀里扑,阿姐怕阿福太沉,想要抱过去,太后摆摆手说:“没事的,我身子骨还硬朗,我还要抱阿光的孩子呢。”
陪着太后说了好一会话,我有些乏了,傅远瑱就带着我去了凤仪宫休息。
我趴在他的胸口,闷闷的问:“你有想过你娘吗?”
“我从未见过她,没法想。这是这宫里有那么多的痕迹,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
“她是爱你的。”
“但她丢下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每个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只是有的可能她会爱自己多一点,所以显得对孩子的爱很少,明达皇后也许为傅远瑱打算过,只是那些打算在他的二十几年里微乎其微。
“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没听到傅远瑱的回答,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已经老了,我坐在我不认识的地方看月亮,傅远瑱走过来的时候,我冷冷的看着他,并不想理睬,而他就坐在与我一人之隔的地方,嘶哑着问我:“你不是说不会丢下我吗?”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傅远瑱坐在窗边看书,看到我醒了忙上前扶起我,他问我想要去守岁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明知道此刻应该去守岁,可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想只和傅远瑱过这个我们的第一年。
我们坐在数梅园的回廊里,看着天上一束一束烟火,烟火过后没多久,爆竹燃起,宫女太监都纷纷许愿,盼来年顺遂高升,我也合着手,闭上眼睛,悄悄的,谁都不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最后一声爆竹燃淡后,傅远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新年好。”
永乾二十九年在这句新年好后 ,过去了。
永乾三十年
那年三月,我在疼了一天之后,那日夜里产下我和傅远瑱的两个孩子。
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皇帝很高兴,甚至亲临府上来看两个孩子。
哥哥起名傅彦锵,妹妹起名傅灵妧。
我给哥哥起了乳名叫阿满,给妹妹起的乳名叫阿欢,傅远瑱笑我,起的名字一眼就能知道什么意思,我说,那样佛祖便能一下子找到他们,保佑他们。
在孩子们出生百日那天,皇帝昭告天下,封傅远瑱为太子,等了一个月,才封了我为太子妃。
而典礼结束的第二天,府里来了十位女子,我知道,这只是开始,爹爹跟我说,王妃可以善妒,太子妃不行,我又何尝不知,我在很多个夜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该如何做,我望着身边的傅远瑱,不止一次想,如果我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可我们不是,从嫁给他的第四天我就知道,他的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我能做的,或者说,唯一能做的,便是大度的容纳她们。
月白有次跟我说:“娘娘,你在家时吃不得气的。”
我怔怔的看着影子里的我,我说:“我不在家了。”
那十个女子站在厅里,我一来纷纷向我行礼,她们里面,有两个还很小,我问了问,才十四,还未及笄。
看着我时怯怯的,我不禁想起我这么大时样子,天不怕地不怕,娘说就是个小祖宗,而这个女孩,在这样的年纪就陷入这个旋涡,她们还不知这个年纪的好在那里,就要学着用自己年轻的资本和别人争宠,可悲,可叹。
“你们家都在哪?”
没有一个人回话,我知道她们心里的小算盘,我这个太子妃没有随着太子一并册立,任谁都猜得出我多么不受重视,在那些传闻里,我是个就算有孩子也随时会被废黜太子妃,在那些女子眼中,我不足为惧。
“你们都多大了?”我并没有恼,而是继续问。
只有那两个小一点的小声回着我。
剩下的,有点面无表情,有的低着头冷笑。
“你们还未有册封,就是我现在把你们送出府,也没人敢说什么。”
她们都抬起头,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
“不管外面传言多么让你们心动,进了东宫,你们只有两个主子,太子和本宫,本宫喜静,想来你们也是,洗竹苑那里给你们安排好了,以后,若无召见,不得踏出西院半步,若让我知道私自去见太子,那东宫便留不得你。”
“我们是陛下赏赐给太子的,还请太子决断我们的去留。”
“你觉得我说的不算?”
“臣妾只是觉得该让太子知晓。”
“还有跟她一样想法的吗?”
又站出三个女子,我低头玩弄着手里的佛珠,笑了笑,说:“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让其他女子回了洗竹苑,让那四个女子跪在厅里,慢悠悠的去找了傅远瑱。
“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被欺负了。”
傅远瑱手上依然画着画,玉兰清丽,是我让他画一幅摆在阿欢和阿满房里的,他们是在玉兰花开的季节出生的。
“让她们跪着吧,等我画完。”
不用猜都知道,前厅发生的事,傅远瑱每个细节都知道了。
“有两个还好小,可惜了。”
“可惜什么?”
“原本是开花的年纪,却没人观看。”
“你想怎么办?”
“等两年,就把他们都送出去吧,总比在等老强。”
傅远瑱抬头看看我,说:“你说了算。”
你看,就算是百花争艳,傅远瑱也只看我这一朵。
他画完的时候,都晌午了,那几个女子估计腿都跪软了,后来我只知道她们被赶出了东宫,连带着她们的家人也遭到贬黜,从此,京城传闻变了,不再谈论太子妃的位子岌岌可危,而是感叹太子太子妃感情甚笃。
第二日,阿姐带着阿福来了,阿福可以站也可以爬了,嘴里还嘟囔着听不清的话,也没有小时候那么胖,却也不算纤瘦,一如她的名字,阿福,福气满满的样子。
我看着我的阿欢,跟她一起出生的哥哥都要大很多,她却瘦瘦小小的。
阿福用胖胖的小时候戳着阿满的脸,又用另一只戳戳阿欢的脸,最后自己咯咯直笑。
阿姐给我说起昨日之事,我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我苦笑着,叹了口气说:“阿姐,我只能接受的,从我决定嫁给他那天,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假装着自己很坚强,应对着这些分享我夫君的女人,就算知道傅远瑱不会看她们一眼,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好爱傅远瑱,我希望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却也清楚的知道,我嫁入的是帝王家。
“阿宁,太子对你很好,可你要知道,他不只是你的夫君,他还是天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有些东西你不得不学,有些事情不得不忍,你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的也是,你不仅要学会爱他,还要学会敬他,明白吗?”
阿姐把话说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不明白。
那年夏天热的让人烦躁,堰云因为干旱,出现了很多流民,没过多久发生流民暴乱,傅远瑱让显允带兵平叛,一个月后,这场暴乱平息,可显允死在了堰云。
傅远瑱说军中出现细作,在显允疏散无辜流民时,细作假装那些流箭,趁乱射中了显允。
后来,那个细作在东宫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显允回来那天,天已经凉了,我还记得他去堰云之前,在我面前笑着说,他也有了心仪的人,还让我给他指婚,我记得我说,你立了功我才给你指婚,那是跟他开玩笑的,其实,只要他回来,无论怎样我都会成全他的,只是他没回来。
我找到傅远瑱的时候,傅远瑱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纸湿了一片,我从未见过他哭的样子,可能显允是不一样的。
他有很多血缘,而显允对于他来说,才是真的兄弟。
我轻轻的抱住他,我说:“你只能难过这么一小会,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太子去做。”
他的手附上我的手,他声音嘶哑,说:“我离开京城那天,在杂草丛里看见的他,那时他才九岁,我就让他跟在我身边,这一跟,就说八年,他救过我的命,我还未还他。”
“显允不会怪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那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果有一日,我阿姐走了,我想谁的安慰对于我来说都是无用的,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即使我是他的妻子,我也从未陪着他体验过如浮萍般的生活。
第二日,东宫门前有一个素衣女子求见。
她叫虞泱,章显允的心上人。
她没有去见他的最后一面,而是站在灵前说了很久,我远远的看着,也不许别人上前,她在离开之前,很大声的说:“章显允,你个王八蛋。”
女孩说完便转身离开,还对我说了句谢谢,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倔强,却那么让人心疼。
那年秋日,皇帝宣我入宫,不用猜就知道,他又要往东宫添人了。
这次有很多女子,皇帝很给我面子,让我自己挑。
我跟傅远瑱说起的时候,傅远瑱总结说,我这是给自己挑麻烦。我跟他说我能怎么办呢,直接不给你老爹脸面也不好吧,傅远瑱更是轻蔑的笑道:“他敢废了你试试。”
傅远瑱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不把老爹放眼里的。
那些女子里,我看见了虞泱,她站在人群之外,还是一身素衣,和那些精心打扮的女子格格不入,我留下了她,还有两个姑娘。
回了东宫,倒是她先找的我。
她横冲直撞进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我没有恼,而是继续让月白拆着发髻,我说:“我知道你不愿嫁进来,只不过,我不把你挑走,你就会被送给其他王爷。”
她没有说话,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你若是想要再嫁他人,我不会留你。”
这次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了口:“我不想再嫁他人。”
钗环卸尽,我起身拉着她的手说:“在东宫没人敢欺负你,怠慢你。”
这时,乳母抱着阿满和阿欢来了,我让虞泱试着抱抱,她摆摆手,“我不会。”
“这有什么不会的,显允都抱过,只不过他只抱过阿满,阿欢太瘦小,他不敢抱。”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笑,我说:“往后,你要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十月,皇帝下旨,东宫册立了两个侧妃,而他依然很给我面子,还是让我自己挑,那我当然挑自己喜欢的,于是一个是虞泱,一个是王惜夏。
第二日洗竹苑的两个女子,偷偷跑进了傅远瑱的书房,本来我在想如果他们安生,过两年放出去年纪也不算太大,可这样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确是激怒了我。
两个人被我打了,丢给了傅远瑱,最后,我带着阿满和阿欢回了苏家。
我爹爹知道之后,气的想打我,碍于我的身份,他只能对我指着鼻子骂,我还怪委屈的呢,我娘却在夜里坐在我床边,轻轻柔柔的跟我说话。
“都当娘了,怎么脾气还这么大。”
“我想让他跟爹爹一样,只有娘你一个人。”
“这是孩子话。”
“我知道,所以只跟娘说说。”
“那为何还要跑回来。”
“我想娘了。”
娘没有再问,而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慢慢就睡着了。
我没有跟娘说,这是和傅远瑱商量好的,我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告诉皇帝,他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也不需要再给他送来什么女子,可我也没告诉娘,我真的不高兴了,我真的不喜欢有人来分享我的夫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傅远瑱坐在我的床边,他大概一夜未睡,眼下有些乌青。
“你醒了?”他摸了摸我的脸,我执拗的躲过了他的抚摸。
“那两个人我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回家吧。”
也许是跟在傅远瑱身边久的缘故,我大概明白了,那两个女子死了。
我眼里蓄着泪水,伸出双手要抱,傅远瑱嘴角弯起,伸手接起我,“我有点善妒,是不是很不好。”
“阿宁妒忌点也挺好,生起气挺可爱的。”
我沙哑着嗓音说:“第一次有人说我生起气可爱,我...”
我还未说完,他的唇就向我袭来,开始只是轻的辗转,我先是一愣,慢慢开始回应他,后来他不再满足,长驱直入,直到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时才放开我,而后在我耳边沉沉的问:“回家吗?”
我点点头,那天没到晌午,我就回了东宫。
从那天之后,东宫风平浪静,洗竹苑的女子们,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样,可我忘了,洗竹苑外,还有一个女子。
那年十二月,我的阿欢病了,来势汹汹,反反复复,宫中太医来了又来,是虞泱发现事情蹊跷。
让太医查看了药渣,太医说没有问题,药没有问题,那便是人有问题了。
我在第二日的夜里,便发现了问题,阿欢身边的宫女把她的被子掀开,还摇着扇子,我真的气急了,伸手一巴掌把那个宫女打倒在地上,虞泱抱着阿欢回了我的就梧苑,那宫女被我关进刑房,没挨两下,就吐出人来了。
是崔皖兮。
傅远瑱来的时候,崔皖兮刚跪在我面前,我连一巴掌都没打下去,傅远瑱说,这件事让他来。
第二日,崔皖兮安然无恙的回了芷芙阁,我去质问傅远瑱的时候,他只是说,“现在不能动她。”
我看着我的夫君,那一刻我竟有点陌生,那是我们的女儿啊,崔皖兮差点要了我女儿的命,我怎么能算了。
我冲着他歇斯底里额喊着:“你知不知道,阿欢病的多么严重,我从小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她,连点磕碰我都没让她受着,她还未满一岁,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太医说,她往后每年冬天都可能会咳疾缠身,你让我不动崔皖兮,凭什么,我女儿受这么大的罪,我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你说啊。”
我知道,从他当上太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不得不深陷在权谋的旋涡,无法脱身,我以前理解,心疼,可当这恶心的一切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我不愿意在这个泥潭里沾身,我厌恶着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我只想要平静的日子,可我成了长风王妃,成了太子妃,我无法逃,甚至在利益面前,我的心痛,我的不甘,都变得可有可无,我有时会羡慕阿姐,她的日子那样简单,没有随时都会送来的女子,没有人会对她的孩子下毒手,我看着我的阿欢,连一句娘都叫不出来,只会嘤嘤的来表达难受,我真的受不了这窒息的一切,我宁愿那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我也不愿意我的孩子来承受这份病痛。
我用力的打在傅远瑱身上,可有什么用啊。
“对不起。”
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个对不起,他还说:“阿欢也是我的女儿。”
我怔怔的看着他,是啊,也是他的女儿。
我擦了泪,转身去了阿欢的房间,起码在那一刻,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年除夕,是王惜夏陪着傅远瑱进的宫,皇帝是真的喜欢王惜夏,赏赐了很多东西,这是我这个太子妃也没有的,坊间传闻又起,太子妃的位置又岌岌可危了。
我带着阿满和阿欢还有虞泱一起过了那个除夕,阿欢好了一点,这些天,我一步不离,不允许她离开我的眼睛,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变好,有些东西,我渐渐放下了。
阿满很乖,很听话,仿佛知道妹妹病了,不哭不闹,还能咿呀的喊出娘,爹爹来逗我开心。
深夜,我和虞泱坐在回廊,看着天上的烟火,一年又过去了。
永乾三十一年
那年正月十五,我带着阿欢和阿满进了宫,皇后抱着阿欢心疼,却除了心疼再也没说什么。
那天王惜夏也进了宫,后来我才知道,永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与傅远瑱相遇的,便是王惜夏,如若没有我的存在,那么王惜夏就是太子妃。
可这个女子不争不抢,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我无法对她心生恶意,从那以后,我开始故意接近她,想要给她些许补偿。
从阿欢病了之后,我再未与傅远瑱说过一句话,我想用时间说服自己放下,而傅远瑱也再未找过我,他很忙,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那年三月二十八,我的孩子们满周岁了,我带着他们进宫,皇帝办了很大一场宴席,抓周的时候,阿满一只手抓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抓着一支笔,而阿欢,则抓了一本书。
皇帝很高兴,甚至把阿满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那天皇帝第一次当着众人赏赐我,从那天起,京城传闻又变了,太子妃母凭子贵,坐稳太子妃之位。
阿姐听到传闻之后,生气的说:“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为何坐不稳太子妃之位?”
何必生气呢,能操控传闻的无非是权势,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也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警告。
四月艳阳,牡丹开的正好。
我坐在院中,看着阿满在学走路,看出了神,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夜里,月白匆匆把我叫醒,让我去就梧苑看看,月白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傅远瑱出事了。
他躺在床上,脸色那样苍白,太医忙进忙出,我抓住一个太医问:“他怎么了?”
太医摇摇头,说:“中了三箭,情况很不好。”
我脑袋翁的一下,强迫自己镇定的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他的手那样的凉,眼泪再也止不住,泪落在他手上,他应该是感觉到了,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着:“阿宁,别怕。”
我怎么能不怕,我后悔跟他赌气了,阿欢是我的女儿,也是他的,我有多伤心,他就有多伤心,我为什么要怪他那么久,为什么理解了那么多回,这一次就不能再理解他一次呢。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说:“傅远瑱,我害怕,你不能丢下我,我害怕。”
我握着他的手抖个不停,一盆盆血水端出去,他的脸上全是汗,可我不敢去给他擦,我怕我只要一动,他就会离开我,我只能不停地说:“你不能睡着,你还有我要护,还有阿满,还有阿欢要护,你睡着了,就没人能护着我们了,他们会欺负我,你不能睡着,你听到没有。”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嘴角微微的弯了一下。
我拿出从小戴在身上的平安扣,放进傅远瑱的手心,我心里想佛祖请愿,只要傅远瑱大难不死,我定手抄《金刚经》千遍。
我不得不承认,我离不开傅远瑱。我无法接受傅远瑱不在我身边是什么样的,就算我生气,我怪他,可从没有那一刻是想要离开他,我想要离开的从来都是那些像枷锁一样附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他。
快天亮的时候,太医说,没事了。
我一下子瘫坐在床边,傅远瑱累的睡着了,我呆呆的望着他,他瘦了好多,我不陪他,他一定没有好好吃饭,我心疼的摸着他的脸,我只是一股脑把我的不高兴,我的不甘心倾诉给了他,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倾诉,他承受的不会比我少一分,却自己全部吞下,还来对我说对不起。
可能是太累了,我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傅远瑱正在看着我。
“阿宁,你原谅我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我就求求你。”
怎么会不原谅,他身边的副将跟我说了他为什么会受伤。
为了钓出崔家这条大鱼,傅远瑱没有动崔皖兮,这几个月,外面都在说东宫崔氏得宠,蛊惑崔家想要逼傅远瑱立崔皖兮为太子妃,权衡拉扯到今日,崔皖兮艰难的给崔府递出消息,一切都是一场戏,他们都被傅远瑱耍了。
崔家按耐不住,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要弑杀傅远瑱,推五皇子上位。
权势有那么好吗,让一个家族做底牌,功败垂成那日,便是寸草不生之时。
“阿满会叫爹爹了,你好起来,我让他叫给你听。”
傅远瑱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听过,每天你睡着后,我都有悄悄去看,阿满有时醒着,就会叫我爹爹。”
这个人,悄悄的做着我不知道的事,哪怕在某一个深夜,他只要悄悄叫醒我,柔声的叫我一句阿宁,我就会扑倒他怀里的,阿姐说,不能怪他,他有他的不得已,我当时只是胡乱点头,可这么长时间,我回过头才发现,是我太倔强了,用我们很多的时间去赌气,可当他浑身是血的在我面前时,我觉得自己很不懂事,他明明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所有了,我却还在怪他。
整个夏天,傅远瑱都在东宫养伤,那是我们为数不多,一家四口生活的日子,阿泱也会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她就跟我们的小妹妹一样,护着她,她渐渐不再消沉,有时和阿欢,阿满玩的时候会笑的很大声。
我有去看过王惜夏,只不多她对我很是恭敬,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却也表现出不亲近,我跟傅远瑱提起,傅远瑱说,让我不必去管,我当时并没有听,后来几次,我叫上阿泱,带着阿满和阿欢,去找她闲聊,她冷冷淡淡,不亲近也不疏离,阿泱去了几次之后跟我说:“下次再来她这,你可别叫着我。”
其实来来回回几次,我也倦了,那时的我想不明白,以为对她和善,友好就算是补偿,可后来才知道,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那年秋天,我娘病了,我回去看的时候,发现爹爹一下子老了好多啊,我到的时候,他不再是意气风发,而是像个耄耋老人般,爹爹看见我,虚弱的对我笑了笑,他说:“阿宁啊,你娘现在睡着,不要打扰她。”
来传信小厮只是说娘病了,而当我看见爹爹时,我知道,娘病的很重。
我来到娘床前,她正好醒过来,气若游丝的对我说:“不要过来,别沾了病气,回头传给阿欢和阿满。”
我没有那么听话,上前握住娘的手,明明春天时还丰腴的手,此刻只剩皮包骨了。
我对着娘身边的瑛姑喊,为什么病成这样才告诉我,可娘用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娘说:“是我不要让她们叫你的,娘自己清楚,多少药都没用了。”
我的泪夺眶而出,不行的,我不能没有娘。
娘擦了擦我的泪,“阿宁不要哭,总有这一天的。”
阿姐来的时候,娘刚睡着,我倒在阿姐怀里,阿姐拍着我,她说:“阿宁,爹爹说娘活的很痛苦。”
阿姐比我知道的早,她清楚娘疼起来是什么样子。
“阿姐,我害怕。”
“阿姐也害怕。”
那天的夜那样长,我亲眼见到了娘病痛的样子,蜷缩起整个身子,头发都被汗打湿,爹爹伸手抱住娘,可娘太疼了,她知道我和阿姐在这里,硬是咬着嘴唇,没有喊出一声,后来,娘再也忍不住,她抬头看着我和阿姐,无力的对爹爹说:“我的孩子怎么办啊,我不能死。”
蚀骨扎心的疼布满我的全身,我无比清楚孩子对于母亲的意义,娘那样的疼,却为了我和阿姐,忍者,受着,痛苦的活,父母之恩大过天,可我娘的恩情,我到下辈子怕也还不完。
那年冬天,没有像往年一样,冷的骇人,可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一个冬天更加刺骨。
我娘走了。
在娘走的那天夜里,傅远瑱抱着我,我抬头望着月亮,她那么孤独,那么清冷,可她又那么明亮,她照亮了我娘的黄泉路,指引了我娘的奈何桥。我想让孟婆少给点孟婆汤,让她记得我,然后她就能找到我,那样,让我来当娘,护她一生一世安稳。
“傅远瑱,我没有娘了。”
傅远瑱没有回我,只是轻轻拍着,可越拍,我绷着的那些情绪如洪水般袭来,我哭的不能自己,哭到哑然失声,我感谢傅远瑱那时紧紧的抱着我,那一夜,我所有的安全感随着我娘的离开都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娘还是年轻样子,那是我刚出生时,我身边围着阿姐,爹爹,我被娘抱在怀里,我娘轻轻柔柔的说,没有娘了也要往前走,娘一直陪着你的。
我醒来时,傅远瑱在我身旁,他察觉到我醒了,也睁开眼睛。
“我刚才梦到我娘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娘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她很爱你们。”
“这两个月,我拼命给自己说,要接受,可这一天来得时候,我发现我还是接受不了,傅远瑱,未来我可能会难过很久,你包容包容我。”
“好。”
直到腊月底,我才将将从娘走的这件事实里缓过来,那天吃完饭,我的阿欢扑倒我怀里,说:“娘,要笑。”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很久没有真的开心过了。
除夕那天,中午的宴席我们没有去,傅远瑱说,我们自己一家过个年。
我听到他说完后,怔怔的看着他,对于他来说,只有我们才是一家,皇宫里的统统不算。
两个孩子会跑之后,渐渐露出调皮的本性,尤其是阿欢,虽然时常咳嗽,可挡不住她干坏事。
什么抓起雪往她哥哥脖子里放,两个鸡腿必须是她的,不管她是不是吃得下,对自己的衣服挑挑拣拣,抓着阿泱给她做新衣服,我看着阿欢,仿佛看到了我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带着笑看着我,一点也不恼。
中午吃饺子的时候,她对着带她的枫姑耳语,我悄悄去听,她还把我推到一边,还说着,“娘不许听。”
最后枫姑悄悄跟我说,不知道谁说的饺子里包了别的东西,还说要悄悄地,不能让人发现,阿欢便听了去。
阿满像是故意逗她,夹起饺子就奶声奶气的说,是不是在这个里面啊,阿欢,就伸手去抓,阿泱在一旁打趣道:“咱家的小丫头也太刁蛮了。”
傅远瑱在我身边挑挑眉,说:“我女儿刁蛮不挺好?”
对对对,你女儿最好。
吃完饭我们便进了宫,我问阿泱要不要去,她摇了摇头,说“我谁都不认识,去干吗?”
我想想,也是。
王惜夏跟着我们进了宫,自从我娘走后,她倒是经常会来看我,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但也算熟络些了。
晚上夜宴,阿满依然被皇帝抱在怀里,阿欢倒是很安静,没有和哥哥去挣,傅远瑱看到阿欢,再看看阿满,便招手让阿欢去了他怀里。
那天晚上,因为皇帝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了,太后和皇后也离开了,席间,只剩一些小辈,和一些嫔妃。
那是我这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阿姐,她瘦了好多,可阿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确是,“阿宁,你怎么瘦了?”
嫁入皇家,我们不能替娘守孝,为娘守孝的,只有爹爹,此刻他在家里,独自一人,过这个万家团圆的年。
守完岁,我和傅远瑱说,我要去看看我爹爹,他没有说什么,带着我和孩子去了苏府。
爹爹一个人坐在院中,面前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却一口没动,爹爹看见我,愣了一下,站起身的时候身子还晃了晃,我爹爹两个月间,竟然老的这么多。
爹爹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叫我阿宁的时候,声音是嘶哑的,他说:“阿宁啊,你娘怎么还不来啊。”
爹爹说的时候,我愣在原地。
娘离开之后,我还有傅远瑱陪着,阿姐身边有姐夫,而我爹爹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诺大的府邸,再也找不出一个亲人,我出嫁之前的那个除夕,娘说过要一直陪着爹爹,可娘只陪了三年,就撒手而去,留我爹爹一人,挨过往后的日子。
我轻轻的抱着爹爹,拍着他的肩膀,我说:“娘说,爹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开开心心的,她就会回来。”
爹爹在幼时,跟我说过很多遍,不能骗人,可是看着爹爹那个样子,我不想说实话,我不愿意他在幻想着娘还在的时候,知道我娘不会再回来了。
离开的路上,我靠在傅远瑱的肩头,小声的说:“傅远瑱,以后我要走你前面,要不然我挨不过没有你的日子。”
尽管很小声,可傅远瑱还是听见了,他说:“我想没有你的日子,我也会很难捱。”
那一年,带走了我的娘,所以那个除夕的烟花多我来说,多灿烂都是遗憾。
暗夜无声,只有满城灯火在告诉我,永乾三十一年过去了。
永乾三十八年
这几年过得很顺遂,皇帝再未往东宫送人,我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
阿满会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背《论语》,阿欢就在我身边一起听着,有时也会跟着背。
洗竹苑的女子,在前年被我放出了东宫,那个最小的女孩,没有走,而是留在我身边,她说:“我身份低微,娘娘却不曾苛责我,也不曾忘了洗竹苑的人,一应吃食都很好,我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当六品官的哥哥,出了东宫,哥哥也不会善待我,我宁愿留在娘娘身边,请娘娘成全。”
我对那些女子,从没有有过善心,不过就是尽本分而已,从没想过要她们感恩,可这个女孩,比阿泱还小,说的时候,满眼都是感激,确实让我不得不留。
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栗梅。
那年夏天,皇帝生病了,傅远瑱在宫里已经三日未回了。
八月初四,傅远瑱差人让我把孩子们带着进宫。
皇帝病了这么久,脸颊凹陷,没有生机,太医说,已是弥留之际。
屋里跪满了人,皇后一直看着皇帝,没有流一滴泪。
傅远瑱在喂药,可没有喂进去,皇帝抓着傅远瑱的手,近乎断气的说道:“我只是很爱她。”
那个她,不是皇后,是明达皇后,傅远瑱的娘,冯遥容。
“可是也是你害死了她。”
对于将死之人,再多的恨,也应该随着这个人的逝去,而消散,我想当傅远瑱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在他心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我后来有问过傅远瑱,他原谅了吗,他说:“我从未见过我娘,小的时候甚至因为是我娘的儿子,不能正大光明的活着,先皇在那最后几年,用尽了全力补偿我,我想我应该是不恨他们了,他们的恩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傅远瑱是可怜的,可也是幸运的,起码他得到过,后宫里,有多少子嗣,无名无分的生,无名无分的死,甚至连他们的父亲都没见过一面,傅远瑱的幸运在于,皇帝从未忘过冯遥容,所以他得到了补偿。
八月初八,我的丈夫成了皇帝,而我成了皇后。
我的儿子被封为太子,我的女儿被封为玉锵公主。朝中有人上奏,说公主封号与太子名讳相撞,还请皇上为公主另择封号。
听说,傅远瑱盯着那个大臣盯了很久,朝中所有人都冒了冷汗,他说:“太子和公主一母同胞,同时出生,有何高低。”
从此我的阿欢成了我朝开国以来,地位最尊贵的公主。
秋天的时候,阿泱被封为贵妃,原本王惜夏只是妃位,是我让傅远瑱也把王惜夏封贵妃的。
这几年,她一直都是那个性子,不争不抢,安分守己,但确实亲近了许多,她绣工很好,也会做很多花样的点心,阿欢特别喜欢她,总缠着她,她也总是淡淡笑着,陪阿欢玩。
阿满启蒙后,很努力,阿泱有时带着他爱吃的栗子糕去看他,他每次都匆忙吃几口,继续读书写字,阿泱回来之后,盯着我看,我问她看什么,她说,“你也不像是好读书的,怎么生的孩子这么用功。”
傅远瑱从门外大笑着进来,阿欢扑过去,他把阿欢抱起来后,说:“可能是随了他爹吧。”
阿泱笑了笑,看着阿欢说:“咱们小山大王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样?”
阿欢从傅远瑱的怀里蹦下来,抱着手,仰着下巴说:“我可是要当侠女的小姨。”
“虞泱,你给她看什么话本子了?”我冲着阿泱说。
阿泱,更是一脸骄傲:“上到神仙鬼怪,下到江湖市井,我和阿欢都有涉猎。”
好家伙,我真是好家伙。
屋子里闹作一团,阿满来的时候,看到我们这样,跟傅远瑱说:“爹爹,女人打架都这样吗?”
“是啊,看来以后不能惹女人生气啊。”
两个人对望,随后点点头继续观战。
最后,话本子全部没收,阿欢和阿泱抄写一百遍《弟子规》。
不过她俩,一个装肚子疼,一个装头疼,在傅远瑱面前卖了个惨,傅远瑱下令不用罚了。
日子这样热热闹闹的过着,可我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后宫只有三个人。
朝臣上表选秀,被傅远瑱一拖再拖,直到初冬,再也拖不下去了,便让我做主替他选。
我趴在床上撑着下巴问他要选什么样的,他眼睛睁都不睁,说:“你看着顺眼的。”
“给你选妃子哎。”
“这叫给我找麻烦。”
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也是给我找麻烦。
一排一排的女子,我看着都眼晕,到了中午,我真是累死了,我跟阿泱说,让她代替我选下午的,阿泱听到后,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悠悠地说:“你看我像有毛病的吗?”
不对,她说谁呢,谁有毛病啊,一定不是我,是文武百官。
那天一共留下了五个女子,傅远瑱连见都没见,直接全部美人,也不管她们的出身。
之后,和阿泱,王惜夏下午闲聊,聊起芷兰宫齐美人,说她前一日去给傅远瑱送茶,连明光殿的台阶都没踏上,就让送回了宫,现在傅远瑱让她闭门思过,没有期限。
阿泱幸灾乐祸,啧了一下,说:“你说说你选的是什么玩意?”
我瞥了她一眼说:“不好意思,你也是我在殿上选的。”
虞泱立刻端起茶杯说:“皇后娘娘请用茶。”
王惜夏一般就是看着我们嬉笑,偶尔说几句,但大多数都是淡淡的笑着。
太后在先皇离世后,身子一落千丈,一天比一天差。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避而不见,却在那年冬天,叫了我去跟前,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早没了昔日风采,满头黑发不再,花白的头发衬得她像是随时都会离开一样。
她叫我阿宁,我走到床前,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里,她说,这是阿容的。
她哭着对我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她说是她让宫女在明达皇后散步的路上故意说起那个男人的事情,她说,是她怕皇帝看见傅远瑱的样子,才一直把他藏起来,因为她知道,只要皇帝看见傅远瑱,便不会把她的儿子放在眼里,她说她后悔了。
“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阿光,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我怕他恨我。”
我出了神,一个是生身之恩,一个是养育之恩,很难取舍。
她说,那是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坏事,她说,她恨先皇,可她还在怀念和先皇年少时的相敬如宾,她说,她想阿容了,阿容到死都不知道是自己害她,阿容让她保护好傅远瑱,可她没做到,她还是有私心,她对不起阿容。
她说了很多很多,仿佛被把她的一辈子都说完了。
离开慈宁殿的时候,晚霞漫了整片天,太后说,她见到冯遥容的时候,就是在布满晚霞傍晚,漂亮的姑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鬼使神差的说了,从此,这个宫里只有冯遥容会叫她阿湘。
我想,既然傅远瑱放下了过去,那么这段过往就没有必要知道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腊月初十,太后病逝,谥号,恭慈皇太后。
也许在傅远瑱心里,太后也曾给过他慈母一般的爱吧。
那年除夕,过的很简单,那些新进宫的美人却一个个花枝招展,在宴席上左一杯,右一杯的敬傅远瑱,不过他一杯也没受,反倒是阿泱敬他的时候,傅远瑱还跟她说:“阿泱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傅远瑱对待阿泱跟对待阿欢一样,我有时候觉得要是这俩孩子特别跋扈,一定是傅远瑱惯出来的。
阿泱想了想,对着我笑了笑说:“那话本子我还有好些没看完。”阿欢也在一旁亮了眼睛。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我斩钉截铁的说。
阿欢现在天天我要闯荡江湖,我要仗剑天涯,阿泱就在一旁,我要成宗立派,我要占山为王,我要是再让他们看,我就见了鬼了。
王惜夏温柔的说道:“阿泱是《弟子规》抄的不尽兴吗?”
那几个美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傅远瑱咳了几下,让他身边的黄公公给阿泱送了个小包袱。
我瞥了一眼,傅远瑱,你真的我教育孩子路上的巨大绊脚石。
那年没有烟花,却也过得不差。
永昌元年
正月初八那天,不知谁告诉阿欢,民间的正月十五会有花灯节,人们猜灯谜,小孩打着花灯,特别热闹。
阿欢的性子,怎么会忍住,便在我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也没办法,她是皇家的公主,生在宫城里,便如同笼中鸟,没了自由,没有人能保证花灯节一定安全,所以也不会有人会答应带她去看花灯。
我委婉的告诉她,阿欢聪明,不用说透她就明白了。
那几天,阿欢眼瞧着不高兴,阿满会逗她,可她还是提不起兴趣。
傅远瑱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阿欢的心事,便命人在宫里办起了花灯节,可我瞧着,阿欢还是没有很开心。
我把她抱在怀里,陪她玩着花灯,可阿欢抬头看着我,眼睛水灵灵的,语气稚嫩的说:“娘,我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吗?”
我一瞬间愣住,这句话,在我成为皇后的那天我问过我自己,可是我有牵绊,我有我的孩子,我有我的丈夫,我有我的朋友,他们都在这座宫城,我想我不会离开。
可阿欢向往外面,就如我少女时期,对于远方的幻想,那时候,我信誓旦旦的觉得,我一定会去,可如今,却在这四方宫城里徘徊。
我跟阿欢说:“离开这里要舍弃很多,阿欢愿意吗?”
“要舍弃什么?”
“家人。”
“是爹爹娘和哥哥吗?”
“对,还有你的泱泱小姨,你的惜夏娘娘。”
“娘,我不愿意。”
你看,阿欢那么小都是这样的选择,更何况我。
春天伴随着屋檐下一声声的化冰声,渐渐来了。
花朝节那天,宫里很热闹,几个新进宫的美人都去了御花园,我身边那个东宫里的栗梅扒着脑袋往外面瞧,我忘了,她也才二十出头,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
我带着阿欢和泱泱一起去了逢春园,让那些小宫女都去了御花园,他们不知道,宫里春景最好的还是逢春园。
阿欢和月白在放风筝,荼白在我身边默默地倒着茶。
荼白现在年岁不小了,按道理应该出宫嫁人的,我在东宫的时候就瞧着,可每次跟荼白提起,荼白都不愿意。
前几日的时候,我问傅远瑱有没有合适的人,傅远瑱笑着说:“阿宁现在都做媒婆了。”我撇撇嘴,我说:“我一辈子只做两次媒婆,你还不帮帮我。”
傅远瑱扬扬眉说翰林院侍读学士李大人的儿子中了探花,正在寻亲事,他原先定亲的小姐早早病逝,又因学业耽搁下来,问我愿不愿意。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要当事人自己觉得,便问了荼白,可荼白还是原来的说辞,什么一辈子陪着我,要照顾阿欢出嫁什么的。
我觉得听她的意见等于白搭,倒是不如见一面。
所以,那一天我便召了李大人的儿子进宫。
我让荼白去凤仪宫拿件披风,说二月里风还是冷的,荼白不紧不慢的叫了身侧的小宫女,把小宫女手里的披风给我穿上了,这个荼白,这么贴心,我都快下定不了决心把她嫁了。
于是我又让李元山直接来了逢春园,我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李元山生的没有多俊朗,中人之姿,却身材高大,气质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这种心知肚明的事,荼白也不扭捏,恭恭敬敬的行礼。
我问了几句,李元山语气恭敬诚恳,丝毫不懈怠,却也不显讨好,我觉得跟荼白很配。
虽然我知道,荼白只是一个宫女,我让她嫁给进士朝中肯定会被参,说我笼络朝臣,可我不在乎,傅远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的母家如今也没有力量,可威望却在,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后了,无权有势,能依赖的只有丈夫和孩子。
我想傅远瑱心里也清楚我在想什么,所以才会跟我说起李元山,大概他也觉得送一个家室匹配的女子和一个未来光明有前途的探花郎结亲,于他而言无非是养虎为患,我正好提出来,所以我的人,不正是他的人吗。
你看,他越来越像个帝王了,每一步都算计的刚好。
我有时也会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如一棵孤松,遗世独立,如今我要看很久,才能看到些许他以前的样子。
我原先以为,走上这条权利之路,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他被迫走上了这条路,这么多年走来,我渐渐看清,世上怎么会有人不贪恋权势,更何况一个曾经什么都没有的人。
那天之后,荼白依然有条不紊的做事,我有时刻意提起,荼白也不回话,就这样,到了五月。
如果荼白再不答应,李元山可能会等,可他的家人不会允许。
五月初三,我记得很清楚,我让所有人退了出去,郑重的问荼白。
“你不可能在我身边一辈子,你聪明,应该知道这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的亲事,错过了,就没了,他前途广大,将来你总有一天会封诰荣华,也许还会帮到我,荼白,我希望你过的很幸福,我希望你离开这个宫城,就算是替我,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
从小到大,荼白哭过两次,都是为我,一次是八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断手臂,一次是我为了傅远瑱哭倒在雪地里。
可这一次哭,还是因为我,也因为她自己。
她说:“小姐,我六岁跟着你,六岁之前没有多少记忆,只记得吃不饱,穿不暖,是小姐笑着牵起我的手,说让我以后跟着你,我开始笨,总是伺候不好,小姐你也没有怪过,你还教我认字,从没有把我当下人一样对待过,所以我能想到的报答就是永远跟着您,您过的幸福,我就幸福,小姐,我知道你如今过的不是那么快乐,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小姐不想我也深陷在这宫里,我明白,但是月白还小,我怕她伺候不好,您现在不高兴就憋着,等着自己慢慢消化,我不放心啊。”
我眼眶里的泪珠打转,微微仰头不让它流下来,可怎么能制得住呢,我拿起荼白的手,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没办法,我自己选的,所以,能走就要走,这个宫里早晚会把一个人磨灭,太后不想做个好人吗,可她还是害了人,明达皇后是好人,可却死于算计,我不知道自己会当一个好人当多久,或许,我早不是好人了,可是荼白,出了宫就是另一翻天地,总能活的舒坦些,听话,李元山是个好人,他也喜欢你,我能看出来,你并不排斥他,两个人知根知底,互不隐瞒,互相信任的日子很美好的,我希望你去过,你聪明,一定能过的好,是不是?”
荼白没有说话,而是给我磕了一个头,我知道,她答应了。
六月初六,荼白从凤仪宫出嫁,陪了我半生,她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阿欢在荼白没有走的时候欢欢喜喜,荼白一离开宫门,阿欢抱着我哭起来,阿欢是在荼白的怀里长大的,和我一样,她舍不得,很舍不得。
可阿欢却说:“娘,我们该羡慕她。”
阿满是个男孩子,从他读书开始就有礼有节,很少在我面前展露孩童心性,而阿欢却不同,她是公主,她肩上没有那么多责任,她更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可她却和他哥哥一样聪慧,她明白人情世故明白的太早,我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怎会想到羡慕一个人的自由呢。
夏日酷暑,所有百姓都在等一场甘霖,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洪水。
祁连山以南,大雨经久未断,淹了百姓的稻田,冲塌了他们的家,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没有了人祸的分崩离析,却躲不过天灾的哀鸿遍地。
傅远瑱在明光殿里已经快半个月,一笔又一笔的赈灾银子往祁连山以南送去,可就像斗升之水,在灾民面前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因为雨一直在下。
朝中群臣已经无计可施,钦天监却站出来,说此次天灾实乃天冲星作乱,直指后宫。
我以为他们会说是我独宠,皇帝未能雨露均沾,才使天象异常,我甚至以为,后宫的某个姑娘为不祥之物,我都准备好了说辞,可我没想到,他们会说是我的阿欢。
他们说阿欢出生在阴时,命格有损国运,说她性格跋扈,说她蔑视群妃,才会让灾难降临,才会大雨连绵。
我听到之后气笑了,他们把一场灾祸怪到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身上,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虞泱气的要去砸了钦天监的大门,王惜夏抱着阿欢,安抚着她,我以为傅远瑱也会如我们一样,觉得他们在胡说。
可那天下午,我抱着阿欢靠在床边午睡,傅远瑱轻柔的摸着阿欢的发髻,我以为他是来安慰我们,让我们别放在心上的,可我却听到他说:“让启鉴陪着阿欢去行宫,你也可以让荼白陪着她,等雨停了就接她回来。”
我跟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我真的不能相信,一个父亲,为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话,放弃自己的孩子。
当初不是他口口声声的说,他女儿骄纵也没什么的吗,怎么如今外人一说,他就反悔了呢?
“你说什么?”我尽量平稳的语气问他。
傅远瑱蹲在我们面前,拉过我的手,语气温柔的说:“阿宁,你要理解我。”
理解他什么?理解他在让一个九岁的孩子担下天下兴亡的大罪,理解他选择了宏图大业,放弃了我们,理解他把同时出生的哥哥摘干净,推出去了妹妹。
“如果有一天,他们说我是不祥之身,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的牺牲我。”
我没有用询问的语气问他,而是坚定的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因为此刻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也同样坚定,可我不信。
我怀里抱着阿欢,眼泪只能无声无息的流,可我现在能做什么,我只有求他,我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无助过。
“我求求你,别把我的女儿带走,她也是你的女儿,在你怀里长大的,我知道这一次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回来,她才九岁,她担起这个罪,之后,你让别人怎么看她,一个灾星谁还会娶她,你怎么忍心啊?”
傅远瑱低了低头,沉默了一阵,之后慢慢抬头看向我,把我的泪轻轻拭去,夏日炎炎,他的手那样冰冷,我好像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他了。
“阿欢是公主,受天下供养,就要担起爱抚百姓的责任,我不会说她是灾星,她是去给百姓祈福,将来也会受百姓爱戴。”
多么好听的说辞,原来他的沉默不是心软,而是在想着如何说的委婉。
我看着他的面庞,眼角因为操劳添上了细纹,眼睛里也找不到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还是会温柔的看着我,可我却不敢确定那里面有没有算计。
我轻轻说:“我陪着阿欢去。”
可他斩钉截铁的说不行,他说:“后宫不能无主。”
我苏景宁何时喜欢过这些虚衔,如果我贪慕权势,我怎会嫁给当初的他。
我想要的,是当初迎雪而归的少年,我想要的,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怒马英雄,我想要的,一身白衣向我走来的铁血将军,我想要的,是落寞月色里和我对酌的孤身王爷。
一路走来,他是守护江山的长风王,他是东宫里算无遗漏的储君,他是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帝王,我们从相守之人,走到君臣之份,每一步都不是我要的,可我也没有拒绝,我眷恋这他的柔情,贪恋着他的爱慕,生儿育女,我以为的一成不变早已面目全非。
而到如今,我好像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嘴里说出的话,我要斟酌回答,他做的事,我只能顺从,就比如他说后宫不能一日无主,我便不能去陪我的女儿。
我分不清他是爱我,还是不爱,若是爱,怎会让我伤心到此,若是不爱,为什么要三千宠爱在一身,他变得浑浊不清,而我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干净。
害我女儿的崔皖兮死于我之手,那些被丢在洗竹苑的女子,她们白白蹉跎着年华,我等到她们都凋零的时候才把她们放出去,我何尝算个好人。
我把所有对那些女子的亏欠补在王惜夏身上,我怎会不知她为何不远不近,性子使然,却也看得透我的龌龊。
第二日,我站在城墙上看着驾着阿欢离开的马车,我突然很恨自己。
大雨依然下着,已经是第十九日了,我有些好笑的坐在廊前,如果这雨不停,是不是下一个就是我,或者阿泱,或者是王惜夏,再或者是那五个可怜的美人。
一群男人,无能到利用女子来平息众怒,傅远瑱,这百里江山是你守下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再一次护得安稳。
阿姐进宫看我的时候,已经是阿欢走的第五天了,中间雨停过两天,我兴奋的等在宫门口,可那雨又下起来,朝臣说,是公主离了行宫,才会再降大雨,还请公主暂住行宫。
多可笑,我的女儿可以操纵雨露。
阿姐说:“我让樱草去了行宫,过两天,我再带着阿福去看她,你别担心。”
我看着阿姐,到头来,她是幸运的那个。
“阿姐,小时候我也讨厌下雨,因为那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我更讨厌下雨,他把我的孩子夺走了。”
阿姐抱着我,轻轻的拍着,小时候摔断了胳膊,是阿姐陪着我的,如今却比摔断了胳膊更痛。
阿满来的时候,我和阿姐正在吃饭,一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可我想的确实行宫里有没有给阿欢做她喜欢的。
阿满坐下之后很沉默,这是他妹妹去行宫后,他第一次来,傅远瑱把阿满培养的跟他越来越像,连蹙眉都像,我竟有一瞬间有点讨厌我的儿子。
“娘,我去行宫陪妹妹。”
我茫然的抬起头,我怎能讨厌我的儿子呢,他是阿欢一起降生的哥哥,他们比世上谁都要亲。
“你不能让娘身边没了女儿,再失去儿子啊。”
我这些天一直忍着不哭,因为我知道如今流再多的泪也无济于事,可阿满在我眼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儿子都知道去陪她妹妹,她的父亲却把她丢在行宫。
大雨时而下,时而停。
阿欢离开的半个月的午后,我看着那新进宫的齐美人在御花园荡秋千,忽然想到一桩旧事。
齐美人的父亲是汪首辅的门生,汪首辅早年得过钦天监监证钱直道父亲的接济,而当年我父亲正是少年得意时,曾开过钱直道父亲的玩笑,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父亲曾上门道歉,钱家也接受了,却不复往日通家之好,而后听说没多久钱直道的父亲就去世了,我家也曾去吊唁,不过从那之后,往来甚少。
后来京城有传闻,钱直道的父亲因那句玩笑气结而尽,可钱家人却放出消息,说老人家只是年老而死,所以到了我这里,里面有没有恩怨已经无从知晓了。
可汪首辅是个感恩之人,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却从未做过什么。
难道这件事是汪首辅从中插手,为的就是报复苏家?
我想到这冷笑连连,动不了我,动我女儿,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我身边还有个公公,叫刘永才,是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家出身,交代什么事,都办的很妥帖。
我让他暗中打探,终于在阿欢离开的第十七日夜里,抓住了个送信之人。
那信里写的很隐晦,却也不难看出什么意思,他们要阿欢一辈子呆在行宫。既然有一封信,那就说明之前也有,我让月白描着笔迹写了封意思大相径庭的信,换了个人送了去,刘永才说,他观察每次送信的人都不是同一个。
我把抓到的人交给了阿姐,第二天中午就吐出东西来了。
他是齐府的家奴,要去钱家送信。
家奴未归,齐家肯定察觉,所以要在钱家没有反应前,拿捏住齐家,那就从齐美人下手吧。
齐美人是个张扬的性子,要不然也干不出去明光殿的事。
那日清晨,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坐在凤仪宫中央,手里是当年八岁生日时爹爹送的匕首。
我笑着说:“我记得你叫齐青青对吗,本宫劳烦你写封信,给你父亲报个平安,顺便告诉他,皇后娘娘突然病重,皇上封锁消息,让他赶紧给汪华年写信,立你为后。”
齐青青颤抖的声音说:“娘娘不是好好的,嫔妾不敢。”
“你不是挺敢的吗,知道玉锵公主是我的命根子,把她往行宫里送,而且,本宫这皇后的位子,你不想要吗?”
“嫔妾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况且娘娘平时最是善良,想来会查清此事与我没有关系的?”
我笑着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我善良了,知道曾经崔府崔皖兮吗,知道她怎么死的吗,我眼瞧着一张一张纸糊上去,然后一点一点没有了动静,她当初和你做过同样的事,也是动了玉锵公主,你想着我善不善良,不如想想要怎么死才能少点痛苦。”
我看着齐青青抖得犹如在寒冬腊月,可她还是倔强:“娘娘不怕这幅面孔会遭皇上厌弃?”
“你以为我做的事,他不知道吗,况且如今,我还管他怎样,我只要我女儿回我身边。”
齐青青还想在说什么,我走到她身侧,慢慢蹲下,不带犹豫的划向她的脸,顿时血珠渗出。
他们说坏人看见这样的场景会开心,会愉悦,可我没有,我甚至觉得无趣,跟她多纠缠一会,我的阿欢在行宫里就要多呆一会。
后来的事,顺利的有如神助。
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盘棋局,而我正是那棋局上的棋子,傅远瑱借我的手,除了一个在朝堂上门生数百的首辅,把权利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文臣从此皆以帝王马首是瞻,而我的女儿只是一个工具。
傅远瑱,你如今做这些,为的什么,利用我,除掉汪华年,你算计的真好,女儿的死活都可以作为代价,你和先帝可真像。
阿欢回来那天,傅远瑱站在凤仪宫门口远远的看着我们,虞泱问我,不让他进来吗,我看着他的身影笑了笑,对着虞泱说:“他是皇帝,他想进来我能拦住吗?”
阿欢笑着跟我们说行宫里的事,把我们逗得直笑,晚上,阿欢抱着我的腰,柔柔的问:“娘,我能和你睡吗?”
我摸着她的头,真实的让我感觉到,我的女儿回来了。
快睡着的时候,阿欢像是呓语,可我听清楚了,她说:“行宫有点阴冷,我有点害怕。”
我抬头看着帷帐,心里想:傅远瑱,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让我有点失望。
从那之后,傅远瑱常常在门口看着我和阿欢,有时阿满也会来,我们摆弄菊花,打络子,月白教阿欢刺绣。
傅远瑱,这一切都是你权衡再三不要的,你如今算什么,后悔了吗?
十一月刚开始,就下了一场雪,阿欢和阿满在院子里打雪仗,我和阿泱在一旁看着,倒是王惜夏最近一直说是病了,没有出现过。
阿欢追着他哥哥满院子跑,阿满也不急眼,随着妹妹闹。
一会阿欢站在院子里停住,阿满回头看了看她,也走过去,傅远瑱站在凤仪宫门口对着他们笑,却也没说话。
阿欢看了眼哥哥,对着阿满说:“娘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爹爹是知错了吗,我们要原谅他吗?”
阿满摸了摸妹妹的头,随后牵起她的手,走到我面前。
“娘,我们已经很久没和爹爹一起吃饭了,我想爹爹了。”阿欢稚嫩的声音说着,于她而言,去行宫的害怕会随着时间的治愈慢慢化解,而时间对于大人来说,作用很小,有的东西存在了,就很难除去。
孩子们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
我对着月白说:“你问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我的日子还要过,纠结着错处对谁来说都是煎熬。
傅远瑱这几个月好像苍老了很多,小心翼翼的对我笑着,我能回给他的,好像也只是一个笑容。
阿欢抱上傅远瑱的腰,撒娇道:“爹爹,娘说我有长高了,你觉得呢?”语气娇憨,仿佛她没受过任何苦。
“我们阿欢不仅长高了,还变漂亮了,比你娘都漂亮。”
“不对,娘是最漂亮的,等阿欢长大了,才和娘一样漂亮。”
我听着他们说话,好像回到在东宫的日子,平静中带着嬉闹,日子那样的好。
傅远瑱抬头看向我,看了很久,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歉意,可这种事情已经两次了,利用了他女儿两次,换他的光明大业,我想要为了孩子原谅他,可我不甘心。
“进来吃饭吧。”我语气没有波澜的说着。
我挣扎在对错里,我想要舍弃,但我还有孩子,我的阿欢依然觉得她的父皇爱她,我的阿满是这个国家的储君,真要等到遍地狼藉的那天,我的孩子怎么办,更何况现而今的我没有能力去保护我的孩子。
好像在我面前的路,只有原谅他这一条,我甚至懊恼,为什么我爹爹要放弃手里的兵权,如果没放弃......没放弃也不会有那一天,我爹爹一辈子奉献在了这个国家,怎么会为了我背叛君主呢。
最可笑的是,我心底的角落里,依然有傅远瑱的地方,我竟然还在想去爱他。那是我此生所有的爱慕,贯穿我的十三年,将近半生,我知道自己应该放弃,可一边却不愿意放弃,我想凭着他对我的那一点点爱,和我执着着的那点爱,继续走下去。
那个年,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年,宫里随处都是喜气,人人脸上都是笑脸,我给阿欢穿上红色的衣袍,她走在雪中犹如上天馈赠我的礼物,十三年前,傅远瑱也是红衣铠甲,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场大雪改变了傅远瑱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
宫宴之前,阿姐来我的凤仪宫和我说话,笑着跟我说:“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外甥,或者外甥女了。”
我阿姐那样好的人,上天对她都是宽容的,而我手上已经沾上鲜血,上天也许也会鄙弃我。
永昌元年的冬,下了三场雪,暖房里的百合往凤仪宫送了一捧又一捧,傅远瑱,我可以原谅你一次,原谅你两次,却不会再原谅你三次。
阿姐说:“阿宁,走到艰难就不要走了,总有退路的。”
“我能退到哪?我身为皇后都不能阻止阿欢离开我,我只能往前走啊,阿姐。”
那年,我坐在傅远瑱身侧,听着他说:“以前的烟花是先帝送给明达皇后的,现在这些烟花送给你。”
我自嘲的笑着,明达皇后想要吗,你又怎知我想不想要。
当年我嘲笑先帝补偿傅远瑱,如今我变成了那个人,突然能体会到傅远瑱当时的心情,需要时未得到,不要时不用伸手就到了眼前,可怎会开心呢。
往年烟花灿烂,我看着高兴,可如今,我只看到凄凉,烟花盛放只在一瞬,我这朵烟花又能闪耀到几时?
阿欢蹦到我面前,神采飞扬的对我喊道:“娘,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我看着她,看着阿满,我认命了。
寒月弯弯,照着大朝宫里热闹的人,几声撞钟声响起,永昌二年来了。
永昌二年
那年年初,宫里发生了两件事。
齐芳宫的刘美人突然暴毙。
庆寿宫的高美人失踪,最后死在了御花园封闭已久的深井里。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并没有那么热衷查清谁杀了她们,她们的死活对我的生活什么影响都没有。
傅远瑱问过我,要不要他插手,就好像刚嫁给他的第四天,先帝送来的女子也是他给我解决的,到头来,不还是留下了崔皖兮,王惜夏,最后不也是崔皖兮差点杀了我女儿吗。
大理寺查了三天,最后他们说所有证据指向虞贵妃。
他们脑子被门夹了吗,虞泱杀人?她就算要杀,那也是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杀,偷偷摸摸的她自己都觉得憋屈。
可证人,证词,证据都在说明,虞泱杀人了。
我问傅远瑱,傅远瑱说:“我让御风再去查查,这事只能在暗地里,如果一旦明面上栽赃嫁祸的人知道,说不定会狗急跳墙,让朝堂上众臣上表,最后想洗清冤屈,就重重阻拦了,既然做到不露痕迹,甚至那些宫女太监说完证词就自戕了,就说明他做了多少准备,甚至可能针对的不是阿泱,是你。”
我在想我是不是对傅远瑱更加了解了,我都能看清,他的话里是不是有算计。
这一次,或许是对显允的亏欠,毕竟他欠显允一条命,想来也算是可笑,显允的恩情他记在心里,女儿的命用作工具。
可我有什么退路啊,一辈子那么长,我要跟这个人走很久,那我就要学会接受这一切,否则苦的不止有我,还有我的孩子。
阿泱被禁足在丽春宫,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没事发生一样。
这些年,她一步都没有走出那段和显允的过去,就像我执着着少女时期的爱恋,我有时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就会想起那年初秋,素衣的小姑娘对着一副棺椁说了很久的话,最后那句抱怨,带走了她所有的爱的能力,从此,她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看似热闹,却萧瑟的等着去找他的那一天。
她不在乎生死,她没有牵绊。
“阿泱,皇上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笑着看着我,她说:“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十年啊,我们说说笑笑了十年,她也才二十五岁,我舍不得的。
“我看着你和皇上,有时会觉得他走的那么早也挺好,要不然走到你们如今这样,我怕是会受不了的,阿宁姐,他有些不值得你原谅。”
我坐到她身边,一起看着海棠飘摇在初春的风里,十六岁那年初春的海棠树下,我一遍又一遍看着赐婚的圣旨,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坚定的说不放开他手的我,好像做不到许下的诺言了,我可以和他走下去,却没剩几分爱意了。
“阿泱,我有一块免死金牌,我爹爹给我的时候说,希望我可以平安到老,遇上风波也能逢凶化吉,如今我成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概用不到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成了那个凶手,我救你。”
寄托在傅远瑱身上的希望越少,我便活的能快乐些,因为如果答案背道而驰,我也怕是受不了的。
这个案子一直拖到了暮春,皇上很上心的在查,可结果让我不敢相信。
幸存的宫女突然跳出来直指王惜夏的贴身宫女采杏。
最后,皇上把所有证据摆在明面上,说那个不争不抢的,活的仿佛不存在的女子,栽赃嫁祸。
说当初那两个美人对王惜夏多次忤逆,不把她看在眼里,采杏看不下去,一日夜里终于不再隐忍,下了手,而王惜夏为了包庇采杏,让阿泱成了凶手。
一个宫女,能有多大的胆子和勇气,杀了两个造不成伤害的美人。
我懒得探究这里面的真相,反正不是阿泱,是谁都无所谓。
那一年,我过的看似美好,我依然是后宫独宠的皇后,那些美人跟当初洗竹苑的女子们一样,活的无声无息,阿泱自从那次事后,不再像以前,也安静起来,王惜夏在皎阳宫里过的比冷宫还要凄清。
我对王惜夏始终都无法真的怪她,她的人生本应该也灿烂,确是我抢了她的。
可我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的对她笑脸相迎了。
那年夏天,比以前所有的夏天都要炎热,可对于我来说,那是寒冰刺股的一夏。
八月十二,御膳房做了一道荷花酥,我吃着很好,就让月白往各个宫里送了一份。
阿欢那天去了王惜夏那里看王惜夏新绣的百里新荷屏风,看到桌上摆着我送去的荷花酥,还笑着说:“惜夏娘娘,我能吃一块吗,我娘说太甜了,不让我吃,我哥哥也没吃,我能给我哥哥带一份吗?”
王惜夏摸着到她腰的阿欢的头,转身亲自包了两块,还说:“只能吃一块,吃多了你娘知道又要说你了。”
那日午后,阿欢带着荷花酥偷偷地跑到阿满的书房,阿满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却看着妹妹的笑脸,陪着一起吃了。
月亮新出的晚上,月白匆匆跑到跑到我面前,我正在窗边看着傅远瑱给我找的孤本,看到月白的样子,我还正想训斥,可月白瘫坐在地上,泪眼婆娑的说不出话,我走到她身边,我知道出事了,我以为是阿泱。
但她说。
“娘娘......公主没了。”
“你胡说什么?”
可我知道,月白从不说谎。
我不顾一切的跑向阿欢的朝华阁,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没了,她中午才和我吃完饭,还说明天要吃清蒸鲈鱼,还说要绣个荷包给我当我的生辰礼物,怎么会没了。
我到朝华阁的时候,院子里跪满了人,傅远瑱正负手站在那棵桂花树下,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泪。
我走到他面前,他一手把我拉进怀里,埋在我的颈间。
声音颤抖的说:“阿宁。”
我一下子挣开他,跑到阿欢的床前。
我的阿欢不动了,姿势乖乖的躺在那,仿佛睡的很香一样。
“谁跟你说我女儿死了,我女儿在睡觉,都给我滚出去,阿欢不喜欢那么多人围着她睡。”
我轻轻地拍着,可阿欢的身体那样冰冷,唇色那样苍白,我实在骗不过自己,我的女儿没了,我护了十年,在我眼前一点点长大的女儿,就这么连一句遗言也没跟我说,就没了。
后来虞泱说,她不敢回想那天我的样子。
我抱着阿欢僵硬的身体,一遍遍的唱着歌谣,空洞的眼神,提线木偶般的动作,眼里的泪没有停过,我叫着她的名字。
“阿欢啊,娘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傅灵妧,不要睡了,《诗经》背完了吗,傅灵妧,你不是想去娘家里看看吗?醒过来娘就带你去,傅灵妧,你不是最害怕娘这么叫你吗,你醒过来啊,娘求你好不好。”
“傅灵妧,你不能丢下娘啊。”
傅远瑱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丝毫不知道,直到他要把阿欢从我手里挪开,我不带犹豫的打了他。
巴掌声清脆,让屋里屋外所有人提起一口气。
我就算对傅远瑱再失望,我从未想过打他,放在心里十三年的男人,我不想要了。
通红的眼里布满血丝,我盯着他,此生所有恶毒的话都在喉咙里打转。
“你当初不是利用你的女儿吗,如今她死了,你满意了吗,还是觉得,没有可以利用的孩子了,而失望啊。”
“阿宁...”
我打断他,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傅远瑱,我后悔了。”
傅远瑱看着我,眼角泛着红,眼里蓄着泪,眉头微蹙,扶在我胳膊上的手慢慢滑落,如今的他,大概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不要他了。
不,他还有万里江山。
上天大概觉得我的罪孽深重,夺走了我的女儿,也没有放过我的儿子。
太医说,太子不行了。
我跑去阿满的院子,太医进进出出,我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踏进门的时候身体也抖起来,隔着帘子,我看着阿满,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没有了生机,我过去抱着他,阿满感觉到了我,模模糊糊的说:“阿...娘别...怕...去看看...妹妹。”
我的儿子,从小都懂事,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说让我别怕,我怎么能不怕,没了你,娘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满,阿满,阿满,咱们不背书了,咱们去放风筝,你父皇说你也不怕,你好起来,娘给你做好吃的,你不能睡啊,睡着了,娘就不喜欢你了,听到没有?”
阿满微微扯动嘴角,用尽全力说:“我知道...娘喜欢...妹妹。”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抱着长大的,我怎么能不喜欢。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成为帝王,他的父皇怎么会允许我和他那么亲近呢,我只能默默关心,他屋里的一张桌子,一张纸都是我亲自置办的,可我的儿子,却觉得我只喜欢他的妹妹。
“阿满啊,娘叫你阿满,是因为我想让你一生圆满,无灾无难,娘错了,娘应该不管别人,就宠着你,不让你这么懂事,让你想要就去要,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娘以后全都补给你好不好,你别睡啊。”
“娘...你...能不能...也...给我...讲故事...唱歌听啊。”
我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为什么我要忽视我的儿子啊,从他记事起,我就再未给过他这些,我总觉得阿欢是女孩,阿满是男孩,他不需要这些,可我的儿子最后要的,却是我未曾为他做过的,他从前不说,可我不知道,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想要啊。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我一首接着一首的唱,我的阿满一点一点呼吸微弱,直到不再呼吸,我握着的手从我手里滑落。
我的儿子也没了。
我放好他的身体,整理着他的样子,我儿子长得像他父亲,如果再长几年,应该也会像我当初看到他父亲那样的惊艳吧。
可惜,我的儿子女儿,都停留在了十岁这年。
我走到院子里,看着一轮满月,还有三日便是中秋,而我此生都不再团圆了。
我忽然想要大笑一场,我不怕他们说我疯魔。
我这一生,开始美满,后来以为美满,再后来维持着美满的假象,到最后什么也不剩,难道我真的不应该嫁给他吗,倘若我开始便选择了一个普通的人家,那我的儿子女儿怎会在这个恶心的宫里被残害,我怎会连对我的儿子好都要小心翼翼,可开始,不是现在这样的,他说要带我走,我为什么要心疼他,我为什么要答应陪他走上这条路,我为什么要骗自己,他从回到京城之后,就不再是传闻里那个四皇子了,他是长风王啊,让人心疼的只是他的过去,那个如玉般的男子也只是他的过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他从未想过离开,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我是爱意蒙了眼,一生的悲剧也是我自己选择开始的。
傅远瑱走到我身边,想要伸手抱着我,可我一点也不想要。
“你废了我吧。”我平静之后轻轻的说。
傅远瑱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去亲自着手太子公主的葬礼。
我安静的回了凤仪宫,一日三餐,一次也为去过他们的灵前。
阿满和阿欢一起来到这世上,又一起离开了,皇陵里他们作伴,应该也不会孤单。
八月十三,我成了杀死我儿子女儿的凶手。
东宫里留在我身边的栗梅红着眼,冲着我声嘶力竭的控诉,说我为了为虞泱报仇,让她在给王惜夏的荷花酥里下毒,才会间接毒死太子公主。
而王惜夏则恨恨的看着我,好像我真的要杀她一样。
傅远瑱只是把我禁了足,把栗梅投进了慎刑司。
我却一点也不想辩解,死了也挺好的。
这两个女子,都是我当初做下的孽,我只是佩服王惜夏,她把对我的恨意一藏就是十几年,谁都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王惜夏穿着她从不曾穿过的红色衣衫,踏进了凤仪宫。
我正坐在廊下的石桌上,看着阿欢未给我绣完的荷包,王惜夏走到我身边,俯视着坐在石凳上的我。
她冷笑了一下,用她以往的语气说着:“你恨我吗?我恨你啊,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堂堂安国公府嫡长女,最后沦落到做妾,甚至仰仗着你的鼻息而活,我不甘心啊,你这个人,想要一直做个好人,可是呢,你杀了崔皖兮,杀了齐青青,就算她们是罪有应得,你的手上不也和我一样沾满鲜血吗,我装了这么多年,看着你幸福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从被送入东宫的那天起,我就注定一辈子孤独了,可原本这不是我的人生,我应该是太子妃,我应该是皇后,我应该是太子公主的母亲,就因为你,皇上为了娶你,作为条件,才收下我,我算什么,一个物件吗,我早知道崔皖兮要杀你的女儿,我只恨她狠不下心,没能一下子就杀死你女儿。”
我看着她说完,好像这是她跟我说过 最多的一次,却是带着冰冷的恨意。
“所以我不争了,我去偿命,你杀了我的孩子,那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我死后,大概你会被立为皇后,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憋屈的活着,如今我的报应来了,他日如果你的报应来得时候,你不后悔就好。”
那天她离开凤仪宫的时候,我看见了真正的她,她也是个骄傲的姑娘啊,这么多年活的不像自己,她很累吧。
八月十四,王惜夏死了,宫女们说,是虞泱提着剑,亲自动的手。
安国公府要皇上给他们一个交代,虞泱自己说,她可以一命抵一命,可我不允许。
那块在柜子里存放多年的免死金牌送到了皇上的明光殿,最后虞泱活了下来,从贵妃变成了美人,我想傅远瑱也许心里还是在念显允的恩情,因为显允没有亲人,虞泱是唯一可以报答的人。
你看,显允活在他的从前里,可见那段从前里的他多么让人沉迷。
可是朝臣怎么会放过我,因为唯一的证人仍然不改口,我还是凶手,虞泱那条免死金牌换下来的命,也算到了我头上。
可能傅远瑱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到了初秋依然没有定我的罪。
那天天很热,我坐在凤仪宫的荷池旁,月白在一旁给我扇着风,我却一直胸口很闷,有时候都有点喘不过气。
傅远瑱这几天很忙,忙着给我收拾那个不属于我的烂摊子,
我记得晌午的时候,爹爹送我的茉莉忽然开始枯萎,花朵落了一地。
当时还罚了养花的宫女,我盯着那盆花发呆,脑袋里涌现出很多很多我未出嫁时,和爹爹的事情。
他小时候觉得我要蛮横一些,这样不容易被人欺负,可长大了,又觉得那样我会嫁不出去,管了几天,又想着左右我是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再怎么蛮横也不会嫁不出去,只要我快乐就好。
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出想我爹那样的男人,他爱护,敬重,信任我娘,从未让我娘吃过一分气,不在乎坊间的流言蜚语,只要我和阿姐两个女儿。
我知道,以爹爹的位置,如果后继有人,皇帝不会放心,如若只这两个女儿,那皇帝便会念在他的功劳善待我和阿姐。
我爹爹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做了。
想着想着,眼泪从眼角溢出,落到地上,渐渐湿了一片。
吃过午饭之后,原本晴朗的天布满乌云,几下雷鸣电闪,一场大雨倾泼而下。
启鉴来的时候,雨下的正大。
他说,骠骑大将军因护女心切,想要为女儿铲除异己,下毒谋害王惜夏,却不慎致使太子和玉锵公主服毒命陨,皇上念其功劳,赐毒酒,保留爵位,不牵连族亲。
我一句一句的听完,却也一句不信。
傅远瑱凭什么要我爹爹去死,凭什么要我为了我没做过的事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没有了我爹爹。
明明看到花枯萎都能哭的那么伤心,可那一刻,我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一遍一遍的问,启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前的话,每听一遍,我的心就像剐了一样的疼。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明明昨天给我写信让我不要难过的爹爹,会在今日再也不能叫我一句阿宁。
启鉴说的那些话里,我只信一句,护女心切,我爹爹为了保住我,认下了这个罪。
他跪在我面前,双手呈上了一封信。
我慢慢拿过来,却手抖的展不开,我看着未展开的心笑了笑,我多希望我展开信之后,我爹爹会告诉我,一切都是玩笑,他还在书房里练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看见傅远瑱淋着雨,走到我面前,我看着他的嘴不停的说着,应该是在叫我,可我一句也听不见。
直到他把我拥进怀里,雨水的凉意瞬间把我刺醒,我一把推开他,再也不愿意用柔和的眼神去看他,那一刻,我后悔嫁给他了,是真的后悔了。
“为什么,我爹爹为什么会死,你凭什么要让我爹爹去死,我们苏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又有哪点对不起你,为什么,我的孩子死了,就连我爹爹也要为我顶着个不属于我的罪,你不是皇上吗,你不是明察秋毫吗,你不是知道是谁做的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为什么我要在两个个月的时间丧子丧女,最后还要丧父,让我接二连三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傅远瑱,你答应过我的,要护我的,可你为什么没做到。”
歇斯底里的嘶喊耗尽了我的力气,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屋里跪了一地,傅远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我慢慢把手抽了回来,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阿宁,你现在有身孕,不能生气的。”
我像听笑话一样看着他。
“阿宁,不是我。”
“我像不像一个笑话。”我淡淡的说。
活成我这样,可不正是个笑话吗。
“阿宁,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有了新的孩子,未来会变好的。”
“我记得我刚嫁给你的时候,我说过不会放开你的手,我现在反悔行吗?”
傅远瑱握上我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沉声说:“我已经在改了。”
“可我的孩子没了,都没了。”
我为了我的孩子可以和你一起走下去,如今他们走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留在你身边,那点点爱吗,怕是不够支撑啊。
“我们有新的孩子了,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伤心的事,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阿宁,我求你了。”
他说起父亲,倒是让我想起了爹爹。
我爹爹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他一辈子光明磊落,却因为我,落得被赐死的下场。
“你别求我了,我不想要了。”我淡淡的笑着说。
什么皇后,什么皇子公主,傅远瑱能保证这种事情不再发生吗,当年先皇那么补偿他,不也是三番两次的命悬一线吗,皇家,是一个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吗,不是啊,这些年我说服自己,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那些明达皇后经历事情都不会发生,可如今呢,我骗不过自己了。
那天,傅远瑱陪着我吃了晚饭,可我们两个谁都没说话。
快到子时的时候,我噩梦惊醒,浑身冷汗,刚想叫来月白,可傅远瑱先进来了。
一边吩咐月白,让她给我换衣服。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的问道。
傅远瑱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我穿上了鞋子,“我再问你一遍,出什么事了?”
“阿宁,你阿姐知道你爹爹的事动了胎气。”
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了,我阿姐也要走了。
我忽然没有勇气踏出凤仪宫,我无法面对,因为我的错,我爱的人都要为我的错付出代价,留我独身一人,体验这种蚀骨钻心的痛,我他妈的就是个笑话。
远山王府的人来来往往,我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送出来,我不敢向前一步,上天那么厌恶我,我怕只要我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随时都要把我阿姐带走。
最后,傅远瑱拉着我的手走到屋门口,姐夫出来看见我,说让我阿姐让我进去。
我看到我阿姐的时候,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轻轻的叫了句阿宁。
我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凉的让我清醒,我的阿姐真的要走了。
阿姐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我鬓边因为匆忙而凌乱的碎发。
她说:“阿宁啊,以后就是一个人了,阿姐不能再照顾你了,要好好的往前走,我和爹爹娘会保佑你顺遂的,不要哭,也不要想别的,所有的事都不怪你,你要替阿姐看着新出生的外甥长大,要给阿福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阿姐拜托你好不好。”
我哭的不能自己,老天怎么能这样薄待我,为什么几个月里,我要送走所有亲人,我做了错事就让我自己承担啊,为什么我的家人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我拼命的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让阿姐慢一点走。
“阿姐,阿姐,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的,我不行的,娘让你照顾我,你答应的,你不能丢下我啊,你让我以后怎么过,我过不下去了,阿姐,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你还没听过这个孩子叫你姨母呢,你不能走,不能走的。”
阿姐笑着看着我,伸手擦去了我的泪,她说:“阿宁啊,一切都不怪你,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阿姐不知道,一且都怪我,她不知道我做了恶,她不知道我杀了人,为什么不能报应到我身上,要让我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离开啊。
“阿姐错了,阿姐不应该让你委曲求全,你原谅阿姐吧。”
我怎么能怪阿姐呢,是我自己爱错了人,然后失了自己,失了那个将军府二小姐的骄傲。
“阿姐,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阿姐摇摇头,无力的说着:“阿宁要长命百岁的,阿欢和阿满走了,可你有了新的孩子,要往前走,阿姐求你好好活下去,也求你看顾着我的孩子,行吗?”
“阿宁啊,阿姐希望你不要活的那么清醒,糊涂一点,你过得会快乐些,听话。”
我看着阿姐越来越白的嘴唇,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我痛哭失声,世界上与我有亲缘的最后一个人,也要走了。
“阿姐,你不能离开我,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不能再没有你啊。”
“对不起了。”
一句对不起,我阿姐的一生结束了。
我拼命摇着她,我固执的觉得这样阿姐就能醒过来,直到我没了力气,傅远瑱蹲在我身侧,揽住我的肩膀,他说:“对不起。”
这是我那天听到的第二个对不起,却没有一个是我愿意接受的。
我掏心掏肺对待王惜夏,最后她轻轻巧巧,毁了我全家。
那一刻,我恨极了我自己。
后来我不记得自己怎么从远山王府回的宫,醒来时,傅远瑱坐在我旁边看着书,我没有理他,翻了个身,可身后他的声音响起:“要吃点东西吗,我让月白给你做。”
我巴不得自己死了,所以我没有出声。
往后的日子,傅远瑱像是长在凤仪宫一样,除了上朝,连批阅奏折都在我这里,我知道,他怕我想不开,带着他的孩子一起走。
我始终都未跟他有过一句交谈,就这样,转眼入冬了。
冬月里,下了连绵三天的大雪,宫里全都蒙上银装,小宫女和小太监打着雪仗,我想起了小时候,阿姐和我追着打,娘坐在一旁看着我们,我打不过就跑去爹爹身旁告状,最后我们一家人玩起来,那年我六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家人只剩下我了。
许多个夜里,我曾经就想那么去了,天上有我的爹娘,我陪着阿姐去走黄泉路,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手拉着手,去找爹爹学诗文,去找娘学绣花。
看着我长大的瑛姑被傅远瑱接来宫里,陪着我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
瑛姑一下一下的拍着我,轻轻的抱着,就像娘小时候抱着我一样,瑛姑没有叫娘娘,而是唤我阿宁,一句句的叫,叫了一夜又一夜。
我呆呆的看着我的肚子,那里面是我的孩子,他会代替阿满阿欢,陪在我身边。
瑛姑说,我还有肚子里这个亲人,并不是孤身一人的,然后她又想了想,说,瑛姑也一直陪着阿宁,阿宁不要怕。
是啊,我还有个孩子,她都未曾见过这世上的样子,她出生后,我要不管规矩礼法,我就要让她自在的活着,如果有朝一日她厌倦了宫里的生活,那我就带她离开,就这样想着,仿佛我前路终于有了点光亮,这个孩子成了我黑暗无垠的悲伤里,唯一的光。
那年的除夕,因为阿欢阿满的离世,并没有很热闹,我没有去那场夜宴,后来虞泱跟我说,傅远瑱黑着脸喝了一夜的酒,还斥责了远山王。
我看着烛光跳动,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最初的样子,傅远瑱自己不清楚吗,是我和他欠了我阿姐和姐夫,他有什么资格斥责,不他有资格,他是皇上啊,所有人的生死不就是在他一念之间吗。
我看着外面灯笼随着风摆动,宫女们小声的笑着,怕惊扰了我。
月白剪了一对窗花,两个娃娃抱着条锦鲤,瑛姑拿过来跟我说:“阿宁啊,新的一年来了,咱们要往前走。”
是啊,新的一年来了,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留在了永昌二年,我要走下去,走向新的一年。
承载着我一生伤痛的永昌二年成了过去,永昌三年来了。
永昌三年
那年三月初八,我生下了我的第三个孩子,傅远瑱给她起名傅灵昭,封为建安公主,我给她起了小名叫阿灿,我要她灿烂的活着,不必像他的哥哥姐姐。
我怀着她的时候,因为忧思过度,阿灿出生后身体很不好,比阿欢的身体还要差,我一刻也不让她离开我的眼睛,可她身体太弱了,到了满月还没有阿福出生时胖。
阿灿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朵花,宫人们都说,小公主长大一定很漂亮,我倒不求她如何惊艳,只要她快乐的长大,便是我毕生所求了。
傅远瑱倒是每天都会来凤仪宫,可我不想和他说话,而他也不在意。
那年夏天的一晚,傅远瑱喝多了,启鉴把他送来了我这里,给他收拾好后,我转身离开,想要去和阿灿一起睡,可他抓住了我的手,他红着眼睛,声音嘶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所以我要的不多,你只要不离开我就好。”
如果时光倒退五年,哪怕三年,我也会回握着他的手,坚定地答应他。
可一切都发生了,我们之间横着那么多条人命,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幸福。
而且,我发现那点在我心里的爱,好像所剩无几了。
失望和离开有时候不需要累积,一件事,一句话就能让人坚定。
“傅远瑱,你从未骗过我,可是我也没有和你走下去的力气了。”
我感受到那只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松开,他笑了一下,对着我的背影说:“只要你是我的皇后,那你一辈子只能在我身边。”
你看,现在的他和当年的先帝多像,都固执的可笑,以为一个名分就能留住爱人。
“是啊,如今的我有什么底气反驳你呢。”
那一夜,我坐在凤仪宫的海棠树下,耳边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让我想起很多从前。
我以前怎么没有明白呢,先皇给傅远瑱的权利完全可以让东宫一个旁人也没有,可以让坊间对我的传闻销声匿迹,可他都没做,一面说着爱我,一面忌惮我的家世,爹爹在朝堂那么多年,手下拥兵数十万,怎么会一朝就能架空,那是日积月累的功夫,而傅远瑱一点破绽都没露过。
我自嘲的笑着自己,怎么傻了那么多年,爱着一个一心只有权力,爱我之心少之甚少的人,也许他露过痕迹,只不过那时候心里全是他,怎么会去想到所爱之人城府甚深呢。
那年战场上的血书怎么偏偏只有他的被送回了京城,他算计着让我爱上他,不过就是因为远山王娶了我阿姐,他怕姐夫有了爹爹的支持,让他争权夺利的路上多了个对手,那他爱我吗?应该爱吧,要不然这么多年他身边只有我,可是他还是把我,把我的孩子当成了棋盘上的棋子,最后断送了自己孩子的命。
可我呢,我早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动了,甘愿在这场骗局里走了十几年,我活该啊,如今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报应,我杀了两个人,却用了四个人来偿还,这世上之人,还有谁比我活的还狼狈。
第二日,傅远瑱又变成了很爱我的样子,凤仪宫里连一张纸他都要关心,对阿灿那样的宠溺,让阿灿骑到他的脖子上,陪着她玩积木,看着她会坐,喂她吃饭,我以前以为他很爱阿欢,很爱阿满,可看到他为阿灿做的,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想要对一个人好,会这样尽心尽力。
虞泱这几个月从未出过丽春宫,我让月白去叫她,她也只说自己病了。
叫了几次我觉察到不对,就亲自去了一趟。
她比原先更瘦了,也不再穿着艳丽的衣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显允死的时候。
她看见我怔了一下,随即就进了屋,让朱瑾告诉我,她怕把病过给我,连累小公主。
可我不信,她定是有事瞒我。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她就低着头看着帕子,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她疲惫的笑着开口:“阿灿是不是长得和阿欢一样好看啊?”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转动着茶杯,带着哭腔的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欢和阿满。”
我一头雾水,她怎么会对不起他们,她对他们那么好。
“去年春天我被诬陷的时候,一开始我就知道是王惜夏,因为我看见了,是王惜夏跪下来求我,说她是被气急了,还说不让我告诉别人,我和她毕竟相处了有十几年,我答应了,只是没想到她会把事情赖在我头上,让那些路过的宫女只说看见了我,后来事情败露,她把采杏推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王惜夏伪装的有多深,面具戴的有多厚。七月的时候,朱瑾说她身边的采苹和那个栗梅在秘密往来,我去警告过王惜夏,她说她不会做什么,我信了她的,就因为我信了她,阿欢和阿满才会丧命,我也算是凶手。”
我整个身子僵在那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快一年了,我不敢再提及这件事情,凤仪宫里连那几个字都很少说起。
阿泱有什么错呢,我也未曾怀疑过王惜夏,谁会想到,她温顺外表下不堪的内心呢,谁会想到她会对着看着长大的孩子痛下杀手呢。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泱杀了她,阿泱比我勇敢。
我抬手把阿泱脸上的泪擦去,哽咽着说:“你为孩子们报了仇,他们不怪你的。”
走出丽春宫的时候,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我在宫里漫无目的的走着,每一个地方都有阿欢和阿满欢乐的影子,阿泱说她也是凶手,而我何尝不是那个始作俑者,这场悲剧唯一的解法,便是十五岁的前一天,我跟着李芊芊离开,和傅远瑱互不相识。
“月白,我想回到十五岁那年,告诉自己,不要去认识傅远瑱,就算一生平庸,也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月白偷偷地擦着泪,说:“娘娘,小公主等着您呢。”
是啊,我还有我的阿灿。
我没办法回去,我只能往前走。
八月十五的中秋宴,我说阿灿身体不好,我就不去了,可傅远瑱提前结束了宴席,说要我们一家人一起过节。
阿灿很高兴,一直笑着,傅远瑱也很耐心,陪着她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呢。
九月初一,傅远瑱昭告天下,建安公主深得帝心,晋为永昌公主。
拿年号来给阿灿做封号,说他是极尽荣宠,还是问心有愧啊,把对阿欢和阿满的亏欠,全部加在阿灿身上,如果阿灿长大了,知道自己的宠爱里,夹杂着血和泪,会开心吗?
十月里,我把阿福接进了宫,她现在一点也看不到小时候的影子,眉眼长得像阿姐,高挺的鼻子像极了姐夫。
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阿姐,阿福也温温柔柔的,耐心和阿灿玩,我看着他们就出了神,如果我的阿欢还活着,一定也会特别喜欢这个妹妹吧,阿灿跟个小太阳一样,眼睛总是弯弯着,带给我很多希望。
姐夫给我来信,让我看着给阿福选选夫家,我想着阿福还小呢,回信说不必如此着急,可等了两天,姐夫的信才来,他说,他身子不太好,怕是要去找我阿姐了。
傅家的男人都很专一,先皇对明达皇后念念不忘,可傅远瑱学的不像,他的专一前面还有社稷权利,而我姐夫,尊重阿姐,得不到不会强求,得到后真心相待,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以为傅远瑱也是这样的。
可到底是阿姐有福气,她的一生清清白白,爱的人也至死都在爱着,她在爱里出生,也在爱里离去。
我叫来阿福,问她可有心仪的小郎君,阿福摇摇头,她说,她要找个像她爹爹一样的人,我开玩笑说:“阿福,那可不好找啊。”
阿福拱进我的怀里,撒娇着说:“小姨,我还想多陪你几年呢,我想等着阿灿长大了,再嫁人,那时候,就有人陪你了。”
“小姨都多大了,还用人陪?”
“我娘说,小姨最怕不热闹。”
那都是小时候了,家里只有那几个人,逢年过节我都要把家里闹腾的很热闹,后来嫁给傅远瑱,过年过节都在宫里,也渐渐忘了那时候的节怎么过了。
如今我只是看起来热闹而已。
精挑细选了五个人家,傅远瑱很是积极,那几家的小郎君都被他亲自叫到跟前,还让阿福去相看。
那天的几个男孩,大多都是拘谨的,只除了家世稍显平凡的李家公子,谈吐有度,还略带幽默,面对傅远瑱的提问也不卑不亢,其他几个公子都在偷偷打量着阿福,只有那李家公子坦荡的看向阿福,眼神中没有谄媚。
那晚吃饭的时候,傅远瑱问阿福看上了哪一个,阿福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我好像只记得那个李公子了,其他人说了什么,长什么样我都忘了。”
我点点头,那个李嘉宴是个耀眼的人,就算家世不显,以他的能力,未来也一定能建功立业,仕途通畅。
傅远瑱也很满意,封了他为四品带刀侍卫,虽然官职不大,却可以入内宫。
几日后的傍晚,阿福在去给傅远瑱送糕点的路上遇见了李嘉宴。
后来听樱草说,阿福笑着问,你要吃糕点吗,完全忘了那是给她皇叔的。
看得出来,阿福是喜欢的,自己喜欢就好,可我也不打算马上让阿福嫁给他,多看几年,在宫里当差,有什么缺点优点很容易就能知道。
当年,我也是因为喜欢才会嫁给傅远瑱的,可现在......
腊月里,姐夫给我送了一封信,可是是随着给阿福的东西里混进来的,那就说明不想要傅远瑱知道。
袛颂玉安
阿宁,照顾好阿福,彦玦也要拜托你。
我母后欠的债,我还了一辈子,不要再让我的孩子还了。
我呆呆的看着短短两行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夫要对傅远瑱那么好,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不争不抢,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上一代的恩怨哪个父母希望下一代接着还,姐夫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太后不知道吗,或者说,姐夫瞒过了所有人,所有人以为他淡泊名利,其实他在赎罪,他带着歉意真心的对待傅远瑱,而娶了阿姐可能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吧。
我爹爹,我姐夫,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傅远瑱曾经也是啊。
腊月初八,宫里都在过腊八节,阿福跟在月白身后学着怎么做,月白有点哭笑不得,她是郡主,不用学这个的。
阿福撒着娇,赖着不走,后来我才知道,阿福想给李嘉宴做一碗。
生活在爱里的女孩,爱别人的心一点杂质也没有,就是想要把所以好的给你。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晚上的时候,远山王府来报丧,姐夫在一个时辰前去了,自己悄悄地,谁也没惊动,一句话也没留下,原来那封信是封遗书,到最后他放下了一切,静悄悄的去找阿姐了。
我陪着阿福去了远山王府,四处都挂上了白布,彦玦让乳母抱着跪在灵前,我感觉都阿福的手在发抖,眼里的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轻的说:“我是不是成孤儿了。”
我微微弯着腰,想要给她擦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尽,我丧母时已经二十出头,丧父时也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可阿福才刚刚到舞勺之年,就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
“阿福啊,以后小姨就是你娘。”
阿福跑到棺椁前,却不敢看,站了一会,转身抱过乳娘手里的弟弟,大声地喊道:“爹,你放心,我一定带着弟弟好好生活,你去找娘吧。
她怀里的傅彦玦像是听懂一样,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往后真的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了。
我看着天上半月,想着如果我死了,傅远瑱定会找一个在前途上能帮他的人为后,那我的阿灿会怎样,我想都不敢想,所以为了阿灿,我要继续当着这个皇后,我心甘情愿困在那个四方宫城里。
那年除夕,傅远瑱抱着阿灿坐在龙椅上,阿灿咯咯地笑着,爬到他的怀里,没一会就睡着了,我看着傅远瑱轻轻摇着女儿,竟然有点心软了,好像眼前的他不再是九五之尊,而是个普通的父亲。
他小声的的叫着我,他说,皇兄刚刚去世,今年没有烟花,我点点头。
烟花灿烂又怎样,只一瞬的时间,能记到几时呢。
宫宴因为阿灿睡着变得静悄悄的,傅远瑱从袖子里慢慢的掏出一块玉佩,眼里满是深情的说,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
一家人?好好过?傅远瑱,你为什么不早说两年呢,非要等到我真的对你不再有希望的时候,再给我一点光吗?
可我看着阿灿安睡样子,用很多年没有用过的语气对他说:“说谎的话我就带着阿灿回娘家。”
傅远瑱笑的很开心,可能他觉得那个张扬且深爱着他的苏景宁在一点点回来,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刺痛,我哪里还有娘家。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样过下去吧。
永昌三年,在阿灿均匀的呼吸声里,过去了。
永昌六年
阿灿这几年,经常生病,一年里一半多的时间都在吃药,傅远瑱更是找各地的名医入宫,可身子依然不见好。
宫里的太医都说是公主天生体弱,可宫外来的江湖郎中直言不讳的说:“娘娘大概怀公主的时候忧思过度,才会导致公主天生体弱。”
宫里没有人敢把这句实话说出来,傅远瑱更是要杀了那个郎中,我拦住他,疲惫的笑着,说:“他说的也没错。”
我的小女儿,不就是因为我吗,我没有好好的吃饭,每天都在胡思乱想,觉也睡不好,孩子的身体怎么会好。
春天里,阿灿跟我撒娇,说要去逢春园放纸鸢,我再三问了太医,太医说只要保暖好,慢点跑,就可以。
阿灿高兴坏了,非要到明光殿找傅远瑱一起放,还让月白给她找出傅远瑱送她的那些纸鸢。
阿灿跟阿欢不一样,阿欢开朗却也敏感,阿灿从小就被傅远瑱宠坏了,就是个骄纵的小公主,永远仰着头。
可我不在乎,她什么样都是好的,我可以为了阿欢去杀人,也可以为了她,只要她平安的长大,我下地狱都可以。
傅远瑱是真的很爱阿灿,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批阅奏折,可阿灿一叫,他就来了,陪着阿灿挑来挑去,最后父女俩回头来看我,我说我喜欢黄色那个,阿灿犹豫着说:“可我也喜欢粉色那个啊。”
傅远瑱抱起她,宠溺着说:“咱们听你娘的吧,她生气了,爹爹要哄好久的。”
“谁那么小气了,你们父女俩愿意放那两个就放,可别管我。”
傅远瑱刮了刮阿灿的鼻子,说:“看吧看吧,你娘现在在吃醋。”
“稀罕。”
随后傅远瑱大笑着抱着阿灿去放纸鸢了。
这几年,我知道怎样说话傅远瑱会高兴,可有的时候,真的会不经意流露出当初刚嫁给他时的神态,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和过去和解,我在想,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挺好。
五月初六,是阿福出嫁的日子,我做主让她从宫里嫁出去,傅远瑱笑着答应,甚至让阿福享公主俸禄,以公主之礼出嫁。
我给她盖上盖头后,转身就去擦了泪,阿姐,你的女儿要出嫁了,我应该很开心吧。
阿福拉住我的说,哽咽着说:“姨母,你别哭,我要嫁给心仪的人,我要去过幸福的日子的,你别哭。”
她越说别哭,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仿佛她出生就在几年之前,胖娃娃趴在自己肩头,口水浸了衣衫。
“不能委屈了自己,你姨母是你的靠山,姨母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听到没有。”
黄昏时分,花轿离开承阳门,阿福属于自己的日子要开始了,我希望她过的像她娘一样,平平稳稳,甜甜蜜蜜。
傅远瑱站在我身边,揽着我的肩头,这两年,我渐渐重新习惯了这种亲密的小动作,他说:“我要让阿灿的驸马住进宫里,要不然阿灿就别嫁了。”
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眼里的温柔比这晚霞还要让人心动,我可想起了阿欢,如果她还活着,我也要给她找婆家,送她出嫁了。
“傅远瑱,不会再发生了对吗?”
他懂了我的意思,揽着我的手紧了紧,“谢谢你。”
谢我什么?原谅你吗,不,我没有原谅,只是愿意接受你,给阿灿一个美满的家。
自从阿欢和阿满走后,我开始恐惧夏日,时间没有抹去过往,她让过往更加沉重。
阿灿却很喜欢夏天,总是喜欢去荷花池那里,看着乘着小舟,清理荷池的小太监,阿灿就抱着我的手摇,说她从没坐过船,可我觉得那不安全,便没让她去,不知怎么传到了傅远瑱耳里,那年夏末太液池里出现了一艘乌篷船。
阿灿高兴地要我和傅远瑱一起上船玩,我真要拒绝,“天凉了,小心着了风。”
傅远瑱却说:“披个斗篷就好,你不是也没做过船吗。”
我被父女两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劝着,最后上了船。
傅远瑱自己划着,阿灿伸手去够荷叶,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好的一家人啊。
“爹爹好厉害,还可以划船。”
我一边护着她,一边回她:“你爹爹骑马也很好。”
我回头看到哪的时候,看见傅远瑱深深的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随即又陪着阿灿。
可他却温柔的说:“这些年让你失望了。”
忽然鼻头一酸,怎么会不失望呢,我以为他会像守护江山一样守护我,可在他心里,江山在我前面啊。
“傅远瑱,我过不去,但也只能过去了。”
我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就算再次为你心动,却还是过不去。
那天我哄着阿灿睡着之后,回身看见傅远瑱站在桂花树下,影子萧条又孤寂,仿佛那年在远山王府心动时一样。
我给他披上斗篷,转身就回屋里了,可他却抓住我的说,他声音沙哑,他说:“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我转身看着他,肩膀上落着几朵桂花,我轻轻给他扫去,努力笑着说:“你从前也像现在这么爱我吗?”
失去的东西才是最宝贵的,你从前没那么爱我的时候,我很爱着你,如今我不爱了,你却越爱越深,我们这也算是错过吧。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我笑着低了低头,深呼吸了一下,转身走进屋里。
我坐在床上,手撑着床让眼泪落不到衣服上,没一会就是一片。
过去的我怎么那么可笑啊,他最爱我的时候,不在过去,在现在,那以前那些回忆是什么,施舍吗,做戏吗,那些让我心动的瞬间,都只是我的,过去他没那么爱,所以舍得我的一双儿女,如今的他爱我,把我的女儿视若珍宝,我这一生,就是场错过吗。
十月金秋,阿灿得了场伤寒,每到换季的时候,凤仪宫里就跟打仗一样,生怕阿灿有点闪失,可她还是病倒了。
白天我一步不离的陪着,晚上傅远瑱坐在床边照顾着,就这样我的阿灿也没好起来。
十月十三,阿灿高烧不退,傅远瑱连朝都没上,一点一点的给阿灿喂药,我站在门边,咬着下唇看着,我不敢往前,我不敢看阿灿苍白的脸色,因为我知道,都是因为我,阿欢和阿满的离去,我可以怪王惜夏,可以怪栗梅,而阿灿不行,是我怀她的时候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喝药,没有顾忌肚子里的她。
我曾跪在佛祖面前祈愿,愿我的阿灿可以长命百岁,可我做的罪孽太深重,佛祖不愿理我,所以我的阿灿全是因为我。
傅远瑱看着我,向我招手,我摇头,他放下手里的碗,向我走来,我脑子里瞬间的想法就是逃,我跑出屋,还没到凤仪宫门口,傅远瑱就拉住了我,我拼命挣脱,钗环散乱,可我真的面对不了。
“阿宁,阿宁,阿宁......”
傅远瑱一声声叫着,仿佛要把一生的阿宁都叫完,挣扎之后,我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傅远瑱始终抱着我,可我终于认命的哭出来。
虞泱说她当时站在凤仪宫外,一步都不敢动,她说,她第一次看到人绝望时是什么样子。
“傅远瑱,我留不住她。”
我留不住我的这道光,留不住那个曾经的自己,如今的我连我自己都厌恶,你不要喜欢我了。
“阿宁,我们还有以后。”
有什么以后?我原谅不了自己,凭什么让自己有以后。
“我知道你很爱阿灿,所以你怪我吧,是我,因为我她才一出生就带着弱症,我努力了,她的每一口东西都是我喂的,我就算去别处,也是等她睡着之后再去,我不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骄纵着她,可没用,什么用都没有,她还是不行了,你不说我都知道,她快要死了,她才三岁,话都说的不清楚,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傅远瑱还是紧紧抱着我,我感受到一滴泪落在我的肩膀,他那么的爱阿灿,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良久,我冷静下来,腿已经麻了,可还是一瘸一拐的往屋里走,走到她床边时,阿灿醒了,她伸手够我,我接住她的手,那么小,可那么冰冷。
太医跪在一旁说着娘娘恕罪,他们有什么罪,有罪的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却没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
“娘不哭,阿灿想看娘笑。”
我露出笑脸,可我知道这并不好看,我说:“阿灿啊,你好起来,我们去扑蝴蝶,我给你做很多好看的首饰,要好好长大,像阿福姐姐一样,嫁一个很好的人,你阿福姐姐传信来说有身孕了,你马上就要当小姨,你给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起乳名,然后陪着你玩,好不好。”
我边说边哭,我描绘了那么美好的未来,可我的阿灿等不到了。
“娘,我想要爹爹。”阿灿有气无力的说着,几乎都是气音。
傅远瑱蹲在床边,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整理着她额上的碎发,他压抑着情绪,表现得尽量轻松着说:“怎么啦,想爹爹了?”
“爹爹,不要让娘生气。”
我别开脸,她那么小,说的话都含糊不清,可我听明白了。
“爹爹怎么会让娘生气呢,你要好起来,等爹爹惹娘生气的时候,你要帮着爹爹哄娘,好不好。”
我的阿灿笑了,可是那只我握在手里的小手从我掌心滑落。
我的阿灿,就这么走了。
傅远瑱把阿灿的手放在嘴边,痛哭起来。
我当了三次母亲,傅远瑱当了三次父亲,我失去了三个孩子,而他也是。
“傅远瑱,对不起。”
我把你的女儿弄没了。
我起身走出全是药味的屋子,我看着院里所有的人都在哭着,我看见虞泱跑过来抱住我,可我挣脱开,就往前走,走到太液池,那里还停着那艘乌篷船,我看见船上的阿灿笑着说,娘,你快来,我往前走,往前追,可阿灿越走越远,我再也找不到阿灿了。
第二天醒来时,宫里已经全都挂满白布,阿福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醒来要扶我,她说:“姨母,喝点粥吧。”
我点点头,我问阿福:“为什么这里都是白布啊,谁死了?”
阿福没端住那碗白粥,撒了一身,她没有去管,而是上前抓住我的手,她说:“姨母,你怎么了?你不知道是谁吗?”
“傻孩子,我一觉醒来就全是白布,怎么会知道是谁啊。”
阿福没有回我,而是转身离开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白粥还没喝完,傅远瑱就来了,他皱着眉看着我,可我不想看见他,别开了头,他走在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叫了我一句阿宁。
我回过头,看着他,他眼尾的皱纹更深了,眼下全是乌青,我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
随后他就走了,留下阿福陪着我。
晚上,凤仪宫的所有人都不让我出院子,我也没再非要出去。
过了子时,我依然没有睡意,披着件衣服去了院子里,是一轮圆月。
傅远瑱站在你不远处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看向月亮,他走到我身边,给我整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衣服,他叹了口气,说:“阿欢和阿满应该已经接到了阿灿,阿宁,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我不骗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我装作无事发生,可漏洞百出,以前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问阿灿怎么样了,凤仪宫人人皆知,我只能骗自己,我的孩子没有死,那样我便能给自己个理由,才能活下去。
傅远瑱站在我身旁,陪我看了一晚的月亮。
半个月过去了,阿灿葬在了哥哥姐姐身边,可傅远瑱再没来过凤仪宫。
夜里,我看着被云彩遮的模糊的月亮,月白说天太冷了,让我进屋吧。
“月白,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个错啊,娘走了,爹爹替我顶了罪,阿姐为我而死,儿子女儿一个也没留住,谁的一辈子会过成我这样啊,其实阿灿还在的时候,我有想过和傅远瑱走一辈子的,可阿灿走了以后,他一次也没来,我就想着,算了吧,我和他就算了行吗。”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没有说破,他们配合着我演这场戏。
月白带着哭腔,说:“娘娘,您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去找他们好不好,我好想他们啊,阿灿那么小,就在我面前断了气,阿欢最后连句话都没说,我的阿满到死都以为我只喜欢他妹妹,那种眼睁睁看着孩子一点一点没了命的感受,我每个夜里都要感受,我怎么这么没用啊,当初护不住阿满和阿欢,如今也留不住阿灿。”
“娘娘,您还有福安郡主,还有小远山王呢。”
“你说,是我把他弄丢了,还是他把我弄丢了。”
月白擦了擦眼泪,挤出了个笑容说:“娘娘您晚上没吃多少,我给您去熬点粥,好不好?”
“阿满和阿欢还没见过阿灿呢,他们长得像,在天上会相认吧。”
月白抱着我哭起来,而我的泪,在一夜又一夜里流尽了。
我看到凤仪宫的门口有一道影子,我知道那是傅远瑱,他不是没来过凤仪宫,而是没有踏进来过,我在夜里坐到多久,他就陪我多久,可是傅远瑱,我不想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你的好,你的不好,你的错,你的利用,还有你的爱,我都不想要了,阿灿是我给自己留在你身边的理由,可如今这个理由没了。
腊八节那天晚上,我坐在太液池边喝着梅酒,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大醉过了,以前身边有孩子,我总会在伤心到极处时看见他们的笑脸,就觉得过的去,现在,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会叫我娘了。
我看见傅远瑱站在我对面,他穿着一身玄色衣服,在黑夜里不仔细看就会看不到,他看了一会,就疾步走过来,把我手里的酒壶拿走。
我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这个我爱了半生的男人,真好看。
“这些年,我对你挺好的吧,除了阿灿,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觉得这些年你开心吗?”
“阿宁,你要明白我爱你这件事没有算计。”
我的泪从眼角滑落,我宁愿你是算计着我,我不想你是没那么爱我,因为你算计我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恨你,可你不那么爱我却是我受不了的。
“我一直觉得我人生里最耀眼的时候,是刚认识你的十五六岁,那时候我就跟阿灿一样,温暖着,闪亮着,可你竟然没那么爱那个苏景宁,而是如今破烂不堪,没有一点的光亮的我。”
傅远瑱轻轻的抱住我,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从来没有变过啊,可过去我错了,我觉得你不会离开我,可阿欢和阿满走后,我知道你会走,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我们有了阿灿,我只能倾尽所有的补偿,我想要让你回到东宫的那几年,想让你回到当初大街上,问我冷不冷的姑娘。”
我渐渐安静,抱住他的腰,很轻很轻的说:“已经晚了啊,我们......错过了。”
那天他抱着我回了凤仪宫,我们很久没有像从前那样,抵足而眠,可能他也知道,他留不住我了,所以他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着我,我的枕边湿了一大片,眼前这个男人,我只见过他哭了三次,一次是阿欢和阿满去世,一次是阿灿去世,现在是我要离开他。
我没有办法在这个宫里活下去了,我知道自己怎么投下的太液池,因为我心里清楚,我不想活了。
可阿姐走之前给我说,让我照顾她的孩子,我不能食言,所以只有离开,离开这个宫,在后悔里度过下半生。
“傅远瑱,你把我弄丢了。”
“我知道。”
“傅远瑱,我遇见你的那天,是我及笄的前一天,在那之前,我见过京城里的各种朗朗少年,我都不喜欢,可遇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那样的不同,和我爹爹一样,浑身都是气概。
阿姐初次嫁人之后,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我爹爹曾在阿姐离家的第一年除夕夜里,喝了一夜的酒,后来他说,只要我以后过得快乐,只要我喜欢那个人,他都会答应。
刚嫁给你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知道你是能护我一辈子的人,你包容我,我也以为我理解你,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
嫁给你的那天,凤仪宫里燃着一对太子才能用的龙凤烛,我跟嬷嬷说,让她撤了换一对,我以为你不愿意参与朝堂争斗,可后来我知道了,你还是喜欢权利的,甚至胜过我,你明明可以让那些女子不出现在我面前,可你为了权利,牺牲了我,可你又爱我,你晾着那些女子,可在我的阿欢差点没了的时候,你让我忍着,你应该知道到最后我没有忍,我杀了那个女人,可好像你不在乎,我不是什么好人,看到你对我没有变化,我就很开心,我就原谅你了。
我想要看透你却也害怕看透你,我怕我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其实不爱我。
我的父亲死在莫须有的罪责里,我的阿姐死在骨肉死别的痛苦里,我还有什么资格来享受美好的未来。
我们有三个孩子,都是因为我们而死,傅远瑱,我不能原谅自己的。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傅远瑱,我们不是少年时了,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没了当初的义无反顾,你也不再是那个怒马少年,所幸,我们两个欢愉过,如此结局,也算潦草,可我走不下去了,我不想日后对你心生怨怼,也不想看到你鄙弃我的一天,就此,我们两个就算了,我记得你的好,你也不要忘记我们的过去,相忘于江湖,比相看生厌要好的多不是吗,你好好过,我想去看看少时想看的风景,你守好万里江山,我们从此再不相见。”
这些话,我斟酌了无数遍,可当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仿佛在心里悬着的那把刀,终于割开爱恨,我不必每天纠结在他爱不爱我,他有多爱我,我恨不恨他,我能不能原谅他,也许这个结局是走出死局唯一的出口。
我们两个一夜未睡,依偎着,感受最后那点温暖。
第二天,我叫来虞泱,我说:“我让傅远瑱给你复位,到时候你多照顾照顾阿福,还有彦玦,多关心点,我也就只能拜托你了。”
虞泱抓住了我的手,眼神里含着泪,这几年,我们开心的时候太少了,她以为我不想活了在交代遗言,死是种解脱,太轻松了,我给自己的惩罚是后悔一生,无法补救。
“阿宁姐......”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我只是要离开了。”
那天,我看着虞泱的背影,直到消失,我淡淡的笑了笑,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我叫来月白,可月白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娘娘,我陪着您,我也不嫁人,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偷偷跟着。”
我犹豫了,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我,赔上一辈子,所以随她,等安顿下来,再给她找个人家,让她过自己的一生。
傅远瑱,如果你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不会在胡思乱想里蹉跎了爱意。
我离开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天上大雪纷扬,落到我的银白色斗篷上,仿似我第一次遇见傅远瑱时的样子,莽莽撞撞开始了我的一生。
我回头看向宫城,这里填满了我的爱恨,我要永不回头的离开这了。
永昌六年的除夕,我已经离开京城了,和月白在驿站里简单的吃了一顿饭,坐在窗边看着农家小孩和父母兄弟放爆竹,他们平凡,但他们很快乐。
如果当初他真的带我离开,我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日子啊。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爆竹声声,笑语晏晏,我看着别人的热闹,度过了永昌六年的最后一天。
终章
后来,我去了江南,少时门客所说的景色,我也算亲眼见到了,小桥流水,日子那样平静,我买下了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门口长着两颗海棠树,院里有一树桂花,每当海棠花开,我便思念阿灿,每到桂花散香,我便怀念阿欢。
对于阿满,随着时间推移,我的愧疚就越来越深,我竟然不记得他热衷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的阿满从会认字起,永远捧着一本书,我记得他有一年生辰,我问他想要什么,他摇摇头,说他什么也不缺,可吃完饭,送他走出凤仪宫的时候,他回头问我什么都可以吗,我笑着说,当然了。
他说:“我前几天听曹师保说江南有一套很难得的孤本,我可以要吗?”
我记得我摸着他的头,信誓旦旦的说:“阿满想要,娘就给你找来。”
可没等我找到,我的阿满就不在了。
来江南的第二年,偶然得知明德书院里的石先生有收集,我便三顾茅庐,可石先生并没有给我全部,我想着不着急,等我老了,走了之前我给阿满讨到就好。
江南很好,冬天没有京城那般寒冷,也不常下雪,挺好,这样我就不会想起傅远瑱,我们所有的过往里,好像都伴着一场大雪,看不见,便可以不想念。
听说宫里有了很多新人,可他没有废后,大朝也没有新的皇子公主出生,只是阿福和彦玦经常出入宫廷,大朝百姓生出传闻,说傅远瑱有要把皇位传给小远山王的心。
我不想再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是个很合格的帝王,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
来江南的第三年,月白嫁给了一个进士,我给荼白写信,没多久李元白托关系把月白的夫君安在了京城当值。
月白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隔壁大娘人很好,会做很多江南糕点,每次都会给我送点,她曾问过我,她说:“姑娘,我看你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长得也漂亮,怎会独自一个人生活啊。”
我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我从小拥有太多,多到觉得那才是理所应当的日子,可走过半生,才明白,是我没用,我的悲剧,赖不到别人。
我无牵无挂,非说还牵挂这谁,可能是阿福和彦玦,可能是阿泱过的好不好,而傅远瑱,我知道他会过的不差,可能他会重新爱人别人,有新的孩子,他的江山安稳,应该不会想起我这个离开他的人吧。
我三十四岁那年,在巷口看见一个很像傅远瑱的身影,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他了,所以我并不确定。
也是那个月,我在街头给一个追债的姑娘赎了身,姑娘说要伺候我,留在我身边,可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那个姑娘就天天在我院门口坐着,我还是狠不下心,最后留下了她,她才十二岁,如果我的阿灿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支支吾吾,说:“我没有名字。”
穷苦人家很少有给小孩起名字的,尤其是女孩。
“这眼前海棠盛开,你便叫长春吧。”
后来,小姑娘办事很利落,有时候还会出现宫中才会有的习惯。
也许那次看到的就是傅远瑱,而长春也是他送来的。
我苦涩的笑着,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我好不容易割舍下你,也没有重新回到过去的勇气,我不再是那个耀眼的苏景宁了。
我四十一岁那年,荼白来信,说她的儿子中了榜眼,信的最后问我要不要回趟京城。我看着信出神,长春小心着问:“娘子在想什么?”
“长春,你在京城可还有家人?想回京城看看吗?”
长春急忙跪下,说:“我听不懂娘子在说什么?我是江南人士,不曾在京城有家人。”
我没有再说下去,“起来吧,我随口说说的,那你陪我回趟京城吧。”
我看着长春隐隐露出的喜色,心里泛出酸涩,长春也不小了,回京城后,给她找户人家吧。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有回京城看看的想法了,阿福都生了三个孩子了,彦玦也到了成婚的年纪,我应该回去看看的。
在踏入京城,好像变了,可有些东西还在。
回到家时,福叔就坐在门口,远远的看见我,蹒跚着脚步接我,想一想,我已经离开京城十年了。
阿福抱着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女儿,身边跟着她的两个儿子,给我行礼,叫我姨姥姥,我看着孩子们玩耍,就落了泪,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会有孩子叫我奶奶,叫我姥姥.....
我离开时,彦玦还很小,如今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他们说,不让我回江南了,让我在京城他们给我养老,我没有回答。
回来的第三个月,我登上了城郊的云山,那里可以看见那座宫城。
傅远瑱,我说了永不相见,就不会再见你,远远看着我们曾经相依的地方,也算是为我此生所有的爱慕画上了句号。
三月开了春,我突然病了,其实也不算突然,这几个月,我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只是那天咳嗽,看着帕子上的血,我便知道,我终于要去找我的孩子了。
我跟福叔说,我要回江南了,阿福在我床边哭着,问我不能不回吗,我说:“人啊不是都说落叶归根吗,那是最好的归宿,阿福,姨母不配啊。”
我的父亲为我而死,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阿灿出生就那么孱弱,也是因为我,我怎么可以陪在父母身边,陪在儿女身侧呢。
阿灿生辰那日,我起身离开了京城,我把长春留在了京城,让阿福给她找户人家,长春哭了几场,也答应了,我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皇上送到我身边的,如今我也活不久了,不必为我浪费时间,好好嫁人,好好过,日子是自己过好的,别像我。”
那天,我走出城门时,御林军立在两侧,我知道,傅远瑱来送我了。
“阿宁,你能不能见我一面。”
“我说了不再相见。”
明明柳树已经抽了芽,可天上落起了雪花,一阵风起,吹开了我的帘子,我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好像那年他迎着白雪回京的样子就在昨天,傅远瑱,我看了你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从此便开始了一生的错,在江南多年,我不再怪你,我怪白雪迷人,让我迷了心窍。
“我走后,记得找人帮我照看门前的海棠,还有院子里的桂花,石先生的藏书只剩一册就是全部了,你替我求求他,我怕见到阿满他会怨我。”
“苏景宁,我呢?”
他认真的叫我全名还是第一次,他问我,他呢?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独自生活了十年,光阴没有把他抹去,却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
我轻笑,任泪水流下,我说:“我们这辈子遇上,没有幸免爱恨,我们下辈子,不要遇上了。”
“苏景宁,我求你,你下辈子还嫁给我好不好,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过,行吗?”
我捂着胸口,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想到最后,他记得的是我痛哭的样子。
“我不愿意。”
我们之间,我来生也不愿意再和你有牵扯了。
回到江南的第四天,郎中说让家里准备后事吧,可我在这,那里有家人,悄悄的来到这里,也悄悄的从这里离开。
我从枕头下拿出多年前爹爹给我写的信,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开,如今要走了,总要看一看的。
阿宁
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要把错怪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父母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离开,原谅爹爹,不能陪你往后走了,爹爹去找你娘了。
好好活下去。
我任泪水浸满枕头,这么多年了,尽管心里知道我爹会说什么,可真的亲眼看见,却也实在承受不住。
父母之爱子,则谓之计深远,深情难报,如今唯有来生。
夜里,我仿佛看见了傅远瑱,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可我想放纵自己,抛弃那些欺骗,利用,真实的只拥有彼此。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想给自已一个春天,来生做个一直灿烂的人,不要再过这样的一生了
我和傅远瑱在冬日相遇,大雪纷飞的时候,如果一切发生在春日里,是不是会有个好的结局。
若是春景,便没有风雪,只有百年好合。
(全文完)
庭有枇杷树
我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已经不在宫里了,我的棠梨宫里,有个老嬷嬷,年岁大了,喜欢说一些以前的事,偶尔会说起皇后娘娘。
她说,皇后娘娘心好,待人和善,却一个儿女也没留住,实在可惜。
她说,皇后娘娘和皇上年少相知相许,是一对璧人,却造化弄人,天各一方。
她说,我和皇后娘娘有些相像。
虞贵妃见到我的时候,盯着看了我很久,不过也没有对我什么。
夏日里,虞贵妃突然让我去凤仪宫里拿一件皇后娘娘的衣裳,说她有用,我并不明白那些积在柜子里的陈旧衣服有什么用,可我没有理由不去,宫里除了皇上,只有虞贵妃最大了。
我进去的时候,皇上也在,我是第一次见他,小时候听人说皇上相貌俊郎,见到之后,才觉得传闻属实。
他看见我的时候,愣在那里,倒的茶漾了出来,流到了他的衣衫上。
一会,他反应过来,问我我是谁,我说我是新入宫的宁美人。
那一日,刚刚下完雨,地上还有水坑,可皇上没在意,踏着水坑来到我跟前。
“你今年多大。”
“刚满十六。”
我以为我会得到宠幸,可是没有。
那一年秋日里,皇上去了江南巡幸,没有带宫里的任何人,只带了远山王的两个孩子,后来虞贵妃看着手里的佛珠摇摇头,她说皇后娘娘在江南。
皇上是在来年的开春回的京城,从那之后,他除了虞贵妃,再没传幸过其他人,虞贵妃经常握着我的手,说他也是可怜。我知道那个他是皇上。
宫里的日子过起来很快,转眼,我已经二十岁了,虞贵妃跟我吃饭的时候,经常会恍神,她说,她认识皇后娘娘时,就是我现在这般年岁。
这一年,皇后娘娘回京了。可她从没来过宫里,但皇上还是每天让人打扫着凤仪宫,每天下了朝就呆在凤仪宫,像是要等着皇后娘娘,可虞贵妃说,皇后娘娘不会回来的。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皇后娘娘果然没有回来,可宫外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病了,很严重。
那个年,皇上没有在宫里过,宫里的人都清楚,他在苏府。
除夕那天夜里,守完岁,我找不到虞贵妃了,找了很久,她坐在逢春园的假山下,我走过去问她这大冷天在这干嘛,她说她想阿宁姐了。
我知道,阿宁是皇后娘娘,而我在这宫里活的顺畅不过是因为我也叫阿宁,而且和皇后娘娘相似而已。
过了正月,皇上册封了远山王的儿子为太子,朝臣没有疑义。
又过了一个月,皇上突然叫来我吃饭,他问我,如果出宫了想要去哪里,我想了想,我说我要回家。
第二日,皇上下旨,把宫中嫔妃都放出了宫,他说,让我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我走的前一天,去了虞贵妃那里,她没有要走的打算,她说,我等着皇后娘娘一起走,她说她要陪她去江南。
我离宫以后,去了一趟苏府,远远的看了一眼皇后娘娘,我和她真的很像,只不过,她苍白着脸,像是没了生机。
后来听说,皇后娘娘三月里离了京,皇上一个人骑着一匹马跟在后面,随着皇后娘娘回了江南。
虞贵妃给我来信,说她到江南的时候,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在皇后娘娘回江南的第四天夜里,睡着去的,她说皇上在娘娘去世以后,悄悄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要去哪。
此后,新帝登基,没有说皇上驾崩,也没有说他身在何处,日复一日,坊间传闻渐渐淡去,再没有人会关注皇上去了哪里。
我在回家的第二年嫁了人,他善丹青,经常以我作画,他说,我眉眼好看,总是笑着的,他说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皇后娘娘,我想她少时,定是比我要好看很多的。
虞贵妃这几年来的信越来越少,在我三十岁那年以后,便再没来过信,我跟丈夫说起,我想去江南看看,丈夫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二日拉着我去了江南。
我来到那个小院的时候,里面有个孩子,十几岁的样子,她说这里的夫人过完年就去世了,走的很安详。
我把这个院子仔仔细细的走了一遍,屋里挂着一幅画,是皇后娘娘的一道背影,我知道这幅画,是虞贵妃出宫前在明光殿门前跪来的。
也许皇上把这幅画给虞贵妃的时候,已经想好再也不回来了。
虞贵妃没有住皇后娘娘的房间,她的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一把匕首,很精致,也能看出虞贵妃常常把玩。
桌子的另一边,有一封信,那个孩子说是给我的。
宁颜,我想你一定会来的,我便写来等你看。
你进宫的时候,我恨极了皇上,并不是得不到他的宠爱,而是他负了皇后娘娘,其实也不算是辜负,我清楚的看着,他没有再爱任何人,可我不信,那时候我固执的觉得皇上如这世上所有男人一样,喜新厌旧,所以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对你没有善意,你真的很像阿宁,尤其是笑的时候,所以我利用了你,利用你去证明皇上是个的负心汉,让我去足够的恨他。
可好像是我错了。
他见到你之后,把我叫去了明光殿,他问我,你想阿宁吗。
从阿宁离开这个皇宫之后,我没有再仔细瞧过他一眼,可他问我的时候我抬眼看着他,他老了那么多。
阿宁和皇上一直把我当成妹妹,我比谁都希望他们幸福,可这些年,我盲目的恨着他,却从没想过,他过得怎么会好。
宁颜,我这辈子,从那个王八蛋死的时候就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是阿宁陪着我让我一步一步重新笑起来的。
阿宁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如果伤害到你,我愿意用下辈子赔给你。
我求佛祖,让他护你一生顺遂,无灾无难,让你和你的如意郎君能够白头到老,无波无折。
不要像我们,无一圆满。
虞泱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个故事里的他们,最后都天人永隔,孤独终老。
我不怪他们任何一个人,入宫前,我娘抱着我哭了一夜,她听说进了宫,就是在等老,整个大朝都知道,皇上只爱皇后娘娘,爱到可以给她自由,可我爹为了前途,把我送了进去,原本我已经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了,可我幸运,我竟然和皇后娘娘相似,最开始,我以为我会凭借这个得到宠爱,可没有,我很羡慕皇后娘娘,她让一个男人做到了只爱她,并且接受不了别的女人。
我有时远远地看着他,他正是壮年,却早生华发,突然明白了为何虞贵妃会说他可怜,清醒的接受生离,难道不可怜吗?
而虞贵妃呢,她的少年时早早的结束,孤独的等待着离开的那天,她不可怜吗?
宫里流传着皇后娘娘的故事,那个闪耀着的京城娇小姐,选择了一个人,让她开心,让她伤心,让她得到,最后全都失去,她不可怜吗?
听说了他们的离合,我该庆幸我很幸运,我遇到了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人,而我也清醒着过我的日子,因为我也怕,皇后娘娘的结局哪个女子看了都会害怕。
离开江南的时候,我又去那个院子看了很久,我跟丈夫说,把这个院子买下来吧,我想让我的子孙后代都记得,记得他们在正史之外的情深义重,悲欢离合。
我愿意一代又一代守护这个院子,就算是报答他们对我的好。
回家之后,我开始吃斋念佛,向佛祖祈愿,来世让他们尽善尽美,百年好合。
福安
我叫傅灵绥,从前的福安郡主,如今的福安公主。
我的父亲是远山王,母亲是骠骑大将军苏府的大小姐,我的皇叔是当今圣上,我的姨母是当今皇后。
成为公主的原因,是皇叔把皇位传给了弟弟,而皇叔自己,却不得踪影了。
皇叔离宫前,把我叫到了凤仪宫,这些年,皇叔在外人面前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有些老态,可无人之时,他不再是无人之巅的帝王,而是一个丧子丧女,与妻子生离的可怜人。
那天我到凤仪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皇叔立在那棵桂花树下,背影落寞,我有时会想,如果姨母看见这样的皇叔,她会不会心疼。
皇叔转过身看向我,带着温和的笑,柔声说:“阿福来了。”
我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阿福这个乳名如今也只有皇叔会叫。
“皇叔这桂花还未发芽呢。”
“你姨母走的时候,也没有看见这树桂花开花。”
整个大朝都知道,皇叔只爱姨母,我不相信姨母不知,可姨母就是不回来,回来了,也不见皇叔。
“姨母病了,要回江南了。”
皇叔抬步走向石桌,随后坐下来,冬日寒风吹得我耳朵痛,可皇叔不在意,好像没有知觉,手轻轻的拂去旁边石凳的尘土,随后向我招手,“过来坐。”启鉴上了茶,皇叔喝了一口,又说:“我知道。”
我坐过去,那座位真的冰冷,可皇叔一年四季都坐在这里,宫里人都说,他是在等姨母。
“皇叔,姨母大概是放下您了,您又何必这样。”
“阿福啊,她是个烈性子,如果放下了,她就不会再回来。”
世人都说皇后薄情,可无人知道姨母受过什么样的痛,若不是痛极了,怎么会忍心割舍陪了自己半生的人。
皇叔在骗自己,就仿佛当年阿灿离世,姨母骗自己一样,只不过姨母骗了自己一时,而皇叔骗了自己一世。
如果这么深爱,为何要做出让姨母那么伤心的事,难道真的是失去了的才会珍惜吗?
“皇叔,姨母当年给过您机会,但凡您没有利用姨母除掉汪华年,她不会对您失望,她要的从来不是尊荣,她要的是外祖父外祖母那样的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可如果这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您也说了,她是烈性子,那她就不要了,当年要不是身边还有阿满和阿欢,也许当时她就会离开您,我那时就看得清楚,您怎会看不清楚呢?”
皇叔苦笑的握住茶杯,他说:“我以为她不会离开我。”
“我娘说,我姨母过的太清醒,她也太聪明,却也爱多想,她清醒的知道自己的错,聪明的看透您的算计,对您的爱也是多想多疑,如果当初您把所有话放在表面上,或者您亲口对她说,她不会看透之后伤心,不会觉得您只是利用她,利用您的孩子。”
“阿福啊,你姨母是不是在怪自己?”
他们两个人深知彼此,所以剑剑直戳彼此心窝。
“姨母从来都没有原谅自己,她始终觉得这场悲剧开始,是因为她。”
我离开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了皇叔眼底的泪,上一次见,是阿灿离世。
那天,皇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皇子,从出生就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只能寄存在皇后的羽翼下生存,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皇,所以他知道,如果想活下去,就要靠自己。
他小小年纪离开京城,去了边关,那里天地广阔,他活的也自在,他觉得一辈子在这里也很好。
后来他的父皇召他回京,因为边关将士三十万,只听他的命令,他的父皇怕他拥兵自重,渐起谋反之心,所以想要召他回京,囚禁他,把他手里积攒八年的大军收入自己手中。
可是,他没想到,他会遇见一个姑娘,姑娘穿着茜红色衣裙,身上披着银白色的斗篷,笑着问他冷不冷。
他心动了,因为从小到大,关心他的人太少了,少到不用掰指头就能数过来,皇后娘娘对他好,却也只是让他吃饱饭,穿暖衣,太后娘娘对他好,也只是几句问候,对他最好的是他二哥,因为只有他二哥会问他开不开心。
他知道,他只是一个无宠,无权,甚至手上再无军的皇子,他配不上那个姑娘。
到了宫门口,他跪在大雪里两个时辰才被允准入宫,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皇,可他的父皇见到他后,手里的茶杯滑落,他不明白为何,皇帝却眼含热泪。
再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他的母亲是谁,他明白,自己的出生是一个勉强,一个错误,他渐渐心生恨意,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
从他回来之后,皇帝对他的宠爱众臣皆知,他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或许可以图谋九五之尊的位子,或许他配得上那个姑娘。
再次见到姑娘,是他二哥的婚礼上,姑娘是二嫂的妹妹,她那样可爱,和宫里那些回肠曲折的女子那样的不一样,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一定要娶这个姑娘。
那年秋日,边关蛮人来犯,其实没有多严重,可他依然请兵出征,为的就是把边关牢牢握在手里,他在边关多年,深知如何把牢军士的心,他那时就已经决定,他一定要皇帝的位子,因为那样,所有东西都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他要姑娘,也要权利,他要那些曾经不把他看在眼里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
他在迦南城埋伏数日,所有将士都觉得可能命丧在此,可他知道不会,那是他的计谋,可他还是学着将士们,写了遗书,将士们跟他说,这些大概不会传回京城家人身旁,只是他们的慰藉,他当然不会允许姑娘看不见,所以只有他的遗书被送回了京城,他知道,姑娘是个心软的人,他这样算是算计着让姑娘喜欢上他,可他觉得,只要姑娘喜欢他,方法不重要。
果然,他算的不错,姑娘真的喜欢上了他,他想以后会对姑娘很好很好,好到不会离开他。
姑娘那么明媚,她牵起他的手,告诉他,牵起的手就不要松开,他以为姑娘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那年五月,姑娘嫁给了他,他在想,自己的人生终于看见阳光了。
娶姑娘之前,皇帝告诉他,如果要皇位,一个将军的女儿是不够的,还要拉拢众臣的心,最好的办法,便是王府多几个侍妾。
他没有拒绝,他以为只要他只对姑娘好,一切都会没有问题,他的姑娘那么理解他,会明白他的苦心。
他以为的没错,姑娘确实没有不高兴,而且怀上了他的孩子。
后来他有了儿子也有了女儿,他还成了太子,皇帝却在一个月后才封了姑娘成为太子妃,他觉得最后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
他不是听不见坊间传闻,而是觉得这不重要,只要他认定姑娘,任何传闻都不会威胁到姑娘,皇帝也不行。
后来他的女儿被那个侍妾下了毒手,原本一切都是侍妾自己的主意,可侍妾的母家始终站在五皇子那边,他觉得这家人留不得,所以他利用了女儿。
可姑娘心疼女儿,生气他利用这件事情,很久很久没有理他。
过了年,他让人临摹着侍妾的笔迹,往侍妾家里送了假消息,侍妾家里那几个月在朝堂上深受打击,终于忍不住要刺杀他,本来他不会受伤,可他想到姑娘,他知道姑娘心软,于是又一次算计了姑娘,算计着让她原谅自己。
这一次他算计的又没错,姑娘真的原谅了他。
往后那几年,日子真的很好,天伦之乐,夫妻和美。
直到他做了皇帝,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江山是他的,姑娘是他的,可他知道了一个秘密,关在冷宫的老宫女跑出来遇见了他,疯疯癫癫的说,他娘死于皇后之手。
他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情绪,只是某日午后,让太医院往太后的药里下了相克之药,他是恨得,他觉得如果他娘活着,他从小就不会过那样的日子。
太后死的那天,他坐在太液池边坐了一宿,他有些后悔,太后在他很小的很小的时候,也给过他爱,给过他庇护。
可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
过了年的那个夏天,祁连山以南连绵大雨,面对天灾,身为皇帝的他也无能为力,可直到钦天监来说,他的女儿命格有损国运,他不可能信,却思考了半日后,突然看透玄机,左右文官的首辅对他来说是个阻碍,如果顺应首辅的安排,那就能借机除掉他,换上自己的首辅。
一切算计的很好,他知道姑娘不会让女儿蒙冤,可真当姑娘看清真相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从小得到的一切,他以为都是他算计来的,可他忘了,他的姑娘不是,他的姑娘要的是真心。
他觉得他留不住姑娘了。
第二年,当初被当成棋子的另一位侍妾要了他儿女的命,他看着姑娘,他真的后悔了,他看着姑娘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初闪烁着光,是他自己把所爱算计没了,姑娘那样聪明,看透一切后,也看透了他的心,看透了他的算计,他的凉薄,却再也看不到他的爱。
直到他知道姑娘又怀了他的孩子,他真的很开心,他以为这个孩子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他用尽一切,倾其所有弥补,宠爱,可没用,上天都在不帮他,他的小女儿在三岁那年也离世了,他知道,他清楚,他明白,他和姑娘结束了。
那天他想起二哥曾跟他说的:“放了她,也是放了你自己。”
果然也是那天夜里,姑娘没有排斥他的拥抱,和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姑娘埋在他的怀里,把她一生对于他的爱恨说了个尽。
姑娘并没有陪他过最后一个年,而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
后来,姑娘的一切他都清楚,却也没有打扰过她。
他去偷偷看过她,她不再锦衣钗环,却也一直束着发,他问邻居:“姑娘的夫君呢?”邻居回他:“姑娘自己说她和丈夫走散了。”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是他自己把自己的幸福弄丢了。
他罚自己孤独终老,他把江山给了二哥的孩子,他从一无所有,变成手握全部,然后又变成了一无所有。
这个帝王政治清明,任人唯贤,江山安定,海晏河清,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后世歌颂他与皇后鹣鲽情深,却也可怜他的波涛一生。
我是哭着踏出的宫城,我竟不知是姨母可怜,还是皇叔可怜,或者这个故事里的所有人都可怜,一切的开始,是因为先帝的深情,才会铸造这场悲剧。
也许这个故事里还有不为人知的地方,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前尘往事,都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再过几年,或许百姓也不会再记得这场悲欢离合,那么这场萧瑟宫事会随着时间,真正结束。
后来姨母去世了,皇叔也不见了踪影,弟弟当了皇帝。
皇叔离开之前,对我说:“一切都忘了吧。”
丈夫说:“他们曾经相爱是真的,他们之间遗憾也是真的,忘了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是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