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上,韩国电影《燃烧》凭借3.8的高分(满分4分),创下有史以来场刊最高分的纪录。尽管遗憾最终颗粒无收,可它激起的火,却燃烧在每一个看过的人心中。
刚毕业的大学生钟秀,怀揣当作家的梦,却木讷呆板,只能靠每日给人送货谋生。在惠美失踪后疯狂地寻找惠美,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在超市做促销员的惠美,漂亮清纯,却背负卡债,在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之前,托钟秀照顾家中一只叫Boil的猫。在分属两个不同阶层的男人之间徘徊,最终像晚霞一样消失,留下一个个未解之谜。
同惠美一同从非洲回来的Ben,年纪轻轻,却开豪车住豪宅,过着纸醉金迷的上流生活。他拥有一切,所以无欲无求,喜欢烧没用的大棚,视女人为玩物。
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烧仓房》,同时又借鉴威廉·福克纳的《烧马棚》。导演将村上春树式的虚无主义与韩国现实主义结合,注入社会学层面的思考,通过三个人的自我寻找与毁灭,来描摹当下韩国年轻人的生存状态,展现他们的困顿,愤怒和无助感。
在现实与虚无之间,构建了一个谜一般的世界。
生存之舞
《燃烧》同李沧东之前的作品一样,都将镜头聚焦于社会边缘群体。钟秀与惠美,都属于典型都市底层年轻人群。住在阴暗潮湿的小屋,为生计挣扎,为梦想奋斗,却依旧没有容身之地,从一处被流放至他处。
故乡不再,亲情缺失,社会冷漠,身体也不再崇高,总想通过些什么东西来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
而跳舞,在电影中成为追问存在意义的象征。
惠美在片中共有三次舞蹈。
第一次在超市门口,她像一个公仔,手舞足蹈,大声喊出钟秀的名字。她问他自己整容后是不是变漂亮了,给他表演吃橘子的哑剧,与他在狭小阴暗的房间缠绵。
这是迷茫之舞。她艰难生存,却依旧平凡如蝼蚁,渺小如微尘。甚至每天能享受到的唯一一点阳光,都得透过对面南山塔的玻璃反射进屋,是被赠予的。与钟秀的久别重逢,似乎重燃她对生活的一点希望,尽管最后连这一点希望也归于幻灭。
第二次在富人聚会中,她自得其乐地讲述非洲趣闻,演示Great hunger和Little hunger的区别。富人们的眼中充满猎奇与鄙夷,Ben的哈欠中透露无聊与敷衍,只有钟秀看得认真而痴迷。
这是挣扎之舞。她竭力通过表演来取悦他人,通过稀有谈资来实现自我价值。她渴望融入上流社会,挣扎着向金字塔上方攀登,却发现自己悬在枯井的半空,上不去,下不来。小时候将她救出井的是钟秀,虽然不知那是真实记忆还是幻想。如今,钟秀也和她一同掉入井中,奋力挣脱,也无法爬出。
第三次,是惠美在夕阳下的裸舞,堪称全片的神来之笔,惊艳动人,极富诗意。她脱掉上衣,扔掉束缚,双手比出翅膀的形状,似乎幻化成自由的鸟,在晚霞中摇曳生飞,融进广阔的天空。
随后,她失声痛哭。在大饿和小饿之间游荡,在钟秀与本之间踯躅,在现实与理想里徘徊。明明生活窘迫,却要追寻生命的意义。向往更高的天空,脚却在泥泞中深陷。
人类的祖先喀拉哈里沙漠的Bushman们曾通宵跳舞来寻求生存的意义,尽管世界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
这似乎更适用于萨特或加缪的存在主义建构出的精神谱系。
“为什么我被放置于人间”,这样的无解天问和充满自毁倾向的挣扎,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无论钟秀、惠美还是本,他们所做的无非就是通过某种行为,确认自身的存在感,填补一种巨大的、哲学性的、难以名状的空虚。
愤怒之火
王小波说,人最大的痛苦,本质上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在钟秀木讷呆板,自卑羞怯的外表下,内里暗藏的愤怒情绪,却层层递进,最终在影片结尾燃烧的熊熊烈火中爆发。
在本的家里做客时,钟秀说本就像盖茨比一样,不知道在做什么,却迷之有钱,言语中尽是迷惑与羡慕。
本开着法拉利,钟秀开着小货车;本在市中心的豪宅里举办聚会,钟秀在乡下破落的小屋里喂牛;本举手投足间,优雅自信,淡定从容,而钟秀穿着廉价T恤,胆怯自卑,哪怕深爱惠美也不敢说出口。
凡伯伦在有闲阶级里说,文明的演进史后来慢慢地将一个人的有闲、有钱等同于文明本身,他们将自己的品味驯化成了整个社会高雅的标准,而穷人的品味就令人不屑。
村上的原著并未提出阶级议题,片中通过无处不在的对比,彰显出的阶级差异,更多来自李沧东对韩国社会现实的思考。而亲情的缺失与无法沟通,也是同样的不可调和。
钟秀的父亲,一个穷苦的的农民,兢兢业业地养牛,被行政人员无端处罚后,愤然反抗,判处一年半。而在钟秀看来杀人累累的本,却逍遥法外。
惠美失踪后,她妈妈和姐姐却让钟秀转告惠美在还清卡债前不要回家,而钟秀离家出走的母亲,十几年后再见面一开口就要钱。
至于本的家人,自始自终都没有出现过。
钟秀只能将一切寄托于爱情,惠美就像一束光照进他无望的生活。她不仅是他的恋人和性幻想对象,还是他过往记忆的载体和见证者。
他不断追问枯井的存在,试图印证惠美对自己的感情,也想确信自己过往存在的证据。当惠美消失之后,所有的记忆都无从对证,仿佛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父亲当初倾尽一切经营的畜牧业,如今只剩一头孱弱的老牛。钟秀在卖牛时看到牛的眼泪,如同尼采看到了都灵之马而发疯,不禁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一样的无能为力,任人宰割,于是决定挥刀反抗。
钟秀悄悄跟踪本,在一连串的证据中似乎印证了本杀害惠美的猜测。在结尾处,愤怒之火终于爆发,钟秀握着刀,笨拙但果断凶狠地捅进本的身体,试图捅破阶层之间那层看似牢不可破的壁垒。
他用本遗留下的打火机燃烧了车和尸体,连同自己的衣服也一同丢进火里。他浑身赤裸,仿若婴儿回到母体。迎着飞雪,踏着坚硬硌脚的泥土,开向虚无缥缈的前方。
未解之谜
《燃烧》并非一部传统的悬疑片,它给出了许多谜,但对观众而言重要的却并不是“解谜”,而是“寻谜”。正如导演谈到过的“世界本身如谜”,所以他不断给出线索,又不断推翻线索,虚虚实实,模棱两可。
首先,烧塑料棚意味着什么?
在本家中,本第一次阐述自己的理念,说吃掉它们就像人向神献祭一样,理所当然且充满仪式感。
第二次,在钟秀家,钟秀烧妈妈的衣服,引出本说烧塑料棚。在他眼里,那些一无是处的塑料棚,就像河里的石头,被山洪冲走,是最好的归宿。
本将自己当成自然法则,可以凌驾于一切。自然道德类似于同时存在,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正如爱因斯坦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过是执着的幻觉。
本引诱那些平庸的无人关心的女孩子,像用放大镜聚光去逗弄蚂蚁,像随意地烧塑料棚。本将自己当成神,为自己的献祭品画着精致的妆容。
如果说之前本将钟秀也视为破烂不堪的塑料棚中的一个,内心充满不屑与鄙夷。到第三次,惠美失踪后,他让钟秀聆听自己骨头深处的贝斯声,似乎开始渴望在钟秀身上获得某种理解与认同。
他感到钟秀也与他一样有着烧塑料棚的欲望,他甚至想让钟秀参与进他的游戏。最后他被钟秀的刀刺进身体,没有反抗,反而抱住钟秀,表情中甚至带有一丝欣慰的解脱与满足。正如小说中“我”不只一次地反问自己他是不是在暗示我烧仓房呢?
而钟秀,每天跑步检查塑料棚是否有被燃烧的痕迹,有次甚至按下打火机想烧塑料棚,却很快熄灭。到最后他真的燃烧了本,发泄了心中怒火,是不是意味着他与本完成了在某种程度上的同化?我不禁想,钟秀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本?
本究竟有没有杀人?
烧塑料棚,化妆品,猫,手表,新认识的女孩……等等一系列线索似乎都指向本是一个连环杀人凶手。
但当钟秀坐进惠美的家,开始写他迟迟没有动笔的小说,又不禁让人怀疑,那些似有似无的线索,是否只是钟秀在惠美失踪后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本杀人,不过是他对阶级仇恨的一个借口和种种臆想?这一切,都是他所写小说里的情节?
正如导演所说:与其说,用电影中神秘的部分去评判世界,我更倾向于让观众们去感受神秘本身。
这种开放式结局的魅力就在于悬而未解,相信每一个看过电影的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村上的小说非常写意,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李沧东的电影,削弱了神秘性,加之无处不在的愤怒的情绪,赋予人物以严肃的生命体验,似乎什么都发生了,且已无可挽回。
正如片中反复上演的火,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意象,是下层阶级向上升腾宣泄式的无望业火,是笃定却无力的反抗。
小说结尾:夜色昏黑中,我不时考虑将被烧毁的仓房。
电影结尾,在熊熊烈火中戛然而止。就像巨石落入水中,是没有声响的呐喊。
阶级是人的牢笼,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生何尝不是另一座枯井,被心所困的猛兽,必须努力寻找出路。
毕竟,燃烧过后,只剩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