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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主教练李昌东
今年在戛纳电影节上看的约30部电影中,有2部似乎是值得被称为“杰作”的作品。一个是特别放映的拉斯冯特里尔的《此房是我造》(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另一个是周洁
然而,对这两部作品做出价值判断的经过却不尽相同:观看《此房是我造》的过程,就好像是银幕前的大幕徐徐来开,待到影片完结时,终于全貌毕现,让人豁然开朗,只想起立鼓掌大喊“Bravo”;但观看《燃烧》的过程却恰恰相反,就好像是大幕徐徐合起,待到完结时,幕布完全遮蔽,却还坐在位子上不想走,需要回味一番,才能想明白自己刚才看的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这里,就先来说说《燃烧》。《燃烧》海报
《燃烧》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由于文本对这部电影的意义非凡,有必要在这里简单交代一下《烧仓房》的大致情节。小说本身非常短小,也非常简单,简单到人物连名字都没有,只有“我”、“她”、“他”。“我”是村上作品中典型的男主人公,一位人到中年的作家,已有家室,但也不排斥不时跟其他女孩发生关系。“她”是一位性格非常随和的女生,业余时间学习哑剧,最擅长表演凭空剥桔子。“她”去北非走了一趟后,带回了“他”。“他”的经济状况很好,但“我”并没有问出他具体是做什么的。一次,“她”和“他”造访我家,酒过三巡,大麻传了几轮后,“他”开始跟“我”讲述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起的嗜好——不定期地悄悄点燃别人家废弃的仓房,并从旁观赏大火熊熊燃起到化成灰烬的过程。他们离开我家不久后,“她”失踪了,“我”去向“他”打听消息,却一无所获。
《烧仓房》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萤》中收录的五个短篇之一。
对比小说,在李沧东的《燃烧》有三处大改动:
其一是“我”的设定从中年作家变成一边靠打零工为生,一边梦想成为作家的青年宗秀。这个改动得以与电影里增设的内容相照应,使之显得更为合理。
其二是三个人物各自的背景、生活状态交代得非常清楚,不像小说那么凭空而来:宗秀的母亲在他小时候离家出走,父亲因伤人正接受审判;海美是宗秀从小到大的街坊;海美在非洲遇到的本是家境殷实的富二代。
其三是结尾,小说在“她”消失后戛然而止,电影的结局要走得更远。
刘亚仁饰演宗秀
影片的前半部分几乎完全忠实于村上的小说,并以影像还原出小说里模棱两可的神秘气息。但在海美失踪后,李沧东在照应小说的寓意的基础上,开始续写并拓展自己的故事:宗秀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本的可疑,比如海美去非洲旅行期间,曾拜托我每天帮她去公寓喂一只名叫宝儿的猫,因为它很认生,我始终没有看到它的样子。而当海美失踪后,宗秀去本的家里打听时,恰好遇到他新养的还没有起名字的猫逃了出去,在寻找猫咪的过程中,当宗秀叫它“宝儿”时,它立刻跑了过来。还有就是宗秀第一次和海美一起去本的家里时,发现了厕所里有一个女性用的化妆箱以及一个放满女孩手链的抽屉,当宗秀第二次去本的家里时,里面多了他曾送给海美的电子手表。最后,宗秀在某一天将本约到荒野,用事先准备好的刀子一刀一刀狠狠刺向他,并连人带车,一起点燃。
电影就此结束,但故事却没完。因为以上内容只是作为读者的你,通过作为观众的我,站在电影里的宗秀的视角上看到的。
全钟淑饰演海美
就如同村上的小说在悬疑的表面下,还隐藏着另一层寓意。而揭示这层寓意的是小说里的“我”记得不太清楚的一则童话,它对于《烧仓房》的作用,就仿佛是墙上挂着的那把枪。村上故意没有细写这则童话的来龙去脉,还让主角记错了情节,但只要找来读一读就不难理解:冬天到了,狐狸妈妈心疼小狐狸手冻僵了,想要让她走出森林,去人类居住的城里买一副手套。进城之前,她嘱咐小狐狸,人类是很可怕的,如果卖手套的人知道是狐狸来买,一定会想法伤害它。她教小狐狸把爪子变成人的手,然后伸进店里,这样卖手套的人就会根据手的大小给她手套。然而,小狐狸来到手套店的时候,却忘了把爪子变成手,卖手套的人虽然觉得奇怪,但看到小狐狸规规矩矩付了钱,也就把手套给她了。回森林的路上,小狐狸又听到人类的妈妈在哄小宝宝睡觉,唱的童谣跟狐狸妈妈唱的一模一样。于是,她快速回到森林里的妈妈身边,告诉她:“人类一点都不可怕啊。我忘了把爪子变成手,可还是买到了手套,还听到人类妈妈的歌唱。”狐狸妈妈觉得难以置信,惊讶道:“人类真的善良吗?人类真的善良吗?”读懂了这个童话,就能明白村上小说里的人物为何没有名字,而以“我”、“她”、“他”代之。
史蒂文·元饰演本
那么,“本真的杀了海美吗?”我们之所以会有本是变态连环杀手的认知,以为他所说的烧毁温室大棚其实暗指杀死与之交往的女孩,是因为对于宗秀的认知有强烈的共鸣,继而理解并宽容他最后爆发的愤怒。而产生共鸣的原因,是因为李沧东设了一个局,将我们和宗秀合而为一——影片里所有的画面呈现的、摄影机捕捉到的本的表情和对事情的反映,都是通过宗秀的眼睛实现的。但他的观察是基于他对于海美的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和本的对立上:一个从小家庭破碎,失联多年的母亲找来还只是要钱,父亲关在拘留所前途未卜,想要成为作家,却写不出什么东西;另一个有富足且幸福美满的家庭,周日还会陪家人一起去教堂做礼拜,整日悠闲地享受生活,可以只是为了片刻的风景而开半天车离开城市。所以,宗秀的怒火或许只是出于自己对本的某种仇恨,可能来自境遇的不同或者阶级的差异。
另一方面,如果细读电影里的许多情节就会发现对本的怀疑漏洞重重。比如本透露的他喜欢烧毁废弃的温室大棚的嗜好,可能只是吸食大麻后的随口胡言。海美的公寓管理员告诉宗秀,那里根本不许养猫,所以宝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而本的猫也并不怕生,可以任他的朋友搂抱。海美的姐姐和母亲告诉宗秀,她最初离家出走是因为拖欠了高额的信用卡花销,那么这次她是不是也可能因此逃跑?另外,宗秀完全忽视的一点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海美也可能是纯粹不想再跟他联系。
《燃烧》就像是那则日本童话里的“人类”,小狐狸根据买手套的经历,有小狐狸的读解;狐狸妈妈根据过往的经历或是祖辈的叮嘱,有狐狸妈妈的读解。如同电影中那些角色,只是通过新闻的碎片,就会去定义美国和中国是怎样的国家;通过自己接触到部分个体,就去定义整个群体。李沧东在戛纳的媒体发布会上说:“这部电影里含有许多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角度的因素,但我不想都一一解释清楚,我只想以电影的方式来呈现它们,也不希望观众只是简单的把它看作一部单纯的悬疑惊悚片。”
换言之,这是一部意在言外,又不可言说的电影。
因此,以上这番解读,纯然是我的个人之见,或许全是空穴来风。因为就和宗秀一样,就和狐狸妈妈及小狐狸一样,就和戛纳的那些评委们一样,就和每个人一样,“我”只是自己的囚徒而已。
要忘掉空气里没有橘子,才能剥好橘子,可这谈何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