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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宋·陆游《鹊桥仙·一竿风月》
坐在船上,看到江水淼淼,不知是睹景怀情,还是心中郁闷无处可解,满心皆是陆翁的“一竿风月,一蓑烟雨”。
前后辗转不过几年光景,是是非非,人来人往,早已在红尘流转中变了容颜。至于是何时发生变化的,竟难以细究……
1
回到侯府,唐知谦仿佛早有先见之明,我步入妙隐轩时,已然看见他独自在房间中喝茶,见我入院,直接开门见山道:“人,可见着了?”
我有些心虚,面儿上仍旧强装镇定道:“嗯,见到了。侯爷所言不虚,苏家二姑娘果真生得倾国倾城。”
唐知谦脸色略顿了顿,将手边的半盏茶推地老远,我疑心他另有所指,暗暗用余光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间或,又听他阴阳怪气似的追问:“既然苏二姑娘一等一的优秀,不如尽快迎进府里吧。如今,我早已到了而立之年,京中上下,似我这般年纪的,哪个没有一儿半女。”
我和唐知谦差了整整十岁,当日若不是他谎称身体羸弱,引得京中官眷女儿避之不及,想必今日也同旁人一样妻妾成群,实在不必等我嫁过来。
这两年又因夫妻感情不合再三冷落,圆房之事遥遥无期,延续香火更是不必谈起。也正因如此,我并不排斥唐知谦纳妾,若能指望旁人替唐家开枝散叶,反倒令我心安许多。
这两年,府里府外对此议论不断,流言既然能传到我耳朵里,定然也不会逃得过唐知谦的耳目。只是奇怪,他从未因此事与我争执,甚至都不曾提起一二。我曾暗暗疑心,他是不是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哎,跟你说话呢,大娘子怎的出了一趟门,回来都不理人了。”
“啊——哦,哦……”
唐知谦猛地叫住我,让沉浸在胡乱推断中的我乍然醒悟,一时间没想起来怎么应对,只好咿咿呀呀胡乱说了些应承的话。
直到听他旁敲侧击问些旁的,我才饶有防备地提起了精神。
“娘子此次出门,山高水长,若不是事务繁忙,为夫定是要陪同的。不知这一路,可遇到什么艰险,又或是可疑之人?”唐知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便是笃定我是知道些什么的。
“没有,托侯爷的福,一切顺遂。”
见我并没有主动交代的意思,他竟然直接起身将我半个身子扭转过来。
这下子,我两肩被两只大手牢牢守住,犹如被束缚的笼中鸟,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抬眼看着他。
“侯爷!侯爷这是何意?”
“你且坦白告诉我,这一路上,可是见着什么故人了?”
“……不曾。”
唐知谦仍旧是抓着我的肩膀,我分明感到两肩的力度更甚,恨不得将其捏碎。我忍不住发出“嘶——疼”的呻吟声。
唐知谦慌忙撤下了手,急急地上前来扶住我,关心道:“没事吧?我……我太用力了。”
不知怎的,自打知晓唐知谦和苏锦关系密切,又闻言他对手下额外吩咐“此事不要让江晴鸢知道”,我便始终觉得,和他之间横亘着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倘若他是受了官家的委派斩草除根,又或是受到父亲的拉拢永绝后患,不论何种,对江甫尘来说,都是致命的危险。
猜忌、厌恶、逃离……这些情绪几乎每天都来侵蚀我一次,好让我时刻保持清醒。
唐知谦是唐知谦,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汴京侯爷。
江甫尘是江甫尘,是了却亲情,落得生死流离的可怜人。
其中利害关系我自然晓得。
唐知谦是个素来心思缜密的人,倘若我此时仍旧打死只字不提,未免显得此地无银。
“有一事,需要向侯爷如实转达。”
“何事?”唐知谦聚精会神,十分警觉地将半个身子向着我倾斜而来。
我索性要跪下,却被他及时制止,扶起我好好站着,又道:“不论何事,你且说说看,不至于此。”
“苏家二姑娘拒绝了侯爷好意,她是个有主意的,对自己的婚嫁早已心有打算。也是,年华正好的档口,哪个女子不想嫁一个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
“我瞧着你这话,不像是在说苏家二姑娘,倒像是自己的满腹牢骚。”
我闻声赶紧收拾好心绪,慢步走到唐知谦身边,继续慢条斯理地诉说临安诸事:“侯爷多虑了。瞧着苏家二姑娘是个爽快人,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便是苏家二老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侯爷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倒不如早早地再托人问问看,许是有旁的好姑娘暗中倾慕侯爷,这般做了房里人,也能琴瑟和鸣,绵延子嗣。”
“嗯,你倒是想得周全。”
“不过是周全之策。只愿这次收进来的姨娘,能贤良贴己,倒也不必像前几位……白白浪费了侯爷的一番深情。”
“不必!大娘子平日管理府中事务已是分身乏术,既然此事不尽如人意,我也不愿强人所难,就此作罢。”
我并不见得唐知谦的脸上流露出多余的怅然若失,反倒是像松了口气,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水小酌一口。
得知要娶的姨娘拒不嫁,嘴上嚷着纳妾的侯爷,心里却乐开花
见我不说话,唐知谦继续咄咄逼人追问道:“此番临安之行,你可还有别的消息要对我言明?”
我心下涌出一丝惶恐,抬眼正好与唐知谦的目光撞了满怀,这两年,我已经逐渐学会镇定自若地看着他的眼睛撒谎。
“没有。”
“……经过那么多事情,本以为你是愿意与我交心的……如今看来,并不见得……”
我疑心唐知谦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不会话里话外两层含义。
我仍旧不敢信他,万一这番可怜是演出来诓我的,实则是套出江甫尘的信息,那我贸然坦诚相待定会陷江甫尘于不义。
眼下,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按理说,我应该留他在妙隐轩用膳,实在没有佯装糊涂之理。可,倘若我俩人再继续僵持,保不准会被他看出更多的蛛丝马迹。为保万全,索性趁早打发。
“侯爷,更深露重,眼见着天都黑透了,不如早些回去,我这就嘱咐厨房做些可口的饮食,送到……”
岂料唐知谦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连拖带拽拉到榻上。我有强烈的预感大事不妙,索性挣扎着叫出了声音。
凤兰闻讯赶来,见唐知谦压在我的身上,也知事有蹊跷,赶紧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情:“侯爷这是在做什么呀,求侯爷放过我家四姑娘吧!她生来命苦,向来小心谨慎,不知是哪里冒犯侯爷了?凤兰代大娘子受过,是打是罚,侯爷只管叫人发落在奴婢身上吧。”
“滚出去!谁允许你进来了!一个卑贱的下人,也敢管起主子的事情了?”
“唐知谦!你——放开我——你若今日动我一分一毫,明日白绫挂梁永世不相见!”
唐知谦的头深埋在我的脖颈处,伸手就要去解我腰间的罗带,大抵是我的声音过于声嘶力竭,以至于吓住了他,只见得先前的怒恶,从他的脸上慢慢散去。
唐知谦的手慢慢从我身上移开,将头缓缓扬起,一汪黑色的眼眸里噙满了难以置信的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眼眶通红,从前老侯爷去世,却也不见得这般失意。
我们明明是近在咫尺的结发夫妻,了却相敬如宾后,此刻便只剩下恨之入骨的厌恶。
从前,不论唐知谦为人处事何等狠辣,于我倒是始终以礼相待,便是我不愿的事,从不见他有半分为难。
今日,却好似发了疯。
是凤兰的再三求情也好,是我的以死相逼也罢,唐知谦终究是离开了榻上,舍了一个惊魂未定、抽抽嗒嗒的我仍旧仰面躺着。
“从来都是旁人对我不寒而栗,却不知,大娘子才是那个杀人诛心的屠夫。”
唐知谦背对着我冷眼相对,快走到门口处,却又折了回来,低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丫头:“好生照顾她,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妙隐轩!”
我将头偏向一边。即便躺在榻上的我并不能看清他的样子,泪眼婆娑之中,却觉得梁上的朱红横木格外刺眼。
如今想来,他定是早就知道我在苏家见到了江甫尘,究其细节慢慢思忖,更觉得纳妾不过是个缥缈的幌子,实则不过是遣我去勘探苏家门里的动向。
既已如此,江甫尘尚且活着的事情该是应了他的心思,只是不知,他与江甫尘远无冤,近无仇,何故这般小心用尽心机。
2
前几日的诚惶诚恐逐渐隐去,因为唐知谦的一句软禁,我倒也落得清闲。府中诸事有条不紊,实在遇到拿不准的大事,我便请嬷嬷去锁清阁禀报侯爷,万望侯爷想个权宜之策。
过了七日,唐知谦又重新踏进了我的妙隐轩。
几日不见,更显生疏,从前那点子相互恭敬已经荡然无存,如今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侯爷安好,不知有何吩咐。”
我微微欠着身子,低眉顺眼冷言询问,垂着头始终不愿再多看一眼,似乎只要看到那张脸,就能想起往日的种种不快。
唐知谦极为尴尬地站在桌子边儿上,不敢轻易坐下。
“本侯爷是来告诉你,大娘子既是侯爵府的主母,便理应担起管家理事之责。”声音清冽傲慢,带着不可反驳的命令。
我明知夫命不可违,却偏又赌气似的僵着身子始终不加应对。
“大娘子是唐家的大娘子,亦是我唐知谦的大娘子。”见我仍旧不说话,他终于软下性子来,委屈道:“那……那日之事属实冒昧,可,纵然传扬开来,本侯却也并非毫无道义。”
我抬起头,冷目侧对,三言两语带着针,憋足了力气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您是侯爷,是这府邸里的王,是是非非,不必非要苛求道义。”
“你姑且出去,我有些话要与大娘子单独说。”
“这……”
凤兰丫头在担心什么,我和唐知谦都心知肚明,唐知谦索性补充道:“你放心,我再不会对你家四姑娘做出歹事。”
凤兰丫头这才煞有介事地慢慢退出了屋子,一并关上了门。
“侯爷有什么要审问的,这便开始吧!”
从前,我万不敢用这种语气对唐知谦说话,即便是心中无爱意,面上也总要带着几分善意。可,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芥蒂,便是会打从心底里抗拒,如此,便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再去应付。
唐知谦自顾自坐在桌子上,把玩着我来不及收起来的刺绣,思量片刻,郑重说起一番话:“江甫尘还活着,这件事,你实在不必对我再三隐瞒。”
听不得他继续道貌岸然往后说,我便讥笑道:“侯爷果然料事如神,此事,想必在我奔赴临安之前,便有人送来了情报。侯爷遣我去苏家,名义上是求亲,暗地里分明是利用我,好证实那人情报是真是假。”
唐知谦不说话,将手中把玩着的针线小心放回原位,勾起嘴角,平静道:“我早知道你是个聪明之人。这些话既已挑明,倒也好,省得我总担心你哪日从旁人口中得知,更生嫌隙。”
“哪里论得上什么嫌隙呢。侯爷看待我,和看待外头的勾栏货色一般无二,想用强的,便用了。哪日,若想给些银两打发了,也未尝不可。”
对激怒惹恼唐知谦这件事,我心下虽然仍旧顾念着礼仪规矩,可骨子里带来的几分倔强偏又剑走偏锋,便是明知他不爱听,却又当真非要说出口。
唐知谦故意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岔开话题三三两两说了些不相干的。
“官家若是知道六皇子还活着,非但不会高兴,兴许还要问罪的。为免是非,你万不能再对旁人说起见过江甫尘的事情。就连你身边的丫头……”
“不会!她与我素来情深,没我的吩咐,断不会走漏风声。”唐知谦的眼神犀利,即便是我如此强调,也难保他不会对旁人痛下杀手,索性多了一丝防备,辗转道:“无论如何,六皇子都是皇室血脉,虎毒不食子,官家又怎会不高兴儿子死而复生。我看,侯爷倒不必这样草木皆兵,再者,这些都是官家的家事,侯爷这样僭越,就不怕天下人非议吗?”
唐知谦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注视着我,不是温柔客气,也并非威怒并施,准确来说,应该是不明所以的质疑。就像第一次洞房花烛夜的相遇一样,彼时他并不相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
“未经京中许可,便舍弃千万将士独自苟活,即便是官家血脉,也难逃问责。况且……”唐知谦将和煦的面色收了收,胸有成竹地凝着眉头忖度道:“官家子嗣虽不多,可其中也不乏文武贤才,王储之位更是暗潮涌动,你当真以为江甫尘险些丧命只是天意?”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双眸,妄想从那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觅得几丝拾之不及的真相。唐知谦将脚下的步子略微向我移动了几分,微微不悦:“你不信我?还是你以为我在隐瞒什么?”
“不敢。只是,侯爷心里自有丘壑,又何必与我一介妇人多说。我自是不知朝中纷乱,也谈不上为侯爷分忧,诸多是非纠缠,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娘子若当真知道这一点,也不会对我心生芥蒂。”
我心里有几分明白他话中所指,可面子上仍旧装作糊涂,故意不去回答话语,也不去询问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总不至于只是这般可有可无的家常闲话。
唐知谦将桌子上半成品的帕子重新放在手心,一边细细观看,一边失落低语:“我记得,娘子素来不喜女红,这几日竟绣起了鸳鸯,实在难得。”
我赶紧将他手中的帕子夺了过来,慌忙解释道:“侯爷多想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绣着好玩罢了。待明日府里添了琐事,便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
唐知谦疑心我说的琐事另有所指,乃恨恨醋意道:“娘子是还想着给本侯纳妾不成?娘子当真不怕我对旁人死心塌地?”
“侯爷这又是打哪里说起,如今侯府表面风平浪静,可朝中两位皇子的拉拢可见一二,免不了日后常常登门。如此,身为当家主母自是时时厚待,又何来时间刺绣纳底。”
不论唐知谦是否相信,这番话都是我心中所想。
凭唐家在京中的实力,即便老侯爷去了,也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威望不容小觑。再者,虽然唐知谦瞧着吊儿郎当,但手中有实力的武者分布江湖各处,其间威慑力,便是官家也礼让三分。
唐知谦这才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下,似乎还有旁的话要对我说,可几番纠结终于是憋了回去。眼看着就要踏出门去,偏走到院子门口又折了回来。
“那,那江甫尘乃是被苏家二姑娘所救,不日即将成婚,他请了一块小小的封地,自请出京,终生不再入京……你若有什么心事放不下的,不妨早早说明,切忌偷偷摸摸行事,以免惹来闲话。”
“什么?”
“确有此事。”
“几时的事?”
“就在你从临安回京的第二日。”
不等我询问,唐知谦继续往下说:“想来是知道回京的事情瞒不住,与其等此事成了别人手中的把柄,不如自行入京请罪。至于求取苏家二姑娘……苏家无权无势,成不了多大火候,他这样做,分明是在向官家表忠心,也是向两位争权夺位的皇子示弱。他是个聪明人,如此方能自保,也算是个周全的计谋。”
我原本就坐着,唐知谦的话字字入耳,便更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只得默默握紧了桌腿儿。
“同是皇室血脉,官家怎的就那般忌惮由他登基……”
唐知谦明白我的心事,却没有过多指责,只是平静劝慰:“你倒也不必为他打抱不平,他的生母干出那般荒唐事,其母家也因此灭门,若不是念着这一系血脉亲情,怕是连江甫尘也早就下了阴曹地府。官家爱惜权力,旁人觊觎不得。”
心中自有千万句话,却又实在找不到突破口一一对唐知谦说明,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海棠树下,又渐渐从朱红色的大门隐去。
喉咙里虽然堵得慌,但眼泪终究强忍着不决堤。
我想起那日见到苏家二姑娘的场景,面带桃花,步下生风,属实没有京中贵门之女的柔弱,更似江湖侠女之逍遥。
或许,只有苏家二姑娘这般风情,才足以与之相配。放弃了锦衣玉食,不顾世俗眼光,只一衣包袱便跟随天涯海角。
这般血性果断,终究是我比不上的。
3
再见到江甫尘时,乃是在城门口。
“是你要他带你来的?”江甫尘抬眼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唐知谦,似有不悦,但更多的是淡然,比起为什么要来,他似乎更期望我能说些旁的知心话。
我顺势将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和唐知谦分出更宽敞的距离,顾不上回答他的询问,反倒是瞧了瞧不远处的马车,不甘心地追问道:“决定了?”
江甫尘也将头扭过去,望了望素朴的马车,低着头回答:“她没跟来,此番只有我回京请命,留了她在临安等我。”
“嗯。”
“此次分别,再见面恐怕……恐怕已经物是人非。京中变故多,你又向来敏感胆小,往后若遇上难事了,只管遣人来寻我,即便隔着万水千山,我也定会想法子回来帮你。”
“嗯。”
“咳咳。”唐知谦故意咳嗽了两声,像是在警示什么。
江甫尘心领神会,又言道:“当然,你现在已经成家,侯府便是你最大的靠山。即便江家对你不闻不顾,可唐侯也确是忠义之人,往后,便指望他护你周全了。”
“嗯。”
“你实在不必牵挂我,荣华、权位,只要我无欲无求,京中势力也不敢再拿我做文章。”
江甫尘不再说话,原本想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顿了顿,终究拿开了,只朝着唐知谦嘱咐道:“我这四姐姐,没什么出息,往后的日子里,便都仰仗侯爷庇护了!”
说完,江甫尘抬手屈身面向唐知谦行了揖,强挤出一抹心酸的笑意,便是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里。随着主人的一声令下,马夫喝令马儿一路扬尘而去。
“我寻思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交代,这才小心将你乔装了带出来,可你倒好,只顾着点头,什么都不说。”唐知谦有些埋怨,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急急地塞进了一辆翠鸾流苏马车里。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竟然也钻了进来,与我面面相对,舍弃了马匹由大牛一路牵着。
“真到了再难相见的时候,倒觉得话说多了反而累赘,这样便好,省却两处闲愁。”我将手中的鸳鸯帕子反复绕指,低头看着这栩栩如生的物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怅然。
唐知谦将我手上的帕子一把夺了过去,嬉笑道:“哟,娘子终于将这帕子绣好了,这绣工虽比不上鞠兰坊的绣娘精巧,却也别致有趣。只是,这第二只鸳鸯的针脚略显凌乱,难不成是赶工着急所致?怎的,今日忘了送出去?现在还来得及。”
我伸手就要去抢回来,却不料唐知谦将帕子高高举过头顶,任凭我伸长了胳膊去尝试,也终究一无所获。
无独有偶,马夫驾着的老马,偏偏被街市上的人惊到了,惹得马车陡然倾斜。我探出的半个身子重心不稳,径直扑在了唐知谦怀里,嘴唇与他的面颊只差一指。
没等我开口搪塞,唐知谦倒先脸红了,仓皇失措地将手中的帕子攥在手心,支支吾吾道:“连……连一辆马车都照看不好,下个月的月银,老李怕是不想要了。”
说完,便慌慌张张将身子探出了门帘,正要怒色斥责,却被驾车的老李一句话堵住了嘴:“禀侯爷,也不知道是哪里窜出来的叫花子,惊到了马匹。还望侯爷和夫人恕罪。”
“求侯爷、夫人行行好,救救奴婢吧。”
“真是晦气,哪里来的糊涂鬼。”大牛厉声走上前,伸出手就要将跪在地上的叫花子赶走。可那人只管跪着,哪里肯听大牛的只言片语。
“咦?”我有些疑惑,歪着头去窥探门帘一角。
唐知谦明明是带着我乔装出门,以免沾染私通罪臣的麻烦,此事只有随行的几个侍从知道,怎的这人一上来就知道马车里面坐着的唐家夫人。
唐知谦转头看了我一眼,大致从我狐疑的面色中看出了什么,正色对着拦路的人,严厉道:“这里哪里有什么侯爷和夫人,我二人不过是寻常商贾门户,姑娘认错了,姑且起身撤下,以免堵得这偏窄的小道水泄不通。”
我故意压低了声音,顺着唐知谦的话,说道:“我家官人说得正是,姑娘许是着急忙慌认错了。”唐知谦与我对视一眼,大有夫唱妇随之势。此番情景竟比方才的抢帕贴面更叫我紧张不安。
“没有,奴婢不会认错的,这是大牛,侯爷身边的贴身侍从。”寻声听去,那姑娘自信非常,微微将跪直着的身子向前挪动了几步,又道:“侯爷许是不大记得我了,我家姑娘是江家大娘子苏锦啊。我曾往侯府送过信件的。”
便是这后来的几句话,大有威慑隐秘之意,唐知谦识时务地没有继续询问,乃是委身下了车,嘱咐大牛将那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女子扶上了马车,与马夫同坐。
唐知谦翻身上了马,一路跟在马车的侧边。微风掀起门帘,能清楚看到他不紧不慢驾马护航的身影。马车内分明可以坐下三两人,可他偏偏选择骑马,这番心思属实让人猜不透。
便是叫这女子一闹,原本打算从后门进府的马车,这会子干脆大大方方停在了唐家大门口。
唐知谦早已经掀开了门帘,伸出手来迎我。左右看看,尚且有那女子站在一侧满脸认真,我便只好从袖子里伸出右手,轻飘飘地搭在了唐知谦温热的手心。
“你是想要回妙隐轩休息,还是打算同我一起问问?”
“什么?”
“诺,她,苏锦身边的婢女,你难道不想知道内情?”
从前,唐知谦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断不会与我商量,难不成是今日见我撞上了这桩事,才只好拉上我听听?倒也无妨,既然是他主动邀请的,我便也有光明正大的听堂理由。
“好啊,不过,还要劳烦侯爷稍等片刻,妾身回房换身衣服就来。再者,这女子口口声声说是我三嫂身边的婢女,虽不辨真假,却也不该由着这邋遢样子辱了侯爷的眼睛,不如遣人稍作梳洗,再慢慢询问。”
我料想,唐知谦应是马不停蹄将那女子带进院子拷问,哪里会听我的话,遣人为她梳洗。如此,我才能借着换衣服的名头,躲在墙角听些货真价实的消息,也免得看他做些里应外合的把戏。
没错,我的确不信唐知谦。
前些日子刚说到了苏锦曾访侯府,怎的今天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求救告密,要说是刻意做给我看,以此来打消我的顾虑,也未必不可能。
唐知谦的阴谋诡计,早在慕氏意外死亡时,便可见一二。除此,整个汴京中,又有几个公子能甘愿装病数年多番谋划,其中城府实非我能想象。
“好,就按娘子说得办。”唐知谦的果断应和有些出人意料。
4
等我匆忙收拾好衣裳,走进大堂时,唐知谦携着贴身侍从大牛,已经端坐堂上,并未见得与堂下跪着的姑娘有多余的交流。
“来了!”唐知谦起身迎了上来,伸出手将我扶到正堂中央坐下。
我上下打量了这姑娘一眼,这才依稀记起来,这并不是江家本府的下人,乃是苏锦嫁过来时的陪嫁丫头。按常理而言,既是苏家大小姐身边的体己丫头,理应忠心耿耿,便如同凤兰对我一般。
“你……你是敏儿?”
“是。劳烦四姑娘还……还记得奴婢。”说完,堂下跪着的素衣麻布的姑娘赶紧低到了自己的衣领里。
我深呼吸一口气,拿出当家大娘子的谱儿来,端起面前的茶细品一口,又道:“是三嫂让你来的?”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偷偷来的……”
“哦?瞒着你家主子来的?所谓何事?”我更是不解,斜着眼睛看了看另一边的唐知谦,以为他会同我一样惊慌疑惑,却并未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丝毫端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虽然仍旧是跪着,可敏儿却将胸膛一挺,显示出万般自信的样子,缓缓开口道:“只要侯爷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定将我所知道的秘密全部说出来!”
唐知谦这才稍微皱起了眉头,于额头中央呈现出一道深刻的“川”字形状。继而抬起眼皮,沉声试问道:“哦?跟我谈条件?你且说说。”
“奴婢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侯爷保全我和两个妹妹的性命。若能得侯爷庇护,敏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这卑贱的丫头,上来便和我家侯爷讲条件,倒不晓得你的‘知无不言’值不值得呢!”像这样上赶着来侯府献言献策的人,大致是见多了,大牛抢着辩驳,满脸透露出不屑。
“不错,你姑且说说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侯爷从我三嫂手里夺人。倘若是有用的……”我扭头,将目光锁定在唐知谦的脸上,并不确定这份主意,能不能由得我。
唐知谦极为默契地点了两下头,应和着说道:“若是有用的消息,不论是黄金万两,还是阖家安乐,本侯都会应了你的心意。可若是有人派你来我唐家虚晃一枪,便是天涯海角,也是死无全尸。”
敏儿听闻此话,两只眼睛滴溜溜慌乱一转,但随即快速点头:“是!”
敏儿瞧了瞧四下并无多余的人,这才笃定地一字一顿:“我家姑娘苏锦,有串通外敌谋权篡位之心。”
“敏儿!你好大的胆子,为了一己私心,竟什么话都敢编纂!”
我气急败坏地拍桌而起,赶紧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唐知谦也跟着站起身,以手势示意大牛出去,并严严实实关好了大门。
“四姑娘饶命!奴婢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且看这封信件。”
说着,她便从腰间掏出了一卷细小的长纸条,两行文字细若蚊脚,笔画怪异,不像是我朝文字。
“苏门长女深明大义,万望再探再报,半壁江山拱手以待。”唐知谦小声读出声音,扭过头向我释疑:“这确实是白迄族的文字。”
我并不知道他如何识得边境外族的文字,却也没有当着敏儿的面继续追问。相比之下,更着急这小小的字条从何而来。
“不过是一张不知来由的字条,又能说明什么呢,兴许是有心设计陷害,也不无可能。”
唐知谦将字条捏在手心里,转过头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仿佛明了,重新坐在椅子上。
我硬着头皮辩驳道:“私通外敌,此乃株连九族的大罪,当然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唐知谦一定明白我的顾虑。
倘若苏锦确实有卖国的行为,不要说苏家难辞其咎,便是整个江家也难脱干系。即便我是外嫁的女儿,可免去诸多嫌疑,可也断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家获罪。
“还望侯爷明察,此等滔天大事,就算借给我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诓骗侯爷啊。”说完,敏儿赶紧连连磕头,以此表明自己的忠心和诚意。
唐知谦似有谋划,不急不躁地开口:“此事真假尚且不辨,可本侯有一事不明。你既是江家三娘子身边的贴身丫鬟,怎的要突然当街拦轿,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就不怕……不怕你家主子知道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恍然大悟,比起信件的内容真假,弄清楚线报的可靠性,也不失为一种切实的办法。
面对唐知谦的突然发问,我以为敏儿会不知所措,出乎意料的是,她好似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我从小跟着姑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更是忠心不二,我以为中间情分胜似姐妹。岂料,她竟想杀人灭口,若不是我事先偷听并匆忙逃跑,此刻怕早已成为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
“灭口?苏锦……”我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质疑。这些年虽与娘家来往甚少,可印象中苏锦算得上贤惠聪敏,并不似个野心勃勃的猖獗之徒。
“此事,除了你知道,还有谁知晓,你那两个妹妹……”唐知谦谨慎地问道,并示意她站起来说话,不必时刻跪着,侯府不同于官府衙门。
敏儿毫不犹豫地连连摇头,认真地回答:“不!奴婢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对旁人吐露一个字,便是我那两个妹妹,也是……也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你是个聪明的人。”
诸多疑团仍旧不明不白,等不到我继续追问,唐知谦已经将守门的大牛传唤了进来,并嘱咐他带敏儿到客房好好休息。大牛抬眼会色,果断点头。主仆之间的默契自是心照不宣。
待大牛领了敏儿去了客房,我回过头,战战兢兢地向唐知谦询问,其中口吻自然显得卑躬屈膝。
“那苏锦,昔日送来侯府的书信,说的也是这个?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唐知谦缓缓站起身,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转脸便是对着我皱眉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江甫尘遭逢不测并非意外。”
“可,这和苏锦联合外族有所企图有什么关系?”
“倘若江甫尘一死,能牵出旧党余孽呢?倘若能借此引得我朝鸟焚鱼烂,有萧墙之祸呢?”唐知谦的话让我不寒而栗,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看似平静祥和的朝纲,原来早已危机四伏。
唐知谦索性继续往下说,将今朝种种顾虑悉数严明。
“江甫尘的母亲本就是前朝公主,我朝天子入境时,见她风姿绰约,强行收入东宫。行刺天子这种事情,若没有几分把握,鞠贵妃又怎么敢轻举妄动。成王败寇,结果虽不免令人唏嘘,可其中阴谋属实难辨。”
“你若当真信得过我,不妨有话直说,这般云里雾里,我听不懂。”我有些嗔怒,将半个身子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唐知谦。
“如你所见,昔日,苏锦确实曾来找过我,所言句句皆是拉拢之意。不过是要我协助她……”
“拉拢?协助她做什么?”
“协助她在江甫尘死后,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待朝中乱作一团,白迄族大规模进犯时,弃暗投明。”唐知谦说这话时,用坚定冷冽的眼神直视我的眼睛,好似决意要从我的双眼中看出几分爱恨。
我回馈以更加冷意的目光:“你答应了?”
唐知谦不言语,眉眼间略过几分怅然。
而后,我终于反应过来,定是我话语间的猜忌,引得人心冰凉。
唐知谦摇摇头,慢慢踱步出了屋子。我原本还想继续追问更多细节,却终究失去了机会。
整一夜,我都在暗暗考量唐知谦的态度,那番摇头,究竟是在向我证实江甫尘的意外并非他所为,还是否定叛国事实与自己并无瓜葛,亦或只是对我有此疑虑心存失望……(原标题:《庶嫁: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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