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像鲁迅一样俯视着人类和人类文化,悲伤着人类的愚蠢,感受着人生的凉凉。
她继承了鲁迅的批判精神,但又有个人所独有的文字魅力,她对爱情的看法融合了她孤独身世的幻灭感和消极体验,这种孤独、冷艳几乎贯穿了张爱玲的所有作品。《倾城之恋》圆满的收场,一反张爱玲小说以悲剧收尾的常态,在作者自己看来《倾城之恋》是一个动听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
她曾这样形容过这部作品:“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新思想新思潮的涌现,使国人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但大部分女性仍受制于家庭与社会, 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女性之间的斗争、男女之间博弈般的爱情等都是《倾城之恋》里悲剧的体现。
小说的结尾,白流苏与范柳园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这看似美好的结局对于白流苏来说,其实是走进了一场新的悲剧。
“一个女人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
离婚后的白流苏住在娘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听任哥嫂亲戚们含沙射影,明面讥讽,她虽心里生气,面上只得若无其事的继续做她的鞋子,手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来,受了委屈也只能暗自扑在母亲席上哭泣。
在这个破落的封建传统家庭里,支配金钱的实权其实是在男性手中,而女性只是负责组织、管理家庭。而在长期的依附心理下,女性习惯于男性享有对金钱的支配权的传统,女性始终为男性劳动,并被男性支配。
“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有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了。”
对于没有孩子的离婚后的流苏来说,她完全可以独自占有金钱,这也是她获得独立的良好条件。但流苏的选择是回去依附娘家,把钱全部交给三爷、四爷,任由他们操控。
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让女性普遍认为金钱和权力都是只有男性才能占有的东西,而女性只能是靠依附于成功的男性而获得金钱和权力的保障。这种长期的依附心理造成的思想悲剧,往往会导致女性悲剧命运的循环往复,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也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遍被吸收到了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生生的眼睛。”
流苏在范柳原与宝络的相亲会上大出风头,毫不忌讳的与被女人宠坏了的范先生跳舞,还一连跳了三次。许多人把流苏的这一行为看做是抗争是反抗,可从本质上来说,她仍然逃不出依附的怪圈,就像徐太太所说的那样 “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
她只是从依附的家庭所走出来,去选择依附一个男人,依附一段婚姻。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到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的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的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一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在传统与现代碰撞下,个人身份危机与生命意义的无处可寻,白流苏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即使她挣脱出旧式婚姻的牢笼,却不被家族容纳,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只能以嫁人为职业,以青春貌美来下注,换去一段保障后半生的婚姻,而不关乎爱地再跳入另一个“孤岛”空间中。
“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白流苏为了逃脱家庭、获取名分而听凭范柳原的摆布,范柳原为了猎取一个善于低头又兼具东方女性韵味的情妇而引诱白流苏。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去自造“围城”, 精心地计算得失, 谨慎地斟酌进退。
他们漫步在香港的街上桥头,望见一堵极高的墙,冷而粗糙反衬着流苏有血有肉的一张脸,范柳原看着她道:“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这墙根地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在流苏与柳原之间, 柳原总处于比较有利、主动的一面, 道理就在他手中的经济优势。流苏患得患失、审慎拘谨,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的女人, 早已没了退路。
柳原是希望从更深层面和流苏做情感交流的,委实想让流苏对其内心的深层感受有深入知晓和理解, 却每每被流苏从深处拉起, 落在世俗生活的表层。
他要她懂他,而她呢?其实, 流苏也知道自己常常听不懂柳原的话, 听不懂“死生契阔,与子相说”的话外音,但她并没有特别重视, 觉得“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她心目中的婚姻, 生活、过日子是首要的, 故以为反正“找房子, 置家具, 雇佣人———那些事上, 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流苏来香港见他有寻求经济、生活依靠的因素, 他亦不难明白;流苏不能敞开心门了无牵挂地谈一场灵魂之恋, 以至于连他的话也几乎不懂的情形, 他早已察觉。柳原的许多话更为真心, 生命的体悟也更加深沉, 更多祈求精神的交流、心与心的懂得, 而流苏的应对往往浮于表面、切己功利, 致使不断地答非所问。
在不对等的爱情周旋里,哪里敢付出真心呢?如果白流苏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这一份压力牢牢束缚着她,使她在与范柳原“谈”恋爱的博弈里,精于算计,步步为营,严防死守,范柳原想带她回到原始的生活,而她只想要一段婚姻一个保障一个饭票,范要的精神恋爱她给不了。
“我不至于那么糊涂, 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 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柳原心目中婚姻的前提是两者之间的深挚情感与懂得; 留洋归来的柳原,身上带有现代色彩的平等意识——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对男女双方都不公平。他察觉到流苏和他在一起, 想要婚姻却又不释放真情, 也许流苏眼里的婚姻只是柴米油盐与肉体欲望。
而流苏呢?她深受旧式婚姻观念的影响,认为生活是大事、衣食住行是大事, 精神的触碰交流是小事。在长时间的封建家庭浸染下,在时刻的周旋算计里,流苏自然是不懂范柳原对自己的所求。
流苏回沪像是情人间的一场别扭, 和好后加深了亲密, 双方似乎都卸下了些架子,开始吝啬的展露真心,所以才会有亲吻的举动, 而且“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 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在巴而顿道亲密相处一周里,柳原买的房子让她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在这里, 有个人的自主空间,有听凭使唤的女佣, 有经济上的安全, 可以任由她“在那蒲公英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流苏是有了暂时的家、暂时的经济依靠, 所以她是可以从她固守的“围城”中尝试着走出去, 尝试着进入柳原的心门, 从他的立场和需要上, 去顺从着思考、感受。可是她又真得能懂他吗?中西新旧之间的巨大沟壑, 仅靠主观意愿就能轻易抹平么?
流苏“所仅有的一点学识, 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 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 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又无意成全了多少故事。
正当她害怕自己往姨太太的路子上的时候,炮火席卷了香港,在战火纷飞中,在炮火连天中,这场“倾城”把财富、家境等身外之物远远击退, 毕竟生命危在旦夕的当口, 金钱何用?富贵何用?唯有最亲的人、最真的情、最深的牵挂, 才令人觉得无比珍贵。
“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淑女的身份、适当的矜持、策略性抗拒、固守的期待、柳原要的懂得……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 此时此刻, 两个“夹缝”时代中的弃人, 你在我身边, 我也在你身边。
她突然爬到范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倾城”这个意外和偶然, 摧毁了现代文明的华美外衣, 也成全了两个在动荡时代里漂泊的人。范柳原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她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然。
聪明如流苏,她怎会不知成全这段婚姻的不是爱情, 而是香港的陷落, 是城市的颠覆。看起来似乎是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却彻底失去了自我与追求自我的勇气,即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也注定一辈子逃不出这婚姻围城,以及这空虚无比的精神世界。
因为太过偶然, 这个“倾城之恋”故事的结局不是团圆而是“苍凉”, 问世间能有几次“倾城”,多少人心的沟壑等着它来填补。
流苏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做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