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电影淡季。
但还是有很多话要说。
特别是这部作品在后台被多次催促,但Sir还是想忍住。
等子弹飞,等口碑落地。
因为乌海的问题, 远不止乌海自己一部电影。
它有着华语导演走偏的共性。
如今上映快两周,口碑票房大致确定,是时候坐下复盘了。
《乌海》
阵容在近期国片中算强的。
导演周子阳,处女作《老兽》,在东京、金马、金鸡提名无数。
主演黄轩、杨子姗,都是当下中青年演员中的代表,可商业,可文艺。
而搭戏的涂们,是凭《老兽》拿下金马影帝的老戏骨。
题材,导演擅长领域。
故乡内蒙古的魔幻现实主义。
按道理说,这个班底,导演本应该更上一层楼。
可为什么却拍出分数仅仅及格的《乌海》?
01
票房刚过千万,对比同类型影片,略显惨淡。
评分6.1,口碑两极分化。
△ 图源猫眼专业)
口碑、票房,均未达到预期。
普通观众不喜欢,影迷也不买单。
但Sir要说。
它的底本并不烂,相反,还有很多亮点。
电影不复杂。
讲述内蒙古西部工业城市乌海,一个无能狂怒的中年凤凰男,因投资失败债务缠身,最后走上激情杀妻绝路的故事。
主角杨华(黄轩 饰),出身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妹妹。
因为爱情,娶了家境优越的苗唯(杨子姗 饰)。
财力的倒挂,让现实问题一个个摊开在杨华面前。
房子,老丈人心疼女儿买的;
奥迪车,苗唯花钱供的。
自己,一点本事都没有。
他在老丈人面前抬不起头。
但如果只是安心吃软饭,倒也罢了。
偏偏杨华的自尊让他不甘心。
他要挣钱,要作妖。
明明不是干买卖的料,非得硬来。
结果就是。
他一边瞒着妻子把房子抵押出去,每天被人催债追债;一边“孙子”似得向一拖再拖的好友催债。
钱壮怂人胆,没了钱的怂人吓破胆。
杨华自此每天不知去向,奔波躲债,妻子也因为初次怀孕,感到不安,多次拒绝杨华的求欢。
总之,这是一个家庭事业双双失败到底的男人。
最后,在妻子怀孕,还疑似出轨的误会下,杨华终于迈出了他的那一步。
为了早就不存在的尊严,向弱者倾泻暴力。
完成杀妻。
总的来说,故事设计有张力,人物变化有曲线。
主题也很明显:
杨华在钱与权的倾轧下逐步失控;在情与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呈现的结果是?
奇观场面的堆叠、社会新闻的铺排、手机联通的相似剧情的重复展示……
连贯的情绪被挤压,厚重的痛感被稀释。
徒留割裂的人物关系。
尤其是,对核心的夫妻情感戏的浪费。
夫妻两个人站在那儿,对视。
上来就是铺天盖地吵,互戳痛点,把自己搜罗来的证据如扔炸弹般丢出来。
一动不动的手持摄影却毫无呼吸感,人物没有随着情绪、事件发展有任何的走位。
扔杯子,砸家具,嘶吼式表演。
这种没有情感铺垫的“炸裂”,只是一种对情绪的消耗。
再来看看营销对标的是《婚姻故事》的吵架戏。
镜头语言同样简单,正反打对切,小全景来回变换。
从开始的交流、沟通,试探底线。
当女方强调男方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忽视,而男方以“你当时很幸福”一语带过时。
镜头语言变得焦躁:
女方从沙发上起身,带着质问的语气闯入画面。
内容上,谩骂、避重就轻,从对朋友的贬损再到家人的一概而论。
调度上,人物随着画面来回撕扯、碰撞、追逐……
你来我往的博弈,权力关系的变化,数次交锋后的两败俱伤。
争吵背后,是生活方式不再匹配的矛盾,甚至是价值观的对撞,背后是一种深重的无奈。
以上,都在画面里层层酝酿。
而不是通过台词一次性吼出来。
《乌海》导演的初衷,明明是“用一个个复杂的人,来展现社会的残酷”。
未必所有人都对残酷的东西有共鸣,我反而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人获得更大的警醒和反思。
——周子陽导演
可我们看到的《乌海》。
更多是一个追忆过去、逃避问题、无理取闹的暴戾男人,在社会面前犹如一个巨婴。
02
魔幻现实,是周导从《老兽》到《乌海》一脉相承的风格。
导演在采访中表示:
乌海的地貌和景观有一种荒诞、超现实的氛围,特别适合这个故事。乌海有巨大的雕塑,远远的,还没看见城市,就看到了山上的雕塑,几十米高。这些年很多城市都出现了巨大的雕塑,那是一个巨大的经济符号。
电影里看得出导演对“奇观”的重视。
好友欠了钱,杨华燃烧了蒙古包。
航拍镜头俯瞰,熊熊燃烧的火焰像人永不止息的欲望。
然后呢,要债的事到此为止?
项目荒废的恐龙公园,天际是晨光熹微的深蓝。
杨华从恐龙头钻入龙肚,像人被物质欲望所吞噬。
然后呢,他为何要建“恐龙公园”?
它的存在,仿佛只为了这场“吞噬”展示的戏。
△ 想象一下黄轩的头在恐龙的嘴里
开篇,凿开泥地,被捉住的赤道肺鱼翻滚着身体,顽强地呼吸。
一如主人公全片都在挣扎的命运。
懂,能明白。
可这是通过杨华观看短视频“塞给”观众的,全片杨华也就看了这一次视频。
空中瑜伽,是苗唯的职业,有一段她和杨华荡漾在瑜伽绳的情欲展示。
还有一段,苗唯带领农妇练习空中瑜伽的奇观。
之后呢?再没提过。
这些灵光乍现的光影设计,因为与故事脱节,最终沦为“无效的美丽”。
而无效的美丽:
一次,是奇观;
两次,是点缀;
三次,便是干扰。
魔幻怎么和现实结合?
优秀案例很多,Sir就说两个。
《嘉年华》,全片只有玛丽莲·梦露这一个巨物雕像,但梦露的影响却贯穿始终。
从仰望梦露的裙底,到脚的局部展示,到被拆解的变化。
“梦露”每次出现,都有不同含义。
她是整个事件的旁观者、经历者,甚至启发者。
影片末尾,当“梦露”被卡车运走,和阳光下穿着白裙的小米擦肩而过,这种充满仪式感和力量感的场景,给想要逃离悲剧轮回的女孩提供了唯一的出路——觉醒。
再来。
《大佛普拉斯》,佛像。
明面上电影只有一尊佛,由艺术家铸造的铜佛,是只渡富人不渡穷人的欢喜佛。
可暗里的佛,无处不在。
它是富人们嘴里一口一个的“阿弥陀佛”,遮挡利欲熏心,掩盖鱼肉人民。
更是角色身上的“佛”,穷人释迦。
以“乌龟”自嘲,终日闲逛,悲喜不露。
朋友死了,他在一旁冷静旁观,并无明显情绪起伏。
这是导演一脉相承的表达:
如果佛真的存在,也对穷人无用,对社会无用。
回到周子阳导演前作,《老兽》。
超现实元素不少:
小旅馆被囚住的乌鸦、捉鸟的幽灵、幻梦中的白马……
编织它们的,是一条与人物、主旨都相关主线:人的兽性。
看,周导不是不会用。
可当单薄的叙事、浅薄的理念无法支撑华丽的影像时。
唯有空洞的视觉狂欢。
03
《乌海》真的只是导演自己的问题么?
不对。
重视形式和视觉想象,忽略故事和叙事节奏,是国产导演老偏科的地方了。
来看一组画面:
△《荞麦疯长》《兔子暴力》《热带往事》
是美的,也是有所谓的“电影质感”的。
这些美,有相似的背景时代。
《荞麦疯长》,90年代的南方小城(重庆);《热带往事》,20世纪初广东小城炎热的夏日夜晚;《兔子暴力》,即将废弃的南方重工业小城(攀枝花)……
如同倒带回褪色的时代,自带一种大厦将倾、山雨欲来的动荡气质。
可背景,变成了一套套可复制、顺拐的公式。
南方——闷热、潮湿;
雨夜——阴暗、霓虹;
重工业——下岗潮、破败感。
小城镇——落后感、凋敝感。
主创们各个踌躇满志:社会黑暗、权力倾轧、人性扭曲、欲望膨胀张口就来。
Sir当然不否认这些电影有过片段式的闪光。
可整体故事层面,还是暴露短板。
《荞麦疯长》,松散的多线叙事,夸张套路的情节。
导演徐展雄表示: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单纯的友谊、爱情或亲情,它们都是权力或欲望结构的产物。我对这个故事原型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造,试图加入悬疑和犯罪的元素。故事一度变成闺蜜版《Gone Girl》(《消失的爱人》),表面的温情下暗流涌动,实则是个复仇故事。
而当故事被影视化出来:
女性,美丽易碎的花瓶;男性,心怀鬼胎的色痞。
而当女主不顾躺在脚边的尸体,走进雨夜独舞时。
Sir看到的不再是由逻辑和动机搭建起的人物。
而是一位漂亮的MV女主。
还有的想“贴地飞行”,故事本身脱胎于社会新闻。
《兔子暴力》改编自2011一起南京绑架案,母女联合作案,绑架女生的同班同学。
打动导演的点在于:案发后母女俩分开审讯,妈妈很快就交代案情,16岁的女儿却硬扛8个小时,试图掩盖真相保护母亲。
而在电影里,女儿对抛弃她又回归的母亲,表现出没来由的天然亲昵。
所有的犯罪动机和行为,都依托于原生家庭的残缺,和无根浮萍般的血缘情感。
彭于晏主演的《热带往事》。
高度风格化背后,有不少国内外导演的影子。
Sir绝对支持华语导演勇敢的尝试,尤其是声音的制作,大银幕能听出下了不少功夫。
车轮倒退的低频,点燃烟蒂的灼烫,手指摩挲银质号码牌的尖锐……
强类型、强视听,打破现实。
导演温仕培表示:
我选择的一种拍法是更加混乱和凌乱的,观众看不清谁是谁,他们就扭打在一起,它更像是一种氛围。
但最终呈现的效果殊途同归——有佳句,难有佳章,更难有佳片。
青年导演,想让影片里留下更多自己的“烙印”。
都能理解。
回到《乌海》,周导的创作不可谓不苦心孤诣。
思考了十几个月后,我开始写梗概,又花了不到三个月写第一稿,开机前陆陆续续还在改,边筹备边改,改了4、5稿。电影里沙漠月亮那场戏,是我写到那里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不是构思好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下的印象,很自然地流淌出来了。
——导演周子陽《人物》采访
“很自然地流淌”。
这是很多创作者都向往的状态,让灵感迸发出好的段落。
但电影。
不能靠灵感,至少不能被灵感绑架。
别误会。
Sir今天担心的,并非华语导演风格化、作者化的表达,相反Sir认为这样的作品哪怕粗糙有瑕疵,也能不同程度让我们的市场和内容更丰富,更有潜力。
而是当这些作品过于强调“风格”,却背离故事逻辑与观众观感时,逐渐形成的“伪风格化”,滑向另一种表达的单一与扁平。
如果《乌海》是导演的一次自我表达的实验。
那么Sir衷心希望。
下一次。
这样的勇气,能收获更多观众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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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西贝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