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严歌苓善于描写女人。
因为有部队文工团的经历，让她对群居中懵懂少女的成长，有种特殊的洞悉。再加上50到70年代暗涌不息的历史背景，从《穗子物语》，《谁家有女初长成》到后来的《芳华》，她的女性人物无一不带有那个时代深刻的历史印记和思维模式，读完后让人有种想倾诉而找不到出路的压抑感。在这中间，《一个女人的史诗》算是相对将一个女孩到女人的命运描述得最漫长而冷酷的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由刘烨和赵薇，景甜主演，取得巨大成功。但是和所有悲剧一样，一开始主人公小菲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尽管她的一言一行缓缓的将她推入了她命中注定的悲情戏剧之中，而她有那么多次机会选择逃脱，但是却一直宿命性的沉溺。
16岁的小菲因为不堪寡母的控制，和同学一起偷偷离家参加“革命”。虽然作为小城女孩的她，对于“革命”二字毫无概念，但是凭着一种离开束缚的愚勇和离开浑浑噩噩小城的决心，她不管不顾的上了路。所幸还算顺利，她的无知和无畏，让她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她回到小城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名颇有名气的舞台演员，而且还有一个追求她的大首长都旅长。一切都十分的新奇和充满生机。但是小菲心里偏偏不满意。大概是都旅长给她的感觉像个“慈祥的老爹”实在是和浪漫无缘，而都旅长看她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三分憨态，七分俏皮，终生有这么个小花旦在身边云绕，武夫亏欠的阴柔都给滋补上了。”小菲说不出心中的抑郁，但是知道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红印章一盖，两床棉被往一个床上一搬，小菲作为旅长的个人问题，就被彻底解决了。”
所以，她偏不。她偏偏要爱上剧团里的才子欧阳萸，喜欢他那种大户人家文弱少爷投奔革命，除了看书什么都不懂，但是怀着一腔热血的劲头。她懵懵懂懂的未婚先孕，顶着处分和欧阳萸结了婚。于是，小菲开始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笨拙的成长历程。
欧阳萸喜欢看书，于是小菲也开始大段大段背诵莎士比亚，欧阳茱萸喜欢跳舞，她就在场上去找到最闪光的人去跳——无非就是希望欧阳萸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他娶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偏偏只为他钟情。
但是，欧阳萸的心从始至终都不在她身上，甚至他在结婚前主动告诉她，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们的结合完全是为了孩子，虽然孩子一天天长大，将他们的夫妻关系更加的绑定，但是欧阳萸并没有停止一颗追求爱情的心。刚开始是崇拜他的业余诗人，后来是看护他的高官之女。无论后来小菲做出多么大的牺牲，夜里到田地去给他捉田鸡补身体，自己忍饥挨饿甚至欠下公款让他在家里每天宴请高朋，他始终觉得她不是那个可以和他进行对话的人。
故事在文革开始前戛然而止。个人的感情撕扯在更大的历史浪潮打来之际，也许都会暂时停歇，或者被完全改变。而作者，实在不愿意让我们继续看到，这样一对错位的夫妻是如何接受更大更残酷的人性考验了。
2.
同名改编的电视剧由赵薇和刘烨主演
这本书并不是一个完全的“那个时代的爱情故事”，它还涉及了很多历史背景。比如一开始，小菲和文工团的另外几个人汇合的时候，遭到了土匪的袭击，一个女孩子被流弹打中，她据理力争，想把她带上路而遭到了同伴的拒绝，并且学习到一句至理名言“革命是残酷的”。她后来不得不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将女孩留下。过后再去打听时，果然听人说，当年有个女战士因为被同伴遗弃，失血过多而死，她内心惶恐。这是她关于“革命”体验到的最初的一课，也是因为年纪小，她让这个课程就此云淡风轻的划过，很长时间都不再想起。
她对欧阳萸真正动情是在共同土改的过程中。那时候，她已经长到不少，心思已经柔软很多，她担心着并非作恶多端甚至称得上善良的老地主将会被全村人一人一棒一共一百多棒的打死，她在面对地主婆含泪申冤请求的时候，会眼泪满眶，但是结局仍是不声不响的仓惶逃走。
她后来再接触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的时候，已经是嫁给欧阳萸之后了。一起多年的参加革命的同志被冤屈成“贪污犯”，最后从高楼上跳下。她和别人一样目睹那个惨烈时刻，但是更加和别人一样很快的云淡风轻——那时她满身满心都是和欧阳萸的情爱纠缠，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牵动她的心。
欧阳萸最爱她的就是她的这股单纯甚至愚蠢的性子，甚至当她故意和文工团的小年轻闹出绯闻的时候，他也不曾以此责备。因为，他知道她没有动心，她的全副心事都是关于他的，而他自己的全副心思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两个人都过着寂寞而无法互相抚慰的人生。
女儿欧阳雪出落成一个出众的少女。从她12岁就因为小菲因为绯闻要被处分到乡下，到16岁冷静的问小菲“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谈恋爱。”“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好在小菲始终是那个皮糙肉厚的小菲。她的感情世界是歇斯底里翻江倒海的，这样冷静而智慧的语言并不能打动她。因为不觉得被揭穿——小菲世界里的揭穿永远都是指抓到欧阳萸又一次的说谎或者幽会，而不是去深究他行为的根源。这样充满钝感力的世界，当然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但是同时也是对读者感情的一种肆虐。
严歌苓在《穗子物语》中描绘过另外一个类似的女人小顾。当着售货员的她嫁给了梦寐以求的部队书生，住进了部队家属大院，但是她无论如何讨好书生，讨好邻居，始终得不到大家认同。但是，她的存在更有烟火气，她知道怎样施舍小恩小惠，从物品到身体，去换取她想要的尊重。虽然她九死一生的爱情也最终落到一个黯然收场，但是至少她的努力和争取是生机勃勃生龙活虎，充满了想象力和智慧。
而这个故事里的小菲，则始终将自己锁在一面鼓里，无论外面多么喧嚣，她也只是略微张望，就将头缩回去。外面的人不告诉她她的愚蠢，欧阳萸告诉她的方法，是让她的愚蠢招式式式落空，但是她就是那种不碰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万死无悔。
“他集狷狂，柔弱，放荡不羁，细致入微于一身，总让女性对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兴奋和征服欲。”别的女人都对这种华而不实的男人看得很透，“她们与他梦里私奔，魂魄偷欢，以满足这份祸心。”只有小菲，是每一次付出都不留退路，实打实。就好像一个从未被正常爱过的人——这一点倒几乎是事实，至少了解得不多。所以误以为爱情和其他东西一样，需要用痛苦的过程换取——反正痛苦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不是？而吃苦那一套她懂得比爱情多，所以就从身到心的自虐，希冀可以换取幸福。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付出一生的悲壮，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爱至昏头，爱至愚蠢，爱至失去所有别的快乐的可能。你说这是壮烈的爱情，大部分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估计只觉得齿冷和戚戚。
她不是不美丽，不是不愿意付出，但是因为她付出的对象始终不能同等的欣赏和回馈这份强烈的感情，就好像是本来要画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可是倒头来大笔一挥不得不将所有颜料一起撒上成为泼墨，虽然同样的大刀阔斧，但是意蕴已经完全不同。
如果问她爱情是什么颜色，不如问她生命是什么颜色。这种色彩不能浸透纸背，又由于过于满溢而不得不让它顺着画纸流走的悲伤，作画的人不觉得，伤感都是读者的。看完后只觉悲伤逆流成河。
作家严歌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