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皇后为了杨佳,带着我二姐姐齐灵的幸福,让前杨佳背叛韩佳的事情无法摆脱,后来又拿着二嫂子的刘笔威胁要访问两位哥哥杨宪。怎么看也不像是不顾两家,但几年来,当我觉得梁素雅故意冷淡地疏远母系的时候,她现在黯然失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素雅怎么能突然这么恨自己的父亲呢?
我和楚伊的心一时不明白。首先让几个小太监把梁小雅莫名其妙的“诚意”送进仓库,正忙着呢。燕术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张熙宫。
「快快,翠心给我喝两口热茶。」莲蕊搓着手呵着气,「明明是立春了,风还这般冷,可冻坏了奴婢。」
「别急别急,屋子里乱,这就给你倒去。」翠心匆匆命小丫头将最后几匹蜀锦搬了出去,才腾出手给莲蕊倒了一杯茶。
「皇上真疼咱们娘娘,知道娘娘有喜,刚刚明宣谕旨,就急着给咱们娘娘送来了这么好些东西。」莲蕊接过茶暖着手,送信时知道我因为二嫂嫂的事情伤情,茶都没来得及喝不忘说几句暖我心窝的话。
「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翠心将其他人遣走,细细把门扉关严实了,生怕外头吹进风凉了我,低着声音对莲蕊道。
我伸手捏起一块糯米糕想递给莲蕊,莲蕊爱吃糯米糕,今天小厨房刚好做了好些,我吃不出滋味,但她想来喜欢。
「皇后娘娘还有这般心思?奴婢来时遇到伽义往兴德殿走呢,娘娘还不知道吧,杨奉常昨个后半夜去了,皇后娘娘不是挺关心杨奉常吗,怎么有闲心往咱们这儿送东西?」莲蕊惊讶地喝了口茶,伸手想接过糯米糕,「谢娘……」
「杨轩死了?」我看着莲蕊,手中的糯米糕掉到了地上。
「是,是啊。」莲蕊被我一惊,手中的茶都泼出去好些。
我的心中一震,看着地上散落的糯米糕渣有点难以置信,昨夜还言谈有礼站在面前的人,今日便不在了吗?
我不知心中突然的触动是不是悲伤,只是猛然觉得心下空荡荡的难受。
二嫂嫂如此,杨轩如此,在二十又几的年华里就撒手人寰,撇下身后的恩怨情仇抽身而去,含恨也好,无憾也罢,总之世上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了,想到此我心里像是被棉花堵塞住一般喘不上气。
杨轩的丧礼是皇后亲自指派人去办的,虽不怎么合乎宫规,但凤仪宫说皇后同杨奉常兄妹情深,也并没人能指摘什么。
因为二嫂嫂的信和杨轩的死,我心里一直不舒坦,睡得不好吃得不香,因为有孕还时不时反胃恶心,吐个没完,半步都踏不出屋子。而皇后据说因为操劳丧仪夜里染了风寒,病倒在了凤仪宫,六宫的事务都一一委托给了贤妃打理,自己封门闭户,不见任何嫔妃。而皇上见我被肚里的娃娃折腾得这般难受,眉头也舒展不开,太庙刺杀一案又有新的眉目,皇上整夜操劳,面对宫人,脸色便不怎么温和。
是以宫里这一个多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像活在一团阴云里。
随着日子渐久,我的孕吐终于止住了,而且收到家中来信,二哥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却破天荒地给皇上上折,愿意重返朝堂,入职御书苑,教导珏儿功课,我自是欣慰高兴了许久。
圣上赐婚,莲蕊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嫁给了伽义,辞别长禧宫的时候把妆都哭花了。那日我听说新郎新娘拜天地时莲蕊还忍不住呜呜咽咽,急得伽义只敬了一杯喜酒就放着满府观礼的客人不管,忙慌慌进了洞房,哄新娘子去了。
后来传话的小太监知道我看重莲蕊,便绘声绘色地说着伽义如何疼爱新妇,打趣道声名赫赫的羽林卫总兵日后怕是惧内的主子,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就泪水涟涟,吓得小太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我不快,慌得跪地直磕头。
我摆摆手赏了银子让他下去,我哪里是不高兴,我这是太欢喜了,太高兴了。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安抚肚子里的小娃娃,是的,我虽止住了吐但我又止不住我的眼泪了,太医说我怀胎时思绪起伏太过,气血不平,是以如今情绪越发容易大起大落,我就像中了蛊一样,随着小腹越鼓越大,泪珠儿也越积越多。皇上听太医说只要好好保养便无大碍,只能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各色补药往长禧宫送,还严令六宫上下,谁都不得惹长禧宫愉妃娘娘不快。
可我每每哭起来,哪里是因为心中不快啊。
姜充容宫里跑出来的小猫舔了舔我的手心,酥酥麻麻得可爱的紧,我揉着小奶猫毛毛绒绒的脑袋,顿时就梨花带雨起来,这是被小奶猫给萌哭了;春暖花开我闲逛御花园时,树梢上一条秃秃的绿毛虫掉到我脚边,我就惊得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白玉扇,然后捂着脸就呜呜呜地被吓哭了;那一次午膳时,我不小心未夹稳一颗蔬菜萝卜丸子,眼巴巴地看着它咕噜咕噜滑了好远,我两行清泪就顺流而下,活活被自己蠢哭了……
六宫上下一片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皇后因为寒疾一直未愈,闭宫三个月了,凤仪宫安静肃穆得落针可闻,而我因为有孕在身变得极其多愁善感,长禧宫里整日哭哭啼啼,是以先前被阴云笼罩的后宫,现下不仅阴云密布,还又打雷又下雨的,惹得后宫各处烧香拜佛,只盼着中宫快点病愈,长禧宫早点生娃。
只是在中宫尚未病愈,长禧宫还未生娃之前,却另有一件大事震惊朝野,皇上终于彻底查清了太庙刺杀案。
三十四
谁都没想到,太庙刺杀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做给天下人看的戏,而主导这场戏的人,竟然是当朝皇后的父亲杨司空,举朝哗然。
原来是杨司空借着西南大旱,抓住蓟王出言不逊的把柄,利用昔日埋在蓟王身边多年的暗桩,佯装行刺嫁祸亲王,本就没打算伤及皇上性命,是以刺客不仅刀刃无毒,作为死士也未吞毒求死,只为了几番刑罚后供出蓟王,而其次子杨轩无意中救驾受伤更让杨司空顺势利用,写下伐蓟檄文,又串联朝臣混淆视听,收买宦官欺君罔上。皇上震怒,接连贬斥了数位官员,杨司空因数罪并罚,抄家下狱定为秋后处斩,而杨家三子杨希和四子杨焕因已分家建府,于此案当中也并未有所牵涉,只被罚俸半年并未牵连重罚。皇上到底顾念了杨奉常救驾之功,此番对杨家的惩处比之昔日韩家,已算万分仁慈。
世人不知杨司空为何费尽心机妄图血洗蓟王一脉,而我却明白无非是因为蓟王身上流着一半韩家的血,我实在没想到他对韩家的恨已到不留余地的地步,宁可一生将自己葬在无边的仇怨里。我看着宫外莲蕊的来信,前日抄没杨司空府邸的官员中亦有我二哥,我甚为疑惑,二哥返朝不久,又是供职御书院,一个文官怎么会参与朝廷抄家之事?
「是皇上的旨意吗?」我放下书信,看着旁边自在翻书的承元止,西南旱情已有缓解,他又刚刚料理完了这桩牵连甚广的案子,贬的贬罚的罚之后,皇上面色自在了许多。
「阿音,你说咱们这个孩子叫什么好?」承元止埋头看书,装作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皇上。」承元止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招数实在不够高明,我心中一急,眼眶一红,又沦陷到了打雷下雨的情绪里。
「誊抄物录,也是需要文官的。」承元止赶忙扔了手里的书,凑近我正儿八经地说,待看我泫然欲泣的模样后立马柔声道,「莫哭莫哭,不是朕遣他去的,他自个儿求的。」
「二哥……知道了?」我猛地心慌,二哥上书求皇上参与抄家,必然是知道了二嫂嫂身死的真相了,可二哥怎么会知道的呢!「二哥怎么会知道?他怎么样,他好不好,他,他……」我焦躁地站起,二哥他能承受得住这般打击吗?
「阿音,齐远没事,他算是已经挨过去了,所以朕才允准他亲手去了结这段恩怨。」皇上叹了口气,将我按着坐下,「至于你想知道齐远为什么会知道真相,朕查过,应是皇后所为。」
二哥无碍就好,无碍就好,我微微松了口气,可怎么又是皇后,皇后先前遣了司梅来暗示我不要放过杨司空,如今又暗中将二嫂身死真相透露给我二哥,她到底图什么,「皇后娘娘为何如此?」
「小小心计,自然想利用你们扳倒她父亲。」皇上拿起书继续翻看,神色淡淡,「不仅如此,她还遣人送给朕杨家昔日安插在东宫暗探的名录,恨不能立马将她父亲置之死地,哼,画蛇添足,朕对杨家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更清楚透彻。」
这才是我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啊,为什么呢,杨昭儿为什么非得要自己父亲一死,若我齐家恨她父亲有因有果,她又是为了什么?杨司空可是她的生身父亲啊。
「想知道为什么?」皇上看着我百思不解的模样,微微扬了扬眉。
「嗯!」我眼睛一亮,看承元止这目光高远的模样,看来对其中隐情了如指掌,我不禁捧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朝皇上靠了靠,顺手拿起果盘里核桃酥咬了一口,坐姿端正一脸期盼地望着皇上。
皇上将我手中的半块核桃酥捏进自己的嘴里,看着我促狭一笑,「可惜啊,后宫不得干政。」
我气急败坏地捏着皇上的脸,「那你还吃我核桃酥,你还我核桃酥!」
「好了好了好了,朝堂中事纷繁复杂,不听也罢。」皇上拍打我扯着他脸的手,却不敢用力,只得讨饶,「朕新近听了一新鲜事,讲给你听可好?」
我看着核桃酥也是讨不回来了,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咳咳,」皇上小心地摸了摸我的肚子,缓缓道,「说是城郊有一农夫,豢养狸猫欲害邻人,然狸猫日久喜其小儿,农夫伤其儿,狸猫扑之。」
「没了?」这是个什么没头没尾的故事,我慢慢放下了手中刚刚捏起的核桃酥,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一回。
「这段故事呢,是警示世人,尤其是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的人,」皇上举起我的右手,撸了撸我的袖管,皓腕上赫然是被猫抓的三道淡淡痕迹,「不要轻易去招惹猫,容易被挠伤。」
「呵呵,呵呵。」我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功亏一篑啊,「皇上知道了?」
「怀庆殿的猫儿就这么招你喜欢?」皇上语气不善,「还瞒着不让朕知道,太医放在宫里当摆设?」
「就小小地挠了一下,都没见血,破了点皮,不用劳烦太医的。」我极为乖巧地用另一只手将核桃酥悉数推给了皇上,「想来它们长大了,爪子的力道不好控制。」
「没哭?」皇上摸了摸我腕上的疤痕,眼中闪过心疼。
「不至于,不至于。」我心虚地继续干笑。随着我肚中孩儿月份愈来愈大,我除了越发好哭,也越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那日我看着姜充容的三只小猫溜进了长禧宫,一时没忍住抱在怀里揉了揉,结果被挠了三道,哭得可谓昏天黑地,颜面尽失。
我如今可比那群烧香拜佛的宫人更希望赶紧生下肚子里毁我心神的小娃娃!
皇上没说什么,只是在第二日着人送来了两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小家伙们闭着眼睛甜甜得睡在窝里,小小的爪子肉乎乎的。
「它们还小,不会挠你,」皇上将其中两只小猫放在我的手掌里,不忘揶揄我两句,「别偷偷摸摸地抱别人宫里的猫,没出息。」
我全然听不见皇上在说什么,闪着泪花小心地捧着小猫,忍不住亲了又亲。
皇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承元止。
皇上迟疑片刻,语带不满,「朕都没这般待遇!」
我抱着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小猫,欢欢喜喜地给它们起名雪滚和雪团,从初夏抱到了金秋,有猫在怀,我连动不动脱眶而出的眼泪都止住了,终于在黄叶纷飞的日子里,平平安安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上喜极,大赦天下,与九州共迎我朝第一位公主,我给小公主起名承盼,而皇上赐其封号为安乐。
因为孕中神思备受承盼的摧残,我本以为承盼会是和承冀承翼一般爱哭爱闹的孩子,可是一个多月下来,小阿盼简直是另一个珏儿,少有哭闹,黑眸晶亮,笑唇弯弯,玉雪可爱,让人看着都挪不动步子。她也成了长禧宫第一得宠的孩子,上到皇上太后,下到乳母嬷嬷,都爱极了这个小公主。我自认为爹娘对我过于溺爱才使得我这般文不能文舞不能舞,而皇上如今对小阿盼的宠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经笃定小阿盼这棵小苗苗会如我当年那样越长越歪。
后宫诸人长达数月的烧香拜佛后,长禧宫已经诞下了孩子,乌云阴霾撤去了大半,可皇后卧病数月却依旧没有好转,宫门紧闭近一年,贤妃处理起各宫事务已然带着中宫的气势了。
那日我从太后宫中请安回宫,路过凤仪宫,隐约听到女子压抑着的呜咽声,便将轿落下,犹豫半晌遣人敲了敲紧闭的朱门。
司梅泪渍尚未擦干,见是我微微屈膝低头哑着嗓子唤了声,「愉妃娘娘。」
「司梅?你哭了?」我看着司梅悄悄抹干净泪痕,朝凤仪宫内望了望,「怎是你开的门?其余伺候的人呢?」
月前杨司空本来是定在秋日处斩,但为承盼皇上大赦天下,所有死囚皆改为流刑,可杨司空还没能等到流放之日就死在了天牢里,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一生。我不知这是二哥所为,还是皇后所为,但我知道,司梅这眼泪绝不可能是为那死去的扬大人而流。
「回愉妃娘娘,奴婢无事,至于凤仪宫其余宫人,皇后娘娘嫌他们聒噪,皆遣走了。」司梅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平淡淡的的漠然神情。
「哦,无事便妥。」能让司梅暗自神伤落泪的十之八九应是皇后,宫里虽说皇后久病未愈,却也不见有人传病情严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想来司梅作为杨昭儿的贴身宫婢只是过于忧心主子罢了。
我看着司梅挺直身子死死挡在门口,一点儿不想我入内的样子,莫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追着我咬了三条巷子的大白鹅,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默默退回了轿子旁。
「愉妃娘娘!」我转身扶着翠心想上轿,身后司梅却突然扑倒在我面前,「愉妃娘娘,奴婢,奴婢……」
「怎么了?你起来说。」刚刚傲然的大白鹅突然变成红眼小白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一头雾水。
「奴婢,奴婢不知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但是皇后娘娘她……奴婢,求愉妃娘娘帮帮我家娘娘!」司梅推开想扶她起来的翠心,只一味叩头。
让我帮皇后娘娘?杨昭儿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她若想让我帮忙,估计随便想个法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利用我一回,哪里需要她的贴身婢女期期艾艾地求助我?杨昭儿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本着一朝被蛇妖十年怕井绳的危机感,慢腾腾地挪进了凤仪宫。
「翠心,你怎么不拉着本宫……」凤仪宫安静得近乎诡异,我刚刚生产完,尚不足以健步如飞,若一不小心中了埋伏,估计跑都没处跑。
「娘娘,奴婢实在拉不住您的好奇心……」翠心一脸生无可恋地扶着我,小声地抗议。
「愉妃娘娘请。」司梅来到内殿门口,殿门紧闭,司梅欠身想让我进去,随后转身拦着司梅道,「只是翠心姐姐,怕不方便进去。」
「那怎么行!」翠心不由分说地就要拉开司梅的手臂。
「是谁?」殿内传来的声音轻淡如烟。
「对不住了翠心姐姐!」司梅顺手推开翠心,行云流水般钳制住我的双臂,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手中银刃已经挨在了我的脖颈旁。
我倒没想着自己不该因为一时心软好奇被人引入彀中,而是下意识地想为司梅出色的身手叫好,皇后的贴身宫女不仅会功夫,而且身手还这么利索?!
「找死!」我还没来的及赞叹完司梅的身手,翠心出其不意空手攥过利刃,抬腿踢中司梅小腹,转身手肘迅速重击司梅后背,司梅踉跄一步,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我一动不动彻底惊呆了,彻彻底底惊呆了!!
「你们在闹什么?」内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皇后轻衣薄裳,乌发披肩不施粉黛,皱眉恹恹地望着殿外,瞥到了翠心手中流血的利刃,眉头轻展,嘴角微微半扬,不知是了然还是自嘲,「本宫还当是莲蕊呢,原来你才是宁王府培植的暗卫。」
宁王府的暗卫?我从对向来庄重的皇后衣着竟然如此随意潦草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而继续震惊地看向翠心,翠心冷眼冲皇后拜了拜,扔下司梅两步迈到了我跟前,冲着我的脖子左看右看,「娘娘您没伤到吧?」
「没,没有。」我捏出翠心手中的匕首扔到一旁,「翠心,你,你没事吧?」
「小伤,何足怪齿。」翠心极为骄傲地踢了踢染血的小刀,看到我震惊而呆滞的目光后立马温柔如昔,「请娘娘恕罪,陛下说兹事体大不可外扬,命奴婢好生隐护娘娘身边,刚刚事出突然,奴婢才不得不出手。」
绝世高手!侯门暗卫!承元止在我身边埋了这么个宝贝,这么多年我还竟然浑然不知,还让翠心做那些端茶倒水鸡毛蒜皮的小事,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我乐呵呵地摸了摸翠心的衣角,像看稀世珍宝一般地看着翠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本宫身体好全了,咱们好好切磋切磋啊。」
「怎么回事?」皇后盯着司梅,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看向翠心含情脉脉的目光。
「娘娘,」司梅抹干净嘴角的血,不甘心地望着我,「天道不公!娘娘得不到的,凭什么全让她得了,娘娘既然一心求死,奴婢就送她下去陪娘娘。」
「愚蠢。」皇后厌烦地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司梅,「她若是死了,泉下相见,他怎么肯原谅我。」
「下去。」皇后对着司梅斥道,掠过着翠心警惕的眼神,转而将目光凉凉地投向我,「不过既然你来了,本宫倒是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皇后转身,翠心母鸡护鸡崽一般护在我身前跨入殿内,而内殿满目的景象却实实将我俩怔在了当场。
三十四
昔日堂皇的凤仪宫内殿此刻空空旷旷,只一幅幅水墨画悬挂在各处,宣纸铺了满地,处处墨迹斑驳,敞开的数个大箱子中也塞满长长短短卷好的字画,偌大的殿内闻不到一丝药味,反而全是浓浓的墨香。
我看着皇后难掩惊愕,除了满殿的布置同之前大为迥异,皇后的举止丝毫不复从前的端庄,她就那样懒散地侧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长发逶迤到地上,闭宫不足一年,皇后却清瘦得可怕,像濒死的草木,脆弱而枯黄,司梅说她一心求死,难道皇后身患寒疾之后自始至终都并未遵医嘱用心医治过吗?
皇后闭门不出,不宣太医,难道就是躲在宫里画画儿?我重新扫视了满殿的字画,这些画的内容似乎相差无几,我随手撩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副看了看,皓月当空,墨梅盛开,梅树下一个公子负手而立,虽是背影却难掩玉树临风之姿。
我惊骇地放下手中的画,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后,这不管绘的是谁,单看衣着服饰便知绝非皇上,杨昭儿,竟然思慕其他男子?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张贴于寝宫?妃嫔不忠,何止有违宫规法礼,更是会祸及亲族的啊。
「你怕了?」皇后看着我惊慌地放下画,自顾自侧卧美人榻,嗓中轻哼,「本宫这里没别人,你又何必惊惧?」
「皇后娘娘,怎会如此……」我小心地将目光避开其余的字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只能盯着皇后目光无措。
「如此什么?」皇后随手从箱中捡起一卷画慢慢展开,约莫也是一个男子的画像,「是如此苍白羸弱,身患顽疾却不医治,还是如此胆大妄为,身为皇后却不忠于皇上,思恋他人?」
「要是前者,本宫巴不得立马能死,可自戕会祸及家人,何必呢。」皇后扫了我一眼后便望着满殿的画卷,目光遥远而迷离,停顿良久后,嗓音蓦然带着几分尖锐,「要是后者,本宫也是巴不得皇上能愤而废了本宫,不做这皇后。」
我口中干涩双颊燥热,不知道承元止说过对杨家了解得清楚透彻,包不包括杨昭儿背着他爱慕其他男子?可连御花园草叶尖上的蚂蚱都知道杨昭儿素来看重自己皇后之位,怎的突然就冒出来个情郎,还突然爱得这般如痴如狂,连自己的中宫之位都肯舍弃?
可我现下做不到去寻根究底,我焦灼地只想逃出殿外,想起进殿的缘由是皇后说要还我一样东西,我能有什么东西在皇后这儿,「皇后娘娘,要还嫔妾什么东西?」
皇后瞥了我一眼,卷好画放入箱中,转而从榻上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翠瓶,信手扔给了我,我抬手接住,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平平无奇的瓷瓶,瓶身光亮通翠却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估计是被拿在手上把玩久了,瓶口边缘略有磨损,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么一个旧瓶子,终于在瓶底看到了一个细细小小的「音」字,这莫非还真是我的东西?
「东西是你的,至于那瓶底的字,是二哥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杨昭儿看着我,冷笑一声,「你看你都不记得了,他还想着将它与自己葬在一处。」
我拿着这小瓶子的手不禁一哆嗦,什么?
「这是二哥唯一想随葬的东西,一个破瓶子,他图什么啊?你压根都不记得了,他还揣着对你的念想,至死不忘。」杨昭儿突然起身走向我,目光阴寒,惹得翠心不由得护着我退后了两步,「齐音,他把你放在心尖上一辈子,可你却一无所知,你爱你的皇上,爱你的家人,爱你的孩子,甚至爱那些鱼虾草芥,却独独不爱他,你不爱他,你的东西凭什么陪他下葬!你不配!」
皇后真是不可理喻了,杨轩或许曾对我有情,可我统共才见了他两回,杨轩要这旧瓶子陪葬你凶我做什么,你说这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吗?我不忿地想反驳,可杨昭儿的目光像鹰一样啄人,「那我拿走就是。」我糯糯地嘀咕将瓶子塞给了翠心,死者为大,且杨轩到底是皇后的哥哥,她看重自家二哥,自然帮亲不帮理,我不同她计较。
「所以本宫命人将它拿了出来还给你,断了这段孽缘。本宫另择了其他东西,更配得上他的东西。」皇后紧紧盯着我,却好像压根未听到我说什么,只自顾自地言语,语气中隐隐有难以捉摸的狂悖。
皇后亲自着人料理杨轩丧事,换个陪葬品也实在轻而易举,金银珠宝玛瑙翡翠哪个都比刚刚那个普通小瓶子来得体面。
「什么东西?」我焦躁地问,皇后今日古怪得吓人,我心里急不可耐地想结束这谈话,想回长禧宫抱一抱我软软糯糯的小阿盼,我离宫时她刚刚入眠,不知我离开这么长时间她睡得香不香,被角有没有掖好,此刻有没有醒来。
「一缕发丝,一缕本宫的发丝。」皇后转身推开一扇扇窗牖,初冬的冷风嗖嗖吹入殿内,扬起满殿的画哗哗作响,皇后的声音飞在风里若有如无,「指间清风斩青丝,相会何期只梦中……」
我的思绪猛然拉回,蓦然抬首,看着杨昭儿发丝飞扬,于那一幅幅墨梅图中,瞥见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庞,他孤寒寥落,一如那日在那月光下的亭阁中,摔了酒壶,于梅香中掺入了酒香。
我心跳如擂鼓,感觉双脚定定地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心中的惊骇如狂风巨浪般翻涌而来,怎么,怎么可能?!
「你一定觉得本宫疯了吧,」皇后回首,眯眼看着我,可目光中却没有我,只剩下遥远的追恋穿梭在一幅幅的画卷中,「可本宫很清醒,从未这般清醒,齐音,你可别怨本宫自私地毁了韩江月的一片苦心,我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屑,岂会可怜体恤她那点真心?这世上,本宫不爱任何人,唯独就爱他一人,他死本宫亦不想独活,九幽黄泉下,本宫也只想陪着他一人。只有本宫的东西,配得起他。」
皇后钝钝凄寒的声音听得我心惊肉跳。
「可本宫清醒得太迟了,明白得太迟了,本宫是皇后,身死只能葬在皇陵。」皇后地搂着悬挂着的画卷,将苍白的唇贴近画像,指尖微微颤抖,「你说,那一缕青丝能带着我的魂魄找到你吗?」
「可你,你是杨家女儿……」我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不知道该如何压抑住知道这个骇人真相后的仓皇。
「是啊,可本宫是杨家女儿,是杨昭儿,」皇后愣了会儿神,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啊?」
我与皇后对视,巨大的骇然之后心中却突生出一种异样的凄楚和簌簌的萧瑟苍凉。我猛然想起那人府中雪海盈香的梅苑和皇后宫中庭院植满的梅树,原来皇后爱梅,不是同为一家人的喜好,而是对心上人不可言说也无法言说的情愫。
「你可怜本宫?」杨昭儿松开画卷昂首看我,裙角不慎沾染了地上砚台里的墨,玄色墨迹氤氲了整个裙琚,「真是可笑。本宫不动你全因本宫曾答应了他不伤你,本宫答应了他的事情便会一生一世做到,那是本宫对他的情意,你该感谢他,而不是悲悯本宫。」
「司梅晕了头做了糊涂事,想来愉妃喜诞皇姬无暇追究这等琐事吧!」皇后一手猛地推开了殿门,语气冷硬脸色青白,神情已倨傲如昔,「本宫有恙需得静养,东西既已还你,愉妃就退下吧,日后你同他再无瓜葛。」
我几乎是被翠心生拉硬拽半抱半扯着出了凤仪宫,一路落轿长禧宫脑袋里还木木的回转不来,感觉有无数炮仗在我脑袋里炸掉了一般。
「狸猫?」我坐在轿子中一动不动,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狸猫。」
翠心不明所以,只能小心地扶着我踏进长禧宫,原来承元止知道,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说的那个故事是杨家的事,杨父设计诬陷蓟王却不慎伤了杨轩,杨轩却因刀伤没能熬过去年冬天,皇后安排我去杨府,利用二哥扳倒杨父,杨父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都是皇后对杨轩的情意,可她对杨轩的心意世俗难容,所以她压抑隐藏,直至她爱的人不在了,她也再没有机会告诉那个人心底埋藏了数十年的相思,才苍凉而绝望地厌弃尘世,厌弃自己。
我恍惚地踏入内殿,入内便看见承元止已经上完早朝,正抱着小阿盼搂在怀里轻轻地摇,见我入殿忙示意我噤声,我缓缓走近他,熟悉的龙涎香伴着淡淡的奶香萦绕而来,皇上腾出一只手轻轻将我拉入怀里,我看到襁褓里的阿盼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指尖的温暖好像将周身的寒气瞬间驱散,我突然鼻子酸涩得难受,头靠在皇上肩头,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脑门。
「怎么了?」皇上立马将阿盼交给了乳母,见我闷闷的不说话,便冲着翠心皱眉问。
「回皇上,娘娘,娘娘今日路过凤仪宫,差点儿被司梅伤了脖颈,后又入殿与皇后娘娘……说了会话。」翠心立马跪地,声音带着一丝忐忑。
「你没能保护好?」皇上的声音提了提,挥手将其他人遣走,俯视翠心,语气生硬。
「没有,奴婢没让娘娘受伤,只是……」翠心顿了顿,我看皇上面有愠色,挥了挥手让翠心不必再说,先下去处理手上的伤。
「慢着,将司梅……」皇上怒气未消,我却不愿再去追究,拦着皇上的腰摇了摇头,皇上见状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止住了话头,斥退了翠心。
「知道了?」皇上将我拉到软榻前,掀看我的领口并未发现有伤,语气便软和了几分。
「嗯。」我点点头,带了点鼻音。
「是觉得杨轩可怜,还是觉得皇后憋屈啊?」皇上将我为了去给太后请安特意戴着的朱钗冠冕小心取下,我顿觉头皮松快了不少,自己摸索着上手想把发髻也稍微松一松,皇上拍下我瞎摸乱抓的手,三下两下便将我的发髻松开。
我于是舒服地将头倚在皇上的胸口。
「朕念及昔年杨家扶持之恩,太庙之案已经宽容到极致,对于皇后,朕不在意她心中所念之人是谁,也不追究牵连她的亲族,只是她既是皇后,朕不可能罔顾法度,成全她和杨轩死后同穴的愿望,」皇上的指尖穿过我柔柔乌发,顺着长发轻轻地捋,「但朕会于皇陵中单独给她葬在一个陵墓,死后魂归何处,且由她自己的心意。」
「朕对杨家,仁至义尽了。」皇上沉吟良久,声音低沉。
「不是。」我揽着皇上,脑袋埋在皇上胸口摇了摇头。
「为何不是,朕之前给过皇后选择,也曾同她说得分明,她自己做的抉择,自当承担因果。」皇上不满地点着我的脑门。
「不是,阿音没有那般想,」我抬头对上皇上的双眸,满目盈盈有如深潭碧波,「阿音只是刚刚看到皇上抱着公主,自己偎在皇上怀里,不知为什么心里头又甜又酸,一下好像想明白了许多许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这倒难得,」皇上忍不住一笑,搂着我问,「想明白了什么,一点点说来听听。」
「阿音明白皇上虽有皇后,但皇后不一定与皇上一心,皇上虽有朝臣,但朝臣也未必都是皇上的不二之臣,皇上虽想做明君德主,但却不能周全天下所有人,所以皇上要面对许多的两难,但皇上是阿音的人啊,是阿音的人,阿音就要偏帮皇上,要维护皇上,要信任皇上,要是有人伤害皇上……就要神挡杀神佛挡屠佛!」我拍着承元止的背,目光炯炯。
皇上初时听的发愣,直到听到最后才缓缓地问了一句,「杀神?屠佛?」
「对!」我认真地盯着承元止点头,继续说着自己的领悟,「有阿音在,阿音就会努力不让皇上感觉孤单,不让别人欺负皇上,不让皇上伤心难过,嗯……还有阿音要是画图,就会画皇上,要是剪下了发丝,也会送给皇上。」
「但是……」我声音渐微,觉得继续说下去有些艰难。
「但是什么?」皇上声音略有沙哑。
「但是,但是皇上要尽量长命百岁地活着,」我搂着皇上,心中生出一丝凄惶,「阿音不怕死,可是死了就看不到珏儿习字,听不到冀儿毅儿吵闹,也摸不到阿盼红扑扑的小脸了……」
皇上沉默着将我搂进他的怀里,许久都未发一言,殿内安静得只剩下我与皇上或急或缓的呼吸声。
「你虽不畏死,但你这样说,会让朕很怕死。」承元止将头埋进我的发间,呼气呵进我的耳边带着奇异的融融暖意,「朕答应你,千岁,万岁,长长久久地活着……」
三十五
冬日飘下第一场雪时,皇后崩逝于凤仪宫,六宫举哀。我望着白绫高悬的凤仪宫,听着远远近近的悲戚声,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再也没有杨皇后,不知她是否如愿回到了她心系之人的身边,是否告诉了那人至死未能宣之于口的思恋。
可就如初雪很快消融一样,不管是哀恸,震惊,还是漠然,皇后逝世扬起的烟云都逐渐消散在了后宫琐碎的时光里。
我同凤仪宫最后一点牵扯是第二年初秋,昔日凤仪宫大宫女司梅拿着出宫文函意欲离宫,却被贤妃的人故意阻拦刁难,我让翠心打发了那拨人,受了司梅眼神复杂的一拜。
「奴婢,谢愉妃娘娘。」司梅跪地,语气却死气沉沉。
「起来吧,」我知司梅素来不喜我,也不想多与她牵扯,她从杨府跟着皇后入宫,皇后逝去,对比老死宫中,她能出宫实在万幸,我望了望天光道,「你若出宫需得快些,宫门应该快下钥了。」
「回娘娘,尚有两个时辰。」司梅依旧跪地,面色不改,一板一眼。
我微微尴尬,今儿天气实在阴沉,天光比平日都暗沉了许多,「那你慢慢走。」
「愉妃娘娘,此言当真?」司梅抬首,面色消瘦,眸中冷漠,「奴婢昔日曾妄图加害娘娘,娘娘就如此放过奴婢了?」
「你当本宫是来找你算账的?」我望着司梅,心里有些气闷,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嫌驴肝没有味儿,「斯人已去,恩怨成烟,你之前所为不过是为了维护皇……先皇后,并无歹毒心肠,你忠心护主,本宫能体谅,本宫也没受伤,何必抓着你不放,你便安心出宫吧。」
我扶着翠心意欲离开,我本就打算速速处理完此事就去咏絮池喂天鹅,皇上命人在咏絮池的湖心洲上放了数对天鹅,据说洁白高雅十分可人,眼看天色不好我不想耽搁时辰,急不可耐地抱着鹅食想去开开眼。
「忠心护主。」司梅神情倒有些恍惚,噙着一抹自嘲的笑望着我,双眸带着潮湿的黯淡,「愉妃娘娘错了,奴婢的确是为皇后娘娘不忿,但谈及忠心二字,奴婢实在羞愧无颜,奴婢此生最愧对之人就是皇后娘娘。」
我同翠心一道转身将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形瘦削的宫女,「你不是先皇后从府邸带来的吗?」杨昭儿亲自带进宫的贴身宫女,一向信任非常,怎么会说对杨昭儿心怀愧疚?又有隐情?凤仪宫是藏了多少秘密?
「是,也不是,奴婢七岁入杨府,但从未伺候过当时的皇后娘娘,入宫前一夜才奉老爷之命伴小姐入宫。」司梅突然看向翠心,「为何选奴婢入宫,想来翠心姐姐有所体会。」
「你身手不错,应该是杨府培植的暗卫,」翠心眉头微蹙,猛然一惊,「你入宫不是为了保护先皇后,而是为了监视先皇后?」
「十七岁入宫,如今八年过去了,奴婢从未对皇后坦言真相,直至最后,皇后娘娘弥留之际却跟我说,说我自小被老爷囚为人质的弟弟已被安置妥当,就在宫外的汇文书院,让我出宫和弟弟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司梅低眉,泪珠倏然滚落,「奴婢才明白,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可奴婢却再也无法弥补愧悔了。」
汇文书院,听着约莫有些耳熟,我仔细回忆着,对了,那是千福巷内最为知名的书院,文界大拿司空先生曾教书于此,我少时听二哥念叨多次,他和杨轩谈文说礼常聚于此,因为那是杨轩打小的受教之所。
「先皇后既然知晓你的身份,却依旧为你打点妥当,想来也明白你隐瞒的苦衷。」我掩下心底的唏嘘,杨昭儿这番安排想必是对伺候自己多年的宫女仍然怀有怜惜之情。
「不,」司梅看着我,眼中俱是湿冷的痛苦,「愉妃娘娘,您还记得皇后娘娘还给你的那个瓷瓶吗?二少爷少时在汇文书院求学,遭纨绔欺凌时,蒙幼时娘娘出手相助,还予了二少爷一瓷瓶糖丸,那瓷瓶才被二少爷珍藏至今,此后数年,二少爷便对娘娘多番留意,目光再未停留在其他姑娘身上。」
「多才少年情钟一人,想来是迷人的,小姐竟然对自己的亲哥哥动了男女之情,老爷察觉之后便命我暗中监查,愉妃娘娘,你知奴婢都看到了什么吗?杨府嫡女,不得爱怜,苦修才艺,规矩缠身,心有所爱却不能去爱……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心狠的父亲,他生生逼迫自己的女儿谋害人命,将自己的女儿拖进泥沼,就为了让她自惭形秽自卑自鄙,让她不敢妄攀心中皓月星辰!」
「杨老大人利用亲子党同伐异,利用女儿追名逐利,他死时众叛亲离无人收尸,真是罪有应得!」司梅咬牙,目光狠厉。
「可皇后娘娘也去了,奴婢心中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司梅神情无望地看着我,「愉妃娘娘,你得皇上恩宠,得二少爷钟爱,可皇后娘娘从来没人疼没人爱,她将心中所剩不多的温暖悉数给了二少爷,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其实并非杨家嫡女。」司梅压抑着的低泣带着声嘶力竭的悲痛。
我震得呆若木鸡,杨,杨昭儿不是杨家的亲生孩子?!
「奴婢是入宫后同老爷暗中联络时无意窥知,难怪他对自己女儿如此心狠,因为皇后娘娘本就是他买来替代一出生便夭亡的嫡女的,他从未当她是女儿,养着她长大就和养着奴婢一样,不过是打磨一个称心称手的玩意儿。」
「是奴婢,奴婢为了自己的弟弟,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敢同皇后娘娘据实相告,是奴婢害了她,她爱二少爷,本不该忍受着负罪伦常折磨心神,也不该背负那么沉重的世俗枷锁。」司梅仰头,目光透着彻骨的哀恸,「奴婢纵死也难偿此债,可奴婢想尽办法也无法实现皇后娘娘唯一的愿望,」司梅浑身痛苦的震颤,突然渴盼地望着我,「奴婢知道此请不合礼法,可是愉妃娘娘,您深得皇上宠爱,也是良善之人,您能宽恕奴婢,是不是也能放弃前嫌帮帮皇后娘娘,求求皇上,不要让皇后娘娘葬入皇陵,能不能将她葬在……」
「放肆!」翠心呵斥住司梅,「先皇后丧仪已过,棺椁早已入葬皇陵,岂能随意腾挪?」
「求求您,愉妃娘娘!求求您了,奴婢实在没有办法了!」司梅不顾翠心的阻拦,只一味哀戚地哭求。
「皇上暗中已经给先皇后单独安置了陵寝,虽然无法同杨轩葬在一处,但她若死后有灵,自然能魂归所愿。」我对着跪在地上瑟缩的身影轻声说道,这本是皇上极为隐秘的安排,但我看着司梅,想着杨昭儿心生无限酸楚,并不忍心隐瞒她,「你起来吧,出宫之后与弟弟好生活着,不要辜负先皇后为你费心筹谋的苦心。」
「奴婢……谢娘娘,谢皇上!」
司梅震惊过后,重重叩头,一字一顿地谢恩,而后踉跄起身,望了重重宫墙最后一眼,转身而去,一身素缟渐行渐远,带着旧日的恩怨和秘密,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我到湖心洲上喂天鹅时总是心不在焉,天上阴云久久不散,我望着碧波荡漾的咏絮池,眼中是抹不去的悲怜,农夫豢养狸猫,但狸猫却喜其小儿,原来承元止说的这个新鲜事,不是皇后是狸猫却喜欢上了自家二哥,而是皇后是狸猫并不是农夫生养的女儿,世上从来没有活生生的杨昭儿,只有顶着杨昭儿皮囊苦苦求存的狸猫。
「娘娘心绪不宁?」翠心看我靠着小亭子看着湖面,呆呆愣愣地盯着洲中一块儿泥巴半晌不动,凑近我低声询问。
「翠心,你当时怎么做的暗卫?」我抬眼望着翠心,翠心容色并不出挑,可是眼睛却亮晶晶的,隐隐透着一股子坚硬,「你做暗卫时,是不是也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
「回娘娘,身为暗卫,奴婢必然是要历经许多苦,」翠心俯下身轻而又轻道,「可是奴婢家里穷困,若是不卖身侯门王府,也只能生生饿死。」
我握着翠心的手一阵心酸,眼中晶莹一闪,少时我读了那么多侠义志士的话本,所以总梦想着仗剑天涯扶危济困,如今回首,却好像只是惹出了许多是非麻烦,我心中生出一片闷闷的难过,「农夫小儿的喜欢本宫浑然不知,狸猫困死宫中本宫也无能为力,本宫被娇纵着长大,看见了你身手惊人当下只是激赏赞叹,却看不到你曾经受的苦有多难熬,要不是本宫育有皇子,怎配论及母仪天下?」
「娘娘如何做此等糊涂言语呢?」翠心惊诧地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娘娘,奴婢家贫困苦岂可怪罪娘娘?他人深陷囹圄又岂是娘娘之过?难道天鹅白净,泥淖污浊,就必须将天鹅染得浑身污糟才算得天地公平?」
「天下人希望有本宫这样的皇后吗?」我想起昨夜承元止握着我的手,目光璀璨,他说心中皇后之人已定,不准有人犯懒推脱,可现下我倒不是犯懒,而是心有戚戚,怕做不好这六宫之主,「本宫没历经过许多苦,很怕不能明白天下人的苦楚。」
「体谅众生不易怎需尝尽天下苦,若是历经百苦又有几人还能心存柔软良善?」翠心急急辩道,转而语气温婉,「奴婢甫一入宫便伺候娘娘,虽然未曾服侍过宫中其他主子,但见过听过的也不少,娘娘只需想一想,倘若他日贤妃位居中宫,岂非是刺猬上位逮谁刺谁。」翠心语气放缓,天上的阴云被风渐渐吹出碧空,「娘娘心地纯良,善待下人,皇上能看重娘娘,是六宫之幸,天下之福。」
「娘娘,一定会是很好的皇后。」翠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温柔而坚定。
「那本宫就努力做一个好皇后,同皇上一起,努力让天下澄澈清明,让子民和悦安康。」我望着天际,落日熔金,彩霞漫天,今天原是从未有过的好天气,让人心生欢快温暖的希望。
新建九年春,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皇上执我之手于封后大典上受百官礼,纳群妃贺,授凤印宝册,封我为后,正位中宫。
三十六
我起先觉得做皇后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毕竟第一年我翻着厚厚的账本酸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看得眼花缭乱依旧不明所以,第二年众妃你来我往在我跟前鸡毛蒜皮地拉扯吵闹,连我自小养在闹市中的耳朵都觉得受不住这等喧嚣刺激,第三年我来往忙活于各种祭祀宴会,顶着九头的凤钗沉重不提,偏偏有些雅宴有舞文弄墨的风俗,惹得我头疼不已。
可是第四年,后宫琐琐碎碎的开支再打我手中过目时,我眉头都不皱速速翻着账本,还能敏锐地察觉出六宫买脂粉的钱在显著减少,吃食上的开支与日俱增;我已为皇后,皇上深觉宠爱中宫名正言顺,几乎不再往其他宫嫔那里去,可各宫都是入宫十五年的老人了,第六年我便能提位份的提位份,能赏银两的赏银两,耳边的叽喳吵闹声逐渐偃旗息鼓,连带着贤贵妃见我都乐意同我一同品鉴御膳房新出的美食了;第七年中秋家宴,我耐着性子于雅席上熏陶了数年之后,蒙尘多年的文学造诣终于得见天光,挥毫写下了人生第一篇祝词大作:「宫席菜多人也多,忽有阴影打旁坐,猛看像是球,再看像是头,是球?是头?贴近去瞅瞅。」,那日的宴席简直其乐融融,六宫诸妃齐齐贺我「皇后娘娘才情冠绝,妾等不及!」,只有皇上木着脸多喝了好几杯酒,晚上半醉半醒地折腾了我半宿,第二日才被我的诗情打动,后知后觉地命人装裱好悬挂在了兴德殿内殿,我乐滋滋地逼着承元止给自己御笔亲书了「诗魁」二字,同样装裱好挂在了自己的宫里,与兴德殿交相辉映。
新建十七年,我为皇后已经八年,越发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却被一桩事难倒了。
珏儿于今夏立为太子,我身为母后,该为他择一位太子妃了。
珏儿剑眉星目,又自幼承教于我二哥膝下,才情德行亦是了得,倾慕他的高门姑娘实是数不胜数,从中选一个两情相悦的太子妃实不该是难事。然而珏儿自小性子温润,可谁知越长越寡言沉默,颇有少年老成之相,我问起他选妃之事,他却说没有一个姑娘可心。
那日阿盼襦裙薄衫,小仙子一般抱着雪团雪滚的孙子雪融融飞进我怀里,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母后,阿盼偷偷看见大哥在画仙女!可美可美了!」
仙女?我自是没有见过仙女,十分好奇,以两个糖饼的代价让阿盼从东宫取来了一张仙女的画像,我便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我选不出太子妃来,原来珏儿自有他认下却不敢娶的姑娘。
我唤珏儿入宫,告诉他,昔日恩怨如何都牵连不了后辈,沅媛是个很好的姑娘,品貌脱俗,知书达理,堪为太子妃,母后很喜欢。
珏儿到底是皇子,我与二哥虽从未同他提及往事,但他长在皇宫自有城府,对昔日齐杨两家恩怨心知肚明,我是他母后,二哥是他恩师,而杨沅媛却是杨家第四子杨焕之女,他虽喜欢却不愿让我们为难,只能于无人处将心中情意倾于笔尖绘于画中。
新建十七年秋,太子妃杨沅媛嫁入东宫,与太子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太子新婚一年后,二哥修书与我,说太子已可独当一面,他将请辞朝职,远游授业,设教坛于五湖四海。
他说那是他昔日一位旧友的遗愿。
我知道杨沅媛颇有才情,让他想到了曾经挚友,时光逝去恩怨两清,剩下的只有对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追念。但我其实更明白,二哥决意离去,不只为念及曾经好友未了的心愿,而是珏儿和阿媛携手而立像极了曾经的二哥和二嫂嫂,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深情,他触景生情情难以堪,与其留在东宫不如远去,守着心里的人看遍河山。
我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哥,但我知道,他的身影可能在任何一个偏远的学堂,他门下的学生将遍布九州,他的美名将流传于坊间民巷,他将比昔日京城中那个皎皎少年郎更加光辉明亮。
新建十九年,太后垂垂老矣,她最疼阿盼,我便常常带着阿盼去请安。太后宫里依旧檀香袅袅,她不再扶额哀叹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个傻子,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和缓而慈祥地感叹,「止儿有你,真是好福气。」
新建二十年,太后已近弥留之际,我与皇上跪地哀戚,太后只是望着我身边的阿盼,苍老的眼中盈有泪光,「哀家二十岁时也曾怀有一个女孩儿,若她能诞下,也定和小阿盼一样可人疼,哀家焚香祈福一生,想来她一定与先皇,都等着哀家呢……」
太后薨逝,举国齐哀。
太后逝世不久,我的母亲也于冬日去世,母亲高龄而去,儿孙满堂,我本不该有任何遗憾,可死亡给我带来的无力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它太残忍无情,是财帛、威势、皇权都撼动不了的必然。
「阿音?」皇上适夜见我紧紧搂着他不说话,握住我冰凉的手暖着,「身体不适?」
我诞下阿盼,遗下手脚寒凉之症,十数年皆是如此,皇上习惯了我夜里紧搂着他入眠,今日有此问,只是因为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难以成眠,他有所察觉。
「阿止,你说死后人会去哪里?」我从锦被中探出头,望着皇上语气带着鼻音,皇上三十有八了,却更显清俊温雅。
皇上一时语塞,搂着我默默无言。
「真的有黄泉地府吗?」我摩挲着皇上的脖颈,额头顶着承元止温热的胸口,「真的还会相见吗?」
「阿音近日太操劳了。」皇上明白接连的丧事让我萎靡,他不回答,只是揽紧我的腰,亲了亲我的额头,鼻尖,唇齿,「阿音,不要胡思乱想……」
我沉溺在承元止旖旎温柔的亲吻里,晕晕乎乎地,记不得初时的忧惧,躺在皇上怀里渐渐生出了困意。
「朕不知有没有九幽黄泉,不知是不是人生前太多遗憾,才寄托死后相见。」良久之后,皇上许是以为我已经睡沉了,抚着我的头发轻语,「但不管如何,有朕在,必竭尽全力让你生时不留有遗憾,死后也不会泉下孤单……」
我靠着承元止,顿觉温暖而安心,生与死也显得没有那么可怕,我翘了翘嘴角,探出头亲了亲承元止的唇。
「假寐诓我?」皇上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恼,伸手探进我的里衣,「想来我的皇后还是不够辛苦……」
我软绵绵的抗议全然无用,一番雨云气喘吁吁,我最终是实打实睡死了过去。
我不再执着于探究生死,只是越发珍惜同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日,同孩子们亲昵的每一日。
时光在我眼前走过,我看着冀儿毅儿越长越高英姿勃发,看着阿盼越发亭亭玉立娇艳动人,看着太子妃诞下了小太孙,看着后宫的妃嫔一个个离去,而从未改变的是始终有一人立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坚定而有力量。
冀儿娶了个腼腆羞怯的赵家小姑娘赵衿,毅儿娶了活泼爱笑的宋家小女儿宋盈盈,皇上一个封了冀王一个封了毅王,让他们各自出宫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日子久了,冀儿的脸越发同冀王妃一般圆圆的,毅儿脸型未改但是笑得多了眼角早早有了笑纹,如今他们兄弟二人齐齐站在一起,不仔细分辨眉眼,倒真看不出是一对孪生子。
昔日最闹腾的兄弟二人反而最让我和皇上最省心,倒是乖巧伶俐的阿盼,把她父皇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阿盼及笄之年,皇上挑花了眼想给自己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寻得良配,今儿个夏相家的长子虽然才情有余然容貌不够俊美,明儿个钱老将军的小孙子虽然英武帅气然而诗书上差了一截,左看右看总是挑不出中意的驸马。阿盼对亲事也不甚上心,古灵精怪地撒娇哄着她父皇说不想早早出嫁,皇上便想着小公主在身边多留两年也无妨。然而留着留着,小阿盼却给了她父皇当头一棒,她十七岁那年,我们才知道她早瞧上了昔日太后宫里一个清秀小太监,还伙同那小太监给雪融融找了个母猫,配了一窝崽,各自养了一半。
阿盼的边缘恋歌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她父皇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玉玺,却忍了又忍终究没舍得打她一巴掌。
「阿音,你说朕是不是纵容安乐太过?」皇上眉梢已经染上风霜,眉头深锁,为他疼爱了十数年的女儿忧心忡忡,这天下所有好儿郎尽她挑选,她怎么就看上了一个小太监。
「皇上终于觉得了?」我心下叹气,小阿盼这歪出世俗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比昔日知道杨昭儿爱上自家二哥更让我心惊胆战,可到底杨轩不是先皇后的亲二哥,而那小太监却是实打实净了身的太监啊。
「还跪着呢?」皇上问着守在外殿的夏公公。
「还在呢,公主一言不发,跪了五个时辰了。」夏公公也老了,一生伴在皇上身边见惯了刀光剑影,可谈及安乐公主,语气里不自觉地就掺杂了担忧心软。
是啊,阿盼虽然打小跳脱爱闹,可是冰雪聪明,惯会善解人意,宫里人人嫌她飞扬吵闹,但也人人爱她宠她,谁会想到她竟出其不意闯出这么个祸事,父女俩互不退让,让人左右为难。
「让她起来吧,」皇上松开了攥在手中的扳指,缓缓道,「把闲言碎语都处理干净,她想要那小太监就拨到她那儿,就当朕舍不得公主,以后不必给公主议亲了。」
「是。」夏公公颔首领命,自去办了。
「皇上?」我不敢相信皇上真的由着阿盼的心意去了。
「她瞒得滴水不漏直至如今,岂是一朝一夕的打算?她是公主,朕也不愁她没有后路。」皇上的眉头松开,与我对望,眼中已经有了岁月沉淀的成熟沧桑,「你放心,你我的女儿,朕怎能忍心她余生郁郁寡欢。」
「阿盼会明白皇上的心,也会走好自己选的路。」我握住皇上的手,松了口气。
「说朕宠溺她,朕看你呐,比朕都惯着她。」皇上拉起我,透过窗棂远远看着阿盼难以置信地摇着夏公公,雀跃得像枝头的鸟儿,翎羽都闪闪发光。
「像极了你,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皇上望向阿盼的目光遥远而温和。
「冤枉,」我倚着皇上的肩头,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臣妾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皇上嘴角忍不住扬起。
其实也很好,阿盼不嫁出宫,我虽折腾不动了,但这宫里却有另一个欢快的身影,身后带着数只雪白的小猫儿来来往往地奔跑,冲着身后的小太监笑声如铃,让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处寂寥。
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给皇家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名唤承皎皎,一个名唤承余欢,我与皇上各抱一个小娃娃,逗得她们咯咯笑,欢喜非常。
然而含饴弄孙的欢喜未能长久,一年之后,外邦举兵侵扰南疆,来势汹汹猝不及防,皇上几经思率决定御驾亲征。
莲蕊入宫伴我,安慰我小辈们出息,有我大哥齐沧长子齐凌然伴驾,还有她家的小子伽皓随军,有智有谋敢拼敢打,皇上断不会出事,可我撕着手里的芝麻饼放进嘴里,依旧不觉得香脆。
为免我忧虑多思,太子妃时不时便带着小太孙承钰乾入宫请安,小小儿郎将将及膝,却分外聪明懂事,举手投足的气质就如他父亲一般温润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着各自的小女儿陪我闲话,我哄逗着小孙女们心头暖意融融。
可纵使有孙子孙女时时承欢膝下,我却依旧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总是忍不住飘向遥远的南疆。
等了两轮春秋,皇上终于大胜班师,九州又添了一片广袤土地。
那日我抱着承元止哭得像个小姑娘,连小阿欢都奶声奶气道,「皇祖母见着皇爷爷,变得比阿欢还能哭鼻子了」,结果被乾儿捂着小嘴拐去吃桂花糕了。
皇上抹干净我的泪,忍不住打趣,「小阿欢和毅儿当年一样,最能说嘴饶舌,朕离京两年,回来都要被自己的小孙女儿看笑话了。」
「皇上还能说笑,」我捶着皇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忍不住摸了摸皇上的脸,又揽了揽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担心死了……」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么会有事呢?」皇上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哄慰,缓缓低语,「朕还要将一个太平江山交到咱们孩子手里呢。」
皇上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后二十余年里,边境安稳,海晏河清,渐进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开始忘记人和事,太孙都娶了孙媳妇生下胖娃娃了,我还啰嗦着乾儿怎么还不娶亲呢。纵使太医日日绕着我转,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监政已有两年,皇上便索性携我别居到行宫,全心休养。
「皇后,别睡,给朕捶捶肩儿,酸着呢。」皇上摇了摇我胳膊,惊醒了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入眠的我。
「皇上,本宫腿也酸了呢,你也捶捶。」我看着他晾着满殿的宫人,硬是命人挪着椅子靠在我旁边支使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将脚翘起搭在了他的脚上。
满殿的宫人立马捂着嘴低头掩笑。
我在行宫里过得自在,今儿看唱戏,明儿听说书,但依旧挡不住自己越来越嗜睡,挡不住自己时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离开一个时辰再回来时,我看着他,脑中竟然有一刹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旁了,他很怕再见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还在安睡,我却醒得早,随着我的精神越发不济,皇上也时常寝不安眠,此时他难得睡得安稳,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没声息地独自起床,不忍扰醒皇上。
我难得精神清爽,便搀着伴了我一生的翠心沿着流川缓缓漫步,念起曾经怀冀儿毅儿时还是桃李年华,而今却都已经满头华发。
「嬷嬷?」我在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想起似乎是当年在行宫里伺候过我的老嬷嬷。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嬷嬷吗?」我心中讶异,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周嬷嬷怎么和这行宫里的草木一般,一如从前呢。
「回皇后,老奴是郑嬷嬷,周嬷嬷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后,就是老奴到行宫里替她照看光华阁了。」郑嬷嬷看着我,面色有些羞赧无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后呢。」
光华阁,我琢磨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我如今记不得许多事了,想不起也实属平常。
「光华阁是何处啊?」我闲走着,慢慢地问。
「回皇后,光华阁是皇上皇子时在行宫的住处,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圣恩,有幸看守光华阁,长居行宫安然终老。」郑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骄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经照顾我怀胎的周嬷嬷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过既然光华阁是承元止少时的住处,我极有兴趣看上一看。
光华阁照顾得当,屋宇如新,郑嬷嬷恭敬地为我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满苑的梨树突然映入眼帘,棵棵枝撑如盖花开繁盛,我一时怔住,风卷起梨花携着淡淡清香袭来,我心底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望梨园?」我迈进庭院,任由梨花落了满头,这庭院遍植梨树像极了昔日齐府旁的望梨园,那个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
翠心缓缓推开殿门,殿内洒扫得干净,空气里飘荡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后娘娘!」翠心惊讶地呵出声来。
我亦是惊诧,这殿内布置奇异,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室却和谐地融进了同一空间,西面书柜桌椅,笔墨纸砚,分明是一个皇子的卧房,而东面妆奁绒花,珠翠玉环,却分明像是一个姑娘的闺阁。
我踱步进入那片闺阁,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瞬间席卷而来,熟悉的铜镜,熟悉的花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时光,我颤抖着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女孩儿偷了长兄的宝刀藏进了被窝不敢说话,看到她不慎被针戳了手指心疼得长姐再也不让她缝荷包绣帕,看到她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襦裙揽镜自照笑靥如花……
我拾起幼时常戴的一支珍珠小钗,泪盈眼眶,「本宫以为它们都在齐家流放时被悉数抄走了,怎么会在这儿?」
「回皇后,老奴外祖母说这是皇上登基之前着人安置的,皇上不让传扬,只吩咐了好生照看,」王嬷嬷语气里带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姑娘时的物件啊。」
是啊,皆是我昔年的物件啊,承元止到底何时将它们一一收罗起来,又悉心安置在光华阁的?
我不由得转头望向另一边,阳光浮着微尘,我缓缓走过去,这就是少时承元止在行宫的居室吗?我抚过年代已久的一摞摞书籍,好似听到久远的尘埃里传来一个温润少年的琅琅读书声,我被一本尤为老旧的书薄吸引,它样式奇特书页翻卷,好似翻动过许多次又沉寂了许多年,我拿起来随意翻开一页,却看到了极为熟悉的字迹。
「景德十二年五月十二,吾同近卫乔装于万华寺,拜求父母安康,身侧一绯衣小女儿,三跪求佛,愿守城人喜食米糕,助她如愿登墙,吾识其乃齐家小女,此求实在稀奇,吾笑而不语。」
「景德十二年六月二十六,宫内风波渐起,吾漫步高墙内心踌躇,却见齐家小女儿仰望城垣,难掩渴望,其情甚委屈,想是多次求佛祈愿,皆未果。」
「景德十二年七月初一,吾适夜独自登高,果见齐家阿音一身玄衣,暗夜攀墙而来,形如月魅貌若仙子,吾垂首而笑,其得伽义相助,终是找出登墙之法,得偿所愿。」
「景德十二年八月初三,吾窥齐家阿音虽有顽劣,却率性可爱一派逍遥,不似我皇家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吾心慕之。」
「景德十二年九月十九,母妃唤吾至前,韩齐两家将结秦晋之好,吾与太子终难两全,韩齐两门乃吾劲敌,吾心忽痛,思及那小女儿,乃齐家人。」
「景德十二年冬月十五,吾染寒疾,数日病苦,却难忍相思,不知阿音今日可欢悦?」
……
我翻着承元止写下的一页页泛黄的书笺,从景德十二年的伊始到新建元年的终止,墨迹被时光侵蚀变得暗淡,但文字中我的身影和他的情意却一日比一日清晰,他让伽义偷偷助我登城墙,他让暗卫默默保我周全,他身处党争左右为难却忍不住为我驻足望梨园,他思之如狂想娶我为妻却求而不得数夜无眠,他暗中打点官员让他们善待被流放的齐家老小,他费尽心思将我少时之物护下珍藏在行宫中着人照管……一桩桩一件件,皆化作了凤舞龙飞印在了数十年前的纸页上,将掩藏的往事一一带到了我眼前。
阿止,你曾因我煎熬了那么久,为我默默做了那么多,为何从不与我提及半分?
我泪眼蒙眬地望向窗外,春风吹起纷纷扬扬的梨花,我突然看见皇上神色匆匆跨进院中,他抬眼,透过窗棂看见了含泪的我,目光交汇,瞳仁里还残留着些许慌张。
穿越五十余年的时间洪荒,我放下书薄,跨出门槛,融入漫天梨花,走向我的皇上,就像十三岁的齐家小女儿终于推开了齐府的大门,走向了望梨园中孤寂地等待和思念心上人已久的少年宁王。
我踉踉跄跄地撇开其他人,不顾一切地急急拥进了皇上的怀里。
「为什么不叫醒朕?」皇上抱着我,靠在一棵梨树下,语气像是焦急的少年终于寻到了闹市中贪玩走失的姑娘。
「阿音错了。」我阖上眼倚在皇上胸口,温顺地认错,心跳得急速。
「怎么逛到这儿来了。」皇上细细择起落在我头上的梨花,埋在我颈间轻轻嗅了嗅,「染了一身花香。」
「为什么不告诉我,行宫还有一处种满梨花的院子?」我抬头望向皇上,春光和煦里,我眼中的皇上并非已过花甲,而是昔年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郎,风华正茂神采飞扬,「是不是故意将从前记下,藏起来不同我说,等着我自己翻起,好叫我更加怜惜更加心疼?」我忍着眼中的泪,「皇上真是狡猾。」
「没有什么可说的,」皇上吻了吻我的额头,我如今已然额鬓苍苍,他却小心翼翼地像是在亲吻羞涩的新嫁娘,「朕一刻都不愿去回想那一段你曾不属于朕的从前。」
「那,皇上会回想些什么?」我心跳渐缓,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困乏,声音提不上力气,但语气努力端得像是闲话家常。
「朕以前需要思虑许多,如今便只剩下想你,」皇上若有所觉,吻在我额头的唇带着温温的湿意,「回忆有你陪在朕身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一点一滴朕都会刻在心上,永不敢忘。」
「所以阿音也要答应朕,不能忘记朕,」皇上将一只手伸到我眼前,像是孩子讨糖一样倔强而执着地讨要一个承诺,「若敢再有想不起朕的时候,朕就罚你,罚你三日不许听戏。」
「阿音想听戏,阿音不敢忘。」我努力将手放在了皇上的掌心里,两手交握,许下了我这一生最郑重的承诺,「阿音,不仅此生不忘,来生也还会记得,记得去找阿止,记得会先爱上阿止,欢欢喜喜地嫁给阿止……」
「天地为证,不可食言。」皇上攥紧了我的手,抬起另一只手将我的头轻而又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厚重的困意攀向我的眼帘,我眨着眼,目光里闪烁着往事的余晖。
「累了就睡一会,睡醒了我带你去听戏,今儿有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倌儿。」皇上的声音散在风里听不真切,却让我感到温暖而安定。
我微微笑着点头,看着梨花缓缓飘落,看着天光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番外之缘起
一、
梁氏因为六年前诞下双生子齐远和齐嫣后,身体虚亏,遗下病灶,本是再难怀胎,却不承想年近三十却意外得子,千辛万苦小心翼翼地养胎数月,却依旧不慎早产。
齐泓急坏了,他仕途坦荡,年少拜相,唯有娶妻娶得晚,娶了梁家女梁沐尘,端庄柔善,他一向怜惜看重,但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纵使此刻心急如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门口侍女一句:「夫人尚安否?」
自然是不安的,血染的热水一盆一盆地倒,齐泓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早知如此,不如不要这个孩儿罢了!
「生下了!生下了!」产婆一声惊呼,终是稳住了齐泓高悬不下的心。
可一番艰险,婴孩好容易生下后,却是小小一团,不哭不闹、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围的产婆们提心吊胆地拍着娃娃的屁股,生怕这瘦弱的小女儿就此夭折。
但产婆拍得婴孩屁股通红发紫,小婴孩依旧闭着眼,一声未吭。
「将我的孩儿给我!」梁沐尘艰难地起身,侧躺在齐泓怀里,望着产婆束手无策哆哆嗦嗦的请罪,哑着嗓子喝道。
「孩儿,娘亲在这儿,娘亲在这儿啊。」梁沐尘抱着羸弱的婴孩,小心地搂进自己的怀里,靠近自己的心窝,暖着孩子的身体,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她艰难诞下的生命,她怎么能任由别人说出「回天无力」四个字!
齐泓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女儿,内心悲凉,「夫人……」
突然出现小小的低泣,然后「哇」的一声,婴孩在梁沐尘的怀里放声啼哭,梁沐尘喜极而泣,终于卸下一身强撑的气力,虚弱地伏在齐泓的怀里,哽咽着难以成声。
齐泓感念万分,给自己这个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的小女儿起名「音」。
是以日后纵使齐音如何哭闹,齐家上下都觉得这哭声甚是美妙,朝气蓬勃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所以齐音从小不爱哭,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别家孩童哭起来,家中亲人都是皱着眉头,心肝儿宝贝儿的哄劝,而自己一哭,齐家上下都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像是欣赏一只欢快打鸣的小公鸡。
齐音才不想成为一只打鸣的小公鸡,她想成为健壮的雄鹰,翱翔四海,像她大哥一样!
齐音虽是这么想,齐沧却是不敢承受自家小妹这般热切的敬仰之情,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过于沉重,让他沙场杀敌他都不会有丝毫畏惧,独独怕了他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八岁的妹子。
因为这个妹妹早产体弱,父亲就让齐沧从小教导齐音习武强身,不至于日后过于柔弱以致诸病缠身,初时齐沧是欣然答应的,照顾弟弟妹妹,本就是长兄的责任,他责无旁贷。
后来他渐渐回味过来,这就是自家爹娘明晃晃坑害自己的阴谋啊。
齐音三岁时,被齐沧手把手教着怎么用气,怎么蹲步,但齐音尚小,到底沉不住气,总是摇晃不稳,可打又打不得,训斥几句又瘪着嘴委屈巴巴的。
「不准做委屈样子,做错了被兄长训话,就要老实听着。」齐沧觉得不能纵容自家小妹这般柔弱不堪的脾气,硬下心肠训斥了几句,他当时被武师父训导的时候哪敢表现出一丝的不服和委屈来。
「沧儿,阿音还小,不要太过严苛。」梁沐尘看着小小人儿乖乖跟着哥哥教导扎步,本就忍着辛苦不敢哭闹,还被自己长子不近人情地教训一番,梁沐尘心头疼得直颤,忍不住嗔怪起自己的长子。
齐沧震惊,他记得自己三岁学武,顽劣淘气,被师父拎着脖子训斥的时候,母亲说的好似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治家当从严,让师父尽管教导就是。
「父亲。」齐沧看到父亲缓步而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父亲向来秉公无私,对待家中儿女,都是一般无二的严格管教,断不会像母亲那般重女轻男。
「你母亲,」齐泓看着自己的长子求救的眼神,复又看向了自己妻子,咳了几咳,「你母亲说的是。」毕竟小阿音出生那年,九死一生,他也是狠不下心来训斥的。
齐沧的心如风中秋叶,萧萧瑟瑟,摇摇欲坠。
「大哥,阿音听大哥的,阿音再不敢委屈了。」齐音艰难地扎着马步,依旧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但还是感受到了自家大哥萧瑟苍凉的情绪,小声劝慰大哥。
齐沧心情真可谓是五味杂陈,全家唯一肯为他思虑的,竟是刚刚被他训斥的萝卜头小妹?
看着小阿音忍着扎步的酸疼,咬着糯米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齐沧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重话都会背负良心的谴责,他终于明白了自家父母的「险恶」用心,他们狠不下心去教导小阿音,便让自己做这个「恶人」!
但齐沧也没有办法泯灭良心,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训导方式。
「小阿音,你若能稳稳地扎步一刻钟,兄长就把红豆糯米糕给你。」齐沧捧着热气腾腾的糯米糕,俯视着自家小妹渴盼的眼神。
齐沧没想到自己这种激励方式如此行之有效,不过短短半年,自家小妹不仅基本功夫学得有模有样,脸蛋儿也圆了一圈,再不复从前瘦瘦小小风吹就倒的可怜模样,十分的活泼康健。
齐沧很满意,觉得自己在教养孩童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
但乐极易生悲,骄矜易生错,齐沧脑袋一热,就作出了这辈子他最为后悔的一个决定。
漠北有乱,齐沧第一次奔赴沙场策马杀敌,少年英雄勇猛无畏,回京后被圣上大为赞赏,年仅十一岁便被破例升为百夫长。
如此齐沧在演武场训练的时间便更多了,齐家先祖以武治家,齐沧自小就放在军中教养,就算常住演武场也并不觉得艰苦,但如此一来,教导自家小妹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齐音察觉出了自家大哥自从初战告捷回来之后,便常常早出晚归,有时一两日都见不到,齐音觉得自己的马步都扎不稳了。
她可不能懈怠啊,她还要像大哥一样,做一只勇猛的雄鹰呢,既然大哥总是忘记教导自己,那自己只能紧紧跟着大哥,提醒他别忘了还有教导自己的重任啊。
齐音开始像个小尾巴一样随在齐沧身后,齐沧走到哪儿齐音就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
初时齐沧尚能使出金蝉脱壳之法去演武场,待同样的法子使多了之后,齐音就明白了,大哥给自己酱香鸡翅膀是为了趁着自己专心吃鸡翅膀时,偷偷溜走。
「大哥,小阿音不会上当的!」齐音望着齐沧手中一盘鸡翅膀,咽了咽口水,奶声奶气地拒绝了。
了不得,齐沧佩服自家小妹终于成长出来几分毅力,又命人加了一盘翠凤圆子。
「大哥是不喜欢小阿音了吗?不愿意教导小阿音了吗?」齐音又咽了咽口水,比起大哥总是抛弃自己出门,几颗圆子怎能掩盖自己的伤心,不能的,不能的,齐音心底默念着给自己打气。
齐沧实在是不忍心了,叹了口气,命婢女将齐音包裹成男孩模样,拎到校场一起看管训练,对外就称是自家远亲小弟,带来校场磨磨性子。
他觉得这个安排也算两全其美了,齐相家的远亲,自不会有人敢欺负怠慢,可放心地将齐音安置在自己的营帐内,等自己训兵之余,再教导小妹。
却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他如此后悔莫及。
齐音一边拿着鸡翅膀一边捧着翠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宽广的演武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齐音在演武场简直是迅速飞快地成长,跟着各式各样的新兵将士,学尽了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什么侠肝义胆两肋插刀,什么英雄救美扶危济困,还精通了能屈能伸,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兵家之术。
齐音觉得人生的天地越来越广阔了,齐沧却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了。
齐沧把齐音从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到正气凛然的小斗士的巨大转变全部归咎于自己当时的心软失策,若是知道自家小妹在校场会耳濡目染养得如此士气,就算小妹当时求破了天,齐沧也断然不肯带她去校场的。
尤其是当齐沧知道自家小妹兴致勃勃地打算成立自己的江湖帮派时,简直冷汗直流。都是自己的错,太早将妹妹带到了校场,让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巨大偏差,这日后哪个高门贵府的公子哥敢求娶这么一个「江湖帮主」?
齐沧当机立断,打算每天早出晚归,再不给自家小妹逮着自己一起去演武场的机会。可惜齐音在校场摸爬滚打已经两年多了,胆子练得比天还大,纵使齐沧有意避开齐音,齐音也已经学会了自己带着家丁熟门熟路地偷溜出府,齐沧都还没到校场,齐音就扎着总角晃着小腿,早早地在大哥的营帐里,忍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等着自家大哥呢。
齐沧彻底败下阵来,只能强制性缩小齐音的活动范围,在营帐前画出一块儿地,自己繁忙之时,只允许他亲自挑选的一个忠厚老实的武师父看管齐音训练。
齐沧觉得有此安排,也应放心了,直到齐沧看着那个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师父跟着齐音,并府中小厮,三人一起激烈地探讨绿林好汉如何烧香结拜,匡扶弱小时,齐沧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觉着,三个人的切磋讨论,起码比一群人士气激昂地高呼「头可断血可流」温和许多吧。
家中父母的溺爱,营中众人的宠惯,自己决策的失误,齐沧觉得自家小妹必然在演武场一路歪下去毫无回天之力了,却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
二、
齐令的娘亲是相爷齐泓自小的贴身侍女。高门贵府习惯挑一个清白乖巧的丫头放在少爷屋中伺候,少爷长大些可为之通晓房事,若顺意,日后可抬为侍妾。齐令的娘亲就是齐泓齐相爷的侍妾白氏。
齐泓少时一门心思读书,入仕之后又一门心思投入朝政,只亲近过白氏两三回,后来齐泓娶妻梁氏,梁氏入府后,看白氏温婉,便操持着给白氏抬成了个侍妾,是以白氏对梁氏向来感激礼敬。在梁氏先后诞下长子齐沧和一对龙凤胎齐远和齐嫣之后,白氏才生下个女儿,是为齐府二小姐齐令。
白氏不得宠亦不争宠,本本分分地守着一个女儿安生过日子,齐泓虽爱重嫡妻,但对待孩子却是一视同仁,齐令虽比长女齐嫣小两岁,但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皆是跟着齐嫣一起学习的,没有什么厚此薄彼嫡庶之分。齐令同齐嫣一样,唤嫡母梁氏为母亲,唤侍妾白氏为姨娘,看上去和嫡亲的小姐并无二致。
但齐令自己知道,自己同长姐的身份,实在是不一样的。
就像齐嫣唤夫人「母亲」时多了几分娇嗔亲昵,而自己唤「母亲」时则添了些恭敬自敛,每日放课之后,齐嫣是回到嫡母所在的晨曦苑,而自己是回到姨娘所在的棠远阁。这种处处存在的小小落差,让庶女出生的齐令从小自尊心更强些,脸皮更薄些,也更受不住旁人的轻慢。
齐令到底同白氏不同,白氏不争不抢,而齐令打小倔强要强,总想同长姐齐嫣争个高低。齐令知道高门贵女一向都背负着家族的期待,齐嫣自小诗书女红琴棋绘画各门功课样样出色,她聪慧明艳,一日比一日耀眼,但齐令也不想低人半分,纵使自己是庶女,但终究是齐府的女儿,纵使不像长姐心比天高,但也不肯屈尊俯就,于是齐令拿出了十足的力气想要比肩长姐。
但每每听夫子点评长姐的诗书,看长姐挥毫泼墨,听长姐抚琴亭下,齐令便觉得十分丧气,齐嫣处处都能压自己一头,齐令觉得自己注定是要成为齐家最平平无奇的孩子了。
但好在作为幺女,多少能找出些诸如年纪小的借口安慰自己,可是峰回路转,没想到齐家还会意外迎来另一个小女儿。
齐令初时只觉心酸,本来自己仗着幺女的身份,或可心理上给自己寻些安慰,可如今这个安慰因着另一个小娃娃的出生便灰飞烟灭了,齐令不觉对这个小娃娃心生抵触。
可这个小娃娃好似浑然不觉,半大点的时候,她就会欢欢喜喜地扑进齐令的怀里,亲着齐令的脸模糊不清地喊「二叽叽亲」,她会在梁氏抱着自己亲昵时,看着静立一旁的齐令伸开手臂叫着「二叽叽抱」,她会将手中的糕点塞进齐令嘴里,吹着自己烫得微红的手指念着「二叽叽吃」,而齐令总是面无表情地推开小娃娃,并且严肃地指着小娃娃纠正道:「不是二叽叽,是二、姐、姐!」
齐音虽小,但也或多或少地觉察出自家「二叽叽」好似不像旁人那般亲近自己,但她心下却十分想亲近二叽叽,因为阖府里就只有二叽叽和自己被称作「小阿音」和「小阿令」,她觉得同为「小」字辈一定要团结互助且要表现出高度认可,于是更加热情洋溢地追着齐令欢快地叫着「二叽叽」。
齐令简直烦不胜烦。
那日齐令在棠远阁的花巷描画,齐音又抱着不知何处得来的红豆糯米糕,横冲直撞地冲进齐令的怀里,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儿糕,伸着胳膊递给齐令道:「二叽叽,小阿音辛苦得来的糯米糕,二叽叽尝尝吗?」
齐令看着怀里小娃娃汗湿了碎发,衣衫还灰扑扑的,更兼自己不爱甜食,便略带嫌弃地推开齐音,「是二姐姐,为什么总学不会?」
「二叽……生气了?」齐音缩回手,小声地拽着齐令的裙角哄慰,「不要生气,吃糯米糕?」
「去,学会了叫二姐姐再出来。」齐令意气上头,自己学画学得辛苦,却还要平白应付这个总是时不时冒出来捣乱的小妹,便随手一指,语气强硬。
齐音垂着脑袋焉巴巴地捧着自己从齐沧处得来的糯米糕,一小步一小步地冲着齐令指的方向不情不愿地挪动。
「日后不唤你,便就不准莽莽撞撞地冲过来。」齐令拍打着裙子上沾的灰土,又是一番气恼。
「嗯。」齐音回头,看着少女皱着的眉头,鼻尖儿酸酸的。
齐音在花巷深处寻到了一处避阳的假山石洞,端着糯米糕钻进洞里,开始反思自己被二叽叽……不不,二姐姐嫌弃的言行。
「要叫二叽……姐姐。」齐音一个劲儿地对自己再三告诫,二姐姐,二姐姐,二姐姐……原来二姐姐不喜欢自己叫她「二叽叽」,自己要让二姐姐欢喜,就要叫二叽叽为二姐姐……自己学会了叫二姐姐了,可是二姐姐什么时候能过来唤她呢,不唤她,她便不能莽莽撞撞地冲出来……午后烈阳逐渐暗沉,有风习习而来,似乎又有雨淅淅沥沥,齐音迷迷糊糊地不知念叨了多久,今日是她第一次扎步稳稳站住了一刻钟,中间跌倒爬起许多次,实在是费了太多心神,齐音困乏地躺在小石洞里,忍不住瞌睡了起来。
齐令晚间用饭时,看到白氏焦急地从外而入,「小阿令,可看到小阿音了吗?」
「怎么了?」齐令鲜少看到白氏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怔怔起身。
「小阿音不见了,这府上府下都找遍了!」白氏抚着心口,语气急切,「那孩子身体弱,现下外头下着雨呢,你说她倒是跑哪儿去了啊……」
白氏未说完,齐令就拎着裙子急急跑了出去,外面雨帘密布,可齐令丝毫顾不得,只一个劲儿地往花巷跑去,她午后描完画完全忘记了齐音可能还在花巷,齐音那么跳脱闲不住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花巷呢,齐令以为她许久未出声,一定是悄悄走了的。
「小阿音!小阿音!」齐令慌慌张张地往花巷的各个角落高声呼唤,她想起第一次教齐音唤「二姐姐」时,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学了个「二叽叽」,她那时也不过五岁,面对一岁大的小妹发错了音,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日后小阿音再叫「二叽叽」,她觉得有趣,点着小阿音的鼻尖儿逗了又逗。
是什么时候厌恶小阿音叫「二叽叽」的呢?好似是齐音越长越大,齐家对她的宠爱也越来越盛吧,自己作为幺女的时候,何曾有过如此怜爱?
可自己怎么会把一腔委屈悉数倾倒在那个小娃娃身上呢?一出生就身体羸弱,差点性命难保,是她愿意的吗?身为高门嫡女,不能修习四艺只能武学强身,可是她能选的吗?阖家惯着她宠着她,也意味着不再寄厚望于她,幸或不幸尚不能辨,加诸于己,可甘愿吗?
「小阿音!!」齐令跌跌撞撞地拂开花草,她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亲妹妹呢,她还那样小,那样喜欢且信赖自己。
突然齐令于雨声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二叽叽」。
齐令顾不得满身泥泞,寻声而去,看到了睡眼蒙眬抱着糯米糕的小娃娃迷茫地看向自己,「小阿音!」齐令飞快地跨过石子堆,不顾嶙峋的石壁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俯身抱住了自己的小妹。
「二叽……二姐姐,不要莽莽撞撞……」齐音揉着惺忪的眼,被齐令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不再莽莽撞撞,怎么自己的二姐姐反而莽莽撞撞起来了。
仰头看去,二姐姐,为何还哭了?
齐音有些惶然,虽然自己脑中好似有蜜蜂在嗡嗡嗡地叫,但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举起自己护得好好的糯米糕,难过的时候只要吃些糕点便不会难过了,「二姐姐,吃……」
齐音没能亲眼看到自家二姐到底是有没有吃糯米糕,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了,床边是哭红了眼的齐令。
没有吃,齐音看着自家二姐姐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笃定二姐姐一定没有吃糯米糕,否则她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哭得那么久,见到自己醒来,还一度哭得鼻涕泡儿都冒了出来。
这还是那个最重颜面,最爱干净,最喜得体的二叽叽吗?
而齐音不知道的是齐令因为吃了满满一盘的冷糯米糕,守了齐音一夜,也吐了整整一夜。
连白氏都发现自己的女儿变了,变得比从前开朗欢悦了许多,也不再意难平自己为何总不如长姐完美,面对齐嫣时,也能牵着另一个小娃娃的手,乖巧地接过齐嫣给她们绣的罗帕,甜甜唤着齐嫣:「长姐最好最好了!」
释然之后的齐令,突然发现年岁渐长身形渐成的自己,极适合跳舞,齐嫣如何苦练都及不上。
齐令终于有一处齐嫣比不上的长处了,可她却也没有生出半点傲视长姐的得意来,她喜欢舞裙飞扬,喜欢舞时莲步轻移、曼身飞转,喜欢那有如清风托蝶,轻盈灵动的感觉,她沉浸在起舞的欢喜里,不再为超越长姐,而是为愉悦自己。
而齐令香汗淋漓地在花巷练舞的时候,身旁总跟着个小女儿舞着小长枪「嘿嘿哈嘿」地陪练。
齐沧初次行军不在家的日子里,齐音就一直佯装跟着齐令练舞,其实偷偷在花巷练枪,如今已有两年了。
「二姐姐谁都不准告诉哦。」齐音当时捂住齐令的嘴巴,神秘兮兮地叮嘱着,如今她可知道了,齐府上下,若论谁能说一不二地维护自己,可以帮着自己哄骗阖府的人,一定是自己的二姐姐了。
「小阿音累不累?」齐令俯身擦着齐音脑门的汗笑意盈盈,齐沧最擅齐家枪,齐音崇拜长兄,拿着小长枪偷偷苦练两年,小有成绩,最近越发刻苦,因为终于要在长兄这次生辰之日舞给齐沧看。
「小阿音不累。」齐音水眸灵转,仰着小脸忽然问齐令,「二姐姐是月宫嫦娥吗?」
齐令笑了,摸了摸齐音的脑袋,「为什么这么说啊?」
「校场武师父说,月宫嫦娥脚踩祥云罗裙飞舞,最是美好。」齐音诚心诚意,自家二姐姐罗袖飞舞的时候当真美丽极了,若脚下再铺上些彩云,可不就是月宫里的嫦娥吗。
「二姐姐没见过嫦娥,不知道嫦娥是何模样。」齐令俯身亲了亲齐音脸颊,牵起齐音的小手往院内走去,「但二姐姐做好了龙须酥,现下应该是放凉了,小阿音想不想尝尝?」
「嫦娥不会给小阿音做龙须酥,但二姐姐会,」齐音欢快地摇着齐令的手,「所以二姐姐比嫦娥还好!」
齐令嘴角含笑心甜如蜜,觉得自家小妹就该被娇纵宠爱着一辈子,但齐令没想到理应被千恩万宠着的小妹,也有被狠狠责罚的一日。
三、
梁氏极爱木兰,晨曦苑遍植木兰,诞下龙凤胎之后,齐泓就从梁氏尤爱的那句「嫣然何啻千金价,意远态闲难入画」中择了两个字,一嫣一远,给自己喜不自胜得来的两个孩儿取名齐嫣和齐远。
齐家没有想到这一对龙凤胎会如此慧冠绝伦。三岁开蒙,五岁齐远便可出口成章,十岁齐家家宴上,齐远挥毫写下《伤民论》,艳惊四座,甚至惊动了当今圣上,皇上特意着人唤齐远进宫,与之对谈,其间言笑不断,啧啧赞叹,之后厚赏了齐远,夸齐家二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有旷世之才兼济民之心,实属难得,此言一出,一时震动京城。
齐泓当时拊掌连连叹惜,惋惜自己的长女齐嫣不是男儿,纵使蕙质兰心,其才气也只能止步于闺阁,不能像她二弟齐远那般名噪京城了。
齐嫣不以为然,觉得齐远那般简陋才情竟然能倾倒众生,可见倾倒众生名噪京城也算不上什么得意之事,有何可惋惜的?
而齐音于齐府里,起初最不敢靠近的便是长姐齐嫣和二哥齐远,她躲在长兄身后打量着自己的长姐和二哥,越看越觉得他们像父亲书房里挂的那副孔夫子像,倒不是容貌像,就是那举手投足谈笑之间的气度,真真冒着圣人的仙气儿,齐音想起校场武师父形容他心上人时文绉绉吟出的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齐音觉得形容自己面对长姐和二哥的心态十分到位,她可从不敢碰阿爹书房里的夫子像,更遑论府中这两个「活夫子」了。
齐音看到齐嫣和齐远,都要远远就轻手轻脚地绕个扇形躲开。
齐嫣和齐远很头痛,这个软萌可爱的小妹在齐府无法无天,怎么见着他们就蹑手蹑脚地像个偷了鱼儿的小猫,大气都不敢喘呢?
齐嫣和齐远相互质疑地看着对方:
「二弟,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摆出高山仰止的姿态了?」
「齐嫣,你是不是跟咱们小妹拿出绝世独立的架子了?」
双双含冤否认之后,他们又审视着上下打量彼此:
「会不会是因你粗陋浅薄?」
「会不会是因你无才无盐?」
齐沧看着这两个被齐家寄予厚望的弟弟妹妹,为着自家小妹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吵嘴,还吵错了方向,不禁深感汗颜,决定好言点拨:「你们两个,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投其所好?」
齐嫣和齐远齐齐看向长兄,四道目光下齐沧顿时如芒在背,呵呵干笑着做出「吃」的动作来,心下却有些明白了自家小妹的感受,自己作为长兄都有些承受不来这两个天纵之才的注视。
溜了溜了,练枪习武去了。
而齐嫣齐远看着长兄硬挺着腰板留下了个高深的背影,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决定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共同投小妹所好。
齐音看着满满一盘烤鸡翅的时候,看向长姐和二哥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原来长姐和二哥也不是挂在墙上只可远观的圣人像,他们和自己一样也钟爱鸡翅膀啊!先前遥远的距离瞬时拉近了。
「长姐!」齐音啃完一个鸡翅膀,泪眼汪汪地望着齐嫣,真的太好吃了。
「叫二哥哥,方子是二哥哥配的,你长姐不过走了个流程。」齐远笑看着齐音,闪身站在了准备迎接齐音拥抱的齐嫣之前。
「二哥哥!」齐音扑空了齐嫣,顺势便扑向了齐远,大家的说法果然没错,自己的二哥真的是奇才啊,「这是小阿音吃过最好吃的烤鸡翅!」
「这叫逍遥炙。」齐嫣顺手从齐远怀里搂出了齐音,捏起一个鸡翅膀塞进齐音的手里,瞥了一眼齐远,傲然道:「只有方子,没有手艺,也是万万做不成的。」
「逍遥炙?」齐音啃着鸡翅膀,并不明白逍遥炙同烤鸡翅的差别。
「小阿音可念过庄子的《逍遥游》?所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齐远打开折扇,为齐音扇着还烫嘴的烤鸡翅,看向自家小妹打算循循善诱,却对上了齐音啃鸡翅蹭了一嘴的香料。
「炙烤鹏翅,是为逍遥炙。」齐嫣抹了抹齐音嘴角的香料,又递上了一只鸡翅膀,莞尔道:「长姐惭愧,鲲鹏难觅,以鸡代之。」
齐音自然是晕晕乎乎一句也没能听明白,待日后齐远锲而不舍地教她读《逍遥游》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跃跃欲试地试探道:「二哥哥,那逍遥炙是不是缺了一道烤鱼啊?」,齐远漫不经心的一句「你家长姐怕鱼」瞬间斩断了齐音所有奢望。
但是无所谓了,从此她人生中多了一种最为好吃的烤鸡翅,那是她两手不沾阳春水的长姐亲自为她做的,名为「逍遥炙」。
齐嫣和齐远凭借着「逍遥炙」一举俘获了自家小妹的芳心,从此齐远的书房里便时不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歪着头笑眯眯地询问着他可有研究新的食谱,而齐嫣闺阁里来自坊间的杂耍玩器也越来越多,皆是齐音像小仓鼠一样一件一件从府外搜罗来的,感谢她不辞辛苦将齐远的食谱化成道道美食,齐嫣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心头融融,小心安置着这些自家小妹送的「宝贝们」。
齐嫣和齐远想着这样吃吃喝喝地陪着自家小妹长大,虽然俗气了些,但也惬意,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
齐沧十三岁生辰那日,齐家早早摆好了宴席,等着长子携小阿音从校场归家,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二人回来,却是等来了家中小厮的报信,没想到竟是校场出了大祸。
那日齐泓亲自入宫,跪在兴德殿门口,自责因为教女无方,冲撞了皇子,请求圣上责罚。
这是齐音第一次罚跪祠堂,寒冬凛冽,齐音鼻子尖冻得通红,却是不哭不闹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点儿不敢偷懒耍滑。齐嫣透过窗棂看着小小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疼不已,狠塞了几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厮,忙忙冲进祠堂将狐皮小袄披在齐音身上。
「冻成这样也不知道喊几声冷?」齐嫣将小暖炉塞进齐音怀里,盖严实了狐皮小袄。
「长姐,大哥屁股还疼吗?皇上会打父亲吗?」齐音鼻音浓重,红着眼圈儿看着齐嫣,她眼睁睁看着大哥替她受了二十杖,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
「还知道关心长兄和父亲,那起先怎能那般胡闹?」齐嫣暖了暖手覆在齐音的脸颊上,一点点温着齐音的脸,自家小妹一回来就被气极的母亲罚跪在祠堂,如今也有两个时辰了,脸冻得又红又冰。
「没事,长兄没事,」齐嫣看着齐音受苦,心下便不忍再责怪,只能轻言轻语地询问,「可你怎么会无端冲撞了贵人?」
「跪人?」齐音懵懵懂懂,他是跪人,所以冲撞了就要挨打罚跪吗,「他身旁的小厮说未见过齐家枪,我才同那小厮比试的。」
「小阿音不是故意用枪刺跪人的,是不小心划伤了他。」齐音低着头,既委屈又害怕,她苦练了许久是要比划给大哥看的,谁知会不小心挑伤了一旁看戏的跪人,他文文弱弱的跟个纸片人似的,自己怎么可能故意刺伤他,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不是大丈夫所为。
齐嫣沉默深思,如今母亲虽罚了齐音,但也一直心疼垂泪,大哥的伤势虽说不严重,但也怕是半月难下床了,父亲在宫中至今未回,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只是即使事出有因,但伤及皇子,又怎么能轻易了事呢,齐嫣思前想后,终是怪齐府宫中无人,只能被迫等着宫中情形清晰才能了断,多思无益了。
齐嫣摸了摸齐音的肚子,「小阿音,饿吗?」
「……不饿。」齐音吸了吸鼻子,自知此次不比从前,母亲不由分说就罚自己跪祠堂,自己正犯错受罚岂能说饿,可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响了两声,彻底出卖了她。
齐嫣抿着嘴摇头低笑,从怀里掏出藏起来的龙须酥,捏了一块放进齐音嘴里,「阿令做好了糕点让我带来,你快吃些,虽说此次事出有因,但只怕父亲日后不会准你再去校场舞枪弄棒了,你可明白?」
齐音本来「嗷呜」一口吃下齐嫣手中的龙须酥,可听了长姐的话,鼓着腮帮子,眼里一下噙满了泪。
齐嫣看着自家小妹受罚两个时辰未滴一滴泪,想到日后无法去校场却是马上淌下泪来,心中又怜惜又无奈,可没待能多说,门外脚步渐近,齐远拿着扇子敲了敲门框,「快出来,父亲回府了。」,齐嫣只能慌忙收拾东西溜出了祠堂。
齐相回府,长舒了口气,叹了一句「圣上恩宽,实属万幸」。
原来是小宁王亲自入宫,与皇上解释自己刚刚出宫建府,一时兴起才想探访军中,身旁的小厮看着小小人儿拿着齐家枪有模有样,一时心痒才比划起来,只怪自己终日娇养,躲避不慎才被误伤,算不得冲撞,而该反思己身,日后将强加武修才是。
皇上听罢,雷霆之怒渐消,便责令齐相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齐远罚俸一年,加强军中管纪,便不再牵连重处。
此事虽然过去,但齐泓却后怕不已,生怕自己的小女儿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祸上身,自此再不准齐音靠近校场,也不准齐音碰刀碰枪,拘起来跟着齐嫣齐令一道儿在闺房里绣花习字,跟着齐远学习诗书礼义。
齐嫣本以为小妹自是不肯屈服的,可齐音却温温顺顺地应下了,耐着性子窝在齐府两年有余。但终究从小在营中自在惯了,再难老实听夫子讲课,唉声叹气了几轮后,齐泓也是不忍,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齐音偷溜出府玩闹,反正巷子里来巷子里去的,翻不上天去。
齐音自是知道父亲和长兄因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那日祠堂里便暗暗立誓,为了齐家要离演武场远远的,为了齐家要离跪人远远的,为了齐家此生再不去招惹跪人了。而放下了演武场的执念,齐音反而渐渐在街巷之中玩出了乐趣。
齐沧也不知该不该感谢那场飞来横祸,虽然如今自家小妹依旧不改顽劣,但至少不再士里士气地想着抛头颅洒热血了,在府中跟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起码也算浸润了些名门闺秀正经该学的东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呐。」齐沧终于卸下了教导小妹的重任,也卸下了先前误导小妹入歧途的心理负担。
一切又都重新美好起来。
(完)
作者/一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