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优越的人来说,艺术只是一种媒介,传达生命价值的媒介。
优人的道路是以时空为径,站在生命的本质上,追寻人类生存的核心价值。刘若瑀
在去年结束的2018乌镇戏剧节上,40年后的台湾“兰陵剧坊”重新排演《演员实验教室》,刘若瑀作为压轴的一个角色,回忆了父亲母亲的爱情,还有那段隐忍的关于祖国大陆的乡愁。刘若瑀光着脚,一席白裙,站在凳子上,身型已非青春年少,沧桑爬满鬓角,眼神却依然放着夺目的光。
对刘若瑀来说,这是一场长达30年的艺术生命之旅。金士杰的“兰陵剧坊”是刘若瑀的开始,也是从这里让她开始思考表演的本质。从“兰陵剧坊”的创始团员,李安导演纽约大学毕业电影作品《分界线》的女主角,赖声川导演《暗恋桃花源》中的第一代 “春花”,直到她找到最终的归宿,以“道艺合一”践行艺术修行之路的优人神鼓,剧场就是她人生修行的道场。刘若瑀说:“艺术,就是于某个时刻看见情绪,冷静地凝视自己,而后置身‘时间之外’。”
细数这些年走过的路,从台前顶着璀璨的光环,到回归表演本质,刘若瑀最终成为优人神鼓的创始人,亦是整个优人神鼓的灵魂人物。对优人而言,艺术只是一种媒介,一种传递生命价值的媒介。优人的道路是以时空为径,站在生命的本质上,追寻人类生存的核心价值。
40年后的《演员实验教室》,刘若瑀依然是舞台上的星辰
影视剧中的金宝,越老越可爱
早期兰陵剧坊,最中间是金士杰,右上方是刘若瑀
道艺合一
1988年,热闹繁华的台北之外有另一方宁静,一个名叫“优人神鼓”的艺术团体在木栅老泉中的一座原始山林里创立。他们将“自己生命的修炼”与“生活美学的实践”融为一体,这融合的艺术也成为了他们创作与生活的目标。
优人神鼓的表演,安定而宁静,每一个优人在舞台上,都像是一股移动中的安静力量,一群优人所产生的静谧能量,更像是被大自然紧紧包围的触动。众声的聚合,如潮水般不歇,而后又像潮退般杳杳隐去。
将古老的东方禅意精神,带进当代剧场,只是舞台上的一部分呈现。数年来,优人神鼓只呈现产量很低的几部作品,剧团艺术总监也是创办人刘若瑀花费大量时间兴学办校,把生活引入修行。优人们常年在深山中禅坐、云脚四方,与自然天人合一的禅悟,也让那些艺术无法完全表现的生命实相,透过“道艺合一”,传递着生命美感经验中的言外之意。
优人山上打鼓
先生黄志群是优人的击鼓指导,曾是林怀民云门舞集的舞者,早年习武
深山隐居
著名导演李安毕业影片《分界线》中的女主角,台湾“兰陵剧坊”的当家花旦,台湾金钟奖获得者,在成立优人神鼓之前,刘若瑀已身披各种光环。确立剧团这样一种生活即修行的方式,源自一段师从波兰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的自我探索之旅。格洛托夫斯基运用源自东方的“老庄”思想,以山林大自然的原生智慧开发演员身心能量。
他们数十年如一日,远离繁华的台北,驻扎在木栅老泉的原始森林中。每天在山上打拳、打坐、打鼓,时光缓慢;女生束发,男生光头,生活极简。禅坐成为训练和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这也触发优人把主线放在寻找内在的路上。就像作品《空灵山峰》,灵感来源于优人云脚台湾50天的经历,刘若瑀说:“我们把台湾整整走了一个遍,其实也是要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个过程就是寻找内在。”
大自然是最诚实的。风是风,雨是雨。山路永远是崎岖不平,可能你在平路上,遇到一个石子儿,硌脚,你会随口抱怨:是谁把这颗石头放在马路上的?但是,在大自然中,你在山里,就不会责怪山路为何凹凸不平?优人们接受这种崎岖不平的山路,进而接受人生中的起伏和波澜。
《勇者之剑》剧照
两记当头棒喝
刘若瑀说自己是幸运的,但是她的幸运绝不是停留于此,止步不前。她放下这些已有的光环,决定去美国求学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体系。
在纽约大学,200多人经过数轮的考试筛选,才选出其中的12人,跟着格洛托夫斯基去加州工作,这12个学生,来自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即将在格洛托夫斯基的训练方法中碰撞火花。那年刘若瑀被丢到美国加州的一个荒山上。老师使用的是原生态训练方法,谷仓、牧场,旁边就是大片森林,每天的生活都用煤油灯,一整年下来没用过电。除了训练环境是一种考验外,老师的题目也在一道一道地刺激着刘若瑀。
这次,她接到的题目是用一首传唱的歌谣创作一个表演。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胜任的部分,却得来了老师毫不客气的质疑。刘若瑀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归属,她从小生在眷村,身边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哪里的歌谣。这个表演的作业交上去之后,老师给了她一记棒喝:“你是一个西化的中国人”。当年从台湾地区走出国门,去往世界留学的学子们,都以接受西方教育为幸,殊不知格洛托夫斯基甄选不同背景和地域的学生,正是让他们向自己的本土文化吸取养分,进行发问,然后引起不同文化间相互递进的关系。那时,刘若瑀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的文化。慢慢地,她从跟着老师唱歌,到做身体训练,她渐渐地学会去聆听,学会去看见自己,并了解他人。
经过一定的领悟,第二学期刘若瑀交上的演出作品是《庄周梦蝶》。她说,那时其实自己对老庄哲学并没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只知道老师格洛托夫斯基很喜欢中国哲学,喜欢从老子、庄子的智慧中寻找灵感,于是她就选择了《庄周梦蝶》,自认为很有深度。她按部就班演完了这场戏,格洛托夫斯基随即问她:“你做的是谁的梦?是你自己的梦,还是庄子的梦?”这一问,把刘若瑀问住了。“我只知道庄子为什么梦蝶,可是我的梦和庄子毫无关系啊?”
后来,格洛托夫斯基送给她一句忠告:
从现在开始,你要看好你自己。你的体内有两只鸟,一只鸟在吃饭,另一只鸟就看着它吃饭。不论你做什么,都要由另一只鸟看着你自己。
多年以后,刘若瑀才慢慢理解格洛托夫斯基让她在自我中寻找这两部分的意义。
《勇者之剑》剧照
打鼓中了悟
也许,正是由于格洛托夫斯基对刘若瑀的引导以及她的不断反思,才有了优人神鼓特立独行的训练方法和艺术之路。“优”,是旧时“表演者”的称呼;“神”,是人内心深层的宁静状态;“优人神鼓”即“在自已的宁静中击鼓”。
创团不久后,黄志群加入团队,后来也成为刘若瑀的先生。黄志群担任音乐总监,并带着大家“先学静坐,再习击鼓”,使身体宁静以感受活在当下。“打鼓、打拳、打坐”变成了“优人”们的三部曲。
就像刘若瑀所相信的:走路可以超越自己。三十年来,优人神鼓一直坚持云脚,徒步台湾岛。有时一走就是一周,甚至一个月。这样没有目的地的行走,更容易让人看到自己。这种信念,让刘若瑀把纪律、尊严、品格和智慧柔化到内心深处,成为一个修行人内在的力量。
刘若瑀回想,有一次在山中静坐了一个下午,当她睁开双眼时,发现微小的蚂蚁都变得清晰可见,山林中的颜色变得生动。远处一只毛毛虫,挪动着身躯,正在朝她的方向移动。刘若瑀当时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莫非毛毛虫也把她当成了石头的一部分?毛毛虫的移动,打破了她心中原本的宁静,她内心有点抓狂,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瞅着毛毛虫就要爬到她的身前,她将手指用力一拨,毛毛虫瞬间从石头上飞身直下。这时,刘若瑀有些后悔了,发觉自己对它太过“暴力”,这个动作对毛毛虫犹如晴天霹雳,万丈深渊。她突然意识到,这毛毛虫多么像她自己,在人生之路上跌跌撞撞,纵有万丈深渊,也毫不停留,一直在往前走。她突然意识到了格洛托夫斯基告诉她要看护好心中的两只鸟。这两只鸟看向的可不是外部的身体,而是自己内在的所思所想。从那一刻起,她决定推掉一切全球的巡回表演,带着团队就安身在这个山谷中,慢慢地一棒一棒打鼓,一棒一棒内观自我,迎接生命的一记记棒喝。
黄志群击鼓
《勇者之剑》剧照
生活即修行
在深山里训练,可以帮助优人们训练稳定的心性。“包括我们的老祖宗也是一样,在生命的起源中,面对自然变化,他们也在不断地接受和调整之后,走过生命的路。在山里比较艰苦的条件下,如果能对一切欣然接受,在现实世界里,遇到周遭的起起伏伏,你的内心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在安静的状态下独思独处,你和自我有了更多连接。反观自己人生中经历过无数百转千折的过往,我们的念头常常被那些荒谬的状态所左右,甚至迷失。突然之间,我发现那个跟随念头而起的我,其实有许多个我。”
正是这次经历,启发刘若瑀创作了作品《勇者之剑》。
刘若瑀发现,当你想要探索生命是怎么回事,也会看明白生活中那些喜怒哀乐。“你开始仔细思考,你自己和所有外在之间的关系。所有外在的起起落落,其实是和个人心情的变化有大关系。这个时候,你心中的那把‘勇者之剑’就出现了。”
勇者之剑,不是面对敌人,而是砍向自己。在那一瞬间,刘若瑀清晰地意识到,其实,它就是一个人想要踏上了解自己,了解生命根本意义的过程。“这把金刚王宝剑,刺向生命中的我执、利己,是和你内在的敌人作战。这样一条道路,拨草寻蛇,也好像拨开了人生的烦恼和种种疑惑,看到淡定和安静。当你突然之间想明白之后,一切豁然开朗,然后就放下了。就像我们渡船,到达彼岸之后,船桨也无需背负在身上继续走了。”
《勇者之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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