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阿甘的故事是在朋友刘的嘴里,晚上吃两个人送来的产后,谈论出国,谈论一个人出去入侵的勇气。
小刘讲起,他认得一个人,“一个女人,四十几岁奥,一句日语也不会的,就这么一个人去日本了。”
“四十几岁了为啥还要出去啊?出去做啥?语言不通,这么出去一个人不怕吗?”
小刘摇摇头,关于故事的细节他也知道得不多,下趟带侬一道去问问伊呀。
由此,有了我跟阿健头一趟见面。在她上海一套刚刚挂牌出售的房子里面,后来我晓得,她这趟回来就是来卖掉这套房子的。
房子在六楼,我们爬楼梯爬得气喘,刚爬到五楼,就听到楼上有了开门声音,到了五楼半,就有了女人声音,“你们来啦!天气闷奥,爬楼梯吃力死了奥。来来来,里厢坐。”
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清清爽爽,没啥多余的东西。卧房桌上摆了她年轻时候的艺术照,黑白条纹的衣服,半边头发披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阿健在小阳台摆了桌凳,从冰箱拿出了切好的西瓜,让我们坐,一会儿又起身拿了两只小碗让我们吃西瓜吐籽用。
我们的采访
采访 | 刘蕴奕 钱芝谷
摄影、剪辑 | 刘蕴奕
小视频及老照片提供 | 阿健
撰稿 | 钱芝谷
阿健那天穿了身简简单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扎起来放在脑后,画了淡淡的口红同眼影,坐在那里朝你微微一笑,教人猜不准年纪。
“我个几十年人生路走过来,看也看过,走也走过,笑也笑过,怨也怨过。不过讲真,回头看看,也没啥好后悔的,人生路全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阿健近照(摄影:刘蕴奕)
一、 “没人真的靠得牢,女人还是要靠自己”
阿健跟我讲起的故事,起点在1981年。
那年她顶替了姆妈到里弄生产组里去上班,同是双胞胎的阿弟却顶替阿爸去了有奖金、有福利的贸易公司。阿健心里气不平,不过也没办法,爸妈心里总归偏向儿子,她也不是头一次晓得。到后来虽然她也常常想要是当初自己同阿弟的工作调个头,可能自己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或许她会遇到不一样的人,或许她对上海、对日本也会有一番新的态度;不过每趟一想远,她就会马上收拢心思,年纪大一些了,她也更少想这些,因为明白了这种遐想的遥远和不切实际。
“人也有命数吧,写好了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没你份的也不会到你手边来。”
阿健回忆里,头一个后悔遇到的人,就是她前夫“小广东”。
在嫁去日本之前,阿健在上海有过段不长的婚姻。
两个人是在生产组认得的。阿健顶替了姆妈去上班,生产组里小青年不多,慢慢说说讲讲,阿健就同“小广东”走在了一起。两个人谈恋爱分分合合谈了八年多,屋里厢人却始终不同意。阿健姆妈耳朵边听得多关于“小广东坐了麻将台上不下来”的传说,态度坚决地要阿健同伊断掉。
两人分分合合,阿健还是同伊断不了,一面是因为“小广东”对伊的好,另一面则是心里还存了点侥幸,觉着男人总是会变的,等有了婚姻、有了小人总归会收心吧。她也常用这个理由劝姆妈、劝阿爸、劝自己。
不过还有桩伊没同姆妈讲出口的事体。
两人已经发生过关系了。
“我迭个辰光,年纪轻,真的戆。觉着好像同伊做过事体了,就是要一心一意跟牢伊了。好好坏坏总归是伊了,女人好像就要寻个依靠,我就也靠牢伊了。虽然有辰光看看伊迭副样子,但心想想结了婚总归会好的。”
90年年头,阿健发觉自己肚皮里厢有了小人。趁肚皮还没大出来,就匆匆领了证、办了酒席。匆匆忙忙,还有点尴尴尬尬,姆妈板了个面孔,阿爹面孔上也没啥笑影。阿健穿好红颜色的敬酒服,一双薄纱手套捏牢高脚杯,轮流同一桌桌的亲戚朋友敬好酒。
她出嫁了。
“结婚跟谈恋爱真的完全两副样子”
天气闷,一会儿晴天打起雷来。屋里厢,讲起老早的事体,阿健也低了头,过了一晌讲,“你们以后拣对象,真的自己心里厢还是要有分数,眼睛要看看清楚。”
阿健觉着她看错了“小广东”,谈恋爱时的甜言蜜语到了结婚后全变了。没变的,只有“小广东”对麻将的热情。日里夜里,但凡寻着空档他就要去“打两圈”,这头发好工资,转头也全搁在了麻将台上。
阿健当初‘想用婚姻叫伊收心’的愿望也终于在一天天的实践中,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落了空。
到了十二月里,北风呼呼吹。她躺在候产房的床上,肚皮一阵阵痛。看人家个个一家人来陪,自己身边就姆妈一个人,“小广东”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医生过来讲,看情况怕是“巨大儿”,准备剖腹产,要她老公过来签字。
阿健躺在床上,听姆妈一遍遍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挂掉、没人接。嘟嘟忙音,最后变了姆妈喉咙头,一口苏北上海话的怨,“侬看看,个男人阿是靠不牢的啦,跟侬讲讲讲都么得用场。要侬嫁嫁嫁,自家吃伊一世苦。”
要换了平常,她肯定要争两句。
不晓得产前的阵痛,还是对即将来到的剖肚皮的恐惧,教她变得柔弱。
头一趟,阿健觉得,姆妈的说话兴许是对的。
“到了生小人的关键辰光还不出现,我还好期待伊做啥?真的觉着好像一点也靠不牢。”离婚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她脑海里,此时距离那场婚宴才过了半年。
再过了一阵,生产组效益越来越差,两人都停薪留职出去闯。
阿健去了四川路的百货立柜台,而“小广东”开始同朋友搭伙做起“跑会”的生意。
刚改革开放起来,各地都开始有了各式各样的展销会,卖羊毛衫啦、精钢锅子啦、丝绵围巾啦啥都有。本也是条赚钞票的路子,“小广东”脚力也勤,跑云南、跑甘肃、跑新疆,角角落落地寻着生意跑。只不过他们“跑会圈”也是个“麻将圈”。日里销货,夜里就拉起场子打麻将,去新疆在新疆打,到云南就在云南打,没桌凳了,拿了纸头麻将也好打上几圈。“小广东”白天赚了钱,晚上就吐在了麻将台子上。一趟下来,只有出账没进账。回了上海,有辰光摸摸口袋,连香烟钞票也摸不出,还要去她皮夹子偷偷摸两张现钞走。
如此下来,阿健慢慢也看清了。
结婚、没用,生小人,也没用。
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一种虚茫的改变中,能得到的也只是一场空。
“小广东”日日在外头跑,只剩她一人领小人,几个月也不打电话来,音讯全无。慢慢她也发现“小广东”好像同“跑会圈子”的一个女人“有了路”,对屋里厢更加不闻不问。
阿健挣扎着还想用最后一回尝试,期待着会有点改变。
又吵了几回相骂,“小广东”拍着桌子让她滚,阿健也终于在一回回的失望中伤了心、绝了望。
孩子不到三岁,阿健就提了离婚。
离婚波波折折,弄了两三年,她出完眼泪水、又出了血,从成都南路到四川北路,再到瑞金医院,吵到从协议离婚到法院判,再到上诉再判。
到了95年,阿健终于结束了这段婚姻。
“兜兜转转、奔奔弄弄还不是要靠我一个人,去领小人,去奔去走讨生活。那么多年小人抚养费他一分也没给我过,我也不想问他要,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搭界。我忖明白,总归还是要靠我自己的。”
二、 “不是不想待,真是没地方好留”
其实,在还没离婚前,阿健也常会娘家住。跟“小广东”一道的房子在成都南路,是石库门的老房子。11个平方的房子,要一家人吃、穿、困,又要给婴儿汏浴、晒尿布,中间还要给“小广东”支张麻将台子。
“正宗是摆脚的地方也没”
“小广东”不搭把手,阿健一人带儿子也着实吃力。
后来姆妈同她提出来,要不把小人放在她那里带吧。
于是阿健也抱着小孩一道住到了娘家。阿健晓得爹娘欢喜外甥背后是原因的,隔壁小房间住着的阿哥两夫妻,结婚十多年了也没养出个小人。所以看到这个第三代是宝贝得来不得了。
只不过阿哥看伊就开始有点厌气,没事体就跑过来寻她事体,“还不回你屋里去啊,打算娘家住一世啊。”
等阿健跟“小广东”分了居、离了婚,彻彻底底搬到娘家住。阿哥的面色更是一日比一日难看。阿哥媳妇后来好容易怀孕生了小人,结果生下来却是个脑瘫,他媳妇心里承受不住,在产房里就不吃不喝,过了一个月也去了。
“你想想我们就两室户,底楼的房子,我爸爸妈妈、我阿哥,我跟我儿子,还有个脑瘫小孩。这要怎么住啊?家里每天都是忙忙乱乱得不得了。我阿哥在隔壁头房间,我们就拉了沙发,在沙发上头困觉。
正好后来90年代刚刚开始可以货币买房,家里凑了一万多把这两室户的房子买了下来。叫我阿哥去付的,阿哥存了私心,把房产证改了自己名字,没我阿爸名字了。
我离婚住了那里,他就要来跟我吵了呀,觉得我跟我小人在此地,妨碍他,抢他房子了。他觉得这个继承权是他的,房产证上面也是他的名字。就一回回,跟我吵吵吵、闹闹闹,想叫我搬出去。”
“房改”之前住得紧张,上海人常常一份人家要挤只几平米的亭子间,“螺丝壳里做道场”也是无奈下生活智慧。
到了可以“货币买房”之后,房价腾腾往上涨,手里能握住的几个平方更显得珍贵。谁也说不准往后这几个平方能值多少钱?
两居室里的火药味也越来越重。
“我阿哥那时候在小饭店里吃饭,认得了个安徽过来的‘外来妹’就跟她好了。那时候我大嫂已经去了几年了,脑瘫小人还在家里。我们屋里厢就变了五个大人,两个小人。我阿弟那时候结好婚已经搬出去了,我阿哥么眼睛就盯牢了迭个房子来寻我麻烦。没寻‘外来妹’之前嘛,他就讲像他这样的情况,上有爸爸妈妈,下有脑瘫小孩,当中还有姑娘和外甥,哪个上海人会要他啊?等于我们妨碍他正常婚姻生活了。等有了外来妹,也来跟我搞,我买点床、橱啥家什,他就跑来跟我吵‘侬是要跟我抢房子的节奏嘛’。他早满心当这个房子是他的了,户主明明还是我阿爸好伐?爸爸妈妈总归也偏心儿子,回回就讲算了算了。”
阿健白天在南京路上立柜台,下了班,回家又要对着随时会争起来的空气,让她觉得很压抑。
离婚之后,阿健也谈了一个男朋友,叫小曹,没小孩的。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阿健这回谨慎得多,谈了几年,却始终没有踏出结婚的步子。
在娘家这样一住就是七八年,后头连外来妹肚皮也大起来有了小人。就算是搭了房子出来也住得紧巴巴。
阿健又要养儿子,又要给姆妈补贴家用,一个月手里也积不起多少钱。虽然心里想着买房子,但总也买不起,只好还是在迭个两室户的小房间里住。
有一回,寻相骂寻到110来,阿健才真正下了决心搬出去住。
“那个时候何英,就是‘外来妹’,又为了房子的事体跟我寻相骂。她那时候小人已经生下来了,觉着自己就是女主人了,就过来赶我跑。那天我正好在烧只鸡,白斩鸡,拿了刀斩鸡。我们两个人吵吵吵,老大就在旁边冷眼看着,说是一个老婆一个阿妹,一个也不帮。其实心里也忖着把我赶出去。两个人吵到后来,打起来了。隔壁邻所叫了110,何英跑过去讲我拿菜刀斩她。有也没有的事情,阿哥就旁边看着,也不说一声。后来公安局的人说,‘我就看见你们两个对牢伊一个’嘛。那时候心想想真的,心酸,亲人奥,在利益面前全是假的。一点办法也没,我也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
阿健立柜台的工作也有了新挑战。
立柜员的柜员形象总归是头一位的,往往过了三十五岁,人家就要叫侬回去了。
而阿健的年龄早已快逼近四十。
工作、房子还有在职高的儿子,桩桩件件都让她心烦胸闷,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三年里面两趟胃出血。
“格辰光等于不出国根本不能改变生活状态的,真的是万不得已的。再说我儿子读书也不好,总归也让他有条出路吧。一方面想帮儿子铺路,另一方面在那个屋檐下真的已经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有时候想想人生也蛮辛苦。不是真想走,而是此地没处留。”
阿健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一步步落到了谷底,必须要寻点改变,她要出去。
阿健年轻时的艺术照(摄影:刘蕴奕)
三、“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条可以改变人生的路吧”
出去这个念头早在她刚离婚的头两年就冒出来过。
那时候有小姐妹去了日本,约她一道出去‘扒分’,讲外国钞票好赚,赚一个月抵上在上海干死干活一年的工资了。
阿健虽然也心动,但一来积蓄有限,办出去的手续也要上一大笔钱;再加上还没逼上绝境,总有借口安慰自己再看一看、等一等。
“为了出去,被骗掉半年工资”
“我那个小姐妹去了两年回来,跟我说蛮好啊。正好那时候也过得压抑,就拼命动脑筋开始找这个方面的路头了。因为我迭个小姐妹是商务签证出去的嘛。我也想学伊,就托人去办、这里托、那里问,托朋友,再托朋友的朋友。七拖八拖,拖了一年多,啥结果也没,结果还被骗掉五千块钱,基本上是我当时快半年的工资啊。一记一记,又拖到快2000年,拖了另外一个朋友办,结果也没办出来。”
90年代上海涌起一潮“出国热”,出去的人带来了当时还要凭票买的“三大件”和一个一个在外淘金的传说。唤起了不少人出去闯荡的心,也给一些失意者遥远的慰藉。异国成了他们困顿生活中的一点光亮,一条新路,为了这条新路试一试、闯闯,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五千块被骗掉,我就想,到了外国这些钞票我很快就能赚回来的。只要能出去。”
“为了出去,美国人、德国人、台湾人我都去相过”
90年代出国政策松松紧紧时有变化,虽然大步调是放松的,但一些商务签证、留学签证却是有阴有晴,阿健前前后后七八年错过了不少机会。
眼看着出去的小姐妹,回来满面春风,买房买车,阿健心里越来越急。有个出去的小姐妹给她出主意,“侬结婚出去好了嘛。跟外国人结婚出去方便呀!”
头一个是68岁的美国人,宁国路的隔壁邻所介绍的。阿健当时还不到40,却被介绍给年近古稀的老伯伯,心里不愿意。她姆妈、阿爸全劝她去看一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子考虑。
“我当时心想想也蛮苦的,我四十岁也不到,只有三十八岁。你给我介绍六十八岁的,比我阿爸年纪还大。阿拉老娘也佬现实的,讲我拖牢个儿子,有人要就不错了,没办法拣了。我那时候心里厢真的佬委屈,不过也没没办法,还好人家也没看上我。”
第二个介绍给阿健的是个四十几岁的美籍台湾人,经人介绍,网上聊了几回天,对方还从旧金山飞到上海来望她。可惜最后还是黄了。
“他是台湾美国人,语言也通,看看我卖相觉着也蛮好。飞到上海特意跟我碰头,但看看我儿子还噶小,人家又不要了。他本身也有个儿子的,他可能觉着这么一来两个儿子负担重吧。”
第三个朋友介绍给阿健的是个德国人。那时候圈子里有小姐妹去了德国,回来讲“寻个德国人倒也蛮好,德国男人守信用,对女人也好”,阿健也动了心。
“格辰光就问我小姐妹哪能去法子,伊帮我上了个外国的征婚网站,在里厢帮我寻的。那个网站全是英文,我看也看不懂。后来就去问我侄女英文,对着词典学英文。格辰光阿拉全是用Hotmail、MSN聊天的呀,一来一去老慢的,为了迭桩事体我还买了台电脑。2000年都还不到吧,九几年家里装电脑还比较少,宽带还要少,上网也老价钿了嘛,不过弄了两趟视频之后,语言还是老吃力,最后就散掉了。”
身边同事、邻居、小姐妹甚至还有来买东西的客人,都热心帮着阿健介绍过外国对象,阿健怀着希望试了一回又一回,她想抓住每一次可能的机会。
可惜可能缘分还未到,一个个最后都没能跟她携手。
“华亭宾馆,四、五十个人里伊看上了我”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阿健也越来越急,她觉得留给她的机会和时间不多了。
“改变命运的路对我来讲,就这么一条,不管啥机会我都要试试看。后来我朋友就给我介绍了涉外婚姻的中介。
伊同我讲,伊身边也有朋友是这么出来的,也蛮好。
再讲不管好不好,总是条路,先出来再讲,出来了反正有配偶签证了就不是黑户了。
格辰光其实迭点涉外婚姻介绍所全是不合法的,国家不许的。不过想出去的人多,大家全暗络络地托中介弄。价钿也不便宜的,我中介费出了四万,还被中介里厢的人骗掉两万三千块。但那时候一门心思要出去啊,也不管这些了。想想总归做个几个月就好赚回来的吧。”
阿健这回运气不差,交了中介费、填好会员资料后的一个月,中介就给她们安排了相亲见面会,地点在华亭宾馆。
“中介安排我们相亲,日本人来了六个,我们这边有四五十个人给他们拣。各种类型都有。所有人就在华亭宾馆一个老大的客房。几个日本人呆在旁边的一间间标间里,中介一个个把把中国人领进去,聊聊天,问问侬家庭背景啥的。阿拉每个人要带张纸头,上头像简历一样写好,啥出生年月啦、工作情况、学历、过往婚史全在上头。后来么,猩猩对我比较满意,问了我两句,又讲了伊拉屋里的情况,问我愿不愿意接受。那我心里想,基本上是被看中了,稳了。就那么一次,我就被伊看中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由中介陪着完成,猩猩也从日本飞了好几趟到上海来见女方家长、完成在中国的一系列婚姻手续和仪式。
“一切都老快的。就他相中我以后,中介那边手续就帮你办起来了。从认得伊到开结婚证书、办仪式应该三个月也不到。其实对猩猩,完全是零,我也是一点也不了解伊的。伊是哪能样子的人,平常生活习惯是哪能样子的,我一点也不晓得。当时就觉着好像碰着有人相中我了,好跑出去了,总算好不在此地老压抑地生活了,就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了。”
于是,2005年,阿健第二趟穿上了敬酒服和婚纱,跟各桌亲友敬了酒,伊身边的新郎官一句说话也不讲,就对牢每个人不停地笑。
婚宴上的合影(老照片提供:阿健)
四、不会讲日本话的中国媳妇
“孤身到异国,我一点也不害怕”
2005年一张机票,阿健告别了上海的亲人和此地的生活,跟着猩猩一道东渡扶桑,到了日本。去日本之前,阿健对日本的印象还停留在《血疑》、《追铺》这样的日本电视剧里,而对于日语她更是一窍不通。之前借着中介翻译,她才能跟猩猩聊上几句。现在就孤身一人去了个陌生的国家,不慌吗?
“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在上海生活得的很辛苦,人都要崩溃了,房子又没有,工作又有压力,还离婚带一个小孩,非常辛苦。所以已经到没路的地步了,出去也觉得没啥。”
“伊先头还想让我去种地,中介让伊忖忖上海有没有田”
猩猩日本的家在千叶县,一个相邻东京的小地方。
猩猩认识阿健的时候,已经四十八岁,没有娶过妻子。
家里是务农的自营业者,种菜种米,自种自卖。同时还兼了另一个农业公司的工作,卖稻种米,家境也还算小康。但在遇见阿健前,对中国,他也完全不了解,他没去过那个地方,也听不懂那里的话,也不知道那里的女人是什么样。
促使他去找个“中国新娘”,全是因为隔壁邻居有人通过中介寻了个“中国新娘”觉得蛮好。
他便也掏了两百三十万日币(大约二十几万人民币)去中介所报道了。
一切顺利,他也很快带着阿健回了家。
“刚刚到日本我连一两三四也不会得讲,路上的字有些像汉字我看得懂。但他们说的什么我全部不晓得。就到他们社区学堂里去上课,他们有专门开给外国人的语言课。
上好两天课,猩猩突然过来跟我讲,要我第二天跟伊一道到田里去。我心想种地我又不会的,再说我到日本也不是来给伊拉种地的。我帮伊讲我是上海人,我做不来的。后来猩猩就拉我到日本婚介所去,问人家,‘为啥你们给我介绍的女人不跟阿拉一道去种地’。伊拉婚介所的人跟他讲,‘侬去过上海伐?上海看到过伐?上海有地伐啦?人家养出来就不是种地的人。怎么可能帮你种地呢?’
伊可能自己忖忖也对,就没有话了。”
“我出去就是为了赚钞票,哪里会管辛苦不辛苦”
“我到日本就是想赚钞票啊,我出来以前,为了儿子买了套小房子,一共廿六万,贷款贷了十五万。所以我心里天天想着怎么把房子贷款还掉。来日本就是想赚点钞票。但刚刚过来的辰光,猩猩伊拉全不让我出去打工。我心里也有点落差,一方面说担心我出去语言不通,一个人有危险;另外一方面其实主要担心,我每天在外面打工,家还顾得牢伐?
伊拉把侬讨回来做媳妇,媳妇在日本就是家庭主妇,家里的家务事体就全要侬做的了。侬不在屋里厢,屋里厢的事体就没有人做了,他们外面出去上班,回来想吃口热饭,也没。还要靠伊拉自己烧饭,他们就觉着讨侬回来没意义了。
但我心里想,我一定是要出去打工的。我不打工,房贷哪能办?我儿子在国内的生活哪能办?
所以我要斗争的呀,我就讲我不上班哪能晓得迭个语言呢?我总归要接触人才能会说会用,会进步吧。但也不能直接让伊拉晓得我就是为了赚钞票来日本的,不然人家就直接跟侬反面孔、休了侬呀。
虽然到了日本,猩猩也一直在给我钞票。但我觉着不好就靠伊给我钞票的。
不然不是像乞丐一样吗,我总归还是要靠自己赚钞票的。
格辰光我在日本的中国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个短工,就是夜里上班的,那也不影响屋里厢烧饭、汏衣裳。夜里厢,天又冷、又落雨、又落雪,鞋子全湿光了,还是要做呀。一个人在六本木一条街上发传单,冻是冻得来倘伐牢。但假使侬一天没发完,那相当于就是白板,白辛苦了。就不停地在外头走啊走、走啊走,叫人家来啊来、来啊来。人家进去我才有营业额,才好有分成,有工资。
格辰光多少辛苦啊,就想着把房贷早点还掉。这时候刚刚出去很节约的,一瓶水在日本要十块。一百五十日币,人民币要十块多了,所以都是家里带好水出去的,在外面一口水都不舍得吃,吃的都是最最便宜的东西。真得非常不容易,都很辛苦的。
就迭副样子吧,我头一年就赚了快十万,一年多点就把房贷还掉了。”
“伊不晓得节育环是啥,晓得之后叫我回中国拿掉”
“猩猩他们屋里厢讨媳妇,总归希望想讨个人帮伊拉做家务、生小人的。再加上,猩猩其实是伊拉屋里的大儿子,要是没第三代,阿婆阿公心里厢总归有想法。所以我刚刚跑到日本的时候,他们也隐隐约约地讲起过。
但我们在国内,养好小人的女人,格辰光全要带节育环的。伊同我住了一段辰光,想想哪能还没小人呢?就带了我跑去看医生,那时候我也跟伊语言不通。我也不晓得他想帮我看的是迭个,就当是看看妇科毛病。结果到了医院,医生讲我身体蛮好,没毛病,就是我里厢带了一个环。日本人就问我了,为啥要带一个环,迭个是啥物什?伊在日本没看见过的。我讲阿拉中国计划生育都要带的。那他也没话讲。所以我刚到日本半年就叫我回上海去。陪了我去医院把环拿掉。
拿掉环,伊想好养小人了。但我是决心下落,不养小人的。
因为一方面我已经有个儿子了,我还顾不及,现在年龄上去了再养个小人不是还要负担嘛;另外一方面我格辰光也没忖过长期留在日本,养了小人反而变牵绊了,出去打工也不好打,样样不方便了。
所以我也跟伊拉屋里厢的人斗争,跟猩猩、跟阿婆、阿公做思想工作。
正好呢,猩猩烟酒吃得结棍,一日天要抽掉两包,酒也是日日吃,吃得还多。我就跟伊拉讲,像猩猩迭副样子,烟酒不戒的身体,再加上阿拉两人年纪已经大了呀,格万一养出了小人不好哪能办啊?那不是害了伊伐?万一再来个脑瘫小人我吓也吓死掉了。猩猩戒烟酒也戒不掉,后来年纪慢慢再上去了。
伊拉后来也想通了。就我阿婆心里还有点放不下。”
婚宴上的新郎(老照片提供:阿健)
五、“我颗心还是留在上海哇”:儿子和小曹
“有辰光想想还是回上海吧,但天不让我走”
对阿健而言,在日本生活最辛苦的并不是“风里雨里打零工”,而是跟日本丈夫一开始的无法磨合,这让攒下了一点钱的她开始萌生回国的念头。
“刚刚过去我也不太适应这种生活状态,因为伊烟抽得多,老酒喝得多,也不是老要清爽的人。有时候吃好老酒回来就一动也不想动,面也不想擦,澡也不想洗,最好就一记头困在床上,有辰光鞋袜也不脱的。我看牢伊格辰光真得觉着老难过的,老早谈朋友没碰到过迭副样子的人啊。就想算了算了,还是回来吧,还是再回来寻个上海人算了,不要跟伊待在一道了。
所以就又跟我老早的男朋友,小曹去搭界了。小曹迭个人,别的不说,人还是弄得老清爽的,家里擦擦弄弄,也会收拾得很干净的。我本来去日本以前就已经跟伊分手了,觉着伊人靠不牢嘛。伊先头还不晓得我去日本,后来晓得以后就帮我讲,要是出去有啥困难可以跟伊讲。后来在日本一个人也蛮难过的,就又想到伊了。格辰光就想,算了算了,拿好签证就回来吧。
但是天不给我走啊。格辰光其实已经五年了,我申请了两趟(回国),全没批给我。前前后后三趟,我也去朋友那里问,去托人,但还是不成功,等于老天爷不让我回来了。格样子前前后后申请也有了两年。
也是在格两三年里厢,我发觉小曹迭个人实在靠伐牢。想想猩猩虽然香烟、老酒多、不要清爽,但人还是靠得牢的,比上海人靠得牢。伊至少是同侬一心一意的吧,上海人就反而日日此地动脑子,那里动脑子。脑子活络,心意不真。像日本人就是既然已经结了婚,我就要对侬负责任,不管你能呢样子,我会得去接受侬的。后来我想想其实婚姻就是这样子的,也应该是这样子的。”
“我早不相信爱情这套东西了,爱不爱不是嘴巴讲讲”
“我同小曹也彻彻底底地结束了。原先我待在日本的时候,伊讲房子动迁,在过渡阶段,没地方住,我就把我出去之前买的小房子借给伊住。伊在我此地住了两三年,真的阿是靠伐牢,两三年伊就出了花头。
伊格辰光就住在我此地,租金也不给我的,自家屋里厢的房子借出去收租金。自来水费、电费全等我一年回来两趟的辰光去缴,阿是蛮过分的啊。后来么伊外头也有花头了,我也真不想再同伊搭界了,我就喊伊‘走走走’,不要再待在我地方了。
侬有辰光跟一个人辰光长了,你觉着啥地方有点不对头,实际上第六感很准的。小曹‘外出花’,其实我自己也猜到了,不需要说啥的。
觉着两个人在一道,味道不对了,语言不对了,动作不对了,肯定已经有问题了。
算了算了,就分开吧。
还好老天爷那时候不给我签证,给我签证后续我已经回来了。
刚刚帮小曹再搭上格辰光,虽然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日本,但还是每天都要视频,要想牢伊的。就打过去视频问问伊今朝在做啥,吃了伐,就像一家人一样的,也像人家正常谈恋爱一样的。伊好像是侬身上的一部分,侬每天做好自己的事体,总归要牵记伊,盼牢同伊打电话的。天天这样子沟通了,偶尔一次、两次、三次开始不是迭副样子了,打破正常规律了,侬心里总归慢慢有想法了。到后来侬打过去,伊挂掉,讲侬烦啥烦格辰光,侬就晓得伊人已经变掉了。
我过了差不多两年才发觉,说不定老早就有花头了。男人也很怪的,好像有了钞票心就歪出去了。伊房子的钞票(拆迁款)到了手了,伊就要出去白相了呀。外头斗地主啦,唱歌啦,总归要出去跑,伊拉圈子里的人还要叫小姐,侬不叫嘛人家要讲侬,叫嘛,三弄俩弄心思也就歪出去,不在我此地了。
我每天牵记伊变了桩烦伊的事体了。做啥啦,又要打电话过来了?每天打电话烦不烦啊?侬自家还十八岁啊,我都迭个年龄了哪能会出去混呢?伊就每趟跟侬迭副样子讲,其实我心里也晓得阿拉两个人也好散了。
我现在也不相信爱情迭个东西了。啥叫爱呢?嘴巴讲讲就算爱吗?爱是要讲责任和实际行动的。没实际行动空口讲讲,就是在瞎讲了。
我有个小姐妹在日本出去得早,嫁了个日本人,养了个日本小人,也没啥感情的,伊国内还有个男朋友。虽然也十几年了,两个人也没断,我小姐妹也忖好以后等小人大了就回国内同迭个男朋友结婚的。
不过靠得牢、靠伐牢的也难讲。
迭个女的在男的身上投资了交交关关了,帮伊买车子、又帮伊买房子。伊好像就是缺迭份爱,在日本一个人,没感情的,有辰光也老寂寞,伊就要去寻自家的一份爱。就算日本男人对伊好,伊不爱他的,格有啥办法呢?
伊日本男人也不晓得伊国内有男朋友的,他们都听不懂上海话的呀,就像我老早同小曹在房间里视频,猩猩就坐在旁边,伊也不晓得我在讲点啥。一般我一年两趟回国内,伊手上厢有事体也不会陪我回来的。我的小姐妹也是,那么多年了在这个男的身上投资了多多少少。
其实这个人也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像阿拉迭种老早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就觉着这种人是不能同他好的。一是异地恋,不在一起不信任;还有一点,连自己都养不起自己的人,还要靠女人这么辛苦的钱,每天上班开了一个饭店,来养活他。
侬讲这样的人可靠伐?但伊投资了这么多下去,实在投资得太多了,丢不掉了。丢掉就等于老早的全白做了。
像阿拉迭种异国恋,总归是有点担惊受怕的,侬也不晓得国内的男人到底啥心向。现在的爱情全是经不起考验的,什么地方来爱呢?我认为不在一起的话,爱是根本经不起考验的,时间是一个最好的验证感情的方式吧。如果经不起考验,这爱也根本不存在了。
阿健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厨房(摄影:刘蕴奕)
“伊讲日本有啥好,还是要回国内”
阿健90年出生的儿子,在她出国那年就已经十五岁了,在上海一所职高读书。
学校风气不好,儿子高一跟人打相架,牙齿被打掉,学校监护不当、不负责任;阿健跟学校打了官司,打得筋疲力尽。
她想,不好再让儿子这样下去了,书读不好,以后要在社会上立足,总归还要再给他寻条出路。
于是,阿健的远嫁日本,也带了给儿子铺路的期望,希望能等她在日本安顿下来接儿子过去读书,或是正正经经地学点东西。
“我儿子是十七岁,跟着我出去的,大概就隔了一年多一点,他高中还没有毕业我就把他接出去了。格辰光小嘛,觉着要去日本了,好去外国了,就老开心的。
我跟猩猩相亲的辰光其实没讲我有儿子的,我怕又因为迭个看不中我嘛。因为之前碰到交交关关的人,看到我带一个儿子都头大了,上海人都是这样,如果你带一个女儿还好一点,如果带一个儿子的话,就困难了。特别加上后来房子的问题,要货币买房了,人家更加接受不了这个小孩的问题。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
我怕日本人也是这样的,我就写了‘单身离异’,后来到了日本就慢慢透点口风出来,其实我也不算骗,伊没问我也就没讲。后来讲了给伊听,猩猩还蛮开心的。伊因为自家没小人嘛,对我儿子也蛮好的。但像阿婆啦啥的,上一辈就觉着不是伊拉屋里厢的人,而且大了,养不熟了,对我儿子就不是很好。
我出去之前也跟我儿子讲,出去不比得自家屋里,要守规矩,要尊重人家。
我儿子到日本,我先叫伊到正规的语言学堂去读书,因为伊也是一句日文也不会就过来的。我想这总归不行的,伊年纪轻,还要在这个社会跑,总要好好学学日文的,有点学历,以后走到社会人家也看得起伊。
但伊不是这么想的,伊看到人家打工啥,一天打了两个钟头,就有蛮多零用钱了。结果打工打打打,钞票赚得多了,他就也没有读书的心思了,就跑去上班了。
最开始是给人家送货,做物流,给人家开车子。也不算吃力,一天好赚八千块日币,相当于一千块人民币,那他赚赚也觉着蛮开心,袋袋里厢觉着有票子用了嘛。不过伊过去是新人,伊也不懂那里的规矩,新人、又是中国人,里厢的日本人就有点排挤伊。
三弄俩弄,伊被弄得恨死了,就不做了,出来了。
出来以后,朋友帮伊介绍了居酒屋里厢的工作,烧菜、做刺身,伊就在居酒屋里厢学了蛮多东西,打工打了好几年,后来做到店长,那点日本料理全都会做了。做下去本来也蛮好的,但是又碰到这样的问题,伊老板是蛮喜欢他的,但是老板的儿子看不惯他。其实他在这个饭店进进出出几次了。老板人倒是不错,他好好做的话,老板跟他承诺过了,这个饭店以后肯定给他做了。老板有三个分店,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人一个分店,多出来一家店,想给他做的,他又年轻,又会做,生鱼片什么都会做了,烧烤什么都行。但是他和老板的儿子合不来。后来就也不弄了。
我想想他一个人也不容易吧。他觉得在日本劳动强度大,时间长,而且人很辛苦。现在日币低,比起国内好像钞票也不算多。伊想想算了,最后还是回国吧,回国比较好一些。干脆把日本的永久居留也放弃了,现在到国内,还不是回上海,跑去杭州做啥平面模特。
伊现在讲日本有啥好,当初刚刚跟伊讲去日本的辰光。
他一听是出国就开心的不得了。”
“股票股灾,闷包打进,上海又叫我伤心”
在日本工作生活逐渐稳定下来,阿健还清了房贷,手头上慢慢也有了点积蓄。正赶上股票兴旺,她托人开了股票账户,开始炒股票。
“我是06年开始炒股票的,格辰光买的全是上海的股票呀。觉着比较熟悉、企业听起来比较有亲切感嘛,觉着靠得牢。结果全输掉了呀。07、08年趟‘股灾’,我碰着了,15年又是趟‘股灾’,我又挨着。本来攒了想买房子的钞票全输掉了呀。后来想买买房子,钞票就拿不出了。讲起来上海真的让我伤心,待不下去,去了日本炒炒上海的股票,碰着一趟又一趟的股灾,赔掉几百万,全亏掉了。
此地真的是,侬投资在此地,都没回报,等于我辛辛苦苦去日本那么多年都白弄了,钞票全在股市里飞掉了。
格辰光买股票、炒股票也不想让猩猩伊拉晓得嘛。毕竟也是投资的事体,不想叫伊拉担心事,再加上用的也全是我自家攒起来的钞票。那也不想买日本股票,日本人做事体交关认真的,要炒股票、要投资,人家全会把资料给你寄到家里来,让你做参考的,那么一弄不是他们全部都晓得嘛。
所以我还是把钞票投了中国股市里厢,想想真是悔。最后也没办法,输就输掉了,也没地方讲,只好自家闷包打进。”
屋内一角(摄影:刘蕴奕)
六、“以后到底回上海还是留日本,我也说不清”
这趟阿健回上海是来把十几年前买的小房子卖掉的。
每趟回上海,伊都觉着此地的变化太大了,不像那边的千叶县年年似乎都一个样。
国内的很多事情也越来越来超出她的认知和理解,比方说‘拆迁富三代’的说法、再比方说‘跑去杭州做模特的儿子’。
但每趟回来,她都觉着有种越来越推远的感觉。
把自己和这个城市相连的人和事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讲不清自己对上海的感觉。
还是十几年前‘待不下去’的感觉吗?还是‘想留不知如何留’的困惑?
我问了阿健好几趟将来的打算,她都给了我不同的回答,每一趟她都神情坚定、言之凿凿。头一趟她告诉我,要离开上海,留在日本养老,觉着上海这个地方让她伤心,这些的很多人和事都牵绊着算计和利益的纠葛,让她觉着心力交瘁。第二趟问起,她直言在日本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人,还是怀念上海,想要回来。第三趟再问,她讲兴许会跟儿子在一道吧,儿子去哪里她也去哪里,老了老了,儿子也是唯一的亲人的吧。
这些回答可能都是她未来的打算,也可能不是。
跑出去十多年,远嫁东洋,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经历对她意味着什么呢?
想去“日本扒分”愿望与想帮儿子“铺路”的期望,映照到今天,阿健只会别过头,同我讲:
“一切都不一样嘛,谁人晓得会变得噶快?”
“那侬后不后悔当年出去?”
“不后悔,当时这桩事体是不得不做的。”
屋内一角(摄影:刘蕴奕)
- 完 -
* 感谢阿健接受我们的采访以及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