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遮住脸
相机里刚可以挡住这张脸。
38岁的吴恩师的脸本来就很大,这是原因之一。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话筒,也买不起声卡,想录歌,只能尽可能离手机近一些。他身高163,体重140斤,圆脸,厚嘴唇,胡茬乱长,沧桑得不像是80后。唱歌时,因投入感情,他大部分时候脸都仰起30度,闭着眼睛。
这给画面带来一种视觉冲击。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唱得开心,就够了。
今年疫情的那几个月,吴恩师很苦闷。在这之前他全部的收入来源是“卖唱”。对于热爱唱歌的他来说,卖唱是他尝试过的、能靠爱好赚钱的唯一办法。深圳夜晚的大排档,他背着吉他穿梭在食客中,唱一首30块。开场白通常是一句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您好,请问需要点一首歌吗?”
当他弹起吉他,歌声起,广西口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深情。好几次,他唱《当你老了》,或是《西海情歌》,点歌的客人都听哭了。
疫情期,深圳大排档停止营业,他没了收入来源,可房租还得交,还得生活。他的房间只有12平米,租在深圳最便宜的城中村。在那里,租房子不用签合同,全靠诚信。每个月12号一到,他都准时把1100块房租转账给房东,一次也没有拖欠过。
苦闷中,他开始对着手机唱歌,录下来,上传到抖音。这也是为什么在他的视频里,背景要么是一面红砖墙,要么是一块老旧的格子布帘,要么是一张铁架子床。铁架子床是他睡觉的地方,布帘子是为了挡住后面的厕所。人们刷到他唱歌的视频,这些细节有时候也会被质疑,有的人会评论说“别摆拍了,明显是专业歌手”。还有些评论针对他的长相,“如果不是开口得快,我就滑走了”,也有的说,“还好点开评论区能挡住脸。”
但只要你愿意花5秒钟听他唱一句歌,你很可能会一直听到结束。凡是听到吴恩师唱歌的人,都会有一种突然的被撞击感,会愣住片刻。一个看起来这么粗糙的汉子,怎么能唱出这样的深情?“被天使吻过的嗓音”,有人这么形容,他的歌声能透过手机,撞到人内心深处。
今年4月,吴恩师翻唱的《他不爱我》火了,这首歌在抖音上播放了2000万次。抖音里,既不缺帅哥美女,也不缺专业歌手,而卖唱出身的吴恩师顽强生长着。
2、失败的打工人
今年9月份,吴恩师回到老家养蚕。
在广西河池市洛西镇和平村赫村屯,家家户户靠养蚕为生。即使之前在深圳卖唱,每隔两三个月他也必须回去帮忙一次。用吴恩师话说,他们家的蚕养得不好。“同村别人家养蚕,一个人能抵我们家三个人干的活儿。”他把这归结为“没有干活儿的天赋”。最早村里养蚕的那波人赚到了钱,他们家因为没有地方养错过了;再到后来,全村都开始养蚕,桑叶成了紧俏资源,会采的人采到的桑叶又大又多,而吴恩师一家采的桑叶总是又小、又满是虫眼。
蚕是一种贪吃的生物,吴恩师家的蚕每天要吃十三麻袋的桑叶。直到如今,在当地,采桑叶这种事都只能靠人工完成。10月16号,吴恩师还专门发个朋友圈,“桑叶太难摘了”。
老实说,他不喜欢养蚕,他想唱歌。
在广西北部的这个偏远村庄,人们要么选择在家里养蚕,要么选择去珠三角打工。这也是中国许多村庄共同的现状。吴恩师从2003年出去打工,各种各样的工作都试过,做过快递,卖过肉丸,他计算过一共打过12份不同的工。
按照打工人的水平来划分,他估计要被划分到最失败的那一类。
有一回他找到一家自行车厂的工作,结果上了组装流水线,由于组装的慢,零件在他那里淤积了一大堆;还有一回,他去酒吧工作,干了没两天就被告知“明天不用来了”。对于一个相貌平平,养蚕水平不怎么样,连打工都屡屡受挫的人来说,生活很难说有什么希望。
如今,吴恩师之所以歌声中有那么多深情,很多时候都来自于他曾经经历的那些苦涩。抖音上他得到点赞最多的歌,一般都偏向悲情,他歌唱无疾而终的爱情、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难以掌控的命运。听者仿佛能从他的歌声中听到故事。
唱歌对他来说,一直都只是一个打工空闲时的爱好,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4年。他参加一个当地街道办组织的唱歌比赛,拿了第一名,得了5000块钱奖金。吴恩师高兴坏了,生怕遇到抢劫,“奢侈”地打了个车回去存钱。这比他一个月工资还多。他咬牙拿出3000块钱买了把“法丽达d10”的吉他,教吉他的老师打击他,“这个年纪容易分心,别学了”。
他之前也想过学画,那时教画的老师和吉他老师说的话一模一样。他学画失败了,如果这次学吉他再失败,他就只能继续打工了。
3、音乐的窗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报过吉他班,但真正坚持下来的,不多。吴恩师后来总结,他为什么能坚持,“是因为走投无路了。”
无论是养蚕,还是打工,一直以来他感受到的只有挫败。对有些人来说,音乐可以是喜好,可以是信仰,但对那时的吴恩师来说,音乐是唯一可以把他从生活的泥潭中拉出来的东西。
如今,吴恩师每天在抖音上直播唱歌。直播改变了他的生活,不用去大排档,在家唱歌,依靠观众们的礼物即可获得一些维持生活的收入。
他仍偶尔想起,刚开始抱着吉他卖唱时的光景。他被人打断过,被水泼过,被塑料瓶砸过,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不丢人。依靠这几年卖唱,他攒到了在村里盖房子的十万多块钱,女儿终于不用再问他,“爸爸,为什么我们家只有一层,别人家都有两层”的问题了。
吴恩师一直管自己叫做“卖唱的”,尽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好听。但他从不称自己为“歌手”。他觉得歌手是个崇高的职业,“把唱歌当成固定职业的才有资格称为歌手”。在深圳的街头流转时,他总渴望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舞台。
他没想到,一首《他不爱我》,让成千上万的人通过抖音认识了他。
2000万次播放,这是个什么概念,很难说得清楚。“过去上千人的现场,人都挤满了,要是网络上听我歌的人都来现场,那该是多么壮观。”后来,连央视的节目都找过他。父亲现在给村里人介绍时,终于不用费劲地解释儿子的工作了,只用说去过央视唱歌就好了。
要问吴恩师在网络上火了,究竟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好像也没太剧烈。他有一个11岁的女儿和一个5岁的儿子,全家人都指望他赚钱,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在当地县城买套房的愿望依然有些渺茫。他尽管唱歌好听,但村里面也没有一个人主动来听他唱歌。村里的日子依然像多年来延续的那样——养蚕、结婚、生娃、打工。
但也有一些变化是微小坚定的,抖音像一扇窗,他通过音乐触及了外面的世界,在很多人心中留下印记。他可以自信地说出自己对音乐的爱,哪怕仍是以“卖唱人”的身份。他有了一个新愿望,想有一场属于自己的演唱会。如果没有实现,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两种生活,一种是贫穷地唱歌,一种是富足的生活,但不能唱歌,你选哪种?”
吴恩师没有犹豫:“我肯定选贫穷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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