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怎么坐直升机?
如果电梯按钮没有盲文标识,到达地面没有语音提示,那么对于视力障碍群体来说,独立乘坐电梯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看不见数字,也摸不出轮廓,到了一个楼层也没有语音提示,哎呀太难了。希望以后的电梯更人性化一点吧。”和往常一样,郑锐把自己无法乘坐直升电梯的经历拍了视频发在抖音,10秒的视频里郑锐反复触摸楼层按钮,神情焦躁。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乘坐电梯的视频火了。一位博主将郑锐的视频连同评论一同截图发布在微博上并配文“一位盲人博主的遭遇”。
“凭什么一个城市服务你”“没有必要为了个别人去改变所有”……刺耳的评论让人诧异和愤怒。对于郑锐来说,这些言论却有点习以为常。
32岁的郑锐是双眼只有微弱光感的盲人,今年5月起,他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以“盲探-小龙蛋”的名字分享作为一名盲人的生活方式,同时记录无障碍设施测评、科普无障碍相关知识。而此前几乎每一条视频的评论区都有类似“看不见就不要出门”的声音。
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但郑锐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丈量,他的出现似乎打破了不少人对盲人群体固有的认知。每天从深圳市南山区的家到福田区的工作地点,郑锐坐一个多小时地铁上班,没有人陪伴,也不用盲杖。他可以流畅地使用智能手机发微信、刷抖音、点外卖、录制自己的歌曲分享给朋友,还充值了几家视频网站的会员。
截至2016年,我国视力残障人士已经达到1700万人。作为1700万分之一,郑锐希望继续通过自己的短视频,让更多人了解视障群体的生活状态,分享自己的经历给视障群体内部以鼓舞。
同时,作为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一名信息无障碍工程师,郑锐通过在互联网铺设“盲道”,帮助更多人无障碍地获取信信息。以下是郑锐的讲述:
误解
作为一名信息无障碍工程师,过去两年,我的工作主要是给各大互联网企业、政府部门,做无障碍相关培训。
每次培训,我都会带道具或者布置场景,比如把房间里的光线都遮掉,让他们能更直观地了解和体验残障群体的生活场景和遇到的障碍。
在培训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参与培训的人对残障群体和无障碍的理解有偏差,甚至认知几乎为零。参与培训的人大多是综合素质偏高的人群,他们都有很大的认知偏差,我想普通大众的了解会更少。
疫情之后,许多线下培训停滞,但线上培训有局限性,语言无法描述清楚很多情况,所以我想通过短视频的方式来呈现视障群体的特点。
32岁的视障博主郑锐,有时会坐在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办公室的书架前拍摄短视频。 上观新闻记者 王倩 摄
在拍视频之前,我有预期大家会有很多问题,比如你看不见怎么玩手机、看不见走路为什么不拿盲杖等等。但很多问题是我没预料到的——盲人眼睛为什么可以睁开,盲人吃饭会不会吃进鼻孔里,盲人能不能把牙膏挤在牙刷上……
有网友看到我的眼珠可以转动,看到我打字很快,会质疑我是假盲人。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假盲人,这样我就能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许多人还是对盲人群体有误解,盲人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不堪。
但正是有评论区的反馈,让我知道自己做对了,因为不了解,才需要我去说,这些评论也给我提供了素材。原来大家不了解盲人吃饭能自己把筷子和勺子送进嘴里,我说拍一个。他们说视障者为什么要出门,我就天天拍出门的视频。
一般一条视频就是十几秒简单说明一件事情,请同事或者家人帮忙拍摄、剪辑。拍摄一分钟,剪辑一分钟,运营时间为零。
我不知道该怎么增加粉丝,到现在粉丝也还没超过10万。但我也没有压力和任何限制,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哪怕今天的播放量只有5个,没关系明天继续拍。
郑锐在短视频里分享自己日常生活的视频截图。
不久之前,一位妈妈给我发私信说,自己视力不好但还能看到一部分,小孩视力也不好,以后可能完全看不到,孩子现在15个月。她说自己有自杀的冲动,但是看了我的视频觉得生活可以乐观,视障者的生活还可以过得这么丰富,现在她也在慢慢学习使用智能手机,思考如何教小孩去生活。
这件事给我很大触动。以前,让更多人看到、了解是我做视频的目标。现在我会想,别人看不看到无所谓,这群有需要的人看到就好。
我会展示视障群体可以过很丰富的生活,能出去旅游,体验各种科技产品,各种生活技能,或者是一些新方向的追求。
出门不是每个人的权利吗?
视障者的日常生活可能是无数次坐错公交车,挥手一个下午也打不到一辆出租车,每次去饭馆只会重复点一道菜。
许多人说,你可以和家人一起,他们会照顾你。视障者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但不能永远依靠别人,也需要独立完成一些大家都能做的事。
任何一个残障人士,他都希望独立。有人说,你看不见就不要出门,我反问他,什么样的人不能出门?那些被关进牢房的人才不能出门。
出门、打出租车、坐公交车、坐电梯,不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吗?这些事不是花了钱才能做,或者有一定身份才能做。我们有人身自由,只是社会没有提供合理的便利,导致视力障碍者无法出门或者不敢出门。有了机会和条件,我可以不依赖别人。
让我上热搜的那条坐电梯视频,当时正好有家人陪我一起,遇到这样一个困难,我的急躁、不适没有做任何掩饰直接表露了出来。这个视频之后被热心网友翻出来,上了微博热搜的第二天才有同事告诉我。
微博博主“指尖地球_”9月转发了郑锐的视频截图。
“是盲人就不要出来了”“优胜劣汰”……从我5月份开始发视频,这些露骨、刺耳的评论就存在。听到的当下,我会觉得不舒服,毕竟伤害自尊,说出了我的弱点和缺陷。但这种言论能影响我多久?几乎没有。就算90%的评论都在说盲人干嘛要出门,不应该出门,我照样出门。
不过无法回避的是,视障群体外出还是有许多物理环境的阻碍。我所认识的视障朋友,但凡走出去过,没有一个身上没有伤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路上会突然出现一个柱子撞上去,我曾经从公交站台摔下来,三个月没下床。
环境确实在变好,一些新建的商场有很大改善,有无障碍洗手间或者第三洗手间,洗手间上的字特别大也能摸出轮廓。但这种改变速度实在缓慢,而且一些新事物的出现,反而对无障碍环境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比如堆放在盲道上的共享单车。
我经历过比较理想的无障碍环境是在香港,每一条马路不论大小路口都有提示红绿灯的蜂鸣器,香港的盲道也几乎没有健全人走。很多香港视障者会经常出来集体活动,许多博物馆会有点触式的展品介绍,摸上去会告诉你展览物是什么样。
坐电梯那条视频发布的第二天,我又发了一个视频,因为有朋友觉得我的语气有点抱怨和急躁。我希望通过后一条视频告诉大家,以后会更平和地讲述。
从以前我出门遇到问题都直接拍下来,渐渐变成遇到问题先观察,了解整体情况,然后再让家人带我去拍摄。比如这里的无障碍做得不是很好,那怎样做才能更好?
我觉得抱怨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同时也害怕抱怨给别人造成抵触心理,会更加认为视障者出门就是增添麻烦。“我干嘛要把无障碍做好?反正他们就不应该出来”,我害怕这种情绪被激发。
平和、理性一点,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思考,呼吁大家正确认识残障群体,认识到无障碍的重要性。
和许多地方一样,郑锐工作的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所在的办公大楼内,洗手间并没有无障碍标识。对于视障群体而言, 则有区分男女厕所的苦恼。 上观新闻记者 王倩 摄
慢慢地,我发现视频下面都是比较理性的讨论,还有专门学设计的学生留言,说看了我的视频知道有些设计确实是不对。一些健全人看了我的视频,知道了什么是盲道,知道盲人除了在按摩店工作还有别的生活。有残障人士的家庭成员给我留言,说我的视频能帮助他们正确对待家人。也有视障人士问我,平时都用哪些智能设备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
现在我已经排除了那些刺耳的声音,更关注通过视频可以解决什么问题,或者能给有需要的人带来什么。
我在互联网上“修盲道”
除了信息无障碍培训之外,我在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日常工作,还有一部分内容是科技产品的无障碍测试。
10年前,移动互联网的普及率还不高,视力障碍群体的出门、工作及生活其他需求,仅有物理环境无障碍还不能满足。近10年,移动互联网浪潮让信息无障碍的作用突显,我觉得比物理环境无障碍可能更重要。扫健康码、点外卖,网购等等,现在几乎各种信息获取和生活场景都在网络上完成。如果互联网产品不做信息无障碍,对于本来出门就不方便的视障群体更是一种打击。
我最早接触的有读屏功能的手机是iPhone 4S,试用之后发现太好玩、太有用了。现在,我使用智能手机,社交、餐饮、娱乐、购物都可以在线上,还开通了很多视频网站的会员,例如:爱奇艺、腾讯等,虽然看不了画面,但我可以听声音。
现在手机、电脑大部分都内置有读屏软件等辅助的工具,视力障碍者通过这些工具可以对设备进行交互操作,可以把这个工具理解为肢体障碍者用的轮椅和拐杖。
坐轮椅的人想要进一栋大楼,跟轮椅的品牌、价格没有关系,而是和大楼的无障碍设施有关系,有没有设置无障碍的坡道,有没有直升电梯,有没有高低位的洗手台,有没有加宽的洗手间……互联网产品里的无障碍代码相当于大楼里的这些无障碍设施,如果代码出了问题,有辅助工具依然用不了。视障者能不能顺畅使用一款软件,取决于这款软件是否有做信息无障碍。
上午10点,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视障工程师们开始工作。 上观新闻 记者王倩 摄
我们的工作是为企业和产品提供信息无障碍的优化方案,支持研发团队提升产品的无障碍体验。视障者操作手机时,读屏软件会将用户触摸到的屏幕里显示的内容读取出来。如果一款软件没有做信息无障碍适配,视障朋友使用时,上面的一些控件的朗读就是错误的,例如可能只会读出来“按钮”“按钮”“按钮”……
我们会通过专业的测试暴露产品存在的信息无障碍问题,并且给出相应的代码解决方案参考。例如刚刚说到的按钮,经过优化后,应该能告知用户这个按钮的名称和类型,这样视障用户就可以根据信息进行下一步操作。像我用抖音点赞,触摸到那个位置,听到的就是“点赞,按钮”而不只是“按钮”。
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是一家社会组织,机构不大,但与一些政府部门及头部互联网企业开展了多年的合作,例如腾讯、阿里巴巴、百度、字节跳动、美团、滴滴等,覆盖的产品都是主流的应用,涉及每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让障碍群体可以更好地融入社会。
信息无障碍的推动,对障碍群体的生活有非常大的帮助。我能在抖音上发小视频,很大原因就是抖音开展了信息无障碍优化工作,否则这个全民流行的娱乐方式我是参与不了的。
对于软件来说,信息无障碍的工作不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软件升级时发生的功能变化,对应的也要做无障碍适配,最好能在这些功能设计的时候就考虑无障碍。
硬件产品也是需要做无障碍优化的,比如视障人士想买一个智能音箱,但许多智能音箱上的实体按键只有视觉差别,或者是触摸屏操控,用户学习和使用都有较大困难,我们也会结合用户真实需求给出解决方案。
看不见的世界里看见精彩
牵牛花综合征,这六个字导致我一出生就看不见。正常人的眼底成像是圆形,而我的是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
从小,我的右眼看不见,左眼只有一点光感。最初,我还能看到一些轮廓,这样面对面坐着,我知道对面是坐了一个人,他如果不说话,我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现在只有光亮和光暗的差别,你走过来,我感觉到光被遮住了。虽然情况越来越糟,但因为视力本来就差,所以不会像突然失明的人一样,有很强的情绪波动,毕竟我从小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读小学的时候,我就能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的不同,他们能看到黑板上的字,我看不见,我得靠高倍放大镜才能看和写。从初中起,妈妈辞了工作,陪着我一起学习。从学校回到家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妈妈拿着同学的笔记读给我听。
那时候,家门前的学校有一个篮球场,我经常去玩。因为不能传球,别的小朋友不带我玩,我只能在旁边站着。等到大家都走了,我留下来练习投篮。我站在离篮筐三四步的地方,家人用竹竿敲一敲,告诉我框的方位,我根据方位试着投。
站在那个固定的位置练两三年之后,家人告诉我的投篮命中率还不错。篮球进框“唰”的声音,让我很兴奋,有一种成就感。别人觉得我很难办成的一件事,我做成了。
为了治眼睛,家人带我去过很多城市,也会顺便去看看名胜古迹,让我触摸一些建筑。比如故宫、天坛、颐和园、大雁塔,能摸的我都会摸一下,家长也会给我描述建筑物的形态,墙砖、柱子、雕刻石像……慢慢地我对建筑物很感兴趣,想学学它们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2007年上大学时,我凭着兴趣选择了深圳大学的建筑设计专业,虽然我也知道不会真正的从事这个行业。
在老家我都是和健全人一起生活、学习。来深圳上大学以后,老师建议我办一个残疾证,有了残疾证之后,我参加了许多残联的培训和活动,现在我的电脑学习、演讲能力,都是从残联练就的。找工作的时候,残联也会提供帮助,比如一些技能培训。有的人觉得办了残疾证就被打上了标签,会被歧视,那是没有充分了解残疾证的用处。按照国家政策,持证的残疾人可以享用相应的保障措施,对生活是有帮助的。
虽然我自己眼睛不好,但是我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孩子出生之前我很紧张,担心他会不会遗传到我眼睛的疾病。等到他一岁,检查眼睛完全没有问题,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那时候就感觉人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让我感到困扰了。儿子现在两岁半,已经会背诵《将进酒》了。感谢他的出现,让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充满精彩。
看不见,会给生活带来很多的困难。所以,我从小培养孩子了解视障人士的世界,给他讲无障碍标识的意义、盲道的作用。在生活中如何帮助障碍群体,要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现在,他已经能到处发现哪里的盲道有障碍了。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zaifei@j
来源:作者: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