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好吃的饭不是和上面有关的。
至少,它还事关灵魂。当一筷熟悉、一勺熨帖细细经过品嚼、缓缓滑过喉咙,到达它应该去的所在,身体和心灵,便同时被抚慰了。
而一座城市,能够被你首先并一直记住的,除了这座城里的人,必须是坊间最寻常的家常滋味。
我们寻访济南的老店,既想记录它的味道,又想触摸它的故事。在济南大力推动夜经济发展的新语境下,我们为吃赋予了更多元的含义,也希望共同探寻更广义的可能。
变迁
他48岁,单名一个“亮”,可大家伙总习惯性地叫他“亮亮”。他是罗亮,亮亮面馆的老板。
32年前,16岁的罗亮去兰州学艺,回来在英雄山的早市上支起一个摊子,卖拉面。来吃面的人排着长队,喊他“亮亮”。在没有抖音的年代,罗亮的面摊成了早市上最火的“流量担当”。
32年后,这味道持续在济南人的舌尖上翻涌着。当年那个腼腆的拉面小伙,逢年过节店里缺人手时,依然会出现在厨房里,悠面、拔剂子、拉面,起起落落三五下,面入锅、盛碗……之后,掸去身上的面粉,不动声色地走出厨房。
眼下,金丝楠木的招牌、缅甸花梨的桌椅,新中式风格的墙面上,挂着笔墨字画,一排排射灯打在画上……光影闪烁间,一声声“吸溜吸溜”的背景音,饭点时分人头攒动的场景,向食客们宣告,这副“咖啡馆+美术馆”的外壳,正是这家老济南面馆的“自我修养”。
“这还是那个亮亮吗?大变样了呢!”在经十一路的面馆里,罗亮经常遇到寻觅而来的老食客。“记得老板是个清秀的小伙儿,手艺了得,那时候队排得长啊,在济南也是一景。”崔女士一边吃面,一边跟对桌的女儿说着。
计划经济时代,罗亮卖一个大碗拉面的收入是5毛钱加3两粮票;如今,一碗猪肘汤拉面12元,还是工薪价。
罗亮的摊子从1987年摆到1994年。1994年,顺应“退路进厅”政策,罗亮在经四纬十二路口开起了第一家门头房,“亮亮拉面”正式登场。2017年,为了配合拆违拆临,“亮亮拉面”拆了两家分店,还拆除了经六路店的二层扩建,目前济南有4家“亮亮面馆”在营业,外地没有分店。
1998年,罗亮的“亮亮拉面”经营到第4个年头的时候,“朝南大饭店”的老板侯宪滨刚16岁,熊孩子一个,“学校喜欢我,我不喜欢它”,偶像是当大厨的叔叔,因为他一个月能拿4000块钱工资,这个数目在当时什么概念?一盘炒焖饼才两块五。
滨滨不想上学,也就不上了。老妈为了扶他一把,帮他在朝山街南口,就是现在的建设银行门口支了个摊儿卖炒菜,就卖仨菜:爆炒卷心菜、炒焖饼、砂锅丸子。那时候济南可以露天吃饭的地方不多,七八张桌子的生意,一上来就很好。
后来,一直风光着的朝南大饭店迎来它的拐点——济南开始治理路边摊点。退了路、进了厅,去年从朝南搬到朝北,还在大明湖那边开了分店。
不再风吹雨淋,滨滨是好受了,但他的钱就不好受了,因为换了位置,很多人不知道,有一阵子赚钱确实不多。但他不怎么担心,20年的老店了,地方搬了但咱口味没变,慢慢地老客户就都找过来了。
巧了,花园路第二小学门口的串姨麻辣串去年也搬了家,从报施街42号花二小门口的拐角处搬到泺文路便民市场,然后又到了海晏门的门头房。地方换了,老味道没变,那些小年轻们,寻着味道就找过去了。
“串姨”真名杜化芳,嗓门儿挺大,脾气不小,性格豪爽。1993年,30岁的杜化芳下岗了,儿子只有5岁,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思前想后,她决定摆个摊子,在自家门前卖麻辣串。万事开头难,为了节约成本,她找来一些装水果用的竹筐,用刀劈开,做成钎子串串儿。摆摊儿的车子,也是杜化芳的爱人自己动手改装的,只是在一辆三轮车上装上了玻璃,隔上了两块板子。
一天天的,生意有了起色,花二小、青龙街小学、济南五中的学生们,都成了“串姨”忠实的粉丝。如今,吃串的粉丝都长大了,带着孩子来吃串,该叫他们“粉二代”了吧。
味道
32年来,罗亮的面馆位置在变,不变的,是面的味道。
猪肘汤面,是亮亮立足济南拉面界的金字招牌。他说,每10位进店吃面的食客,至少有7位是捧着一碗猪肘汤面结束“战斗”的。
汤清、面香、辣椒够,一碗完美的猪肘汤面,靠这三样看家。
汤头是一碗拉面的灵魂,罗亮从鲁菜的“高汤”和“清汤”中汲取灵感,食材选用鲜猪后肘剥膘精肉和后肘骨,熬制成面汤。
拉好的面,绵细、光滑,劲道弹牙。在亮亮,只有等食客点餐完毕,后厨拉面的第一道程序才开启,没有别的原因,只为保证面上桌的口感。后厨将煮熟的面盛进敞口的大碗,浇上高汤,再舀一勺猪肘肉,十几分钟,出一碗好面。
“辣椒特辣,酌量添加,三勺以上收费:1元/勺”,取面窗口旁,不锈钢大碗里的辣椒酱是亮亮的独门秘籍。能按勺加辣椒的,肯定是能吃各种“变态辣”的高手。“说是多取收费,其实咱这么多年也没真收过钱,就是个提醒作用吧,别太辣了再去加面汤。”罗亮透露,辣椒酱由四川的川椒、陕西的线椒和济南本地辣椒配比制成,“川椒辣,线椒香,而南部山区的辣椒保证了本地化,三者结合,缺了一个都不是这个味儿。”他说,不仅辣椒有秘方,醋瓶里的三种醋也是有配比的。
胡良高也有“看家三宝”:米粉、佐料和浇头。这个湖南常德人11年前举家来到济南,在经二纬九开了家湖南米粉店,只是因为“在我们南方,店24小时都开是很平常的”,就坚持24小时营业,慢慢地成了西市场一带济南人的“深夜食堂”。
卖米粉首先要解决的,便是食材供给。在南方,原料供应商围着粉店走,缺了哪些料,立马就能补。但在济南,最基本的米粉和调味料,胡良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他索性选择将米粉、辣椒面、咖喱粉等主要配料从湖北运来,这样起码能保证味道正宗。为了迎合济南人口味,他还增加了粉的种类,除了传统的粗粉、细粉,还有苕粉、通心粉和热干面。
排骨、麻辣牛肉、红烧牛杂,都是招牌的浇头。它们让原本平凡的米粉仿若突然之间着了色,变得更缠绵起来。他的绝活是一锅汤底能做到汤油分离,无论你想吃什么程度的辣味,这汤都能满足。
打从出摊起,串姨就卖两种串,煮的和炸的。发展到今天,串姨店里有五六十种,除了煮的炸的,还有年糕、豆沙、鲜奶,鸡柳……“我们用的食材保证新鲜,油也绝对是好油。”串姨说,自己干的是良心买卖,要让食客们吃得放心,在原材料上一点马虎不得。不同的食材还要区别对待,“像是春卷、烧麦,炸的时间就得长一些,鸡肉、鱼豆腐就得短一些,这样炸出来口感才好。”
“所有美食攻略求交集必不会错。”这是刁钻食客瞿海洋来济南出差之前的信条。每篇攻略都提到了丛波的卫巷菜馆,搜索了卫巷菜馆的“素颜照”后,他选择相信群众的舌头,毕竟外表这么质朴的餐馆犯不着花钱买好评。
按照攻略,一个人直接要老三样就行了。三五分钟后就端上来爽口黄瓜,看起来就像光切好随便撒了点料。“凉拌黄瓜算招牌菜也是少见。”可第一口下去,他就断定,这菜对得起“爽口”这名儿。
接下来是椒盐鱿鱼圈,内地城市特色菜馆里的特色菜出现鱿鱼也是奇景了,那些年吃过的鱿鱼,爆炒、铁板和避风塘做法才是王道。但起初的一点不屑很快被真香定律替代,唯一一点缺憾大概是味道显得略淡,得多蘸椒盐。
第二次来济南,一块儿吃饭的人多,就增加了红烧排骨、辣炒肚丝和爆炒腰花。肚丝和腰花没有内脏特有的腥味,粉皮更是拿勺子连汤带皮带肉囫囵吃最下饭。卫巷六大件,果然是只点六道菜足够了。
卫巷菜馆的老板丛波对瞿海洋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20年了我还是用最早一个品种的鱿鱼圈,现在涨价到五万多一吨了还是用它,但菜价没涨。”
一年用几吨?“也就一两吨吧。”他谦虚着说。
“我家毛肚是用淘米水洗的。”他继续往外抖搂,“说出来也无妨,有人就算知道了也舍不得用淘米水多洗几遍,因为费工夫。”
“我用的黄瓜是南山一个品种,纯本地黄瓜,原汤化原食,本地人吃本地瓜。”这都是菜馆机密,最大的机密是抓住回头客的心就得抓住他们的胃,保持老味道别瞎折腾,人心都是念旧的,别的都是虚的。
丛波把以不变应万变的生存法则用到了极致:搬来芙蓉巷13年没有换装修风格,顶多抹抹墙、修修桌椅;厨师也没换,时间最长的厨师跟了他20年;老板娘干会计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盘,所以现在还用算盘算账真不是玩复古调调……
故事
侯宪滨说,起初小摊儿没名字,常客们就陆续给赐了三个名字:“滨滨饭店”“朝南大饭店”“朝南餐馆”。人家都这么诚心诚意地赐名了,那就选一个吧,最后挑了朝南大饭店,真做了灯箱、点菜单。小摊儿叫大饭店,原本可能带有自嘲的成分,但20年后,别人给它立的flag成真了,朝南连分店都开了。
这些年,滨滨眼看着毛头小伙从跟同学、哥们儿一起来吃,到带女朋友吃,再来就是一家三口;顾客在店里碰见前任,那更是数不清多少次了。一愣,扭头就走,回自己桌,撸着串反思一下:“碰见那谁了,真恶(一声)心!当年怎么看上的这号人!”
有时候,食客是突然闯入胡良高的米粉店的:半夜赶火车的年轻人,点碗粉,为的是找个地方靠一会儿;踉踉跄跄推门而入的醉汉,是想来点热乎的暖胃、醒酒;更有从几十公里外驱车前来的男男女女,他们在选择辣度时互相抬杠,为的是比试一番彼此食辣的“级别”。
这些年来,胡良高都是下半夜看店,他对时间有规划:除了摆弄手机,他会利用这个时段擦桌椅、扫地和拖地,到了天蒙蒙亮,开始准备营业的食材。看着下夜班的白领很疲惫,他会和人多聊几句;看到痛苦不堪的人,他猜想人家可能家里有事或者失恋了,那就不多话,默默多加点浇头。
串姨有个同名微信,是她摆摊时用的。那时候微信刚流行,她每天出摊时间不固定,不少人跟她要微信,为了不让人白跑一趟,串姨也与时俱进了一把。“现在想想,也是亏着有微信,最近几年换了两个地方,他们看着朋友圈,就能找着来的。”如今,每天一大早,她在朋友圈发当天的营业时间,上午穿串,下午5点开门营业。
结语
这几家店,岁数最小的也超过了10年。做餐饮,门槛看似低,淘汰率却是相当高。那么,老店和来吃饭的人之间,逻辑究竟是什么?
我们觉得,最根本的,还是得搞清楚什么该变什么不该变。
罗亮说,30多年了,上门找他开加盟店、连锁店的人不计其数,可他还是认一个道理:拉面这门手艺,决定了它没法规模化、流水线化,一变成机器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一年年走过来,人家一家四代人都来这里吃面,不能让人觉得吃不到原来的味道了。店庆30年时,他还专门找了帮老食客回来吃面,坐了好几席。
随着外卖的兴盛,朝南大饭店也不拒绝外卖订单,但侯宪滨说:“从朝南到朝北,大家最爱点的菜还是炒焖饼,我就喜欢老客尝一口后对我说‘还是那个味儿!’其次就是田鸡、烧烤、烤鱼、炸蘑菇。发现没?我这些特色菜都不适合外卖。刚出锅的炒焖饼在盒子里没多久就会坨,烤鱼一盖盖子也不脆,烧烤嘛也不适合外卖,不在店里吃的烧烤没有灵魂。”
所以,老店们让人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份熟悉,那份情感。为了打卡发朋友圈,很多人会去新晋网红店;但带着老同学、家里人吃饭,我们下意识地还是会选择老地方、老味道。
一道家常菜,一个小门头,连接着味觉,连接着记忆,也连接着情感。在焦躁的白天,在失意的夜里,总有那么一个地方,让眼泪随着辣意奔涌,让饱足赶走郁积的不快。所以,老店被我们赋予了这么多,它们也能还给我们更多。
策划:周全 采写:新时报记者薛冬 刘杰 摄影:新时报首席记者王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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