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寒气渐渐来袭,走在街上,偶尔会飘着烤红蚯蚓的香气,纠缠着哀怨,思绪像涟漪一样层层散开。秋天正是农村卖红蚯蚓的季节。
转瞬到了冬天,红苕便无处不在地显露出它的妩媚、温馨与香甜。尤其在飘着雨雪的日子,大街小巷里那甜甜的略带糊味的红苕香气,总会把老人小孩 引到三轮车前。站在车烤炉旁,就感觉得是一盆火,暖和得人周身痒酥酥的,吃情食趣也油然而生。烤红苕的大瓦缸炭火炉子放在三轮车上连成一体,卖烤红苕的大爷,头戴破毡帽子,胸前系着白围裙,手中拿着火钳,不断翻烤着砂炉中的红苕,皱皮干酥。尤其那烤出的糖浆浸在皮上,又黑又粘,苕皮柔软耐嚼、苕心红亮亮、热噜噜,细腻香甜,香美得真是诱死个人。捧在手里,就像捧了一团火,从头到脚都热乎香喷,这种温暖与满足,真也是草根一族不可忽略的幸福指数吧。
过去,成都的烤红苕,多以龙泉东山产的红苕为最佳。尤为是冬天打霜后窖藏的红苕更甜糯美口。这种红苕皮薄无筋、心红水分少,烤熟后一股浓香甜味随风飘溢大半条街。老百姓有句俗话赞美烤红苕,叫做:“花钱不多,吃得热热和和”。现今,城里也有推车卖烤红苕的,但那烤红苕,远远没有农家灶膛的柴火灰烤出来的香糯,或许除了风味口感,还有那潜伏在心底那一丝鬼祟的情愫吧。
烤红苕,冬天里的一把火!
虽说是天府之国,可在四季丰硕的万千食材中,恐怕没有什么比红苕更令川人爱恨交加。先说儿时在乡下吧,每逢挖红苕了,娃儿们是最高兴的,就是在田坎上蹦蹦跳跳,你追他跑,到刚挖过的红苕地里,拣那些漏掉的小红苕或锄头挖掉的半截红苕。捡到、刨到的红苕,要么在地边沟渠里把泥土洗掉,在衣服上檫几下就生吃,黄皮红心的比紫皮白心的好吃。拣得多了,就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拣些树枝枝在土坡上生起野火烧来吃。有时性子急,往往烧个半熟就掏出来,拍打拍打,张口就咬,吃完小伙伴们便一路跑回家。因半生不熟的红苕吃多了会烧心、打嗝胀气,一路上悠扬婉转的屁声此起彼伏,大家伙儿笑得弯腰捧腹。
小时候,家里粮食很不充裕,母亲只好把米饭跟红苕、野菜煮一起,可我们兄妹三个经常闹着不吃红苕,特别是一看见锅里煮的是清汤寡水的稀饭,只见块块红苕和菜叶在荡漾,就会靠在门边悄悄地流眼泪。因为在1960年-63年,哪天灾加人祸的年月,对于正在成长中的我,那稀饭吃得痨肠寡肚,加之有没丁点油水,哪怕肚子胀成气球,撒两泡尿,个把钟头就饿得心慌。每逢这时,母亲总会无奈而又语重心长的说,有红苕吃已经是很幸运了,你看院子里头那几家,几姊妹连红苕都莫得吃的,只有吃米糠馍馍喝开水,肚子涨得连屎都窝不出来,大人娃娃直哭喊。是的,上世纪60年代初的那场天灾人祸,正是这被称为猪食的红苕、牛皮菜支撑我们一家老小度过了那饿殍遍野的饥荒的岁月。
细腻香甜的烤红苕,那苕皮远比苕心好吃哈。
红苕情殇
然而,往事不仅只是回味,让我终身难以释怀和愧疚的,正是在那段苦难岁月里的一段情殇。1960年代初我在东南府街读小学,班主任老师徐静茹,是个来自书香人家,高挑漂亮、极为和蔼可亲的女人。她家住在一个小公馆里,人口很多,生活条件也较好。政府每月按人头配给的粗细粮中,粗粮就是红苕。她知道我家较穷困,粮食不够吃,每月发放购粮卷时,总会叫我和母亲到她家去,让她那比我小四五岁的小女儿“七妹”带我们去粮店买红苕。正是这些红苕,使我们兄妹三人得以度过那会夺命的三年。
十余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再次见到了她,她依然十分亲切地问长问短,我除了向她深深地鞠躬外,也如实告诉她,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但因“停课闹革命”无书可教,便在自学英文。她听了很高兴,主动对我说,你去找你钟老师(他爱人,旧时华西大学,即四川大学的英语教授),他会辅导你。
又过了两年,我所在学校的一位领导,正好与徐老师家有点沾亲带故,他告诉我,你徐老师说你很不错,看着你长大,很喜欢你,想把七妹嫁给你,要你去她家自己跟七妹谈。那一晚我躁动得第一次失了眠。心神难安的等到了周末,就惶惶恐恐的去见了七妹,跟她聊了会儿,但始终就没勇气提出那啥的意思来。我们一起上街转了转就分手了。不久以后听说七妹到外地工作去了,我就这样失去了一位“救命恩妻”。但七妹每次带我去买红苕的情景,永远珍藏在了我心底,演绎成一生的恋情。在我生命的红苕情缘里,在隐隐的愧疚中,我不时也无声地祈祷:老师母亲,如果有来生,即使成不了您的女婿,我一定还是您的学生。
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尤其是到了寒冬腊月,天不见亮,母亲就起床挑水、劈柴,坐在灶膛前用柴禾烧水、做饭。我总是最后一个起床,草草洗漱完毕,便跑进灶房,用小木棍翻着灶膛里已燃过的灰白色柴灰里,扒拉母亲早早就烘煨,烤熟的红苕,滚烫烫的,拿在手上一边吹一边拍掉尘灰,撕开薯皮,热气四溢,露出金红色、细腻、香甜的苕泥,便小心品享起来,那个香甜、热络,让身心一下暖合起来。有时母亲也会往我书包里会塞个蒸熟的红苕说是饿了打个尖,蒸熟的红苕冷了以后吃也特别香甜。
烤好的红薯用火钳刨出来,还烫手得很,在两只手中翻来滚去来回拍打,把上面的柴灰拍掉,然后分给弟妹吃。红苕拿在手里,那热气、那香味就直冲脑门,把红薯掰开,有时是红红的,有时是黄黄的,热气四溢,香气浓郁,咬上一口,滋糯沙甜,那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啊。只要没有烤糊,最好吃的是浸着糖汁的外皮,绵柔香甜。有时候我们三兄妹吃完,大家的嘴上都是一圈黑,成了花脸,嘻嘻哈哈指着笑着,相互帮助搽干净,那种童趣,那种亲情,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上了年纪,每每触景生情,眼角挂着的泪花也就悄然滴落下来。
川人对红苕充满着纷杂的情感,尤为是对现今五十岁以上,经历了饥荒岁月的老成都人,更是苦甜交织,悲喜交加。因此,除吃之外,在成都人的日常生活中,也借用红苕来骂人的,如说某人“苕眉苕眼”,便是土里土气的意思;农村来的姑娘,或城里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人,则称其为“红苕花”;骂某人不懂事,便说“你娃儿红苕屎都还没屙干净”等。外地人一窍不通,满脸茫然,成都人听了则忍俊不禁,捧腹弯腰。
在巴蜀城乡,红苕的吃法有很多种,红苕稀饭、红苕粑、煮红苕、蒸红苕、烤红苕、红苕干、砂炒红苕片,也有餐馆酒楼里的冰汁红苕、苕枣、苕糕、苕蛋、鲜苕油糕、梅花苕饼、火腿苕卷等。但让人很难释怀的依然还是那淳朴敦实的烤红苕。
席宴上,红苕有幸成了精美席点——鸡腿红苕
《四川省志•川菜志》编委会副主编 川菜文化人 美食撰稿人
《百年川菜传奇》《路边的川菜史》《辣麻诱惑三百年》作者
图文原创 江湖饕客·向东 2018.11.30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