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得全,今年七十有六,是黄泥山李家村的农民。我有一儿两女,孙辈四人。
六年前,老伴儿走了,我就一个人在家守着老房子,喂点鸡喂点鸭,虽说有些寂寞,但也落得自在。半年前,我一个人在家滑了一跤。儿子女儿都说不能让我一个人住了,非让我跟着他们去城里面住。
在我们老家,自古都是儿子养老送终,断没有住在女儿家的道理。可他们却说现在儿女都一样了,女儿也要尽赡养父母的义务。
年轻的时候,家里穷,事儿又多,我也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没让女儿们上过什么学。她们十几岁就打发了人家,现在都住在自个儿的儿子媳妇家帮着带孙子,我这去了,他们能待见我吗?
前面四个月住大女儿家。一大早,外孙就开着小车来接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小轿车,村子里的李老二李老三他们都来送我,一个劲儿的夸我命好,享福。
其实我心里头别扭的紧:这个外孙小的时候我一日也没带过。十几岁的时候到我们家过了一次暑假,七八月份家里正忙着收稻谷,人手不够,我就让外孙跟着我们两个老东西下田去干活,天刚亮就出工了,晚上漆黑了才收东西回家,中午饭就站在水田里啃馍吃。那年后,他就再没来过我们家了。
一路上,我没好意思和他说话,倒是他不停地问我:“外公,晕车不,要不要喝水?外公,要停车去解手(上厕所)不?外公,饿了没?”我心里直感叹:果真是读了大学的文化人,修养好,对老人孝顺!
外孙媳妇是个标致的城市姑娘,见着我就热情地叫外公,还给我准备了雪白的毛巾和新的牙刷洗脸盆。
睡觉前,我大闺女非要让我去洗澡。我不乐意了——俗话说,一天一洗澡,风一吹就倒。在我们老家,一整个冬都不洗澡的,老年人遭了寒可不得了!
我闺女倒是不置可否,只是没几天,小重孙女指着我不停地说:“太爷爷臭!太爷爷臭!”
我老脸都臊红了,只得咬咬牙,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没想到,城里的厕所竟然可以吹热风,一点都不冷。我大闺女还非要陪着我,给我搓澡。我就穿个裤衩坐在马桶上,让她给我抹香皂、搓膀子、搓背。这种感觉是真的好啊:谁说养儿才能防老?跟着女儿照样享福!
到了周末,外孙外孙媳妇得了空,非说要给我接什么风,一大家子去下馆子。好家伙,一张大圆桌子上全是山珍海味。我碗里的菜堆的小山似的,全是以前在村里没吃过的味道。外孙还给我倒了小半杯茅台——听说那可是中南海国宴上吃的酒,他们怕我喝醉了,只准我抿一小口。我心里跟吃了蜜似的,喝白开水都觉着甜。
饭桌子上,我问我大闺女:“你恨我和你娘不?你跟你妹都没上过几年学,早早就把你们放了人家,爹觉的对不起你们呀!”
我大闺女嗔怪道:“可不得恨你!恨你重男轻女,恨了好些年。后来自己当妈了,才知道生活不容易呀,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哪里能全都顾得过来!再怎么说,爹就是爹,妈就是妈,给了我一条命,养我到十八,我就得孝顺你,给你养老送终!”
我抹了一把脸,又问我大外孙子:“小子,那年让你跟着我们两个老的去下田收稻谷,完了以后你就再没上过我们黄泥山。那天你还开着小车接我上你家住,今天还带我来吃这些好吃的,外公觉的很对你不住啊!”
我大外孙子立马走到我面前给我扎根烟,“瞧你老人家说的,后来我不是学习忙嘛,上了大学寒暑假都在勤工俭学了,连家都没回过。你看我现在有钱给你买酒喝,就多亏了那年你老人家带我去收谷子,让我懂得吃苦耐劳、艰苦朴素的道理。男人嘛,就该从小历练,不然怎么受得了社会上的挫折呢?”我拍着外孙的肩膀,连连点头。
中间四个月去二闺女家。她家的条件没老大家里好,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两个小卧室,我去了,她就只得自个儿睡沙发,两个小重孙跟着他们爸妈挤一张床上,本来放着上下床的儿童房就被我给霸占了。
二闺女怕我一个人寂寞,上哪儿都拉着我,买菜,逛公园,还带我去看她们跳坝坝舞。怕我牙不好,二闺女每天都做炖菜,灶上从早到晚都开着火,无论什么样的肉,只要一经我闺女手,吃起来都是耙溜溜的。
老年人肾不好,我每天都要上好多趟厕所。他们家就一个厕所,好几次,我从厕所出来看到外孙或者外孙媳妇在外面等着,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让闺女以后少做汤菜,我也尽量少喝水,免得老是占着厕所,耽误了年轻人的事儿。没想到,第二天外孙媳妇就从网上买了个便携马桶回来,放在我睡那屋里。老年人上了厕所味道大,我闺女就每天给我不停地洗马桶,不停地给我那屋拖地。
我看着我二闺女一家也不容易,跟她讲:“闺女,我老房子里还有点儿压箱底的钱。哪天你陪我回去取了来,你们三家人分一分,算是我的生活费,也给你们减轻点负担。”
我闺女却道:“瞧你说的,你多大岁数?我们多大岁数?难道我们还要用你的钱不成?”
我又说:“你大姐家条件好点儿,以后我在她家就多住几个月,你就不用睡沙发了。”
二闺女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赡养父母是子女的义务。你生了她,也生了我,我们各尽各的孝,各表各的心意,人这辈子就一次父母子女的缘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我看着我闺女坚定的表情,由衷地高兴:生了这样明事理又孝顺的好闺女,我老李头这辈子,值!
该去儿子家了。这一次,我底气最足。三个娃里面就他读书的时间最长,可惜他脑袋瓜不够用,也没能考个大学给咱家争口气,高中毕业就留在城里学技术找活计了。后来他结媳妇要在城里买房子,我和他娘把棺材本儿都搭上了。
没成想,这日子都推了好几天,那小子就没有半点儿要来接我的动静。气的我,拉着我二闺女就自个儿找上门去了。
到屋一看,亲家公已经先住进去了。看到我,儿子媳妇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我闺女把他俩拉到屋外边儿说话,我就自个儿坐在客厅里抽闷烟。结果,亲家公倒主动坐过来和我说气话来。
“亲家,你可别见气,我知道这个月该你住儿子这边儿了,结果他们都忙着照顾我了,把接你的日子搞忘了。前些日子我肚子不舒服,我闺女把我接到城里来瞧病,结果医生说的挺严重的,这不,这两天都在忙前忙后地检查化验什么的。”
听了他的话,我这一肚子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亲家公就只生了一个女儿,她不管她爹谁管?可怎么说,他们没有提前给我说一声就是不对。
正聊着,孩子们进来了,媳妇的眼睛还红红的。儿子媳妇把我领进卧室,门一关,媳妇就当场给我跪下了:“爹,自从嫁到咱家,你和娘都待我好,给我们买房子,补贴我们钱花,我生两个闺女你们也不嫌弃,跟心肝宝贝似的把她们带大。我都想好了,一定好好服侍你们,给你们养老送终。没成想,娘先去了。本来不干两个姐姐的事,你就该住这儿,住你儿子的家,住你自己的家,可是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女儿,现在他得了癌症了,没日子可活了,我想把他接过来,好好陪陪他照顾他。为这事,定国(我儿子的名字)和我吵红了脸,说是该着我们照顾你了,我们推三推四的,姐姐们怎么看他……”
“听明白了。”我点了头,有点失落,却也是通情达理的,“谁不是爹娘养的?两边儿的父母就该平等地对待。现在亲家公得了癌了,理当先顾着他。我身体还好的很。我先去两个姐姐那里,以后再轮着你们。”
回到闺女家没两天,我就闹着要回乡下了。我闺女问我是不是还在生她兄弟的气,我还真不是生他两口子的气,就是想回自个儿的家了。
儿子女儿都很孝顺,我很欣慰。可他们终归有他们要忙的事,和年轻人住在一起既给他们添了麻烦,我自己也很不习惯。听李老二李老三说,李家村有两个媳妇为了照顾两家父母方便,顺便自己挣点钱,在村里搞了个新农村养老院。一个月交点钱,他们管吃管住还帮着洗衣服,最重要是以前熟悉的老伙计每天都待在一起吹牛打牌下棋,热闹的很。
听着我都心痒了:儿孙绕膝是一乐;自由地享受晚年,和年龄相当的老人们每天说说话聊聊天更是一乐。我高兴了就进城来享受儿孙们的孝顺,心血来潮了再回乡下去享受难得的自由。这样的养老生活,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