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不长,闲来无事时缓步慢行,只消一盅茶的功夫也就从街头逛到了巷尾;老街不宽,被年岁仔细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铺就成一条窄窄的过道;老街也不新,十年前沿路经营的商铺和住着的人,与十年后并无二致。
老街逼仄、拥堵、破旧,这些个缺点并没能妨碍到小镇人对它的热爱,这么多年来,老街依旧是小镇人的心头好,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小镇上的人心思单纯,对生活的理解也简单,生活无非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以及生老病死的不断交替与叠加,老街固然是“老”了些,旧了些,可老街这么多年来,基本满足了小镇人对生活的需求,即便是在工业进程发展迅猛的现今,除了外表有些蹩脚外,几乎是尽善尽美的老街依旧让小镇人割舍不下。
就拿吃食来说吧,老张头家的卤肉鲜嫩多汁,即便不喜肉食的人不蘸酱料也能吃上大半斤;王小二家的馒头滋味儿不赖,个大皮薄馅儿多;韩左撇子熬的豆花清透,入口即化回味绵长,最让小镇人交首称赞的应属街尾老李头经营的甜食铺子。老李头的铺面不大,经营的甜食种类有限,故此不足以供应顾客挑挑拣拣,可老李头好手艺,经他之手烹制出的甜食就是与别家的不同,小镇人爱吃,嘴刁,论吃甜食,却只认老李头一家!
老街是不长,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走到头;可说起老李头的故事却是不短,怎么着也得一壶茶的功夫才能讲的清。
老李头是个和气而善良的胖老头,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里,沿街小楼的矮矮小小装不下老李头那颗奔向远方的心,他凭着一腔激涌的热血和对未来的种种期许,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打拼,不知怎地,阴差阳错间就来到了娉婷婀娜的水乡。
三月的江南烟雨迷蒙,富饶和瑞。街头挽着发髻的姑娘很美,一颦一笑都是柔情似水;被小姑娘编成手钏的茉莉花也美,白颤颤的花儿楚楚惹人怜惜;在河中荡悠悠穿行的乌篷船更美,美在了吆喝叫卖的老奶奶—她盆里鲜甜脆爽的荸荠果子!老李头一看这地儿,心下就乐了,“嗯,这处不错,比老家难生寸草的盐碱地强,我得要留下来”。
老李头早年聪慧而心细,他不仅看到了姑苏地区黛瓦白墙下的精致生活,也爱上了这片吴侬之地口感香甜软糯的小吃。老李头一想:嘿,这些个好吃,我要学了回去,肯定得让老家的人吃了服气!还是愣头青的老李头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绕的丘壑,只一心合计着在人老江南人的店里从打杂的小伙计做起,慢慢学习那揉制糕点的手法、炖煮甜粥的火候。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想当然的好事儿?但凡是有些许名气的店,人家烹制小吃诸如定升糕、玫瑰糕、桂花糖油山芋、焐酥豆糖粥等,都是有独到配方且不外传的。这是人家立足的根本,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野小子轻易学了去?那还得了!
年少的老李头像是初生的牛犊,不认输,也不服气,“我怎就不能学了呢?”然而他的不服气没体现在对掌柜言语的不恭与行为的无礼上,他的不服气,润物无声地内化在日常的工作里。既然是个小伙计,那自己手脚勤快、干活麻利总归是错不了的。
在别的伙计还在懒洋洋地磨洋工时,青年时的老李头愣是把自己忙成一阵旋风,没有烧火用的木材,他就起个大早“哼哧哼哧”地辟了就是;眼瞅着大堂里哪里脏了,第一个拿着抹布去擦得总是这个“野小子”;老李头的笑起来亲切,嘴儿也甜,来往的食客都乐意和他唠两句……
这样一个伶俐聪明的小伙子,想不被掌柜注意到乃至喜欢上都不能够!当了大半辈子的老掌柜的不想看走了眼,老掌柜不显山不露水地暗中观察着这个外地来的小年轻,一日的坚持容易,日复一日的坚持可就难了。
时光流逝似水,清浅且无痕迹。在晨曦暮昏的光影交替间,在花荣草摧的四季更迭间,在林语叶飞的簌簌声中,在霜白雪落的茫茫色里,不知在何时,年少的老李头成了壮年的老李头,白案活儿一窍不通的老李头也成了一位好把式;也不知在何时,醉美的水乡也留不住羁旅客归乡的心,老李头带着学成的好手艺又回到了当初一心远离的老街。
都说人老了,心会跟着变得柔软而慈悲;老街也老了,面对多年未归的孩子除了满怀欣喜地接纳,并无半句怨言。老李头的小铺子顺理成章地在街尾处开了张!手艺人想要安身立命并不难,手不懒,心不坏,制成的小玩意对得起标出来的价格,那就能够被大众接纳。
更何况老李头一身的本事是真材实料的,多年在外的历练与打磨,早就让他明白了诚信经营的重要性。就单说说每年清明前后吃的青团吧,老李头向来是卯足了劲备料,简单的馅儿就一口气剁了好几种,有口感细甜不腻的豆沙馅儿,有鲜甜香酥的咸蛋黄肉松馅儿,有清脆爽口的马兰头香干馅儿等等。
现在的人怕麻烦,外面买来的青团虽是绿得鲜亮,可大部分是小麦草或抹茶粉做的,老李头对于这种偷工减料的行径嗤之以鼻,他坚持只用艾草,先是焯水,再是手工剁碎,接着用细密的纱布裹住艾草沫揉出汁儿,这刚被挤压出的汁儿会被老李头倒进事先拌好的糯米、黏米粉中,以劲头十足的手法揉成一个青色不鲜亮但纯粹面团。
经老李头之手做成的青团,色泽油亮、外皮软糯,只消微微靠近,艾草特有的清香便像小精灵一样,氤氲在你鼻尖儿处浮荡。老饕们会吃,一口下去连皮儿带馅,无论是能勾起人甜蜜回忆的豆沙馅儿,满是春日清爽气息的马兰头笋丁香干馅儿,还是近几年才开发出来的咸蛋黄肉松馅儿,总是能够给食客带来最大程度的满足感,两颗青团下肚,老街上的人们才觉得:呵!春天果真是来了啊!
老李头忙碌惯了,年事渐高生活丰腴了也歇不下来,成天乐滋滋地围了自己的小灶台儿忙活。四周的孩子闻着香甜的气味儿来了,他也不小气,总是拿出热腾腾的吃食招待这群鬼机灵的孩子。等孩子们的父母带着抱歉的笑意来结账时,老李头手一挥免单的事儿也是常有的。
岁月淘气,它把面粉洒在老李头的双鬓上,把炉灰抹在老李头的面颊上,老李头面对这岁月的捉弄也不恼,他忙累了就坐在铺子前的小藤椅上,一会儿看看远处的云气;一会儿瞅瞅砖头缝里探头探脑的杂草;有时贪恋的看着天上的鸟儿,回首应错了呼唤的人;有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与现实混沌,不知自己是在水秀的江南,还是在恬静的老街……
他的耳畔有春风吹皱池水声儿,有繁花落地时的沙沙声儿,偶尔也有当年的老掌柜在说:“小李啊,这人劳动,得手勤,心细,眼明。你做出来的吃食,要能自己吃得,家人吃得,才能让客人吃得,那样才是好的,美的!”梦里的老李头憨憨一笑:“晓得,我把师父的话记一辈子!”
一辈子不短也不长,可就是记了一辈子,如是做了一辈子的老李头才能安心地睡在了和暖的十里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