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居所上面有白马山庄,对面有石马村(现在叫石马社区),我这匹“马”选在这里安家,倒也适得其所。今晨“万步”,就想去石马“荡”一圈,凛冽的西北风吹在脸上有点像霜,这也意味着油冬儿菜甜糯的时候到了,菜农夸张的地介绍:“只要开水泡一泡就可以吃”。
进石马村,一眼看到许多人家的长梗白菜晾在山坡上,冬至节气来了,冬至,意味着寒冷的冬天气温再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弹,以前没有冰箱,一直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能准备年货,有“冬至时节忙大年”一说,所以冬至前后的西北风,就是那个年代过年前的冲锋号或集结号,家家户户按部就班,像鸟儿衔草样地开始忙年货。
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旧日的安荣巷老宅,想起了如风随影的母亲,离却34年,母亲好像并没有离我远去,倒反而随着时间流离,而越来越清晰,魂绕梦萦地在我心里、在我梦里。是她让我知道,“生离死别”四字原来那么沉重,沉重到你一生为之失魂落魄。要是母亲还在,冬至前后的西北风,无论逆境还是顺境,无论乌云压顶、还是风调雨润,此时统统先掼到一边,过好大年再说,那时候,过年的仪式感,确实强大。
冬至,不就是坟茔上除草、加土、保暖、祭奠的日子么,讲些安荣巷的故事吧,权当缅怀。
猪头也疯狂
也是那种西北风凛冽的冬天,大人就把我们从梦中挖醒,睡眼惺忪,似还在梦想,朦胧中一看,才凌晨三、四点钟,气温是一天中最低的时候,墙门里几个小屁孩,就要“猫脸”(来不及洗漱),提着杭州菜篮,到定安路菜场去排队买猪头、来做花椒腌猪头。因为猪腿、猪肉太贵,买不起,而且肉票限制,卖猪下水是可以翻倍的,本来一斤肉票只能买1斤肉,如果买猪头、猪脚、猪尾、猪下水就可以买2斤,多吃1倍。猪头也要挑那种没有连猪舌头的买,便宜呀,每斤0.28元,而带有猪舌头的,每斤就要0.42元,就这差价,搞的大家蜂拥而至,所以当年最紧俏、要“血拼”的就是那种0.28一斤的猪头,而这样的猪头配比很少,晚了就别想买到。于是猪肉柜台门外“貌相石头”(杭州话,大石头)、笸篮、破筐从前一天下午就排成一溜,称得上是当时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从暖暖的被窝里拉出,到冰冷的西北风中站队,人在瑟瑟发抖,冻得像条狗,冷暖反差之大,至今记忆犹新。
约莫3点敲过,柜台里面、肉墩头前开始灯火辉煌,墩头师傅才笃悠悠地换好围裙、带花袖套,热火朝天地做他们非常专业分割工作。外面排队的,冷的跺脚;里面分割的,热的流汗。当时肉店官手里的刀,和外科医生手里的刀一样吃香,你必得低三下四、甜言蜜语、甚至递烟递水的讨好他。不然马上给你点“辣糊酱”吃吃,卖猪头也一样,对你好的师傅,会给你挑“寿”字猪头,肉嘟嘟的,多肉;对你没好感的,就挑个尖嘴猪头,看上去骨感少肉。漂亮姑娘儿碰上比较“花”的墩头师傅,好东西总是给她们留着,像变魔术那样从柜台底下拿出来,让人羡慕嫉妒恨,寂寞空虚冷,看到这样的现象,排得到的人,大多敢怒不敢言,排不到的就要发发牢骚:“木壳儿”看到‘财仙婆’骨头也酥了!肉店官么装死,像带了耳塞,没听到,我行我素,我有权、我任性、怎么地?
当然也碰到过排队等三、四个小时,轮到我了,钱和肉票还在,猪头没了,这意味着明天还要起得更早。拼抢猪头还有一个特色,到了早上5点半,快开始卖了,这时候就不会冷了,父母姐妹兄弟大都会赶到现场助阵,排着的队伍明显变粗,排队的人也越挨越紧,生拍被人加塞插队,自然而然,形成抱团取暖的热岛效应,6点铃声一响,开卖,队伍前呼后拥,热闹非凡,买到手的高高兴兴杀出重围,额角头冒出蒸笼样的热气,洋溢着汗水,洋溢着满足,洋溢着成就;买不到的,或买的不满意的,也只好悻悻然落寞而归。冬至前后,这样的队伍要排好几次,宛如现在元旦前一天的大商场血拼。
台门外、井埠头,家家户户好像都在忙,为“他人做嫁衣”的母亲,缝纫,是养家糊口的主业,那时有过年要穿新衣裤的习俗,到了冬至前后,在更忙的主业之外,就要起早摸黑地忙过年,忙得象个陀螺,她就是总策划、总监制、总导演,按时间先后,要编排、盘算、筹划,掐准时间节点、经济实惠的准备好年货。买好猪头、猪腿、猪肉,再买几只“木驼”鸭儿、螺蛳青鱼。起早摸黑地忙活杀鸡、杀鸭、杀鱼。然后让我们用大脸盆,到安荣巷口对面的酱油店买盐和酱油,开始腌和酱这些年货。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肚子总是饿的,可到冬至前后,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母亲准备年货的时候,总有不少辅件、下作料,譬如拆猪头时,骨头上故意多留点肉让我们啃,制作日常菜肴给我们先吃一些边角零料,雪菜炒时件、鲞冻肉、小炒丝之类。老台门里帮不上忙的小小孩,追逐嬉闹,躲猫猫过儿(捉迷藏),穿梭于忙碌的大人们中间,墙门里洋溢着一派浓烈的过年味道。
------ 2011.12.22冬至日草于诺丁山郡,2019.12.6日修改
美味难再冬腌菜
石马村的长根白菜
冬至前后,时不时会有望江门外的菜农,用钢丝车拉着长梗白菜到安荣巷里来叫卖,我家每年要腌400多斤,后来成为过年“礼品”了,亲戚朋友、街坊四邻都会来要,大缸而外,再加一只小缸,就要腌600斤以上了。这是个体力活,早上全家出动,捧出去晒、晚上大家又要捧回来堆。更是技术活,晒、堆、踩、压、盐都有讲究。之前大概是我哥哥姐姐干的,在我七、八岁开始,母亲好像指定演员一样,每年踩腌菜的苦活非我莫属,说我踩的腌菜特别好吃,在她“麻油夹头浇”的鼓励声中,我也踩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每到开始腌制的时候,父亲买来200瓦的大灯泡,照的现场雪亮,母亲忙着将堆得金黄的长梗白菜拦腰对折,深深弯腰要成为倒U型,才能从缸底开始码放到1.5米直径的宽口大缸里,呈井字形,码放两层,我就用脱光的小脚丫,有序而旋转地用脚后跟踩实,很有次序地踩,一层踩好了,母亲匀称地撒上一层盐,继续码放排菜,我在爬进大缸,像跳“圆舞曲”那样沿着缸边踩,我的脚丫已经就很红很热。母亲告诉我们,外面买的冬腌菜之所以不好吃,问题大抵出在以下环节:
晒,过头,瘪了,腌出来不脆,“藤条巴硬”的;堆,是冬腌菜发酵的重要环节,还没堆黄就入缸,就不会有鲜味,入缸前就失败了;盐,一定要先少放,不够可以加,一次性盐重就不利真菌繁殖,鲜的会慢,外面的腌菜好像盐不要钱似的加,咸而无味;压,腌菜第一天,不能放大石压,可根据要吃的时间选择第二或第三天压上去;先松后紧,有咸味和菌种活动的空间,图省事,一压了事,发酵就要很长;踩,诀窍是用脚后根踩,放下要轻,用力要重,决不能用脚跺,表面踩破,骨子里没有踩实,以后取出来,看上去不美观,也影响了食欲。母亲的这些经验,到现在还是很给力的。
大菜缸一层一层满上来,墙门里看热闹围观的邻居也越来越多,调侃也越来越多,大多夸我们的冬腌菜好吃,父亲擅长搞笑,平时不大开口,开口就一鸣惊人:“不能像定安路菜场里那样穿长颈套鞋踩,一定要光脚踩,最好要用一个月不洗的脚踩,那样的冬腌菜就会有味精也调不出来的鲜味”,搞得大伙儿哄堂大笑,父亲说笑话,自己从来不笑,还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这是我家冬腌菜好吃的祖传秘籍”。
总要忙到深夜十一、二点点钟,汗已经从母亲额头,顺着缕缕发梢流淌下来。盖好了剩下的菜边皮,复了几层盐,就可以收工了。等我洗净被盐渍痛的脚,妈妈已经炒好了一碗热腾腾的猪油菜肉年糕,那是腌菜结束犒劳我的福利,每年如此。踏了几小时,年糕味道当然好吃,无与伦比地好吃。
早,元旦前,迟,春节前,冬腌菜就可以吃了。年夜饭总是很丰盛,但我家年夜饭,最后压轴端上来却是一品锅蒸二冬,冬腌菜取前三刀,上面覆盖一层冬笋片、放些许开洋,夹水在大饭锅烧饭时蒸透,不放一点油,大团圆酒足饭饱,端上来这样一道清口鲜美的菜肴,总是一抢而空,现在叫“秒光”,为了满足大家的胃口,母亲后来就做了备份,这样才能兜底解馋,皆大欢喜。早餐,从此也多了一道下泡饭的美味--麻油凉拌冬腌菜芯。挖出冬腌菜,取其金黄的菜心,冷开水洗净,然后切成一公分小块,用麻油凉拌,就着稀饭、馒头那真是绝配。可以上《舌尖上的中国》。
单位待我不薄,调入第二年,我就搬到永丰乡1号,住进了报社宿舍,离楼房只差“半步之遥”,妈妈却没有来得及住上楼房,黯然离去。此后,再也没有腌冬腌菜的环境、没放大、小缸的地方、更没有“冬至前后忙大年”的氛围,仿佛都随妈妈的离开而去。离开老墙门以后,我曾试图用心找过能够这样凉拌的冬腌菜,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味道,即使有一次在九溪菜场农民那里用嗅觉以为找到了,做过一次凉拌冬腌菜心,当晚却“稀里哗啦”闹起了肚子。
美味难再冬腌菜,而今冬腌菜,各道工序都不到位,不用心的制作,怎么会有美味呢?当然抑或是怀念母亲的情节依旧?吃什么都没有那么鲜美了吧?
------ 2011.12.22冬至日草于诺丁山郡,2019.12.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