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点半,郭丹萍和丈夫刘富贵骑着折叠电动车,从文一西路的出租屋来到西溪湿地福堤入口,这一带有不少餐馆小酒吧,是他们每天晚上开工的地方。
这对40多岁的夫妻都是代驾司机。杭州几千个滴滴代驾司机中,夫妻俩都干这一行的,只有三对。
刘富贵刚骑到文二路西溪湿地门口就接到一单,目的地是良渚,预估代驾费75元。“虽然有点远,但是赚得多,一会儿那边接不到单子还能坐地铁回来!”刘富贵很满意,高高兴兴和妻子道别,开工。
郭丹萍运气不太好,在西溪湿地门口等了40分钟,单子迟迟没来,她决定走到福堤上的慢生活街区看看,那里有不少小资情调的餐厅,代驾订单比较多。
在飘着桂花香气的福堤上走了十来分钟,郭丹萍见到四五个代驾同行,都在等生意,代驾司机们经常打照面,彼此熟悉,没接到单时会聚在一起聊天。
其他几个年龄小一轮的代驾司机都喊郭丹萍“郭大姐”,喊刘富贵“刘大哥”。“郭大姐”和“刘大哥”是他们眼中真正的“老司机”——驾龄都有十几年,技术精湛,从几万的手动挡小面包到上千万的限量版法拉利,夫妻俩无论碰到什么客人什么车,都从容淡定,“老司机”实至名归。
郭丹萍,老家江苏常熟。十多年前因劳务派遣去国外打工,她有驾照,几轮面试下来,被派往塞班岛,每天开车送货、接人。三年下来,驾驶技术更加纯熟,收入也不错。
回国后,她和来自吉林的丈夫刘富贵用打工攒下的积蓄办了一家服装厂,还买了一辆丰田越野车,厂里生意不错,儿子念高中,女儿念初中,花团锦簇的日子似乎就在不远处招手。
几年后,服装厂经营不善倒闭。咬牙凑出所有钱,结清了工人工资,再一算,还欠供应商一百多万。夫妻俩向对方承诺:钱,一定会还,能不能分期?利息照算。
事业失败,人到中年,又不会别的技能,生活都成问题,还钱哪有那么容易?
“生活如果能一直顺心顺意,那就不叫生活了。”郭丹萍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2014年,刘富贵接到外甥女婿电话。外甥女婿在杭州做代驾,说辛苦点一个月能挣1万多。
夫妻俩考虑了一天,欠的债要还,孩子学费要付,和巨大的生活压力相比,夜班代驾司机的苦和累就是浮云。两人决定来杭州闯闯。
拖了个箱子就来了杭州,刘富贵做起代驾,担心女人夜里出门不安全,郭丹萍开始只敢打点零工。
那时滴滴代驾还没上线,代驾司机们多在饭店娱乐场所门口蹲守,生意时好时坏,刘富贵每晚能挣两三百块。
一天,郭丹萍问丈夫,有没有女的做代驾的?刘富贵点点头,“碰到好几个了”。
“要不我也来做,两个人一块挣钱,我车也开得挺好。”郭丹萍也加入了代驾司机队伍,夫妻俩在杭州一干就是5年。
文一西路某回迁房小区,一套60多方的两居室隔成3间,稍大的单间每月1800元。郭丹萍和刘富贵租住在这里。
下午3点半,刚起床的刘富贵嘴角留着牙膏沫,开始检查晚上出工的五件套(滴滴代驾要求代驾司机的着装和5样装备),看看充电宝和电动车电瓶有没有充满,郭丹萍在卫生间淘米做饭。
晚餐很简单,韭菜炒蛋、排骨汤和前天没吃完的一个炒菜。
“这顿饭相当于早饭。”郭丹萍说,他们每晚七八点出工,第二天天亮收工。
收工后夫妻俩和赶早市的老年人一块去家楼下的菜场买菜,早饭是他们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菜会买得好一点。
吃完饭,两个人拉上窗帘就睡觉了,直到下午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周而复始。
因为是平台派单,代驾司机们不知道今晚会被订单带到哪里。
每天晚上,郭丹萍和刘富贵说了“回头见”后,就分头奔赴城市东南西北各个角落,有时还会接到去绍兴、上海的订单。
接到远距离订单,郭丹萍都很高兴,“一趟下来能挣不少钱!”可回来很麻烦,有时坐大巴,有时坐火车,什么交通工具便宜坐什么,一次郭丹萍代驾去了富阳山里,是一辆过路车免费把她带回市区。
还有一次她接单去了外地,回来什么公共交通都没有了。后半夜,一个女人孤零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舍不得打车,最后硬生生骑电动车60多公里回到杭州。
晚上9点多,郭丹萍的第一单生意终于来了。车主开辆宝马,在附近一家餐厅吃饭,还带了两位日本客人,目的地是未来科技城一家酒店。
按流程,郭丹萍接到客人后在后备厢铺好垫子,放上自己的电动车,给座位安上坐垫,提醒客人系好安全带……一路上,客人都在用日语交谈,他们和郭丹萍没有交流,郭丹萍也不多话,稳稳地开车。
做代驾多年,她深知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和司机交谈,如果客人主动聊,她也会跟着聊几句,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车里没有其他人,有些客人聊着聊着,还会在车里哭起来。
“他们不是想聊天,他们就是想哭一场。”
这种时候,郭丹萍就一声不吭地开车,“想哭就让人哭呗,谁没点烦心事呢”。
宝马客户送到,她很快接到西溪银泰城的第二单,这次客人主动聊天,问她“女的做代驾是不是很辛苦?碰到大车能不能开?”
这两个问题郭丹萍经常被问。
一次,一个开路虎揽胜的男客人一听是女代驾司机,要求取消单子,“我的车这么大,女的开不了!”
这时郭丹萍已经赶到了车主身边。车主重新叫代驾,发现附近没有司机了,考虑好一会儿,还是让郭丹萍代驾。
平安把对方送到家后,车主下车前向郭丹萍道了歉,“对不起,大姐,你车开得很好,我的观念太过时了,你别往心里去”。
还有一次,郭丹萍在黄龙一家KTV接到一对夫妻,车是兰博基尼,只有两个座位,小夫妻让郭丹萍开车,两人打车跟在后面,那么贵的车,他们也没提出什么要求,反而让郭丹萍把她的折叠电动车放在兰博基尼副驾驶座上。
做代驾的,难免遇到借着酒劲耍横闹事的客人,刘富贵去年就因为到晚到几分钟,被醉酒客人打了。郭丹萍也曾因为没把车停在正门口,被人用很难听的话骂了10分钟,忍无可忍报警,对方才道了歉。
“绝大部分客人都是很好的。”郭丹萍说。
郭丹萍微信里有个“靓丽代驾”群,里面都是在杭州做过或曾经做过代驾的女司机。
“杭州有二十几个女代驾。”郭丹萍说,不少是离异单身,也有一些和他们夫妻一样,曾经做企业。据说代驾这行不少人曾是千万富翁,还有一个原来是滨江某上市公司老总,都因为生意失败,干起这行。
因为做代驾,这几年她接触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很多人表面风光,其实各有难处。
一年冬天,她夜里骑车路过凤起路,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醉倒路边,郭丹萍赶紧把代驾接单平台关掉,报了警,在姑娘旁边一直守到110警车赶到。
还有一次,黄龙路上,一个西装男子躺在马路上,几米外有个公文包,车来车往十分危险。接到单正赶去的郭丹萍看到,马上停车,站在男子身边当人形警示牌,示意路过车辆避让,她打电话给客人说明情况,对方表示理解,主动取消了订单。
那天,郭丹萍用尽全力把男子从马路上挪到路边,男子说想找个酒店休息,她又扶着他去了附近一家酒店,从公文包里找出身份证帮他开了房间,再和服务生一起把他扶到房间安顿好,没留联系方式就离开了。
郭丹萍说,男子公文包里有很多美金现钞,看名片他是上海一家外企高管,可能因为出差应酬喝成这样。
“你看,没有谁是容易的。”
那晚郭丹萍只做了两单生意。
现在郭丹萍和丈夫每月做代驾能挣2万多元,一大半用来还债,剩下的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在老家的念高三的女儿身上会多花一点,“女孩子爱美嘛”。
郭丹萍说,虽然存不下很多钱,但眼看着再过两年,欠的债就全还清了,儿子毕业也找到了工作,她和丈夫渐渐从日子里咀嚼出了甜味。
刘富贵说,老婆以前脾气又急又躁,这几年做了代驾,变得越来越豁达乐观,虽然平时没有休息天,但两个人越干越有劲,每天有工开,感觉过得很有精气神儿。
“以前我总是怨社会,怎么这么不公平,别人做生意发大财,我凭什么输个精光。”郭丹萍说,做了几年代驾,她看开了,与其抱怨,不如自己改变生活,改变身边的人,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稳定收入,每个月攒钱还债,子女们长大成人,很幸福。
郭丹萍凌晨接到了第三单,是个中年男人,在车上用手机刷着抖音,手机蓝牙通过车载音响放着王菲唱的《我和我的祖国》,客人边听边跟着唱,郭丹萍听得高兴,也跟着小声哼唱: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 作者:首席记者 蒋大伟 文/摄 编辑:罗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