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正喜欢谈论花、画、古晋、京剧。这好像是退休干部的学校。你看不出他是文化的全部。看不出他是仰慕“大长雄风”的文化斗士。看不出他是一个奔走呼吁、挥舞文章的古稀老人。
他做人低调,见人介绍总说:“我老祝,祝仲铨”。
祝仲铨说:我不是什么“文化学者”,我是一名“学文化者”。
晓鹏 | 文
沉浮
跟祝仲铨的见面,约在了咖啡馆包间。
等候中,一位戴着墨镜的老人推开门,放下扇子,摘下墨镜,不及坐下,就从包里拿出两本书,要送给我们:一本是《集邮学》,一本是《开封年画见闻录》。
这两本书,都是祝仲铨编著的。
坐下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祝仲铨便自顾自地说开了:自己刚从花鸟市场回来;家里的两盆兰花刚刚盛开。说着,他拿出手机,翻出自拍的兰花照片,自夸道:“这是珍品啊!有人想高价买走,我不舍得卖!”说完,自个儿乐起来了,眼睛还不舍得离开手机上的兰花照片。
这似乎是一个标准的退休干部作派。祝仲铨发的朋友圈多为养花、书画、古琴、京剧之谈,你看了,似乎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祝仲铨养的兰花:花开二度
你看不出他是个文化大家;看不出他是个仰慕“大汉雄风”的文化斗士;看不出他是为开封年画的正名奔走呼吁、挥毫著文的古稀老人。
在咖啡馆的冷气声中,祝仲铨津津乐道地向我们回顾他的悲喜人生。几乎在每个人生的岔路口,他都会毫无防备地甩到了另一条路上。幸焉?不幸焉?祝仲铨自己也说不清楚。
年轻时,祝仲铨是河南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文革中,他作为下放干部,稀里糊涂地下放到了河南最穷的兰考县农村,体验了几年“贫下中农”的生活。
有一天午后,祝仲铨突然接到通知:地革委让他去做“批林”报告!要先写稿子,再试讲,然后在地直机关的批林大会上讲!
祝仲铨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他拿起了笔,两天一夜没睡觉,把“批林”的稿子写好了,呈给了领导。
当时,主管地革委政治部的是军区政委。政委一看稿子,喜欢得不得了:“得,你也不用试讲了,直接在批林大会上讲吧!”
地直机关大会场,几千名听众把会场塞得满满当当。祝仲铨坐在主席台上最靠前的发言席。那时不像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有话筒。祝仲铨对着全场唯一的话筒,侃侃而谈他的“批林”体会。
讲着讲着,有情况了!司令员要插话!工作人员赶紧把话筒拿给司令员。
司令员声如洪钟地说:“大家听到了吧?听清楚了吧?谁说我们‘批林’没有精彩的文章啊?‘林死了,叶也落了,果也烂了,落得个折戟沉沙的悲惨下场’!多好的语言啊!谁能写出这样的语言啊?这抒发了这位同志对林彪集团多么刻骨的仇恨啊!这篇文章写得好!这位同志讲得好!”
台上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了!
就因为“林死了,叶也落了,果也烂了,落得个折戟沉沙的悲惨下场”这一神来之笔,祝仲铨结束了下放生活,调回开封市,重新变成了国家干部。
1973年秋,参加全国重点出版书《焦裕禄》采访写作时,和著名导演崔嵬先生(后右二)、焦裕禄夫人徐俊雅同志(后左二)在北京电影制片厂百泉《春苗》拍摄地合影,祝仲铨在前排右二
这一干,就是十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地市合并的浪潮又把祝仲铨推回郑州,但他并不是很乐意。他不想离开开封。他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在开封读的,他又在开封地革委工作了十年。他喜欢开封浓厚的文化氛围,敬慕这里很多大隐隐于市的文化大家。
带着一丝不情愿,祝仲铨调到了郑州市文联,在《百花园》杂志社当编辑。
1988年夏,又一个调令来了,让他去设在省委三所的黄河大学当宣传部长。彼时祝仲铨刚刚评上了出版系统副高职称,又刚从外地讲学回来,他又是满心的不情愿:“我好好编杂志得了,当什么部长啊!”
书生祝仲铨打算给省领导来个“走马荐诸葛”。他推荐了一名替代自己的人选,不料却挨了领导一顿骂:“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推荐人?调令已经下了,一周内你给我报到去!”
黄河大学旧景
祝仲铨只好乖乖地去黄河大学上任。几年以后,黄河大学和郑州大学合并,祝仲铨想趁此机会,重回出版单位工作,但他的愿望又一次被组织上给否定了。
组织部门的领导对他说:“你不能去出版单位工作!你是党务干部,不是业务干部,你必须服从组织调动!你是最后一个任命的人。三天以内,你必须去郑州大学报到!”
组织部门专为祝仲铨一个人签发了任职命令,他成了最后一个到郑大报到的黄大干部。
谈起这些往事,祝仲铨笑语连连。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看人的时候,眼睛也会眯成一条线。
“眼睛不行了。”他摆了摆手,“在我眼前,你们俩就是俩人影儿。”
问道
祝仲铨最难忘的,就是他在河大求学的岁月;他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师们。
1962年,全国性的大学拆分重组潮后,河大这座曾名满华夏的国立大学,被拆得七零八落,竟然沦落成了一所省属师范院校。
然而,河大中文系仍有强健的肌体,即使比肩北大也不怯场。这底气来源于河大人的精神,来源于河大中文系实打实的标杆人物。
开封师范学院旧景
祝仲铨入学时,校长助理钱天起教授对同学们说:“你们的成绩,往常都是进北大的分数,也是我们学校录取分数线最高的记录。河大把你们录取过来,要培养一批又红又专的学子,我很有信心!所以,从你们这一届开始,第一、教材要按北京大学的教材来讲。第二、我要求所有河大教授一律上讲台讲课。第三、将来你们毕业的时候要写论文,通过毕业答辩才能毕业。”
祝仲铨感慨地说:“我们那些教授都是真正的教授,学生也是揣着问题认真学习的真正的学生。现在的学生,我都忍不住要训他们几句:多好的机会啊!你们上课还玩手机,你们还睡懒觉,怎么就不知道学习呢?”
有一天晚上,天很冷,同学们正在上辅导课,李嘉言教授忽然来了。
进了教室,李先生也不打招呼,径直走上讲台说:“今天讲《离骚》,有两个地方没有说清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说一说。”然后,他就站在黑板那儿说。说完,摆摆手,扭头就走。
李嘉言何许人也?西南联大时,他是闻一多、朱自清的同事;国内的楚辞、唐诗研究领域,他是权威专家!
李教授家离学校比较远,还要过一座桥。他摸黑、冒寒而来,只为给学生们补讲白天没有讲清的问题。
他走了,同学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教授第一次来讲课时,他的助教孙先方对同学们说:“最近,李先生身体不太好,本来应该休息,但他还是坚持给大家来讲课。我们欢迎李先生坐下来讲,好不好?”
全班同学们起立鼓掌,欢迎李先生坐下来讲。
李嘉言先生之子李之禹题赠的《李嘉言先生纪念文集》。这是河大百年校庆的出版物之一。内中收录祝仲铨《李家缘》一文
谈及这些往事,祝仲铨两手一摊:“老师们都这样了,我们不好好学,对得起他们么?”
他摊开的双手,在空中滞留了很久。
河大同学中,祝仲铨的字儿写得好。有一次,系领导让他在教学楼的墙上写标语口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祝仲铨写得很认真。
一天,他在校园里遇见了李之舜。李之舜是他的小学同学,也是李嘉言先生的女儿。见了祝仲铨,李之舜面无表情地说:“你在艺术方面有专长,将来要当个书法家了!”
祝仲铨听不出这是赞美还是讽刺,他急忙解释:“我这一辈子当不了书法家!我也不想当书法家!”
他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地说:“还是那句话:我要学你爸爸,做他那样的学者!”
不久,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李嘉言先生猝然离世。吊唁会上,祝仲铨痛哭失声。
1966年初,钱天起先生也因故离开了人间。祝仲铨不敢公开悼念,他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在两座工字楼间的路上,对着钱先生家的方向深深地三鞠躬。陪伴他的,只有那副有些发旧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口号……
“还有,于先生。”
谈及于安澜先生,祝仲铨思考了很久,最后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唉呀……”
于安澜,张如法先生摄 | 刘小敏编审(于先生外孙女)提供
于安澜也是祝仲铨的老师。他是国内学界公认的训诂学泰斗、文字学家、美术理论家和书画家。
于安澜到底有多牛?有一次,国内学界在杭州召开训诂学会年会,于先生身体不好,家人不想让他去。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王力急了,他说:“于先生不来,会还怎么开呢?”
“我和于先生什么关系?”祝仲铨说:“哎,只能说太好了,太好了!”
现在,“于安澜”这块招牌金光闪闪:河大名人、河南名人、中国学界名人!但在当时,于安澜只是一名三级教授。
什么是三级教授呢?就是副教授。
有一次,祝仲铨去花井街于安澜的家中拜访,到那儿一看,于安澜穿着旧汗衫、大裤衩,正趴在小方凳上刻蜡版——那是他的《诗学类编》稿子。
他的汗衫,谁也说不清洗了多少遍,都洗麻花了,上面的洞左一个、右一个,就像电影里的三轮车夫。祝仲铨看着都心疼,但于安澜不管这些,只顾专心刻版,沉浸在他的事业天地里。
他多次告诫祝仲铨,要耐得住寂寞,不要怕坐冷板凳,他时常说:“我倾心于自己的事业,只讲耕耘,不计收获。”
可以说,祝仲铨半生沉浮,河大就是他启航的港口;这些老师就是他的引路人。他偷听艺术系的课、双勾《高松竹谱》,他学篆刻、抄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的曲谱,他还在路灯下、厕所边看书,在七号楼阅览室抢座位……
他感恩给他授过课、给他不同影响的于安澜、李嘉言、钱天起、任访秋、吴鹤九、牛庸懋、王梦隐、赵天吏、宋松筠、何望贤等先生、感恩当时还在艰难之中做学问的李白凤先生。
他和许多老师还成了忘年之交。
1972年,河大中文系宋松筠先生为祝仲铨刻的读书印
半个世纪后,当祝仲铨辗转与李嘉言的儿子李之禹见面时,他再三表示对李先生教诲的感恩之情。
之禹说,我父亲就喜欢肯学习、勤动脑的学生。他告诉祝仲铨:“(当时)你要来我家,我父亲肯定喜欢。”
祝仲铨称这次见面是他“再续李家缘”,他为之禹的儿子刻了一方印,并写了百余字的款识,刻在印章侧面。边款的末尾写道:
“呜呼!世间亲情、友情、恩情,百般感情,万种纷繁。虽无名、无状、无相,然其情殷殷、其情眷眷、其情幽幽、其情切切,岂一石能尽乎?佛家有言,见君一面,已修百年。况其情耶?刊此感言,铭之珍之。”
靠岸
20世纪的最后十年,是祝仲铨最为痛苦的一段时间。
这期间,他接连送走了五位亲人:小姨、岳父、姨母、父亲、妻子。
当医生宣告他的妻子只剩下三个月生命时,祝仲铨不信!他用了各种方法,来尽力挽救妻子的生命。
学校党委书记要来医院看望祝仲铨的老伴,祝仲铨一再拒绝。
书记说:“你工作起来踏踏实实,兢兢业业。老伴都成这样了,你还趴在病床上批文件、写报告。同志们都很感动,我不来看看能行吗?”
祝仲铨的老伴住在医院肿瘤科病区。在这个病区来来往往的富人多,当官的也多,有些人把患病的老婆往医院一扔,临死都不再照一面儿了。在病区主任看来,像祝仲铨这样一边工作,一边跑钱、跑药、跑治疗,还日夜守护在老伴床头的,还是头一个。
虽然医生说祝仲铨的老伴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但她硬是坚持了一年半,才撒手离开祝仲铨。
老伴走了,给祝仲铨留下的是满怀疲惫。两年里,他两次打报告请辞,终于在21世纪的第一年,他得以退居二线;他也果断辞去了所有的社会兼职。
这艘老船,终于要回港靠岸了。
开封书店街,曾是祝仲铨喜欢去的地方
十年过去,祝仲铨重新回到他喜爱的文艺圈,犹如新生,以前的朋友们无比惊讶,纷纷跟他开玩笑:“祝仲铨,这十几年你去了哪里啊?我们都以为你没了呢!”
祝仲铨怎么能没了呢?
他出版了三部由自己主编、主著的书。他还在写关于石头的书,已经写了几万字了。但是,2003年,当他看到有些媒体在发表关于开封年画的“胡扯八道”,他很气愤,他要反驳。
这一驳,就又是十年。
祝仲铨编著的《开封年画见闻录》
要说开封年画,除了郭泰运、任鹤林等屈指可数的传承人,还有几个人能比祝仲铨更熟悉?
1981年,祝仲铨亲自去北京报批年画社。他前后花了八年时间,采写开封年画口述史。
但他数年的奔走呼吁,只换来自己的数册论著留世。祝仲铨累了,他觉得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等手头这三本书脱稿以后,我就不再弄关于年画的东西了。”
他要把剩下的时间,放到自己最喜欢的事上去。
参观全国兰花展,是祝仲铨最兴奋的时刻
今年4月初,祝仲铨去北京参观“中国汉画大展”,为自己正在写的《汉代艺术论》准备资料。这是他最想写的一本书。
早在36年前,当他还在开封地区文联工作时,他的业余爱好是学习美学。他试着从美学思想、美学风格的角度,审视自己接触过的汉代艺术。
他写了一篇长长的论文,向省里一位考古界先生请教。没想到这篇论文竟然转给了即将召开的省考古学会年会。他更想不到的是,这篇文章竟成了年会的一个亮点,他也由此“被”成为专家云集的考古学会会员!
从此,祝仲铨对汉代艺术情有独钟,倾注了不少精力。在咖啡馆里,谈到《汉代艺术论》,祝仲铨神采飞扬,右手伸出三个手指在空中比划:“我又吹牛了啊,我想至少写三卷,绘画论,雕塑论……”
祝仲铨的眼睛不好,电脑输入的速度又慢,他写起书来很吃力,经常是先把稿子写出来,然后逐字逐字往电脑上敲。
2016年,《开封年画见闻录》出版,祝仲铨拜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部命名的中国传统文化杰出传承人郭泰运
2016年,《开封年画见闻录》出版,祝仲铨拜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部命名的中国传统文化杰出传承人郭泰运
但无论是查资料还是执笔写稿,他都要亲力亲为。为免除他写书之苦,有晚辈特意送他一支录音笔。这个录音笔功能很多,只要连上网,就可以把录好的讲话转换成文字,很方便。
祝仲铨很高兴,说了好几遍:“噫!这是好东西啊,这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们见面那天,友人还送给他几张珍藏的汉砖拓片。祝仲铨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激动地赞叹:“看,真是无处不显现蓬勃向上的生机、激越向前的雄伟气势!这就是大汉雄风,大汉雄风啊!”
他双手上扬,连称“雄健”、“雄健”!此刻他的脸上也正如大汉雄风般洋溢着蓬勃的劲头,好像他又变成了几十年前的书生祝仲铨,又仿佛他有志书写的那本“大”书,业已书写完成!
△ 祝仲铨小传
开封师范学院(河南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在河南人民广播电台当记者;文革间下放兰考,数年后调至开封地区文化局;曾赴北京报批成立年画社;参加全国重点出版书《焦裕禄》的采访和写作;在杂志社当过编辑;在中原第一所中美合办的大学当过宣传部长;在郑大工作十几年,写过一篇获教育部领导高度赞赏、影响到全国高校后勤市场化改革的文章。近年来,祝仲铨又在为开封年画的正名挥毫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