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甜
影响中国2016年度文化人物:
刘震云
获奖理由:
今年,他的两部重要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口碑不俗。他的小说在幽默、诙谐之中包裹着严肃的社会和人性议题,用看似圆润实则锐利的方式解剖了转型期中国人的情感、欲望、困境和焦虑。在中国作家谱系中,他是少有的一位可以在娱乐界和严肃文学之间自由穿梭的作家。多年以来,他一边举重若轻地用影视呈现自己的思考,一边不断地向人心和人性的深处努力挖掘。
刘震云,1958年出生于河南新乡延津县。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有《一地鸡毛》 《故乡面和花朵》 《一句顶一万句》 《我不是潘金莲》 等。
刘震云:真正的写作是在不写作的时候
本文首发于总第786期《中国新闻周刊》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甜
“看到她们就像看到我们村里的大嫂丢了一只鸡和想得到一只鸡的沮丧和歇斯底里。”刘震云半开玩笑地这样提到近期身陷丑闻的韩国总统朴槿惠和在美国总统大选中败选的希拉里。除了这两位位高权重的人士,刘震云最近关注的还有他所创作的故事中的人物,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妇女李雪莲。
刘震云在她们的名字前加了一个统一的称谓“妇女”,而且是“悲催的妇女”。
三人的区别在于,前两位的心酸和委屈,从CNN 到BBC 再到CCTV ,全世界都在关注和倾听。而普通的农村妇女李雪莲,她就想说一句话,“我不是潘金莲,我是良家妇女”,没有人愿意好好听她说,久而久之,她被人们当成了笑话。
这一年,刘震云的两部重要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银幕,他的好友、导演冯小刚戏言,“2016年是刘震云年。”
“幸好我是一个作者,我可以把她的笑话用文字重新讲一讲”
在刘震云看来,某种意义上,李雪莲是个“民族英雄”。
“幸好我是一个作者,我可以把她的笑话用文字重新讲一讲。”刘震云在《中国新闻周刊》举办的年度影响力人物颁奖活动上这样说,“当我们都不重视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历史的车轮,就会毫不留情地从她的情感面上轧过去了。”
身为作家,刘震云想用文字打捞起那些被忽略的人类情感。
给刘震云搭了一把手的是他多年的好友和搭档冯小刚导演。刘震云形容二人的合作是一拍即合,“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前面有好几次拍都合了。”从1995年的《一地鸡毛》到《手机》再到2012年的《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莲》是刘震云第四次和冯小刚合作,沟通起来简单顺畅,“无需啰嗦,对方就能理解。”这是刘震云选择谈话对象时最看重的。如果是自己都没弄明白,就来问他怎么办的人,他通常会毫不客气的撂下一个字“滚”。
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筹备期间,遇到大事,冯小刚都会跟刘震云商量,通常两人都会达成一致。包括在选择范冰冰做主演这件事上,冯小刚一通电话,几个理由讲完后,刘震云觉得都在理,就认可了。
不过对于冯小刚提出的圆形画幅设想,刘震云没少当着冯小刚的面表达反对意见,不止刘震云反对,几乎所有人都不赞成,包括影片出品方华谊兄弟CEO 王中磊和冯小刚的好友张国立,但除了刘震云,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冯小刚面前说真话。不过最后刘震云还是没拗过冯小刚。看了成片后,刘震云点头表示认可。“像用望远镜在看,把细节都积累起来了。”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刘震云多次表达对导演冯小刚的欣赏。他说自己有一个原则,“坏话当面说,好话背后说。”
11月18日,随着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上映,李雪莲终于获得了可以和朴槿惠以及希拉里相媲美的关注度。
这让刘震云颇感欣慰。
除了《我不是潘金莲》,刘震云当初还给这本小说取了另一个书名,一个特别文雅,像经典名著的书名。他一起拿给了出版社,交由对方定夺。“当然是《我不是潘金莲》啊!”出版社的人跳了起来,他们坚信这是一个能让读者把书买回家并读下去的书名。电影一开始想叫《我是李雪莲》,后来也改成了《我不是潘金莲》。“好的电影是名字熟悉,但进了电影院,所有内容都是陌生的。”刘震云说。
“不见鲜血却比见血更悲凉”
在刘震云的所有作品中,妻子郭建梅最喜欢《我不是潘金莲》。郭建梅是中国第一位全职公益律师,为那些告不起状同时也不知怎么告状的妇女做免费法律援助是她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几十年,底层妇女的心酸遭遇她见过太多,她很惊讶刘震云能把官场和底层劳动者的生活和心理描绘得如此贴切。
“有一种贪污腐败叫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刘震云在小说中这样总结。“……作为一介草民,她只能执拗于在权力层级中的上访申诉,但是,现实告诉她的是,这种抗争,是永远看不到结果、走不到头的悲剧。”11月18日,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全球首映,郭建梅在微信朋友圈写下这段文字,在她看来,这是最典型的中国式告状,做了几十年公益律师,她感叹,这虚构的故事并不虚幻,现实中的情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央视主持人白岩松看来,《我不是潘金莲》最厉害的地方在于细节的魅力。近日在清华大学的一场讲座中他提到书中一处细节:一个上访的哥们,春节去车站买不到票,灵机一动,找了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我要上访”,往脑门上一贴,不一会儿,被人送上回家的火车,还是软卧。
白岩松话音未落,台下学生的掌声和笑声已经响起。这是典型的刘震云式幽默,众人笑过之后,紧接着是一声声叹息。
“这是我拍喜剧的第二十个年头,我快变成一老头了,按理说,一个老头,成天逗人乐,确实是有点老不正经,但你要说我成心逗人乐,那纯属误会,我没那么大本事,只是那些事情本身就很可笑。”冯小刚在他为电影《我不是潘金莲》所拍的宣传短片中这样说,黑白画面中,冯小刚看起来的确苍老了不少,这一次,他把《我不是潘金莲》依然定位成喜剧,可这句话中却饱含忧伤。“不见鲜血却比见血更悲凉。”郭建梅这样总结她的观影感受。
在外界的想象中刘震云定是一个风趣之人,和刘震云生活在一起,应该会充满欢声笑语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是个很不好琢磨的人,不跟他相处容易对他有所误判。”妻子郭建梅认识的刘震云一直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笑,也很少逗别人笑的有点“无趣”的人,“他最喜欢发呆,跟个傻子一样。”主动跟他说话,也纯属自找没趣,“看书呢,别跟我说话。”
在《中国新闻周刊》举办的2016年度影响力人物颁奖活动现场,刘震云作为年度文化人物前来领奖,有记者问他获奖感受,“有人说你好,是一件高兴的事,但就像有人说你坏一样,很平常。”刘震云说这话时脸上是一贯的平静之态,仔细望向他,能发现他眼神间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没几秒,他就给收回去了。
“不显山不露水,他的内心波动,别人都看不到。”十几年前,郭建梅因为喝中药花粉过敏昏迷过去,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时刘震云在韩国开会,冥冥之中他感觉心里慌张,坐不住了,打电话给郭建梅,说要提前一天回来。打这通电话的当晚,郭建梅服用了那付后来差点要了她命的中药。刘震云回国后赶到医院,被告知要做好心理准备,人可能救不过来。后来医生跟郭建梅回忆,刘震云当时在家属一栏签字,“刘震云”三个字他写得足足有鸡蛋那么大,写好之后来回描摹了好几遍。
“不是不悲伤,是稳得住。”郭建梅记得,刘震云父亲去世时,也没看到刘震云流眼泪。
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郭建梅唯一一次看到刘震云哭是在刘震云姥姥去世的时候,刘震云和姥姥的感情之深以及姥姥对刘震云的影响之大他在接受采访和发表演讲时曾多次提及。郭建梅记得,当时刘震云在她面前至少哭过四五次,是那种痛彻心扉的闷声大哭。跟他生活了三十年,妻子郭建梅觉得自己至今还是琢磨不透他的丈夫刘震云,女儿刘雨霖也一样觉得自己始终走不进父亲的内心世界。
“这就是我们兄弟啊!”
刘震云不是那种可以让女儿尽情撒娇的父亲。“他表达爱的方式,不是具体的事情,在你人生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会说一句特别有道理的话,听起来可能刺耳,但直击内心。”女儿刘雨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她也明白,真正的温暖和力量只能自己给自己,她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讲道理的人。“刘老师对我的影响不是把他的作品给女儿拍,他塑造了我,让我找到了电影的路。”刘雨霖说。
刘震云只跟想得明白的导演合作,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女儿,也绝不改变自己的原则。所幸,刘雨霖对电影的理解还算让刘震云满意,这才放心把《一句顶一万句》交给她拍。
刘震云把《一句顶一万句》视为《我不是潘金莲》的姐妹篇,后者探讨纠正一句话有多难,前者探讨说一句话有多难。作为导演,刘雨霖想表达的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
在刘雨霖的身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对小人物的亲近感和同情心。刘雨霖感性,她的眼神中和眼泪中透着女性的柔软。刘震云理性,他的神情中总是散发着一股生冷。刘震云有种天生的威严感,郭建梅记得,刘震云在《农民日报》工作那会儿,跟同事的交流并不算多,但很多同事怕他。跟他有过接触的人会觉得他缺少点人情味。走在街上,看到乞讨的、卖菜的和农民工,刘震云才会展现出他悲天悯人的一面,“这就是我们兄弟啊!”
“他是一个对人类满怀深情的作家,这一点,毫无疑问。”郭建梅说。
刘震云最近在一次公开的演讲中分享过一个小故事,故事主角是他的舅舅。刘震云的老家在河南延津县的一个村庄,舅舅是马车夫,去过县城,是村里去往外面世界最远的人。刘震云对县城的最初印象来自于舅舅的描述,“人多些,楼高些”。在电影《一句顶一万句》中,范伟扮演的厨子用这句话解释了欧洲和自己住的乡镇的区别。
在牛棚里边,舅舅给刘震云上了人生第一课。
“震云啊,你觉得你自己聪明吗?”
“舅,我肯定不聪明。”
“你觉得你傻吗?”
“舅,你一言我一语我也都搭上了,证明我也不傻。”
“世界上怕就怕你这种人,聪明人和傻子都会生活得很幸福,像你这样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会很麻烦。”
“你想过以后娶媳妇的事吗?”
“舅,我十三岁该不该想?”
“不想的话,你就是一个傻子。”
“那我想。”
“像你这样,只能找个小寡妇。你若不甘心,想娶个正经媳妇,你只有离开家,去外面的世界。”
听了舅舅的话,刘震云14岁离开家乡,之后考入北大,写小说拿了茅盾文学奖。今年他和冯小刚一起出现在世界各地的电影节红毯上。
在《一句顶一万句》的电影中里,刘震云客串了刘蓓的相亲对象,这不是他第一次当演员,早前在《甲方乙方》中他就演过一个情痴。
“烦死了,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妻子郭建梅快人快语,毫不掩饰她的不悦,“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是个严肃作家。”
2016年,刘震云原本有新作要出版,忙于两部电影的宣传,实在抽不出时间,只能往后推一推。“刘震云都跟着冯小刚走了。”
刘震云这一年很少有时间坐在书桌前写作,可他说自己一直在写作。“真正的写作不是在写作的时候,而是在不写作的时候,坐在桌前只是落实的过程。”
前一天,刘震云西装笔挺,在发布会或者在颁奖礼上,旁边通常站着冯小刚和范冰冰,聚光灯之下,他会意地微笑。晚上他又出现在名流云集的餐桌上,和众人举杯畅饮。第二天一早,他准时出门晨跑,之后钻进书房,关上手机,看书记笔记,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只是看着跟娱乐圈打得火热。”郭建梅最清楚,刘震云还是那个刘震云。离开河南农村几十年了,刘震云至今讲着一口带有浓浓河南口音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那是他的根之所在,也是他写作的源头。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