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
二十位农村女性化妆的事上了热搜。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
“女孩免费给农村女性化妆”
这个完全没经过炒作的话题,
阅读量达到2.2亿,讨论量也多至2.1万,
这是很多精心策划的营销事件
都望尘莫及的数据。
永州市双牌县五星岭乡朝阳村娟子的老家,午后刚吃过饭,娟子的父亲和村里长辈正在堂屋闲聊。
在传播学领域,事实在比较中带来的反差越大,越能产生新闻价值。在这个话题上,恰恰是“农村留守妇女”这个再接地气不过的群体,和“化妆”这种看似精致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对比,由此戳中很多人,让随便刷着手机、每一秒都可能跳过好几条无趣新闻的网友一下产生了兴趣,忍不住想问:这个叫娟子的女孩,是怎么凭借一己之力,做了一件这么大的事情的?
娟子在村子里的第一位化妆对象是奶奶,把自己比成一朵花和比剪刀手是奶奶最近跟孙女新学的。
刚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娟子完全没想到它会“出圈”,甚至没想过要“出村”—— 现在回忆起一切的源头,甚至是毫无仪式感的,仅仅是疫情赋闲在农村老家的化妆师,给自己的奶奶画了个妆。只不过,这个微小的尝试就像蝴蝶扇动了翅膀,从那天开始,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这个村子里一些人的想法和一些事的走向,都正在发生着改变。
“我们家在我们村比较中间的位置,我的爷爷奶奶、父母都比较热情,村里人没事儿就会去到我们家唠嗑。有时候我回家,他们就问我说‘哎呀你这个口红挺好玩的’,好像也挺想问一下我这是怎么弄的,但是又很不好意思。”
娟子是湖南永州人。这个不大的小城,或许在很多人的记忆里都很难搜寻到痕迹,直到背出中学课文《捕蛇者说》的第一句“永州之野产异蛇”。而具体到娟子家所在的永州市双牌县五星岭乡朝阳村,则需要从永州市区再开车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
和中国千千万万个普通村落一样,这里很少见到年轻人的身影,大多数都奔忙在外。不同的是,娟子虽然也曾到北京学习化妆,但在事业起步之后,她还是因为割舍不掉对家乡的思念,最终回到了老家“。我妈常问我干吗总是回来,我就是很依赖那个地方,内心觉得家里才有这种踏实感,让我觉得很舒服。”
从北京回到永州后的六年间,娟子成为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虽然她已经从村子里搬到了永州市区,但还是三不五时就会回到那里。“在我们村,只有我一个年轻人是经常回去的。”所以在因为新冠疫情导致全国都陷入“停滞状态”的那几个月里,娟子一直待在村子里,陪着家人。“女孩免费给农村女性化妆”的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疫情期间在家待的时间比较久,最开始就是想给奶奶画,给她留下点美好的留念。我奶奶80岁了,脸上有很多皱纹,我画的是比较淡的妆容,来我家的村里人看到,才知道原来化妆还可以是这样的。他们之前以为化妆是那种大浓妆,跟自己的形象不符合,觉得应该也不好看,就没有想要去尝试。结果我给奶奶画了之后,当时就都说好看,我奶奶跟大家说‘明天给你画一个’,就开始吆喝了!”
因为家境相对富裕,小时候上过初中,娟子的奶奶算得上是村里的“潮人”,“她思想比较前卫,会用智能手机,还会玩抖音!”所以在最开始娟子提出要化妆的时候,奶奶虽然没尝试过,但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内心是很接受的。”也正是从奶奶这个“打样”开始,本以为化妆会呈现出一种“浓妆艳抹”效果的姑姑婶婶们降低了心理防备,开始琢磨,或许自己也可以试试。
可即便大家产生了蠢蠢欲动的心思,也并没有一夜之间就热闹到在娟子家门口排起长队,“她们有点想,又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化妆品用到自己脸上是不是可惜了啊,就很不想去麻烦我。”看着踯躅不前的村里人,娟子索性又往前迈了一步,“后来我强烈要求跑到她们家去给她们画。”为了更顺畅地跟村里的长辈们沟通,娟子的妈妈也加入了进来,“我没有她们的电话,我妈就帮我打电话预约。”
预约的时间也不能由娟子说了算。“她们要干活儿,只有下雨天或者午睡的空档才能约。”于是在这个春夏很多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娟子开始为一个个特殊的“客人”服务,她拎着化妆箱逐家拜访,有些婶婶家甚至远在陡峭的山坡上,“我记得有一家在村子很里面,虽然我在村里长大,但从来没去过,那个路好窄,我爬上坡都怕滚下来。”
即便条件艰难,娟子也从没犹豫过。在她看来,再麻烦的过程也比不上为阿姨婶婶们化妆过后所收获的满足感。“她们会很尊重你,非常有仪式感。”面对人生中第一次化妆,每个姑姑、婶婶都在娟子上门前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精心准备:“她们会注意到细节,早早就把脸、手都洗干净了。我说手没事的,但她们还是会一直搓着手,生怕把我的东西弄脏了。”
等真正进入化妆阶段,姑姑婶婶也跟娟子之前服务的模特或其他客人不同,“很多小女孩,画一下她就看一下,总觉得你会不会没画好?但她们都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会很听话,恐怕自己不小心弄一下什么就影响到我。从来都是画完了,我说你可以看一下了,她才会去照镜子。”
“她们结婚都没有妆画的,就买块布做件新衣服。我听我奶奶讲,那个时候就是拿棉线把汗毛绞掉,绞过面感觉会白一些,然后拿红纸做胭脂,再抿一下当口红。”
所以在经历了娟子从护肤开始的化妆流程后,哪怕只是淡妆,姑姑婶婶也还是给出了娟子之前画了那么多人都没见过的反应:“画了之后有些人就很不好意思。如果老公或者孩子回来了,她们也会有点害羞,会脸红,但是自己又会忍不住偷偷照镜子再看一下。特别是化妆时候如果只有她们自己一个人,我会特意走开一下,让她们好好看看自己。”每当这种时候,娟子都能感受到自己这个主意的意义所在,“为什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就是这种感觉。现在的人真的很少有这种很单纯、很质朴的感觉了。”
为了保留下姑姑婶婶一生中难得一见的“高光时刻”,化妆之后,娟子还会拿手机给她们拍照片和视频作为纪念。为了这张照片,她们还会再次表现出她们所能付出的最大敬意:翻箱倒柜,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
也正是这些照片和视频,后来吸引了无数网友的关注。每画一位,娟子就会在自己的视频账号上发布她的“before&after”照片。before是生活照,有人拍照时甚至没来得及停下手里正在干的活计,after则记录下她们画上妆、换上漂亮衣服之后的样子。当脸上有了口红的色泽、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被水洗到发白的T恤,这些姑姑婶婶依旧质朴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反差。她们没有支起了聚光灯的舞台,拍摄这张照片的下一秒也许又要回到田间地头种地,或者在堂屋里照看孙子孙女——但人生中这个特别的时刻,被记录了下来。
吃过午饭后,到村子里最深处山坡上的婶婶家做客,坐在院子里,几乎可以望见整个朝阳村。
被娟子化妆的姑姑婶婶们,大多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生养她们的村子,她们对外在美也几乎没有概念。好像她们生来就要干活儿、嫁人、生育、养家,没有都市人概念里的具体职业,却没有一天闲下来歇歇。在此之前,父母、丈夫、子女,没一个亲人关注过她们作为独立个体的特别之处,包括她们自己。
“有个嫁到我们村来的婶婶,化妆之后一直在找衣服,然后就没找到好看的衣服,想了想,她自己也很感慨地说,这么多年好像真的是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现在的衣服真不贵,但她们还是以前那个观念,买一件衣服可以穿很多年,只要衣服没有烂,就还是照样穿。”姑姑婶婶平时的穿着只跟冷暖有关,没人在乎在家做饭、 下地干活儿、甚至去亲戚邻居家串门这些不同场景需要什么不同的装扮,“老人家一直在为孩子操劳,真的很多时候都是忘了自己的。”娟子开始正视这个群体,她们缺失的远不止这一次化妆体验。
村里跟娟子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哪怕在各地打工过上了还不错的生活,自己也习惯了洗脸之后的护肤流程,却也是直到看见娟子的这些照片,才想起长久以来对留在老家这些长辈的忽视。“我化妆的一个婶婶,她侄女是我同学,我们玩得特别好,看到我发的东西之后就给我打电话,说我看到你给我姑姑拍的视频都要哭了,我才发现我姑姑好可怜,我要给她买衣服寄回去。”
这些每年只回来一趟的年轻人,其实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带着各种吃的回家过年,也从来没少过给长辈直接递上丰厚的红包,但所有的关心,都毫无意识地避开了对留守在家的这群女性外表的关怀。
“我妈妈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从前在我们村就特别被人看不起,但现在她们都觉得我妈妈比她们年轻,因为她会用我拿给她的护肤品,衣服也都是我买。有个婶婶家里有两个儿子,她就说很羡慕我妈妈,她们基本上什么都不搽,到冬天脸都裂开了,才搞一点润肤的搽一下。”
追溯“被无视”的源头,娟子从自己的观察出发,发现这个群体的女性承受着一些人出自本能却毫无理由的偏见。“我就出生在农村,从前谁穿一条好看的花裙子,或者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出门了,村里就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又不正经了。”
甚至到娟子发布照片的这个夏天,已经2020年了,还有抱持异见的网友给她留言 :“会有一些人,说你一个农村人,年纪大了就应该有年纪大的样子,你干吗还要去花枝招展。”每每想起这样突如其来的恶意,娟子都还会像刚读到这类评论时一样义愤填膺,“看到这些我其实是有点生气的,为什么她们就不可以美?为什么说农村人就该有农村人的样子,农村人是什么样子?”
如今村子里的人对性别、审美的观念也都随着时间的发展进步着,“她们的老公看到她们被我化妆,也会觉得说,你看我媳妇还是可以变好看的,只不过大家平时太忙没有心思。现在大家虽然没有主动去追求的意识,但看到好看的就会赞同,也许自己不会这样去弄,但也不会再认为这些东西不正经了。”所以当2007年娟子提出要去北京学化妆时,父亲虽然没有力挺支持,却也大方地掏了学费;所以娟子这一代村里的孩子们,都因为手机、互联网的普及与城市里的同龄人具备了相似的消费观念——从前的落后正在慢慢改变,而奶奶和姑姑婶婶这两代女性成了牺牲品,所谓的“观念进步”是跳跃着发生的,几十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她们的青春和个性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们很可怜的,有的人很年轻老公就去世了,有的人一直被老公打,等他死了她才敢回来。”这位被老公打的婶婶就在娟子发布的照片里。“我们村里面的人就没见她笑过,我化妆的时候她也不笑,但那天给她画完,我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真心的好看。她自己也没有好看的衣服,穿的花裙子还是别人给她的。”这位婶婶的经历,或许正是这一批没有话语权的女性的代表。“我小时候还跟我妈讲,觉得她太狠心了,连自己儿子都不要就出去打工。我妈才告诉我说,是因为她老公一看到她就要打她,她只能有时候偷偷回来看儿子一眼,然后又走了。她老公精神有问题,时常在大山里面到处钻,像野人一样,看到谁都不打,就打她。”
通过这次化妆,娟子开始更细致地去了解这些长辈的生活经历。她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她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她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像外表一样被忽视了。虽然村里的年轻人走出去拥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但娟子总还是想干点什么,在还来得及的当下,帮这些失去了大半辈子流金岁月的姑姑婶婶,再争取点并不过分的幸福。
今天未下田劳作的婶婶,在家里正准备洗衣服。
最基本的需求,当然是希望姑姑婶婶获得之前从来没获得过的关注与在乎,然后过上好日子。
其实自从“女孩免费给农村女性化妆”这个话题登上微博热搜、吸引了全国范围内上亿的关注后,娟子就成了村里的红人。先是被派到村里来支援建设的大学生村官联系她,想找她做个培训班,把这种对美的“科普”延续下去,尔后报纸、电视台也从各地赶来,甚至还登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一时之间,她不仅成了爸爸妈妈的骄傲,更重要的,是帮助自己希望帮助的这群人,被更广泛地看到:“上次央视过来采访,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响,因为大家之前在意的是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但没人关注到留守妇女这个群体,他们说我让这个事情浮出了水面,所以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甚至不仅是留守妇女这一群体,连带娟子所在的村子,似乎都看到了改变的希望。“一个央视农业经济节目的导演给我打过电话,也给了我一些方向。他说这个事情引发了话题,但她们还是需要先有钱,才有闲心去关注美呀,要想想怎么把农村的经济给带动起来,这才是最实际的!”这样的建议正好跟娟子的设想不谋而合。她一直觉得,不光是这些留守在家的姑姑婶婶盼着改变,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并不是主动抛弃家乡,如果在村里能过上跟外面一样水准的生活,娟子坚信她的同辈人也会像她一样告别大城市,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家乡来,而如果大家都回来热热闹闹地在一起,自然“留守妇女”也就不再孤独和被忽略。
“从我有意识以来,我们村就一直是‘平’的,总是一个样子,也没人觉得这个村里能干出点什么大事儿。当然大家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了,但这是因为他们在外面挣到钱拿回来,可是村还是这个村,没有带来什么真正的效益。”在外面打再多的工,也是建设别人的地盘,而自己的家乡,也是时候跟上外面的节奏,发生些积极的变化了。
“我们那边是湿地公园,其实有个挺好的环境,山上全是树,空气特别好,只不过路比较窄。”“我们那边早晚温差大,就像我妈妈讲的,种什么都好吃。像生姜、花生、茶油的产量都很好,现在是吃西瓜的季节,我们当地的西瓜也很好吃。”“我们那边空气清新,种出来的蘑菇好,家家户户都养鸡,鸡也特别好吃!”......说起发展的可能性,娟子突然就成了村里的“代言人”,太多的选择涌现在眼前,好像百废待兴,只差年轻人回来大干一场。
她当然知道,即便有万千头绪,也还是要选中一个开始:“从前我们乡政府也支持过种植蘑菇,但那时候没有方向,不知道销路就盲目去干,结果亏了。”一家人理智分析过后,找出了当初失败的根源,于是决定从自家开始解决问题,再次带头做起,才好带动全村人重新鼓起干劲儿。
“我叔叔以前是做生意的,他就很有胆,他说你们不干我就先一个人干。现在他带着两三个人种蘑菇,如果能把蘑菇搞起来,那务必是需要有人帮忙的,这样我们村里的留守妇女们也会有事可做了,比如打包,我觉得就可以给她们带来一些经济上的帮助,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除了已经步入了轨道的叔叔,娟子的老公也开始研究养殖业,琢磨是不是可以带领村民探索出一条完整通路:“别人在城里也许吃不到我们这里这么好吃的鸡,但我们很好地养殖出来又没有销路,所以我老公想是不是可以弄出一个配方,把鸡做成全熟的,然后运输出去。”
因为疫情宅在村里的那段时间,娟子的老公还远在江苏做着其他工作,虽然他也支持娟子给姑姑婶婶化妆这一举动,觉得这件事当然具备它独特的意义,“但他觉得,你这能实实在在地解决什么问题呢?”——而恰巧在网络上引发的出人意料的流量和影响力,也许真的可以实实在在地为这个群体解决问题了。
至今为止,娟子为留守妇女化妆这件事还在继续。虽然随着疫情的好转,她已经从村里回到了永州市区,还刚开了属于她的第二家化妆店,时间被事业和照顾孩子占满,但她清楚地知道,“女孩免费给农村女性化妆”这个话题收获了全国范围的关注,并不是整件事情的终点:当地记者想去村里帮忙组织留守妇女时装秀,给她剪头发的理发师想下次跟她一起回去给姑姑婶婶们剪头发,更多不熟悉的热心人咨询她还需不需要搭一把手的志愿者......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把一个话题推上热搜,或许能被称作当下这个时代的网络英雄,但把一件对一个群体来说都具备深远意义的事情坚持下去,才是这些关注的真正意义——现在才仅仅是个开始。
去往村子最深处的必经之路上的某一段,娟子时常在开车回村里时把车停在一边,就这样停留一会,看看整个村子的模样。
编辑 / 陈柏言ChicoChan
撰文 / 张凡
摄影/李银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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