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隐藏在内心深处
她16岁以后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所以没有时间办身份证,很快就要申请高考了,才想起来了。
高考报名应该可以赶上,但是北大小语种的报名就来不及等身份证了,于是她不得已,只好回家去和爷爷要一次户口本。自从发生了那些事,她已经减少了回家的次数。季成阳似乎了解她所有的想法,在周五晚上亲自送她回到院儿里,只不过为了避嫌,他也回了一趟家去看望自己的兄嫂和暖暖。两个人约好了,两个小时之后,八点在原来的小学校园里见。纪忆按照时间出来,恰好就看到暖暖也依依不舍地挽着季成阳的手臂出来,她连忙转身。暖暖看到她的背影,叫了声:“西西。”纪忆回头,一脸佯装的意外。“你多久没见我小叔了?”暖暖的眼睛弯弯的,“快来说说话。”“.....小季叔叔,”纪忆有些不太自在,“你最近忙吗?"
季成阳平淡地瞅了她一眼,“有些忙,你们都快高考了,要抓紧时间多看看书。”他又道貌岸然地说了两三句,却多半是在说暖暖了,到最后暖暖都招架不住了。一个劲推搡季成阳说:“你快走吧,快走吧,让你和西西说说话,怎么成了我的小型批斗会了?"纪忆忍不住笑,看着他摸出黑色的车钥匙,车在夜色中随着他的解锁响了声。然后,他就坐上车。一路扬长而去暖暖知道纪亿已经不常住在爷爷家里。看着时间也八点多了,便催着她快题学校。“天都黑了,我明天晚上去找你,听你说小语种报名的情况,快走吧。”纪忆额首,背着书包走入夜幕中,也算是脱了身。她有些发虚。走了会儿,回头去看暖暖,确认她已经返回楼门,终于走入楼旁的小花园里。从黑夜中穿过这里一定不会有别人看到,过了几个回廊。就是幼儿园的旧址了。而幼儿园旁就是她曾读过的小学。季成阳把车停在旧车站,自己徒步走过来,恰好她也刚刚穿过花园。
两个人在没有人只有路灯的水泥马路上向着对方走过去,同时在小学的小铁门前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步步走过来,就像是走近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她看着路灯下他的轮廓,看着这个人生已经算是成功的男人。怀揣着对他的那一份单纯眷恋的感情,喜欢却不敢妄想占有的感情。忽然很怕他会知道。“这个小学没有人了?”季成阳伸手去推那扇小铁门。“是啊,说是家长都认为院里的老师不够好,就都把学生送出去了,所以好像小学就关闭了。”纪忆也是听家里人闲聊时知道的。小学校的门永远都不会上锁,如今荒废了也是如此。
这个校园出奇的小,左边是四百米跑道,环绕着篮球场和几个乒乓球台、高低杠、双杠,正中是小操场,竖着光秃秃的旗杆,右侧有一排绿色木门,就是用来上课的教室。很小的教室。“我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开子弟小学和初中,”季成阳回忆说,“可能那时候还没人有这个需求,只有幼儿园。现在又都关闭了,看来享受过这种福利的只有八十年代的孩子了。”她想了想,觉得好玩,“那你小时候就在院外读书?多好啊。"“对男孩是不错。”季成阳说,“不过,女孩小时候还是适合简单的环境。”季成阳边走边看着她曾就读的小学。院里小学的墙只有成人那么高,还是简单的铁栏杆。以前他经过的时候,随便望两眼就能看到小孩子在里边上体育课,早一些,还能看到小操场上站了几十个孩子,大声唱着国歌。
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现在想想,或许里边就曾经有纪忆,她个子小,一定站在第一排。纪忆穿过教室前那排树叶已经浓绿的白杨树,跳上教室前的台阶,“这里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八九个人,全校升旗的时候也才不到六十人。”纪忆走到第四间教室,发现教室的窗户都用报纸糊上了。她站在教室门前,摸着上边的门缝,只有她读过的这间教室有这个裂缝。她的手指从上边轻轻滑过,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就如同暖暖妈妈所说,小时候爷爷送自己进小学考试,那时候年纪太小,太紧张,竟然连小学校长问自己中国的首都是哪里,都傻傻地站着,完全一副怯场到头脑白茫茫一片的状态。
幸好,后来是她的新疆舞征服了校长,同意她入学。那时候真是傻,根本不像现在的小孩子几岁就能娴熟地上网了。爷爷还笑呵呵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可是现在......她刚才回家,爷爷根本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暖暖妈妈说得挺一针见血,人老了真的脾气会变如果......人和人的感情永远都能一成不变,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就好了。“想进去吗?”季成阳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将她拉回现实。她目光闪烁地看着他,有些期待。季成阳低头,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一把红色带着小十字的瑞士军刀,然后在手心里摆弄挑选着工具,将公然撬锁这件事看得比鸿毛还轻。纪忆轻轻呼吸着,紧张地四处张望,唯恐有院里巡逻的士兵走过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似乎找到了顺心的工具,不到两三秒,就有铜锁响动的声音。季成阳收回军刀,用手扶住门,慢慢推开。月光随着门打开,慢慢侵入这个漆黑的教室。
纪忆站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那扇深绿色有着一条大裂缝的木门,看着黑漆漆的教室,有一瞬的怔愣。啪嗒一声轻响,身边已经有火苗出现,飘飘荡荡地在季成阳手指边,照亮着教室。”快灭掉。”纪忆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说,“学校里没有路灯,都是黑的,我们要是弄出火亮,巡逻兵看到就麻烦了。”季家小儿子带着纪家长孙女......私撬小学教室.....要是被发现,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季成阳反应了一秒,松开拇指。打火机瞬间熄灭。因为按了有几十秒,已经有些烫手,他在手心里颠了颠,才又扔回了裤子口袋。纪忆已经走进教室,实在太黑,不得已扯下窗户上贴着的报纸。可惜扯得太顺手,反倒忘记这里已经封了大半年,到处都积了灰。季成阳被呛得蹙眉,将她拽到自己身边,避开那些扬起的灰尘。
纪忆也咳嗽,跟他退到门边,兴高采烈地指着第一排第二个座位,“我以前坐那个位子,”她似乎不太甘心地抱怨,“想睡觉都不行,就在老师眼皮底下。从小到大我都坐第一排,从来没坐过后排。”季成阳端详着月光下的那对小桌椅,笑了,“为什么?因为老师最喜欢你?"“才不是......因为我太矮了,坐在后边看不见黑板。”季成阳也笑,和他想象中的答案完全一样。所有这些往事,落到季成阳的耳朵里,就像是有人在一页页给他翻着她的童年相册,带着老旧的黄色,是那种岁月独有的古旧色泽。他继续打量教室,随口问她:“你小时候的照片多吗?”他记得暖暖每年快到生日都会照相,记录从小到大的生长轨迹。
“不多,我不喜欢照相,”纪忆笑着从季成阳身边走开,走上讲台,竟发现黑板的木槽里还有粉笔,“好像......只有百日照还有三四岁时候的几张,全都穿着小军装,还戴军帽,特别像男生。”“你以前登台表演的时候呢?”季成阳想起第一次带她去跳舞,竟然忘了给她照相,“没人给你照过?"“好像有吧......只有大合照,”她从灰尘里拿起粉笔,随便在黑板上画了一撇,“就是你送我去的那年,我跳过一次双人舞,后来就没跳过了。”她说着,又要去画那一横,却猛地停住。身后,季成阳的眼睛也从棒球帽子下露出来,他整个人都静止在黑暗里,看她写出来的那一笔。纪忆也傻了。天啊,我在写什么?太习惯了。
竟然已经完全养成了习惯,只要一拿起笔,就会在纸上写他的名字,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自己有时候和暖暖一起去买水笔,都会习惯性地写“季”这个字试笔芯。暖暖每次都笑她对自己果然是真爱,竟然不写“纪忆”的“纪”,反倒写“季暖暖”的“季”。只有她清楚,自己写的是他的姓氏。粉笔在黑板上停了几秒。她轻轻咬住嘴唇,装着不在乎一样,将手里的粉笔头扔到了脚下。拜托,千万别看到刚才那一笔,千万不要......如果看到了.....这个念头在心里的一个角落疯狂滋长,蔓延开来,紧紧缠住她的整颗心脏。忐忑和期盼,两种情绪纠结着,让心变得沉重。那里灌注了太多情感,起搏得如此艰难。“快九点了。”季成阳的声音,在身后告诉她。“嗯。”她莫名地不敢转身,心虚得一塌糊涂。结果还是季成阳走近,一步迈上讲台。
他也从灰尘里挑拣着找出了一根黄色的粉笔,在手里把玩着,似乎也想写什么。她在月光里,在飘荡的尘埃里看着他,心疯狂跳动着,可就是不敢继续说话,只是盯着他衬衫的第三颗纽扣,轻声呼出一口气。她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疯狂流动着,不能停止。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声音。季成阳一言不发,就着她刚才的那一笔,写下了自己的姓,然后笔锋一转,几笔就添了另外的一个字。季成阳两根手指揉捏着那根黄色小粉笔头,低头看她,看着她额头微微分开的刘海,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轻叹,有着想要掩饰的感情,似乎很轻,也很重。“是不是想写这两个字?"两个?她抬头。月光里,黑板上,真的有两个笔风劲透的字。是......“季”和“纪”。
是分开来,一个连了起来。而这两个字就被写在了她小学教室的黑板上,这块黑板,曾写过很多她曾学过的英文单词、数学公式,现在,就只有他和她的姓氏。“嗯,”纪忆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都跳得有些疼了,“我......就是想写这两个字。"季成阳笑了一声,将黄色的粉笔头放回到粉笔槽,然后抬起手腕。他在看时间。这个动作她很熟悉,也很配合地四处翻找黑板擦,可是没有找到。怎么会只有粉笔没有粉笔擦呢?她转身要去翻讲台下的抽屉,被季成阳拉了回来,“不用擦了,一会儿我把门锁上,谁都看不到的。”不擦吗?可是......
季成阳轻轻在她身后拍了拍,示意她可以走了。纪忆有些心虚,最后瞄了眼黑板上的字,还是听话地离开了这间教室。季成阳随手撞上门,啪嗒一声落了门锁,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个秘密,被关在了这扇门的背后。季成阳开车将她送到附中,已经是晚上九点。“我送你到校门口?”纪忆想了会儿,摇头,“我自己走过去吧。这里的天桥和马路都很热闹,很安全。"纪忆跳下车,绕到驾驶座这侧的车窗外,和他道别,然后背着双肩包自己一个人走上过街天桥。他的手搭在完全敞开的车窗上,隔着风挡玻璃看见她一级级走上天桥的红色台阶,然后慢慢经过天桥上卖光碟、娃娃、杂货的地摊,目不斜视。
也不算目不斜视,她总会看向这里,这辆车的位置。季成阳摘下帽子,扔到副驾驶座上,仰头靠上座椅靠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车门外的那层金属。经历过战争炮火的人。一年的历程都仿佛是疾行,能赶超普通人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经历。他希望看到和平,希望世界上所有的死亡都再和枪炮无关。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镜头下都是简单而幸福的画面。如同此时此刻,他爱着的这个还不成熟的小姑娘,走在北京的这个普通天桥上,频频偷看着自己。季成阳看着纪忆消失在转弯的路口,终于离开。他在半小时之后到了电视台,开例行会议。例行公事地开完后,大家嬉笑吵闹一番,各自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季成阳走出大门,迈了两级台阶就被身后的声音叫住。刘晚夏很快从玻璃门内走出来,“天啊,我一路追着你叫了三四声你都没听见。"
身边有人经过,都笑着和刘晚夏招呼,她是个性子温和又热情的女人,这种人如果再加上端庄美好的一张脸,放到哪里都会受欢迎。季成阳记得她从高中起就是领奖专业户,不过虽说是高中同学,其实他和刘晚夏并不怎么熟悉。刘晚夏走上来,笑着说刚才遇到的趣事,似乎什么事情经过她一描述就会变得格外生动有趣,果然天生是做主播的女人。“我听说你要上一个访谈节目?”刘晚夏将挎包拎在手里,跟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季成阳倒是意外,这件事才刚确定不到几个小时而已。“确实答应了一个节目,因为他们做的专题就是战地记者,还请了几位我很尊敬的前辈。”刘晚夏笑道:“说起战地,你打算如何?总不能一辈子往那里跑吧?"
“暂时没什么太长远的打算。”他做的这件事本就不需要什么长远的职业规划,既然选择的是战地,那就意味着不会太考虑什么现实问题。诸如年资、升职,或者其他。“这算是......你们家庭遗传的英雄主义情结?"季成阳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车,“我到了。”刘晚夏“啊”了声,恍然自己竟然走出台里这么远,跟着他一路到了临近小区的停车场......“我怎么来这儿了?我今天没开车来啊。”她笑,非常直接地看着季成阳,”我要去的地方离你家很近,也是北三环,顺路送我一程?"季成阳无可无不可,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示意她上车。
刘晚夏对季成阳这位老同学未来的职业规划非常在意,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前行时,她就开始分析他所不知道的台里局势。季成阳知道她的好心。自然也看得出她和自己说话时,眼底若有似无的那么一丝再进一步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刘晚夏的那些小心思。有的人喜欢不紧不慢地规划自己每一步的生活,在和平的都市里,他们喜欢用性格沉稳还是外放、父母是否仍旧健在、健康与否,或者家里的亲戚是否有什么拖累或能够支持的背景、对方工作是否稳定且可持续发展等等很多具象化的东西来选择自己的爱情,或者更直接一些地说是选择伴侣。
这没什么错。比如现在,此时此刻,他就感觉身边的这位美女在用最普世的方式,为他谋划着未来的一份稳定工作。季成阳从来都不排斥现实主义者,但仍旧坚持做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世界上有极致的现实,就有极致的理想。哪怕坚持后者的人只有千万分之一,其存在的意义,就已超越生命的长度。......季成阳从车后镜看了眼后边的路况,手一打方向盘,停在了积水潭桥下,“我家门口的那条路很安静,不太容易能打到车,放你在这个路口下来,比较方便一些。”
刘晚夏有些窘迫,起码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来说,如果她已经说了她要去的地方离他家很近,季成阳应该礼貌地问一句地点,如果近的话更应该秉持着一个男人该有的姿态亲自送她过去。这些念头在刘晚夏心里飞速滑过,但她脸上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去解安全带,动作有些慢。这个从高中时代就坐在最后一排的高才生,永远都不太一样,至今仍旧如此。“我阿姨家住在这里,我可能会在这儿睡一晚,”刘晚夏的声音轻柔似水“我记得尚科他们也在这附近住,不如我们老同学明天中午约了,一起吃顿饭?"车里的灯光很暖,将他的眼睛衬得清澈明亮。他难得笑着,真心是笑着说:“明天可能真的没什么时间,我要陪我女朋友去报名考试。"
说不清楚怎么就这么说出来了。应该是刘晚夏若即若离的、生怕被看破却又想要靠近的那种气场,让他忽然强烈地想起今晚才坐过副驾驶座的、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还要再刻意绕到他这一侧车窗告别的小姑娘。有些刻意,非常美妙;而有些刻意,就让人觉得枯燥烦闷。这个评定标准和任何事都无关,只和你爱着谁有关。纪忆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她把镜子放在窗台上,认真梳头,一丝不苟地看着自己的脸,然后慢慢呼出一口气。怎么就这么紧张呢?身后端着脸盆和毛巾的殷晴晴走进来,乐了,“你紧张什么?不就是个小语种报名吗?还没考试呢,就开始心如擂鼓了?"纪忆叹气,“不知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里没底。连随乐团演出时都没有这么心虚,没着没落的感觉。后来坐进季成阳的车里,她仍旧如此,眼睛望着窗外的街景。阳光明媚,那些人和景色都流水一样从视线里滑过再滑过,她脸贴着车的靠背,发了会儿呆,忽然就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她轻轻凑在靠背上闻了闻......是特别甜的一种味道。她太习惯坐这个位置了,这里有些许变化她都能察觉,尤其才隔了一个晚上。纪忆继续看车窗外,不自觉地开始勾勒这个香味的主人,慢慢地,心情更低落了。季成阳将车停在附近,想要送她进去。
“我自己进去吧,”纪忆说,“我经常来这里玩,知道红楼怎么走。”季成阳想了想,倒也觉得没什么,“我去买些东西,你自己走进去报名,过一会儿我在红楼外等你。”纪忆“嗯”了声。她走下车,沿着大街一路前行。虽然说有时候会来这里玩,但是,现在作为想来这里读书的人,心情还是完全不同的。第一次进来这里,看待这里的眼光和自己从小住的大院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围墙,围着好多外边看不到的景色,或者说和公园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她想经过这里,离他再近一步。
报名的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纪忆到队尾,站了不到一分钟,身后又来了二十几个人。她看看后边,再看看前面,竟然看到了附中别的班的同学。对方也看到了她,对方陪同而来的家长也看到了她。纪忆是学校乐团的,又是实验班,有时候年级家长会时都会特地点名表扬,同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大多知道这个名字。她忽然心慌,一瞬间想到了什么。"那不是你们学校打群架的那个?”那个学生家长低头问自己的孩子,“怎么没开除?"“她啊......”那个学生很老实地回答,“妈你小声点儿,她是记过处分,说是校长特批的。"
那个阿姨蹙眉,挺不理解,恰好身后也有家长在好奇地追问,于是就平铺真叙地说了两三句:“聚众打群架,把一个孩子打得半死。说是当天学生和老师都吓坏了,附中这么多年都没出过这种暴力恶性事件。我还以为这种学生早开除了,没想到学校还留着......不是说这种重点大学都不招有不良记录的学生吗?”有家长,也有学生,所有目光都投过来。好奇,探究,或者是直接看她,或者是闪烁着去看。一瞬间她就成了焦点。这么长的队伍,那么多人,她越来越无所适从。“是啊,就是报名考上了,最后录取提档,不就退回来了吗?"
她低头,这不是事实,她没有聚众打架,她也是受害者,她们说的根本不是事实......可这也是一个事实,被处理的的确是她。纪忆左手紧紧攥着自己右手。聚众打架不是事实,但她档案的处分记录却是事实。她根本就忘记了这一点,忘了就算笔试和面试通过,审了档案,这里也不会要她。只有......等高考前,重新填写一份档案。校长给过她承诺,只要她一直安安分分不会再出事,高考前,她就会有一份新的、干净的档案。可是这种提前招考的专业,她没希望了。太多目光和议论、好奇和追问,最后连负责维持报名点秩序的老师都走过来询问情况。她听到有人回答的声音。听见那个老师“啊”了一声,也在嘟囔:“这种情况的学生,就是报名了,审档案有处分记录......我们也的确不会要。"
她没再继续听下去,两只手搬着自己的书包背带,离开这个报名的队伍。她沿着未名湖慢慢走着,想要走出去,离开这个校园,可是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了。五月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初夏的浮躁热气。纪忆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身边有年轻的男男女女,有的穿了短袖,有的还是长袖衬衫,却也因为热,挽了起来。这时候她才觉得热。她穿着附中的校服,春秋的那款,后背都已经湿透了,额头上也都是汗。
直到视线里,季成阳走近自己。“报完名了?”他问她。她看着他,鼻子酸酸的,没吭声,其实是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季成阳很敏锐地察觉出她有什么不对,也不说话,就牵着她离开这里,他将车停靠在了南门外的一条街上,“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开车。"纪忆没吭声,他就也没动。过了会儿她终于开口,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报名,我念不了小语种了.....怎么办?”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她仍旧怀着一些侥幸心理,站在他面前,小声问,“要不然我们去北外试试?北外是几号报名啊,你知道吗?我没查......”
她不想哭,可看见他就只会哭。
那么多人面前她可以不哭,自己家人面前可以不哭,可只要看到季成阳,她就像是被碰断了泪腺,所有的眼泪都一涌而出。她终于明白,人根本就是如此,只有在真正对自己好的人面前,才最脆弱。这里人不多,可往来的人看着一个女孩对着个男人哭,总有人侧目。千万不要动。”他必须立刻把她带离这个地方,可根本不敢挪动。“嗯,”她答应他,“我等你。”上车。他顾不及取车了,就那么停着吧,他现在要带她回家。等到了他家,纪忆还没察觉,季成阳把车丢在了海淀区,就这么带她回来了她跟着他进门,满脑子都想着,万一还有别的影响怎么办?万一高考报名的时候也是这样怎么办?万一那些人还会提到处分怎么办?
跟着他,进了房间,把书包放在门廊的小沙发上。季成阳蹲下身子,从柜子里拿出她一直穿的拖鞋,放在她脚下。他抬头,终于看到她眼睛都肿了,红得吓人。她喃喃着,想问他怎么办。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唇已被他重重地压住,轰然一声,她彻底蒙了。脸上还有流下来的眼泪,润湿了两个人的嘴唇。纪忆懵惜懂懂地,听见所有怦怦如播鼓一般的声音都是从自己胸腔里传出来的,直到季成阳握住她的两个肩膀,让自己慢慢挪开。她仍旧蒙着,能看到的只有季成阳,看到他漆黑的眼睛也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像是随时会再靠近。却又绝对不会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