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云展正在燃烧。首先,“云游敦煌”微信小程序有在线社交平台,之后九大博物馆联合在抖音(抖音)举办了“云游”参观展。
由国家博物馆举办的“证古译今——甲骨文文化展”直播,更是在开播当晚就获得了11万以上的点赞量。
其实坐在家中“云游”,是从古至今都有的趣习。只不过现代人的云游,多半是被逼出来的。而古人的云游,通常是自己选择,背后藏有一份“澄怀观道”的精神向往。真正的云游,是坐忘于体,畅游在神;是酣卧以游,与道为一。就如倪瓒所云,“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江山作卧游。”
中国云游第一人,是南朝人宗炳。生逢乱世,秉持一颗游心的宗炳,多次拒绝了上面的征官,在山水中畅行三十余载,每天在山野中作画、抚琴、念佛,直到年老体恙,才回到江陵定居。然而待他回家后,觉得每天面对四壁甚是无聊,又囿于身体不佳,无法再度出行。于是就想出了个办法:“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就是把以前看过的景色画下来,贴在墙上,躺在家里边看画、边冥想、边旅行。
要不说宗炳能成为后人崇敬的隐士呢,这种自我欺骗式的行为,竟也被他悟出了一些哲理。他将这种宅家览画的行为,称为“卧游”,观画的同时也要“澄怀观道”,即通过精神上的自我,来感受那道不可见、不可说的本源。
宗炳的一句“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让千千万万受困于俗世的文人们看到了精神上的曙光,诸多效仿者紧随其后。不过,有些人只是留于表面,如北宋人王诜,单纯把古人所画的山水图挂在房内玩味欣赏,便失了深意。
“卧游”一词,最早出现在老子文集的注释《文子》一书中,书中称“故通于太和者,昏若纯醉而甘卧以游其中,而不知其所由至也。”这里的卧游,是指半梦半醒的状态,借由这种酣态,达到与天地为一的境界。王诜的卧游之所以被耻笑,是因为他习得了观画的形式,未理解其中的深意;宗炳的卧游之所以为后世所敬,因其“观”与“游”都是表象,心有丘壑者,自无拘形骸。云游云游,说到底,游的不过是自己的心境罢了。
宗炳之后,“卧游”逐渐成为一种生活风潮。宋代士大夫阶层多爱卧游,便命人绘制山水卧游图,以供阅览,和自我标榜。长此以往,便形成了“卧游图”这一艺术主题。不过画是“心源之文”,一幅卧游图,绘的不只是青山绿水,不只是恢弘巨景,还绘有画家本人的流长意蕴。
程正揆绘《江山卧游图》,用的是勤奋。日复一日,卷复一卷,犹如苦行僧般行走于山间,再描绘于笔尖的程正揆,用34年的时间,画下了500卷山水,统称为《江山卧游图》。五百幅山水,绘的不仅是景,也是程正揆的一生遭遇和思想变化。蜿蜒起伏的山,自上而下的泉,行走于山腰的人,以及其中所含的简单和淳朴,皆是游遍山川后,来自岁月的礼物。
沈周绘《卧游图册》,用的是平和。首开便书“卧游”两个大字,后分别绘石榴枇杷、平坡散牧、秋山读书、江山坐话等一串小景,并赋上自题诗,是沈周的真挚和雅趣。前人画卧游图,幅尽绵长,沈周画卧游图,则是精巧成册。他说这样不仅能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还可以看累了直接盖脸上小憩一下。若不是沈周足够平和,又怎能生出这样可爱的小心思。
李生绘《潇湘卧游图》,用的是禅思。受隐居禅僧云谷圆照所托,南宋一李姓画家画下了这幅潇湘奇景,一片烟雨蒙蒙中,落雁携归帆,烟寺并山市,如此轻灵别致的景色,宛若人间仙境。后人见此画,多被其中的寥寥几笔中所表达的悠悠禅意所震撼,有感作题跋。乾隆皇帝惜字简练,说此画“气吞云梦”。也有人直道真意,“大地山河是幻,画是幻幻,只今说幻亦幻”。缈缈潇湘,画中景,画外人,孰真孰幻已是难辨。而以书入画,画乃意书。即便是一幅卧游图,也能景景含情,幅幅有意。
“游”虽简单,其中蕴藏的境界却是重重叠重重。论世间的卧游,大概有三种。一种如秦观,用卧游养身。他因肠癖之病卧床多日,于是友人携王维的《辋川图》供他欣赏,称可以疗疾。铺开画卷后,秦观陶醉于其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移情入景,精神也不觉为之振作,竟“数日疾良愈”。
还有一种如董其昌,用卧游养神。困于仕与隐之间,但他每日阅览置于案头的心爱画卷,“日夕游于枕烟廷、涤烦矶、竹里馆、茱英洪中”,也觉得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是属于他的“平淡天真”。
而真正的卧游,当属第三种。
那是宗炳的坐卧于榻,观画抚琴,“欲令众山皆响”;是沈周的自然肆意,和他的“野老忘得丧,悠悠拄杖前”;是倪瓒的简远萧疏,和他的“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江山作卧游。”那是一种通过借于物、借于体、借于游中寻找到的一份自我,一种真谛。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道,“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证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需要空间,供他活动。”卧游,即云游。那是人在榻中坐,神在云端行的逍遥;亦是不为形骸所累,澄怀观道的清明。
游,本身就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行为。身体上的游,是享乐与体悟,精神上的游,则是本心的捕捉,和万物的共融。游,便要游于那天地万物,虚实真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