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池塘头上有卖猪肉的,光头,留小胡子,喜欢看球。
当年国力队扎根西安时,球市火,球迷疯。
这卖肉的和西影厂管道具的人熟,塞了几盒好烟,借出了抗美援朝志愿军军服。往身上一套,活脱脱就是电影《英雄儿女》里“向我开炮”的王成。这身行头打扮去看球,往人堆里一站,又悲壮,又激昂,全场球迷的情绪一下子给带动起来了。
■ 电影《英雄儿女》剧照
记者一抓拍,上了电视上了报,火了。真名倒没人叫了,都叫他王成。
2006年世界杯,我所在的报社让记者找几个西安城里爱球的名人说说哪只球队能出线。
我本来想去采访陈忠实的,顺便拿本《白鹿原》去蹭个签名。但是当时我租住在后村,离北池头近,就被分配去采访王成了。
到北池头采访完王成,出村口时,碰见了聂涛。
“咦,你个狗怂咋在这哩?”
01
1999年,我跑到西北大学上自考班,读的是新闻专业,聂涛读的是广告专业,都在西北大学文传学院。所以彼此认识,只是不熟。
当年,聂涛细皮嫩肉,一头长发,抱个吉他。反正就是不爱学习,一上课不是乱谝就是睡觉,一下课,呼朋唤友,喝酒吃肉,过得比我潇洒。
印象最深的是,聂涛和另一个男生在元旦晚会上合唱过张学友和郑中基的《左右为难》,两人唱功了得,又深情又骚气,一下子火了。
■ 《左右为难》MV
潇洒地太过了也不是好事,考试考不过,科科挂红。聂涛也没有左右为难,干脆就不念了。
自考班的特点是宽进宽出,很多人坚持不下去就放弃了,有同学突然退学了也是司空见惯。所以聂涛从我的世界里凭空消失,当时我也未在意。
当聂涛再次出现在眼前,尽管才七八年功夫,形象已是大变,胖了两三圈,脸没有以前白以前光了,声也变了,哑哑的烟酒嗓。原来长发飘飘,如今剃个短的能见头皮的平头,墨镜不戴,就架在头顶上。
遥想他上学那会儿,再看他现在的“式子”,反差极大,催人尿下。
我也问他你咋也在这?
聂涛:我咋不能在这儿?
原来人家聂涛就是北池头的娃,土著。
02
那天,聂涛非要拉我去村头喝啤酒吃烤猪蹄。我说我不去。
聂涛就说:走嘛,老板是北池头的,和我从小耍到大。是咱伙计。去了白吃不掏钱。
那就去呗。
聂涛和那烤猪蹄店的老板关系确实硬,一个使劲上菜上酒,一个使劲吃使劲喝,都不客气。
这伙计小名叫黑娃,店招牌上就写着“黑娃烤猪蹄”。
听他俩说,他二人小时候哼不离哈,哈不离哼,上小学的时候可没少一起调皮捣蛋,以欺负女同学,欺负西影厂子弟为乐。
当时杨亚洲儿子杨博,和这俩土匪烂娃在一个学校念书。一放学,杨博就被这俩货拦住了,口袋掏不出糖,掏不出钱,就要弹“脑瓜崩”,还不准哭不准叫不准告老师。村里的大人当时还是很尊重文艺工作者的,发现了,这才拦住,把俩货撵跑。
■ 图源:摄影集《你好小朋友》
我跟聂涛吃着烤猪蹄,问黑娃干这能挣多钱。黑娃说,雇上俩人,忙上几个月,十来万肯定是有的。
那年头,十来万不少了。我很羡慕,夸黑娃有魄力,事干得大。
黑娃谦虚,说他这小打小闹,他涛涛哥,聂涛的事才叫干得大。
聂涛不谦虚,啤酒一端,开始谝他的五马长枪。
03
在西北大学上学的第二年,聂涛已经无心念书了,从家里支取了学费,在水司租了个城中村的民房,抽烟喝酒玩吉他,耍美了。
有一回,聂涛跑到西北政法大学打麻将去了。
牌桌上,一个东北女娃手气太背,输了个尿干屁净,到最后欠了三家的钱,那女娃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拍,抵账。手机是韩国三星的A188。最后聂涛把手机拿了,短那两家的钱聂涛给补了。
■ 图源网络 | 图文无关
聂涛拿了手机回去后,就寻思咋变现。有人给他支招,挂到网上卖。当年西安有个网站叫“古城热线”,还挺火,聂涛在上面一发帖,很快就卖出去了。卖了两千块钱,还多赚了八百,聂涛觉得,哎呦,不错。
刚把手机卖了没几天,这东北女娃就给聂涛打电话,要她手机。原来,这女娃她爸要来西安看女子。这女娃怕她爸发现她手机没了削她,所以要聂涛务必把手机给她搞回来,多加点钱都可以。
聂涛跑到二手市场,想寻了一个同款的手机给那东北女娃了事。一打听,三星的A188分行货水货,水货跟行货一模一样,便宜很多。聂涛直接买了个水货给政法这东北女娃送过去了,结果又挣了好几百。
从政法大学出来,聂涛决定倒腾手机。
有个高陵人,叫老王,专门给他供货。当年小寨天桥桥底下有不少收手机的闲人,有一半都是替老王收货的。有段时间,聂涛出货特别快,三天内在老王那连拿了八部手机,老王给起了个外号叫“天龙八部”。
当年,杨凌西北农科大学一个摇滚小伙,和聂涛算是一个圈子的人。听说聂涛手头有二手手机,想买,让聂涛去杨凌找他。
聂涛嫌远,不去。小伙说:来嘛,我们学校要手机的人多,你来了我给你多介绍生意,你拿多少我给你消化多少。
聂涛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心想弄就弄一回大的。背了一个大号的军用包找到老王。一见面,二话不说开始装手机。
老王一看这架势,说:好我兄弟呀,你是耍二球哩。好吃难消化,你都不害怕吃得撑死了?卖不完砸手里了我可不管。
聂涛说他就是想耍一回二球。
■ 电影《有话好好说》剧照
聂涛背了一包的手机去了杨凌。那摇滚小伙自己宿舍六个人一人挑了一部不说,还带了聂涛到各个宿舍乱窜,逮住人就问要手机不。
聂涛背了三十多个手机去,结果卖光卖净。聂涛偷偷把小伙拉到厕所要给小伙塞回扣,小伙死活不要,两人撕扯到一块,脸都憋红了。
当晚,聂涛挤在摇滚小伙宿舍睡了一觉,临睡前,聂涛给枕头底下偷偷塞了几张大票子。
第二天临走,小伙还请聂涛吃了一顿正宗的杨凌蘸水面,看了一回学校做试验的双头羊。没错,双头羊,活蹦乱跳的。
“我就是属羊的呀,一见双头羊,肯定大吉祥。”聂涛心里想。
回到西安,没过多久就在案板街租下了一组柜台,准备大干。
那时候,网络才兴起,信息不透明,生意好做。用聂涛的话说,只要是个人,胆大敢出手,银子就跟谁走。生意越做越顺,后来就在案板街有了好几个柜台,还租了办公室,手底下有五六个员工,跟到沟子后头一口一个“涛涛哥”地叫着。
所以聂涛那烤猪蹄的伙计黑娃说聂涛事干得大,也不是恭维话。
从这以后,我才算和聂涛熟了,还带过朋友去他那拿过手机。案板街除过柳巷面,当时还开了一家“二杆子面”。这两家面馆,我和聂涛是常客。
除过吃面,聂涛还老叫我出去喝酒。
■ 电影《白日饮酒》剧照
有一回,大半夜的,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吃夜市。我说太晚了。人家说:下楼,下楼,我把车都开到你家楼底下啦。
披上衣服迷迷糊糊往下走,走到一半我才意识到,哦,聂涛买车了。
新车是个越野。车后座上放一把吉他。
我后来从记者转岗做编辑,出来跑的机会少了,再加上结婚了,有娃了,不是自由身,聂涛找我喝酒,我没空,只能婉拒。几次三番,就不找我了。
人和人是要勤走动的,不然慢慢地关系就淡下来了。就像一碗面,放在那,不吃,也不拿筷子搅,就坨了,吃不成了。
04
一直到了2018年,有一天,我逛西仓,又碰到聂涛了。令人很是惊喜。
十年光阴,聂涛又瘦回去了,脸一瘦,眼泡就显得鼓囊囊,像陈冠希,当然了,像老了的带了赵本山影子的陈冠希。
我说:你咋在这哩?
我其实说了一句废话。三岁娃都能看出来聂涛是在摆摊,卖茶具,建盏。
聂涛把我拉到他摊子后头,板凳塞到我沟子底下,他自己往地下一圪蹴,就开始话说从头。
原来,他在做生意中认识了南方一个供货商。对方挺讲义气,一分钱没收就他发来一百个手机,让他先卖着,卖完了再结账。
到了2016年,马上要过春节了。
聂涛第一时间就想到南方那个供货商了,打去了上百万的定货款。眼巴巴等着手机运过来后大干一场,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再打电话催,没人接了。被骗了,上百万没影了。
赶紧报案,人家南方的警方硬着舌头说,他们那个地方这样的骗子扎堆,每天都接到类似的报警上百起,他们人手不够,根本就应付不过来,所以有个规定,金额超过五千万才给立案,数额小的不予立案。
你说,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聂涛元气大伤,公司最后破产。越野车也卖了,手头有两套房也卖了一套大的,只剩一套小的。紧接着闹离婚。没有娃,说离就离了。那套小的房也给媳妇了,自己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最后又回到水司一个人租房住了。十多年,转一圈,又回去了,大梦一场。
一个人住,聂涛窝在屋里头,刷手机,看抖音。
有一天,无意中刷到了一个建盏的视频,第二天,抖音就疯狂地给他推送相关视频。聂涛不知道里面的窍道,觉得建盏太火了,这就是商机。
要进货,网上都联系好了,没钱。他妈偷偷借给了他一千元,这才救了急。
聂涛有个万事通的伙计,聂涛问他,西安啥地方最适合摆地摊,人流量大,城管不撵。
万事通就说,集上嘛,西仓有集、八仙庵有集、大唐西市有集……集上人多,城管还不撵。
聂涛又问:哪个集最大?
万事通:要说最大,那要算灞桥的集最大,摊子能摆十几里,大得没边边,就是有些远。
聂涛一听,正中下怀,远了好,没熟人,能抹开脸。
去了就傻眼了,十几里全是地摊,一家挨一家,卖石磨辣椒面的,卖尼龙袜子的,卖老鼠夹子的……他根本就插不进去。
去大唐西市,人家卖的都是值钱货,他的建盏太低档,不好卖,舍弃。
这才转战西仓。
恰好有个卖野生兰花的不想干了,把摊位转给聂涛了,一月三百,包年两千八。聂涛先交了一个月的。准备先干一个月试试深浅。
聂涛右邻是个卖蝈蝈笼子的老汉,戴个老花镜现场制作,实实在在的手艺人。
可是干了一个月了,居然没开张,一个建盏都没卖出去。聂涛心想,要不咱再换地方?
旁边的老汉给他指点,逛西仓的人看着多,其实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人,这些人一看你是生面孔,谁知道你是不是打一枪换一炮的,那肯定不买你的东西嘛。等你熬成熟脸了,才往你摊子上扑哩。人气一天一天攒着,攒够了就成财气啦。总之,急不得。就像咱陕西婆娘烙锅盔一样,火小小的,慢慢烙,一面烙好了翻一面,继续慢慢烙。
果不其然,熬了一段时间,人人都知道西仓有个卖建盏的涛涛,这才渐渐有进项了。虽说离发家致富还差得远,但是最起码饭钱和烟钱能包住了,生意好的时候,还能攒下一张两张的。
有一天,来了个人到他摊子上,聂涛头一抬,是他爸。拿了个饭盒,里面是俩油糕,俩粽子。那天是端午节。聂涛眼圈红了。
聂涛说:这些年,断头断胳膊,啥事都经过,我铁汉子一条,从没掉过一滴眼泪。不知道为啥,那天我爸给我送了一次饭,我流尿水了。
我说:铁汉柔情,铁汉柔情。
那天,临走的时候,聂涛非要让我拿一个建盏。随便挑,不拿不让走。说实话,我不懂建盏。还有就是,人家是做生意呢,咱又不是土匪,白拿不合适。聂涛再三让我拿,说不拿就是看不起他这个老同学,我就犹犹豫豫拿了个小的。
聂涛拍手笑道: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有眼光啊,挑了个最贵的。那是个正儿八经的柴烧的“银兔毫”。
弄得我很是尴尬,不知道该拿呀,还是该放呀。
人人都有难念的经。我那段日子也狼狈。报社效益不好,工资一降再降,想要辞职却狠不下心来,整天害泼烦,西仓也不太逛了,和聂涛的来往也就没有继续。
05
去年,也就是2020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一咬牙,终于辞职了。成了无业游民的我没几天就感觉到了寂寞,没个说话的人嘛。别人都朝九晚五上班呢,只有聂涛自由些,想找他一起咥面。但是,联系不上了,电话打不通,微信不回应。怪事情。
又过了一年,前段时间,我从曲江的“龙湖星悦荟”出来,遇到一个人提着一塑料袋东西迎面过来。这人面熟熟的,特别是那撇小胡子。哦,王成,北池头的球迷王成。这些年过去了,变化不大。
我上去打招呼。问他现在还看球不?
王成:看球?看个球!
我打听聂涛,他想了半天也对不上号,摇头说老了,记性不好了。我再问他黑娃,就是原来在村子夜市卖过烤猪蹄的黑娃。
王成:哦,黑娃嘛,这我知道,娃是个好娃,就是福不大。哼,拆迁款拿到手,张得生意也不做了,领带一扎,跟着村里一群没脑子的搞投资哩。钱全撂到某某学院(西安曾经的一所民办高校)啦。最后,某某学院成了烂摊子,荒啦,钱收不回来,打了水漂。现在开面包车给超市配货送货哩,啃蒸馍咬生葱,吃苦挣不下钱,到现在媳妇都没寻下。嗨,到村里看看去,一个个都是有了钱烧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打牌的,抽烟的,耍小姐的,现在十个里头九个都败光了……
我感叹:叔,你是明白人。
谝了半天,我顺道要了黑娃的电话。
琐事耽搁了一两天后,我才给黑娃打电话,问聂涛的情况。
电话里,黑娃说:你寻他干啥哩?他弟闯祸啦,他把锅背啦,欠了一勾子的账,还不上,到新疆去了,他媳妇老家是新疆的。
我:啊,不是离婚了吗?
黑娃:离婚是离婚了,聂涛和他老丈人关系处得不错,离婚的时候他老丈人说离婚不离亲,还认聂涛这个女婿哩。
我感觉已经有点乱了。又问:你刚才说他弟闯祸,咋回事?
黑娃的叙述是:聂涛他弟在西安某夜总会当领班,有天在包间捡到一个值钱手机。起了贪念,装到自己口袋。
第二天一大早,聂涛他弟就被机主派的三个闲人给抓住了,要断他一只手,左右手随他选。这时候聂涛他弟才想到他哥了,哭爹喊娘给聂涛打电话让救他。
筹好钱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聂涛一进去先跟人说,这事确实理亏,剁我弟一只手赔罪也是应当的,剁俩手也没有意见。不过见了血毕竟不好,影响诸位以后的财路。再说了,鸡爪子剁下来还能啃哩,我弟这狗爪子剁下来球用处没有。所以请几位老哥高抬贵手。多的没有,拿个吉祥数请几位老哥喝个茶吧。
■ 电影《有话好好说》剧照
三个闲人里拿事的是个大小眼。一看聂涛上道,态度上就缓和下来了,开门见山,直接问是大吉祥还是小吉祥。小吉祥一般就是六万六,大吉祥就是九万九。
聂涛赶紧说:吉祥不分大小,世上人分大小哩。您几位老哥就是大人,大人有大量……
大小眼笑了:哈哈哈,你嘴能翻地很,咋还一套一套的?得是做生意的?
聂涛赶紧掏出钱来双手递过去,那边接了,这事就算了结了。
聂涛领回他弟,先带他弟到街上寻了个面馆,要了一碗岐山臊子面。他弟挨了打,还饿了一天一夜了,人都虚脱了。
面吃完了,聂涛跟他弟商量,说:吃一堑长一智,栽了跟头要长记性哩。别的不说,眼下先说说救你狗命的这六万六。这六万六是哥卖建盏一分一毛攒下的两万,又舍皮不要脸找几个伙计又借了四万六才凑起来的。现在为你这事哥背了帐了,你看这事咋弄?
聂涛他弟一听,一句都不言传了,头往空碗里钻。
聂涛的本意是,自己那两万就不提了,欠账四万六他弟弟要是有心,以后慢慢还,即便是两人分担这四万六,也未尝不可,谁让自己是老哥呢。但是看这光景,他弟非但不说一声谢,钱也是一分不想往出掏了。
聂涛越看越气,起身一脚踢到他弟沟蛋子上,骂了一声“白眼狼”,起身要走,他弟这才叫他:哥,哥,面钱还没有结呢。
回去后,聂涛越想越觉得憋气,欠伙计的钱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上了,没脸。聂涛有钱那会儿,一向都是借给伙计钱,哪里欠过伙计的钱?落魄了,就是摆地摊,也没有该过伙计一分一毫。见了伙计该发烟发烟,该管饭管饭,礼数没有短过。这把人活的……
自此,打不起精神,也不出摊了,再后来就起了离开西安的念头。到八仙庵找高人算了一卦,说往西走,大吉大利。聂涛就朝西走,去新疆投奔原来的老丈人去了。
听黑娃说,走的时候聂涛背了一个军用背包和一把吉他。
我问能联系上聂涛不?黑娃说联系不上,好像电话号码换了。
黑娃又问我呢:你说涛涛以后还回来不?
是啊,聂涛会回来吗?
作者 | 蟠桃叔 | 工艺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