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景色不美,希望和雪山一起白头。雪山上有一群撑起天空的善良男人——
茶果拉:永远盛开的花
哨所官兵在查瓜拉主峰工作。
在我军边防哨所的序列里,有一个“身材高”、知名度也高的哨所,它就是西藏查果拉哨所。
查果拉哨所海拔5318米,是全军最高的哨所之一。这里空气中的含氧量不及海平面的一半,年平均气温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
20世纪60年代初,西藏军区一支小分队顶风冒雪,将五星红旗插上查果拉主峰。从此,一代又一代官兵驻守在查果拉。
笔者先后七上查果拉,有幸认识了那里的许多官兵,记录下发生在那里的许多故事。今天回想起来,那一张张青春脸庞依然鲜活,那一个个故事依然令人动容。
查果拉的苦
查果拉主峰的云。
第一次登上查果拉,是1987年的夏天。
6月,查果拉依然冰封雪裹,寒气扑面。行走在山脊上,大风吹得人摇摇晃晃,严重缺氧让人一步三喘,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
登上山顶,眼前出现一座石碑,上书五个鲜红大字:“查果拉主峰”。离石碑不远处有一个铁皮屋。在寒风吹拂下,铁皮发出哗哗的响声。这,就是哨所所在地。
进入哨所,映入我眼帘的是三种颜色:
黑色。哨所官兵的脸都很黑,一张张黑脸膛,像是被太阳烤焦一样,黑得冒烟。排长王吉友风趣地说,查果拉的紫外线像出色的染色匠,哨所官兵的每一张脸都是它的“杰作”。
他说,官兵刚来哨所时,个个肤色白皙,可经烈日一烤,脸上就开始脱皮,每脱一层皮,皮肤颜色就会深一层。在哨所待上半年,人人都“改头换面”了。
紫色。嘴唇发紫,是查果拉官兵的又一个面部特征。有一定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缺氧的表现。那时,哨所没有供氧设备,仅有的两瓶氧气得留在最需要的时候用。
官兵站岗放哨、巡逻执勤,会感到缺氧不适,时间一长,体内的红细胞成倍增长,嘴唇紫得吓人,严重的会患上高原心脏病。有一年医疗队来体检,发现官兵们不少人患上风湿等慢性疾病。
黄色。与官兵共进午餐,只见餐桌上全是黄颜色:蜡黄的猪肉罐头、枯黄的脱水干菜、发黄的米饭……就连馒头都穿着“黄军装”。菜窖里仅存的几棵大白菜,已被冻烂了大半。炊事员拿出一棵,剥掉烂叶,用里面的菜心做了一碗汤,端上桌后谁都不忍心下筷。不少战士头发脱落、指甲凹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这三种特殊颜色,代表了查果拉的艰苦程度。
然而,环境再艰苦,官兵们从不说苦。
连长张文清说,在查果拉哨所,生存是第一大难题,这里除了不缺风雪和紫外线,什么都缺,缺氧、缺绿、缺电、缺柴、缺水……多的不讲,解决饮水问题,就让官兵备尝艰辛。
哨所平常用水,要到几公里外的小河去背。到了天冷时,小河结冰,官兵们只能背冰化水。
卫生员韩志庚有一次去背冰,返回途中突遇暴风雪,被埋在雪窝里。救援的战友从雪窝里将他刨出,他已冻得失去了知觉。连队紧急将他送往300公里外的野战医院救治。
3个月后,韩志庚又回到了哨所。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手中多了一根拐杖,走路时身体也有些不平衡。原来,他被送到医院时,右脚掌的肌肉已被冻得大面积坏死,医生不得不截去他右脚大半个脚掌。
看到那刚刚结疤、颜色通红的伤口,战友们流下了热泪。没想韩志庚反过头来安慰战友们:“遭遇那么大的暴风雪,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
勇敢、坚毅、无畏、乐观,这就是查果拉人的品格;艰苦不怕吃苦,缺氧不缺精神,这就是查果拉人在风雪中磨砺出的本色。
不少战士说,如果有第二次当兵机会,他们还选择查果拉。
查果拉的情
荣誉的印记。
20世纪90年代,随着西藏交通条件改善,去边防的路好走很多,我几乎每隔一年就上一次查果拉,这使我有机会走进查果拉人的情感世界。
在哨所,官兵最爱唱的一首歌叫《鲜花献给查果拉》:“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云彩上面有个查果拉/查果拉山高风雪大/自古山上无人家/军人为祖国守边卡/云彩上面把根扎……山歌献给解放军/鲜花献给查果拉。”
这首歌出自女诗人杨星火之手。
诗人是位“老西藏”,曾多次登上查果拉。为了表达对查果拉官兵的崇敬之情,她饱含深情地写下了这首歌。
然而,查果拉实在太遥远,也实在太高了,要真正把鲜花献到查果拉去,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1991年,一位美丽的军嫂做到了!她是时任指导员曹型明的妻子傅萍。
这年夏天,傅萍带着满满一篮鲜花,不远千里来到查果拉哨所探亲。花篮中,有玫瑰、水仙、百合、满天星等,五颜六色,特别好看。
消息传开,哨所沸腾了。官兵们争相拥入指导员宿舍。看着美丽的花朵,闻着阵阵花香,官兵们陶醉了。那几天,官兵们一下哨就来到指导员宿舍,美美地赏一次花。
我到哨所采访时,正好碰到探亲的傅萍。她告诉我,这篮花是她在成都买的。从成都到查果拉,她一路乘飞机、坐汽车、搭马车,颠簸了好几天,这篮鲜花始终紧紧抱在怀里。
苍天不负有心人。一路上,她想尽了“保鲜”的办法,最终把花儿带上了查果拉。
作为查果拉的军嫂,傅萍永远难忘第一次探亲时看到的一幕。那天,她登上冰封雪裹的哨所,看到战士因严重缺氧嘴唇裂出道道血口,吃饭时鲜血流到了碗里。
见此情景,她心疼地掏出手绢替战士擦拭。可战士一仰脖子,将米饭连着血水一块吞下肚去。
有位战士在哨所当兵3年,因看不到绿植而患上了“绿色饥渴症”,退伍路过日喀则时,竟抱着一棵树哭成了泪人儿。
查果拉虽然寸草不生,但绝不能成为爱的荒漠。这以后,傅萍每年探亲都要带上一束鲜花上查果拉。她说,在没有春天的查果拉,她一定要让丈夫和官兵们看到春天。
相比傅萍,另一位军嫂陈爱君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她第一次探亲,竟然没有与丈夫见上面。
陈爱君的丈夫叫吴鹏,是查果拉的哨长。任哨长4年,他坚守哨位4年。陈爱君心疼丈夫,很想去看看丈夫工作的地方,哪怕带去几句温暖的话语。
1995年夏天,陈爱君向单位请了10天假,把孩子托付给父母,然后踏上了探亲旅程。在拉萨下了飞机,她打听到有一辆去查果拉方向的军车,于是爬上了车厢。
汽车在土路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于第二天下午驶进了一座军营。司机对她说,这里是岗巴营,距离她丈夫所在的哨所只有18公里。一脸疲惫的她顿时兴奋无比,迫不及待地请求营领导派人送她到哨所去。
然而,来到雪山的脚下时,她一下呆住了。
此时,天空飘着大雪,通往哨所路上的积雪足有一米多厚,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沟。她不甘心,可走出不到10米远,积雪就淹没了大半截身子。哨所近在咫尺却无缘与丈夫相会,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瘫坐在雪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站在一旁的营长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他让通信员打开随身带的“单边带”,向哨所喊话。一会儿,“单边带”接通了。营长对着话机大声吼道:“吴鹏,你老婆来了,就在哨所下面,请你马上与她通话。”
接过话机,她突然语塞,本来想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唯泪流不止。沉默了好半天,她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吴鹏,你听见了吗,我看到你们哨所了。”
那边,吴鹏对着“单边带”声嘶力竭地在喊:“喂,喂……”
由于风声太大,话机里传出的声音时断时续。任凭他怎样喊叫,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天渐渐黑了,雪越下越大,同行的官兵含着热泪说:“嫂子,下山吧。”她起身再次回望哨所,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站在房顶上,手里挥动着军帽。
她知道,当中有一个便是吴鹏,他正在以特殊的方式在为她送行。于是,她解下系在头上的红头巾,朝着哨所的方向拼命地挥舞。红头巾迎风飞舞,恰似天边一抹火红的晚霞,久久映照在查果拉雪峰上。
就这样,她带着未能与丈夫团聚的遗憾,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回乡路。归途比来路更觉漫长,泪水打湿了那条红头巾。
采访中我深深感到,查果拉的官兵身在冰峰,却都有一腔火热的爱:爱祖国、爱边关、爱哨所,同时也爱家人。
对家人虽然时有亏欠,但他们无愧为边关的忠诚卫士!
查果拉人的追求
官兵巡逻。本文照片由查果拉哨所官兵提供
查果拉虽苦,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有志青年来到这里建功立业。
2014年,我第7次上查果拉,见到了很多年轻面孔。每张面孔都洋溢着阳光与自信,让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们用奉献的足迹告诉我:戍边自有后来人。
吴毅恒,第一位走上查果拉的清华大学学子。
2009年9月,他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2011年12月,他保留学籍从北京入伍,走进了高原军营。
新训结束,他写申请上查果拉,被组织批准。不料,上山第一天,他就患重感冒,发高烧。
在高海拔地区,感冒发烧就是重病,弄不好会引发肺水肿,危及生命。连队安排他赶紧下山治疗,可他倔强地说:“请给我3天时间,如果3天后我坚持不住了,你们再送我下山。”3天后,病魔被他打败,他留在了哨所。
哨所最艰巨的任务是巡逻执勤。巡逻途中,要翻越3座大雪山,蹚几条冰河,过大片高原沼泽地。每次巡逻,吴毅恒都抢着去。几次巡逻下来,他脱了几层皮,脸膛由白变黑,身体瘦了近10斤。在战友们肯定的目光中,他知道自己已成为合格的查果拉人。
在哨所期间,吴毅恒还利用自己所学知识,为报考军校的战士辅导英语,为战友们普及高科技知识,受到大家欢迎。哨所的“雪山文化学校”,因他的到来变得更加红火。
转眼2年过去,吴毅恒义务兵役服满,又要回到清华大学继续学业。离开哨所时,他面向哨所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把青春献给查果拉,此生无悔!
在我的采访本上,还记下不少名字:连续守哨8年、被誉“雪山铁人”的颜红林;联名申请上查果拉的双胞胎兄弟范良忠、范良民;勇当巡逻先锋的堂兄弟黄广勇和黄广仁……这些可爱的战士,都有一颗勇敢的心,自穿上军装起,他们抱定一个信念:把最美的青春年华献给祖国边疆,把一腔热血洒向查果拉。
“不恋家乡景色美,愿与雪山共白头!”这是老一辈查果拉人写下的誓言。几十年过去了,一代代查果拉人仍忠实践行着这一誓言。
“守海拔最高的哨所,做顶天立地的男儿!”这是新一代查果拉人的追求。如今,他们正豪情满怀地去实现这一追求。(刘励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