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豪尔赫·博尔赫斯老先生,出了名的博览群书,一个阿根廷人,却颇喜以异国文化做文章。
其中自然包括中国。
当然他老人家看中国的角度,也与我们不太同。
他赞美过韩愈,在他1951年的《卡夫卡及其先驱》里。那篇他探讨卡夫卡小说里的悖论。
读过卡夫卡的诸位自然知道,卡夫卡很爱让主角身陷悖论。而在卡夫卡的先驱里,博尔赫斯先提到古希腊芝诺那个飞箭不动悖论,再提到韩愈著名的《获麟解》。
中国人都熟悉《获麟解》,韩愈那篇里的大致逻辑:
大家都说麟是灵异祥瑞,但麟是野生的,外形啥都不像。于是世上出了麟,大家也不认识麟。有角的我们知道是牛,有鬃的我们知道是马。麟却不可知。
我们知道麟是祥瑞,但我们见了麟也不知道那是麟,就不知道那是祥瑞了。
就因为不可知,所以就有人说麟不吉利。麟和圣人是搭钩的(指孔子和麟的故事),如果麟出世而没有圣人指认,就难免有人说麟不吉利了。
我们的理解一般会说,韩愈这段是自比麟,卓异却没有人赏识。与他那篇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有异曲同工之妙。
博尔赫斯在意的却是“我们都知道麟是祥瑞,但麟什么都不像,所以出来了也没人认识”这个有趣的悖论。
大概,我们读自家古代的东西,很容易按自家的逻辑读进去了。像韩愈,大家都研究他的文气啦措辞啦当时背景啦文起八代之衰啦……
博尔赫斯一个外国人,却容易从逻辑悖论之类的角度出发吧。
大概这就是他看中国的角度?
1978年,哈罗德·阿尔瓦拉多·特诺里奥采访博尔赫斯时,博尔赫斯说:
“我花了很多年研究中国哲学,尤其是道家思想,我对这些很感兴趣,我也研究过佛教。我还对神秘主义感兴趣。所有的这些都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我不知道这一影响达到了何种程度。我研究这些东方宗教或者哲学,是为了给自己的思想或者行为提供诸多的可能性,或者我会出于文学的目的,从想象力的角度去研究它们。但是我觉得所有的哲学都带有这些功能。”
所谓神秘主义和想象力,另一个例子。
《探讨别集》里,博尔赫斯写过一篇《长城和书》。关于嬴政处理母亲赵姬,他写过这么一句:
“之所以要废止整个过去,也许是为了抹掉一个回忆:他母亲的丑行。”
还是挺浪漫主义的说法。
大概博尔赫斯对东方、对中国,怀有极浪漫与神秘主义的想象,都投托在历史中了。
著名的《恶棍列传》里,博尔赫斯描写全世界著名的狠人,有关中国的篇目是《La viuda Ching, pirata》,中文有译本翻作《海盗金寡妇》。
这里有一个翻译小误会,正史里这个海盗寡妇La viuda Ching,该是郑一嫂。
类似的翻译误会,后面还要提到。
郑一嫂姓石,1775年生在广东。据说曾是妓女,在花船上谋生。1801年嫁给海盗郑一,从此以郑一嫂闻名。
郑一祖先曾是郑成功麾下,他自己在两广沿海当海盗纵横一时。收了个“年少色美”的渔民张保仔做自己的干儿子。有传说张保仔同时也是郑一的小情人之一——郑一是男女通吃的。
历史上1807年郑一暴毙。有传说是沉船,有传说是被越南官军打死,博尔赫斯的小说则称:是因为他想接受招安,被同僚毒死。
历史上郑一嫂接管了郑一的派系,搞定了郑一的养子张保仔,获得红舰队的支持,又压制了黑舰队的老大郭婆带,成为南海一霸。也有传说郑一嫂在郑一死前就和张保仔有瓜葛了,则郑一的死因又变得微妙起来。
一年后张保仔连胜清军两场,海盗进入珠江。又一年后,广东水师提督孙全谋带百艘船前来大战,被击溃。此后两边对战经年,连澳门的葡萄牙人都来帮清军忙了,但依然搞不定郑一嫂。
当时郑一嫂和张保仔搞出的三项海盗纪律,相当有名,博尔赫斯也记录下了。
——不许擅离职守,犯则割耳,再犯处决。
——战利品不得私取,一律登记,公私二八分成,贪污者斩。
——不得侵害妇孺,女俘皆单独居住。侵辱妇女者斩。
大概郑一嫂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在海盗这个弱肉强食的行当,一度控制千船万人,论规模,堪称人类史上最牛的海盗之一。红胡子黑胡子基德摩根都够传奇,但人数规模估计并没超过她。
德雷克有环游世界和击败无敌舰队的壮举,但论规模,这么说吧:德雷克击败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也就是130艘船、三万余人。传说巅峰期,郑一嫂支配的海盗人数有八万人之多,大小船只接近两千。
1810年,郭婆带投降两广总督,海盗开始势单力薄,同时英国人和葡萄牙人也一起帮忙,三方夹击下,郑一嫂实力被大幅度削弱。
那年春天,郑一嫂胆大包天,亲带妇孺十七人,去广州和两广总督百龄谈判。居然谈成了。她和张保仔受了招安,投降时麾下有海盗超过一万七千人,船只二百多艘,大炮超过千门。这是她投降时的实力——大半个无敌舰队的水平。
投降后,张保仔允许保留一支私人舰队,郑一嫂跟张保仔结婚,自己隐退,去了澳门开赌场贩盐,又多活了三十多年,年近古稀病逝。
《加勒比海盗3》里有个以她为原型的角色,但搞得像老太太。其实她接管海盗时年方32岁,谈判隐退时年方35岁。在海盗界也算年少有为了。
一个女性,在不适合她的行当,干到当世第一海盗。纵横南海,清英葡越都拿她没法。
嫁了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俊俏少年郎。临了还能谈判出个荣衔,招安,结婚,35岁隐退,安然活到快七十。也是传奇人生了。
值得一提的是,写郑一嫂那篇小说里,博尔赫斯小说里有两段明显的、浪漫的虚构。
一是他写嘉庆下了敕令:
无赖刁民,暴殄天物,无视税吏之忠言,不顾孤儿之哀号,身为炎黄子孙,不读圣贤之书,挥泪北望,有负江川大海之厚德。寄身破船弱舟,夙夜面临风暴。用心叵测,绝非海上行旅之良友。无扶危济困之意,有攻人不备之心,掳掠残杀,荼毒生灵,天怒人怨,江海泛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旱涝频仍……
……为此,朕命水师统带郭朗前去征讨海盗,予以严惩。宽大乃皇帝之浩恩,臣子不得僭越,切记切记。务必残酷无情,克尽厥责,凯旋回朝,朕有厚望焉。
按照诺曼·托马斯·迪乔瓦尼 (Norman Thomas di Giovanni) 的考证,这个敕令完全是博尔赫斯虚构的。
再就是小说的浪漫结局。正史郑一嫂是亲自去广州谈判后投降的。小说里则写成:
清朝舰队不停放出纸和芦苇秆扎的风筝,上面写着龙和狐狸的寓言,狐狸老是忘恩负义,为非作歹,龙却不计前嫌,一直给狐狸以保护。当月亮在天上变圆,在水面泛红时,故事仿佛要收尾了。谁都说不准落到狐狸头上的是无限的宽恕或者无限的惩罚,但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已经逼近。金寡妇把双剑扔到江里,跪在一条小船上,吩咐手下人向帝国的指挥舰驶去。傍晚时分,天空中满是龙旗,这次是杏黄色的。金寡妇喃喃说:“狐狸寻求龙的庇护。”然后上了大船。
我很怀疑,这个浪漫的龙与狐狸的结局,也是博尔赫斯自己编出来的。
一旦掌握了博尔赫斯描写中国的这份浪漫劲头,就可以来谈他和《红楼梦》的瓜葛了。
博尔赫斯中国元素最浓的小说,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剧情众所周知:
主角中国人Yu Tsun——中文译本译作余准——一战期间在英国,为德国人当间谍;他在被理查德·马登追杀;为了传个信——英国人即将轰炸艾伯特这个城市——他跑去一个中式花园,想去杀一个叫艾伯特的英国汉学家教授,靠着上新闻来通知本方。
但到了那个神秘的花园,与教授交谈,却发现教授在研究自己祖宗Pen Tsui写的小说。
据说这个祖宗试图建一个迷宫,又试图写一本复杂程度超越《红楼梦》的小说,然而被陌生人刺杀了,临终前写“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艾伯特教授研究发现,那本小说本身就是个迷宫。小径分岔指的是时间:每个事件的可能发展,都扩散出更多可能。
大概用我们现在的话说,这本小说描述了多世界和多时间线。
最后Yu Tsun杀了教授,自己被马登捉住。小说结束。
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里,明确提到了《红楼梦》,还提到中式花园什么的,明确致敬了《红楼梦》和大观园。
但似乎又不止于此。
我有个谐音猜想:小说中的反派叫做马登,Madden。这厮一直在追杀余准。余准一直在逃脱他的追杀,却从没试图过反击。熟悉英语的诸位自然知道,Madden意思跟疯狂搭钩。
所以《小径分岔的花园》也可以看做:主角被疯狂的意念追杀,逃到一个恰好在研究时间迷宫花园的教授那里,杀死教授后,自己也被疯狂攫住了——一如他的祖先一样。
但似乎也不止于此。
《小径分岔的花园》,西班牙语原文是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主角的名字,叫做Yu Tsun。
可以翻成余准,但也可以翻为雨村——《红楼梦》里,贾雨村的雨村。
而他那个祖宗Pen Tsui,一般翻译成彭萃或崔鹏。
但按照博尔赫斯对道教和神秘主义的爱好,以及“雨村”这个谐音的用法,我很怀疑这个Pen Tsui,是指道教传奇彭祖。
如果按我的猜想,博尔赫斯故事里发生的事是:
彭祖试图写一个小径分岔花园的小说,使小说本身成为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样的迷宫,暗示了多世界与多时间线的神秘存在,自己最后被陌生人刺杀。
艾伯特教授自己住在一个花园里,研究彭祖的书,对彭祖的后代雨村说了这个秘密,自己最后被雨村刺杀。艾伯特先生与彭祖至此合一。
雨村最后被马登(疯狂)攫住束手就擒,结束了一切。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提到的那个迷宫小说,是在跟《红楼梦》致敬,然而提到了跟《红楼梦》致敬的小说的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本身,就在跟《红楼梦》致敬,于是博尔赫斯与彭祖形成一种亦是亦非的状态;时间套时间,梦境套梦境,无限分岔——嗯,真绕嘴。
但这就是博尔赫斯的折腾劲儿了吧?
博尔赫斯自己是这么说《红楼梦》的。以下按徐鹤林先生的翻译:
第一章叙述一块来自天上的石头的故事,这块石头原是用来补天的,但是这件事没有做成。第二章叙述主人公出生时在舌头下含着一块玉。第三章向我们介绍主人公“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
然后,小说稍不负责或平淡无奇地向前发展,对次要人物的活动,我们弄不清楚谁是谁。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落的宅子里迷了路。这样,我们到了第五章,出乎意料,这是魔幻的一章。到第六章,“初试云雨情”。这些章节使我们确信见到了一位伟大的作家,而第十章又证明了这一点,该章绝不逊于埃德加·爱伦·坡或弗兰茨·卡夫卡:贾瑞误照风月镜。
我们中国人会觉得《红楼梦》里日常生活描述到位,每个配角都有生活;但他一个外国人,会觉得“弄不清楚谁是谁”,而且“迷路”,“魔幻”。
的确,就像博尔赫斯理解的韩愈,理解的郑一嫂,也和我们不一样。
如上所述,博尔赫斯似乎相当执迷于东方式的神秘与梦幻之中。所以他也喜欢《红楼梦》这份劲头。
他提到了《红楼梦》两个章节。一是贾宝玉去太虚幻境,我很怀疑《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份套层幻梦,是向这段致敬。
他还提到另一个章节《贾瑞误照风月镜》,就要涉及到我另一个猜想了。
贾瑞风月宝鉴的故事,我们都知道:
贾瑞痴迷于王熙凤,病入膏肓,有道士给他风月宝鉴,告诉他只看正面,别看反面。贾瑞看正面,红粉骷髅,不高兴;一看反面,看见了王熙凤,于是沉迷其中,最后死了。
博尔赫斯有个故事叫《墨中镜》,故事情节是:
某个巫师被某大人物召去,要求施法。于是巫师在大人物手里点了墨水,加上一堆仪式,于是大人物能从手上的墨水里看到世间一切(感觉像个连了wifi的iPad)。
如此看了许多次后,大人物注意到他总能从墨水里看见个戴面具的人。最后在墨水镜的景象中,面具人要被判死刑了,大人物要求看面具人的容貌,巫师劝他不要,大人物坚持,于是巫师让他看了:面具下就是大人物自己的脸。
墨水镜中的面具人被斩后,现实生活中的大人物也死去了。
博尔赫斯声称这个故事是来自于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船长在1853年同一位巫师的谈话。但伯顿船长的记录里没提到这茬。
这段灵感来自于哪里呢?按照迪乔瓦尼的说法,这个故事(至少部分)的原始来源是爱德华·威廉·莱恩 (Edward William Lane) 所著的《现代埃及人的礼仪与习俗》。
但不知道您是不是觉得眼熟,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像贾瑞看风月宝鉴,看到后来死掉的故事。尤其是,他还表示过,很欣赏这段故事。
当然,最后是否如此,也只有博尔赫斯自己知道了。
当然,最后想想,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读一个阿根廷人写中国元素故事的文本,在层层叠叠的阿拉伯传奇、英国传奇、埃及人传奇里,试图辨认出亦幻亦真的中国元素——这事本身,也挺博尔赫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