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周然
那个靠一支画笔改变家乡的大新又火了。
九月中旬，他的一条抖音获得了将近300万次点赞。这条40秒的短视频，浓缩了他近两年在农村画画的经历。几乎是转瞬间，原本灰蒙蒙的村庄变成了童话世界，吸引了各地的游客。这支视频登上了抖音热榜第一位。“靠一支画笔改变家乡有多酷”，这个话题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
大新今年29岁，从小喜欢画画，环境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做过美术培训班老师。他真名叫尚勤杰，遇上聊得投缘的人，他就这么介绍自己：高尚的尚，勤劳的勤，杰出的杰。然而，现实中的挫败让他一度感到困惑，考公务员失败，被培训机构裁员。
机缘巧合下，大新开始在家乡小屯村做墙绘。人在低谷，自我怀疑，这些都变成了他的表达欲。哪吒、孙悟空、凤凰涅槃等国风漫画，还有《龙猫》《樱桃小丸子》里的动画形象，这些童话风格的墙绘彻底改变了小屯村的面貌，让这个普通的河南农村成为热门打卡地。
大新和他的墙绘作品
今年4月，大新的视频作品在抖音等平台上获得了广泛关注，目前他的账号粉丝已经达到180万，获赞超过2000万。连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也点了赞，专门在社交平台上推介。网友们还发现，大新的经历和电影《我和我的家乡》里沈腾扮演的马良一样，都靠一支笔改变了乡村的面貌。
在村子里看见光亮
1992年，大新出生在新乡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从小内向。接触绘画后，他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艺术，高中时作为美术生参加艺考，进入开封大学环境艺术设计专业。大新毕业后，父亲担心儿子性格过于内向，设法帮他谋了一份辅警的差事，工作内容就是跟着去抓人，一个月能挣1450块。大新干了两年，后来考公务员没考上。他经常想到梵高，也想有自己的作品，至少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但家庭条件不允许，他只能先赚钱。
大新做辅警时留影
2016年5月，大新辞了职，下决心到北京找份工作。他运气不错，在同学推荐下，进了五道口的一家美术培训机构。他做销售，也做基础培训。不善言辞，他就逼着自己跟同事学习，跟一些中学对接沟通，寻找需要美术培训的艺考生。公司管吃住，每月基本工资也有7000块，算上招生提成，寒暑假每个月最多能赚四五万。
那份工作的确使大新攒了一些钱。但他觉得有力气使不出来。培训班的学生们都带着很强的目的性，没办法感受到画画的乐趣。他尝试告诉他们，考试只是一个工具，画画的过程才是重要的。机构领导知道了，颇为不满。烦恼的时候，大新就跟着在798认识的朋友一起在晚上涂鸦。打着手电在墙上画画时，他才真地感受到自由。
2019年底，大新趁着假期回到新乡老家。高中同学在距离新乡市区10多公里的辉县小屯村做墙绘，喊大新过去干活儿，一共六七个人。在当地农民企业家老袁的邀请下，这些年轻人在村子里画农耕主题的宣传画，已经画完了一条街。
大新对辉县很熟，小时候父亲在这里打工，也带他一起。辉县地处太行山南麓，有着悠久的农耕传统。不过，小屯村不临公路，交通不便，连快递都送不到这里。年轻人外出打工，村里只有老人和孩童，晚上很早睡下，整个村子极安静，看不到什么亮光。
当地经济水平低，2018年才脱贫摘帽，老袁能给的报酬也不多，大新抱着学习新手艺的心态，答应了下来。没想到的是，第二条街刚开了个头，高中同学突然带着人走了。也能理解，画画的条件实在是不好。当时还是冬天，天寒地冻的，颜料都得用火烤着才能用，被冻烂的手总是好不了。
临行时，高中同学跟农民企业家老袁说，这活儿转给大新了。老袁一个农民，上哪里再找能画画的人？他操着一口正宗河南话，对大新说：恁朋友说这活儿让恁干了。大新答应了。他有点儿“强迫症”，受不了同学把半幅画扔在墙面上。
大新盘算着，招点儿人，36面墙，5月复工回北京前能干完。可一算成本，大新才发现是赔钱买卖，光颜料成本就得花4万，不想倒贴就只能自己干。他跟老袁商量好，再画半条街，等疫情缓解了，就回北京复工，继续带培训班，过回原来的生活。
金黄的稻谷，收麦子的农民，成群的大鹅，大新独自画这些农耕画。闲暇时间，他开始拍摄自己画墙绘的过程，并将视频发在抖音上，借此打发时间。他希望能有独立创作的空间，而不是按部就班地绘制这些命题作文式的宣传画。有一次，他站在一幅已经完成的彩绘前，用抖音拍了条视频，配文里写道，“我可能是画画里面最没有出息的那个人了。”
大新在小屯村画农耕画
裁员潮与重生的哪吒
去年5月，大新回了北京，但没能复工。受疫情影响，待了4年的美术培训机构决定裁员，他是其中之一。
大新以为被裁是自己绘画水平的问题。他再次回到了新乡，决心找培训学校继续学习美术。可咨询了一圈，他犹豫了，学费实在太贵，而且过往的经验总在提醒他：只要有创作环境，有想法，靠自己也能提升绘画能力。
但现实是，没有别的机会，只有那些没画完的农耕画。老袁打来电话，大新一口回绝。报酬太少了，农耕主题也不是他想画的。老袁不死心。隔几天，电话又打过来。接到第二个电话，大新就有“心理波动”，反正都是提升自己，去培训学校还得交钱。还没等他琢磨完，老袁又主动提出：你来我们村子，可以“随便画”。
大新又有点心动，他的脑袋里蹦出些一直想画的东西。涅槃的凤凰、跃龙门的鲤鱼、重生的哪吒，这些寓意丰富的国风形象他原本想在纸上创作这些国潮元素，现在有机会在土墙上呈现出来，他决定试试。
自由发挥是从哪吒开始的，他希望自己也能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那种劲儿。可等他花了一个多星期画完，才发现老袁承诺的“随便画”并没那么容易。村里的大爷大娘围上来，要求他“赶紧改了吧”。他们理由充分：“吓人。这么大的图，晚上肯定吓人。”
大新创作的国风墙绘
大新觉得挫败。他把完成的哪吒发上抖音，第二天再打开，作品已经有了几万的点赞。网友们的鼓励让他有动力继续画自己想画的主题。可画毕竟是画在村民的家门口，大爷大娘的反馈不能不在意。他决定换一种思路。
大新画狮子，有村民不高兴，他就“瞎掰”：“狮子好呀！”人家问哪儿好。他就继续瞎掰：“能驱邪消灾，保佑子孙平安。”大娘大手一挥：“中，恁画，恁画。”
在村子里泡久了，大新知道怎么不着痕迹地争取老人们的支持。每次画新图，他都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让他们来选择。不过，设置选项的时候，大新有自己的小心机。“给大娘看的时候，我把自己想画的放在前面，后面放些她觉得‘吓人’的。”说起这些小心思，大新嘿嘿一笑。
相比那些繁复的造型，大新更喜欢线条简洁、用色鲜艳的形象，它们明快又有表现力。鲤鱼、凤凰都是吉祥的象征，大新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些“瑞兽”们能保佑自己，希望自己能像鲤鱼那样跃龙门，像凤凰涅槃那样从挫折中重生。至于老黄牛，他渴望自己也能继续劳作，并创作出珍贵的东西。
时间久了，大新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这些墙绘的一部分。他的衣服经常涂满了各种颜料，整个人也晒得黑黑的。虽然自己越来越没形象，村子却在转变着模样，而村里的老人们也逐渐改变了原有的态度，慢慢接受了大新创作的这些绘画作品。大娘们常常拿着自家种的蔬菜送给大新，多到吃不完。
被绘画和视频改变的村庄
画越来越多，敏感的村民发现了变化：开始有人用抖音同城发现大新在小屯村的墙绘，寻画而来。2021年初，大新从小屯村回新乡过年，在抖音上意外刷到别人拍的小屯村墙绘，视频居然有好几千的点赞。他意识到，小屯真的火了。
村外停满了小汽车，村里的游客川流不息。村民们也开始借着人气致富。原先整个村只有一个小卖铺，现在便利店开了一家又一家。村民们支起了小吃摊，凉皮、烤串、棉花糖、麻辣烫，节假日几天的利润比种地一年的收入还多。有心思活络的村民买了蹦蹦床和供游客乘坐的小火车。村民们还集资建了“光影世界”、“魔影世界”等灯光秀。
大新镜头里的小屯村变化
年后，大新又回到小屯，把剩下的部分画完。有个村里的大哥为了表示感谢，提个猪头就上门了。还有敏锐的村民发现了游客的偏好，要求大新把自家门前的画给改了，画一些游客喜欢的内容，好让自家的生意更加红火。
面对这些新要求，大新起初不太能接受。但在村里时间长了，他也真的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再为村里画画，他会有意挑选些年轻人更喜欢的形象——《千与千寻》里，花丛旁小白龙安慰千寻；《龙猫》里，龙猫在车站打着小红伞；《悬崖上的金鱼姬》里，波妞与宗介相遇。这些动画形象让小屯村变成了童话世界。
说好的36幅画，最后变成了60多幅，大新靠着激情与想象力创造着他的世界，而报酬还是固定的。有些画纯粹是因为那面墙如果不画点什么，就会影响旁边已经画好的作品。
大新自己也火了。他的视频点赞量经常达到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今年4月4日，他的故事被《人民日报》报道。4月7日，他发的一支视频11秒视频获得了114万点赞。视频里，他的手指和衣服上沾满了颜料，而背后的村庄却非常干净，画满了童话主题墙绘。
大新视频里的小屯村
5月份，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兼新闻发言人华春莹在推特上介绍了大新的故事。“一个中国涂鸦艺术家回到河南家乡，将原本普通的乡村变成了充满童真的童话世界。”华春莹在推特上写道。
大新的经历被华春莹推介
大新很开心，自己的努力让一个村子产生了这些变化。但对他自己来说，一颗心并不能因爆红而安定。他觉得只是画了想画的东西，有时候会懊恼自己的彩绘技术还不够好，画的东西完成得不完美，不像在纸面上实现得那样好。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作品更多是模仿别人的创造，而作为一个喜欢画画的人，他总想创造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
大新希望跟更多人交流。平时不画画的时候，他会打开直播，跟网上关注他画画的粉丝聊一会儿。夏天的一个晚上，大新为了做设计图，忙到了12点。他有些累，便打开了直播。这两天忙着做设计图，大新没有上传过作品。他强调自己不是专业主播，如果非要归类的话，可以算是“才艺主播”，不唱歌，不跳舞，但会画画。
有人在直播间问起他的打算，他说，已经准备去下一个地方。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再画火一个村子。有一个黄河边的移民村，当地人想让大新去画，条件很好，不需要再风吹雨淋，报酬很丰厚，不用为颜料成本发愁。面对这个邀请，大新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他希望去一个更需要他的地方，真正地帮助到别人。
更关键的是，大新希望能进行原创表达。“我不想躺平。我要表达我对当下自己的不甘。虽然世间很难，但我是一个人，不是咸鱼，鱼也知道翻身，为什么我要一动不动呢？”大新说，“我不要被钱束缚住，也不要被名利束缚住。”
大新在墙绘旁白留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