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日,红外相机拍下的云猫影像。高黎贡山保护区保山管理局腾冲分局供图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蓝婧
编辑 潘莉
海拔从1760米上升到2698米,经过一株石斛,几粒猫科动物的粪便,一棵将在一个月后成熟的兰花,再经过山鹧鸪留下的足迹和豪猪肚皮扫过的落叶,以及一处不久前刚刚进行过一场监测培训的植物样地,张兴超和他的同事到达了被他们称为“云猫点“的红外监测相机放置地。
这里是位于云南腾冲境内的高黎贡山大河岭干,也是云南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山管理局腾冲分局辖区内一条全长11公里的监测样线。
7年前的2014年10月7日和11月11日,正是这台红外相机,两次拍下了一个猫科动物的黑白影像。多位专家鉴定后认为,这是云猫在云南的首批野外影像资料,也是继1984年12月之后30余年内,云猫重现云南。
自1986年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个横跨保山市和怒江州,总面积约40.55万公顷,云南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已成为中国发现新物种最多的地区,被誉为“世界物种基因库”、“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生命的避难所”。
腾冲辖区的保护区界牌。摄影王震华
拍到云猫
“看到了它的正面,太兴奋了”
高黎贡山保护区的动植物种类极其丰富,其中高等植物达4000多种,有430多种属于高黎贡山的特有种,动物记录有2000多种,腾冲辖区有69种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另外有20多种动物列入中国物种红色名录,包括重现物种云猫。
45岁的张兴超已经在保护区工作了24年,原来学的是林业专业。作为腾冲分局大塘管护站的一名工作人员,张兴超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生物多样性监测。“一条样线一个季度要监测一次。”
9月17日,张兴超和他的同事带领红星新闻记者体验的这条监测样线,主要针对云猫、雉类、红鬣羚、长臂猿、大树杜鹃等几个物种进行监测。
张兴超是第一个通过红外相机看到云猫影像的人。
巡护过程中,大塘管护站工作人员张兴超(右)和护林员杨国凡发现了猫科动物的粪便
“当时拍到的只是一条长长的尾巴,黑白影像。”张兴超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在这之前,张兴超也没听说过云猫。
照片整理提交后,国内哺乳动物专家、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王应祥和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科学家威尔·达克沃斯博士确认,红外相机拍到的是云猫。
在很多年里,云猫在当地都只是隐匿在高黎贡山密林深处的一个传说。
相关资料显示,上世纪70年代,产自云南丽江的数张毛皮标本是云猫在中国的首次记录,而云猫在云南的最后一次确切记录,是在1984年12月发现于景东县哀牢山获得的两件标本。
拍到“尾巴”一个月后,再次整理红外相机储存卡时,张兴超清楚地看到了云猫的正面。“当时太兴奋了。”
2014年拍到云猫的那个红外相机机位到现在都没有变,而张兴超的电脑里详细记录了这些年里每次的监测结果。7年间,大塘管护站辖区内14条红外相机监测线,有20多个机位都拍到了云猫的身影,这证明,这里的每条山脊都有云猫的活动痕迹。
张兴超说,根据形态特征分析,初步判断,腾冲保护区内目前有20多只云猫个体。云猫平时多单独行动,只有发情期或者哺乳期才会有伴,相距20公里的两台红外相机曾分别抓拍到了两只云猫在一起的镜头,其中一台拍到的是成年云猫和幼崽在一起,“另外两只都是成年云猫。”
红外相机除了拍摄到云猫在云南的首批野外影像资料,还拍到不少野生动物影像:
2017年,红外相机在腾冲保护区内还拍摄到中国大型兽类新纪录物种——红鬣羚。
2018年12月,在高黎贡山保山段,首次拍摄到白尾梢虹雉影像。
统计资料显示,2014年高黎贡山保护区安装红外相机监测以来,一共有70多种野生动物留下了自己的影像。其中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高黎贡白眉长臂猿、林麝、白尾梢虹雉、黑颈长尾雉等6种;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黑熊、黄喉貂、小熊猫、中华鬣羚、血雉、白鹇和红腹角雉等18种。
最懂白眉长臂猿
“它熟悉了我的面孔,见到我不会躲”
2017年1月12日,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中山大学、云南省林业厅等单位联合举行新闻发布会,科研人员认为中国高黎贡山地区分布的东部白眉长臂猿是一个长臂猿新种,并将其命名为高黎贡白眉长臂猿。这也是中国科学家命名的唯一一种类人猿。
拍下第一张云猫影像的红外相机是杨国凡安装的。再过三个月,他做护林员将满13年。高一辍学的他,是高黎贡山保护区腾冲分局招聘的100多名护林员中“学历比较高的”。而在高黎贡山保护区腾冲辖区,杨国凡最著名的身份是第一个用相机拍到红鬣羚的人和最懂白眉长臂猿的“土专家”。
“白眉长臂猿已经熟悉了我的面孔,见到我不会躲。”杨国凡曾跟着中山大学范朋飞教授的研究团队一起,一年的时间都吃住在高黎贡大山里,“每个月只下来三天。”
杨国凡和同事巡护过程中在做生物多样性监测
2017年11月,杨国凡和同事到保护区安装红外相机时意外遇到了红鬣羚,惊喜之余,他用相机迅速拍了下来,并用手机拍摄了十余秒视频。这是国内首次近距离观测到红鬣羚。
杨国凡和另外两名护林员一起驻守在大塘保护站大河头护林点。这样的护林点在大塘保护站管辖的范围内一共有6个。每个护林点都配有相机,进山的时候都要带相机,包括花花草草,各种动物,小到蝴蝶,都要进行拍摄,“现在要求对生物多样性进行监测,我们做的是最基层的搜集记录工作。”有一些植物新物种正是杨国凡这样的护林员无意中拍下的。
大塘管理站院内的展示墙
护林员的工作分为日常巡护,深度巡护和高山巡护。
日常巡护主要是巡护保护区的边界,以防止有人进山放牧或偷盗砍伐。深度巡护一个月要进行两到三次,最近一次的深度巡护,杨国凡和同事进山5天,9月14日下的山。“2900米的海拔。背着睡袋帐篷和食物在山上住。”
深度巡护最重要的内容是监测周围的植物和动物的活动痕迹,张兴超参与了大多数的深度巡护。因为要花时间记录和监测,每天只能走五六公里,“很多地方路都没有,要靠刀劈开道路。”
杨国凡介绍,大塘站管护辖区最高海拨在3800米左右,中山海拔约2700米,一般情况下,深度巡护要上到岭干,而大外围的高山巡护一年要进行两次。“深度巡护经常做,一般两到三天,高山山脊巡护要五六天时间。”
巡护人员经过一个植物监测样区
有三年以上工作经历的巡护员,根据动物的痕迹和粪便,就能判读出是什么动物。“原来植物认识的不多,现在也要学习认识植物。”杨国凡说。
10多年来,尽管月收入只有2500元,没有正式编制,没有五险一金,经常跋山涉水,杨国凡仍然从高黎贡山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喜欢大山里湿润清新的空气,喜欢记录每日的巡护日志。
10岁的儿子假期时曾跟杨国凡一起进过山,听见过长臂猿的叫声,也见到过长臂猿的身影,“在学校里他会跟同学说,我爸爸是护林员,会模仿长臂猿给同学看,他以我做这样的工作感到光荣。”
发表新种最多的保护区
“把护林员往‘土专家’方向培养”
据介绍,1986年保护区建立时,森林覆盖率在81%左右,现在已经达到93.7%。原来保护区一年要办300多起涉及盗采砍伐的案件,现在每年不足10起,而且多数情节轻微。在保护的同时,保护区重点加强对生物多样性的监测和科学研究。高黎贡山已经成为中国发表新种最多的保护区。
坐在杨国凡家的院子里,抬头就可以望见高黎贡山。
大河头村,从护林员杨国凡家的院子里看到的高黎贡山
从大河头护林点到杨国凡居住的大河头村,有六公里远,骑摩托一路颠簸,要花上20分钟的时间。
这个腾冲最北的村子,隶属于界头镇大塘行政村,临近龙川江的源头,当地叫大河。村子里十几户傈僳族人,这包括杨国凡和另一个蔡姓护林员。
杨国凡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包谷地都在高黎贡山半山腰上,赤麂、豪猪经常下到寨子附近,熊也会到靠近山脚的地方。
曾经的傈僳族人并不知道高黎贡山,不叫大山名,对应的每段山都有小地名。父亲曾告诉杨国凡,自己小的时候,山上的白唇鹿、水鹿相当多,一到黄昏时,在村子里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猕猴经常跑到寨子旁边的庄稼地里。
在当地,原来以马鹿命名的地名很多,有山名,也有河名:马鹿坪子、马鹿涧、马鹿窝子、马鹿河等。上世纪70年代,为了采集马鹿的标本,曾围涧捉活的马鹿。现在做了近13年护林员,杨国凡没在山上见到过马鹿,“我们只是知道有,监测的时候发现过粪便。但山太大,红外相机还没有拍到。”
云雾笼罩下的腾冲高黎贡山保护区核心区
48岁的黄湘元是1993年到的保护区工作,现在的职务是保护区保山管理局腾冲分局副局长。
小时候,住在腾冲郊区农村的他,家里的鸡经常被豹猫叼走,放牛时,大人会提醒小孩提防狼和豺狗。他记得上世纪70年代,当地山林采伐严重,保护区边缘的地带受到过破坏,80年代,有些地方还曾专门成立狩猎队。
高黎贡山保护区是云南最早建立的四个保护区之一,黄湘元参加工作后,先后在腾冲下辖的几个保护站工作,开始是管盗猎偷伐,“当时的保护压力很大,很多人砍树烧柴,收入来源也是到保护区采药材、野菜,甚至盗猎。”
在黄湘元看来,2004年是保护区事业发生改观的一年。外部环境是当时靠近高黎贡山的偏远村寨通了电,修了路,生活条件改善,村民不再靠山吃山。同时,2004年开始实施国家重点公益林生态补偿,补偿资金到位后,保护区开始大量聘用护林员。之前虽然也有护林员,但人数很少,“一个管护站只有三四个,工资也只有200多元。”
收入不能维持生活的护林员在当时的保护工作中,只是提供一些线索,在劳作之余偶尔承担管护的职责,没有时间巡护。“补偿资金到位后,护林员一下从30人增加到130多人,工资也从200多元提高到600多元,每个护林员的管护面积在4000到5000亩左右,“管护成效一下子就上来了。”
张兴超1996年参加工作时,保护区的工作是以资源管护为主,“当时也没有技术,只是守着树不被人砍,动物不被人打。”理论上知道高黎贡的生物多样性,但也没有人去做监测。
2004年之后,保护区在全面培训护林员的同时,也发起社区共管。
大河头村,村民赶着羊群前往高黎贡山脚下放牧
保护区先解决的是附近村民放牧的问题。黄湘元介绍,当时保护区内大概有8000到10000头牲畜,“完全承载不了,对保护区的地表和生物多样性破坏太大了。”
放牧取缔后,一开始老百姓不理解。但一年后效果就显现出来。保护区内的植被草场恢复非常快,原来保护区山脚(保护区边界3公里范围内)有12万人口,耕地在12万亩左右,放牧情况严重时,种水稻时村民经常发生争水冲突。“放牧取缔一年后,植被恢复,缺水情况就不存在了。”
同时,保护区周边的产业也进行了调整,当时,云南烤烟产业用的燃料主要依赖砍伐树木,后来发展用为煤、电替代。“成效显现出来以后,我们就开始慢慢加强管护。把护林员往‘土专家’方向培养。”2010年,保护区提出一个工作思路:保护管理打基础,科研监测搞突破。相关专家进入保护区做科研的时候,有意识把有兴趣的护林员派过去配合、学习,让他们成为土专家。
腾冲分局现有的130名护林员中,除了派驻到30个护林点专门从事巡护的117名护林员,另外13名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经过培训后已成为技术岗位工作人员,重点做监测工作,“带领护林员规范化的开展巡护监测。”
黄湘元介绍说:“高黎贡山保护区已经成为我们国家发表新种最多的保护区。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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