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关于后廊和前廊的争议中。
有一种观点认为,由于相对的贫穷,后浪并不如前浪想象的那么Happy。无论是出于上升通道的消失,还是对资本主义的痛恨,在中国互联网的后浪,出现了一个独特的流派【入关学】,其相关的一些金句,或许你会在某时在网上看到过,但不明其所以然。
【入关】本意,指昔年女真部落过山海关,入主中原的大明王朝。
现在用来指代中国击败西方资本主义体系,成为世界老大哥以后过上不需要996的好日子。
不得不说,知道年轻人想法野,没想到这么野。
一
什么是入关学?
请看图!
图源见水印
先科普一下若干黑话。
建州女真——中国
历史上的清朝是女真族建立的政权,当时女真分为建州、海西、野人三部,建立清朝的努尔哈赤族属于建州部。所以历史上对满清(后金)政权也有建奴,建虏等诋毁性称呼。
中原——指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体系
明朝在17世纪进入衰落期,一方面在东北方向军事上败于满清,一方面因为自然灾害加剧和战争下的经济崩溃,导致民众困苦,内地反乱四起。1644年,陕西民变的李自成大军攻入北京,灭亡了明朝(甲申之变)。同年,镇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与清军联合在一片石击败了李自成大军。之后清军大概用了40年基本控制了全国,灭亡了明朝残余势力。
这个过程,就是所谓【入关】。
科尔沁蒙古——指俄罗斯
明末时漠南蒙古、建州女真和明朝曾经是互相牵制的三角势力。历史上,蒙古因为消灭了金朝的缘故,理论上还是女真人的世仇。但后来建州女真通过军事击败了漠南蒙古,并与之联合对付明朝。纵满清一朝,满蒙联合始终是其统治基础。
朝鲜李朝——日韩
16-17世纪,李氏王朝统治下的朝鲜(就是Netflix热播剧《王国》里那个朝鲜)是明朝的属国。在明清战争中,朝鲜前期是明朝的坚定盟友,但由于清朝军事力量的强大,经过两次攻入朝鲜内地(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之后,朝鲜向满清投降,成为清朝的属国和盟友。尽管如此,朝鲜一直在内心亲明,在文化上也坚持重明轻满清。
皮岛——中国台湾
皮岛是位于中朝边境的海上岛屿。明清战争期间,皮岛作为明朝的一个军事基地,一直在后方威胁着清朝。后来由于其统帅毛文龙和另一位明朝将领袁崇焕发生矛盾被杀后,皮岛被清军攻占。
海西女真(或叶赫)——香港
虽然都是女真族,但和建州不同,海西女真(如叶赫部等)偏向明朝,不具体展开了。
准噶尔——印度
清朝入关并征服内地以后,军事斗争的主线从和汉人的战争转向和属于漠西蒙古系的准噶尔汗国。准噶尔汗国是17世纪中亚的重要政治力量,影响力包括蒙古高原、青海、新疆北部和中亚。清准战争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乾隆期间,满族名将兆惠征服并彻底毁灭了准噶尔汗国,清朝取得最终胜利。
解释一下,因为明朝的崩溃和东蒙古的衰落,所以西蒙古力量的准噶尔汗国崛起,又和当时新崛起的满清发生过程残酷的长期战争。入关学因此用准噶尔来代指另一个崛起中的第三世界强国印度。
二
以上就是作为入关学基础的世界观组成部分。
入关学的厉害或者有趣在于,将今天的中国比作当年被禁锢在关外苦寒之地饱受压迫的满清建州集团,而把欧美西方及相关的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比作腐朽摇摇欲坠但占有大量资源的中原。
入关征服这样一个花花世界,建立中国主导的世界政治军事经济体系,才能让女真(中国)老百姓过上上等人的好日子。
以此,衍生出大量的金句,包括但不限于:
你以为可以留在东北挖参,明朝只会让你欲挖参而不得
建州女真崛起之前,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用关外特产的人参,海东青等去和关内的汉人交换一些商品。随着明朝边将和官员对他们的压迫,这种交换的获利也日益收窄,民众困苦。
现在没有话语权没关系,赢了以后自有江南大儒为我所有
2012年电影《柳如是》|钱谦益领头的江南知识分子向满清投降
所有入关学的内容,就这里我笑出猪叫。想象了一下,征服西方以后,BBC,纽约时报、CNN等江南大儒自然会如明末时钱谦益等人一样,投降清朝,写出各种文章,歌颂清朝统治。何伟、欧逸文、储百亮这些“江南大儒”们,跪在中国网民面前,那个画面太有感了。
入关后自有大house
大house指美国式郊区大宅,因为美国把持了世界政治经济秩序,所以美国人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中国人想住上美式大house为代表的丰裕经济生活,需要入关夺取国际经济政治掌控权……
还有:
中国无法在当今世界获得理解和支持,并屡屡碰壁和挨打的核心原因在于——我们是美国主导的以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为“中华”正统的世界秩序中的“女贞”蛮夷。
以及:
只有女真入关,才能打破大明对女真的文化控制(公知&深圳禁食狗 肉)、 贸易控制(美元结算体系对全球的剥削)、ZZ影响(且去清谈莫谈干Z...),实现女真的独立自主,解决女真被剥削与内卷化……
三
以上对入关学的介绍就告一段落。相信入关学的粉丝如果看到了,难免认为这是对他们的曲解。
但既然这是新出现的思想流派,大家的理解有偏差很正常,你们也不必生气。
在我看来,不谈褒贬,入关学是有一些新东西的。
首先,经济诉求远远超越了领土诉求。
过往的民间民族主义思潮,都是以领土或历史情节为诉求。简单来说,领土越大越好,历史上所有失去的都要回来,历史上欺负过中国的我们也要报仇雪恨,特别是对日本。
但入关学的核心不是军事征服,是经济。挖参,住大house等非常具象化的经济生活的词汇,取代了地图上边界的变化。
至少反映了对现在年轻的网络民族主义者来说,过舒适生活的重要性前所未有。和过去那种,以自我牺牲来来实现民族主义理念,不太一样。
其次,有了所谓胜利以后的世界秩序的概念。
过往虽然有【亮剑】、【星辰大海】等口号式表达,但仅仅是口号。没有操作方法,也没有对以后的世界秩序的构建。
这些在入关学里,变得更清晰了。
至少反映了,年轻一代,确实是有点想象力的一代。虽然这种想象力……
最后,有一些这个时代的特征。
比如日本,过往大部分民间民族主义对日本的处理,大概和二战德国对东方斯拉夫民族差不多。而入关学里,把日本置于朝鲜的位置,算是相当优厚和礼遇了。
至少反映了,年轻一代看了那么多年的日本动画玩了那么多年游戏,再把日本彻底赶尽杀绝,他们大概也接受不了……
四
【入关学】理论的创始人@山高县已经被知乎封禁,但并没有降低粉丝对其追捧的热情。甚至被称为【嵩子】(取山高二字合为嵩,子是先秦时代对思想大师尊称的传统)。
我确实无法赞同入关学。
入关学的基础,也就是自我定位,以及对今天世界现状和中国关系的理解,至少与我的理解相差甚远。
今天的中国,是综合国力世界无争议的top2之一。上海、深圳、北京等都是世界TOP级的繁华都市。
世界五百强企业,中国的数量不比美国少。
尽管这个世界上不喜欢中国的人很多,但同样有很多外国人将中国视为充满机遇和可能性的国家,他们会热切关注中国出现的新鲜事物,商业文化乃至社会流行。
就具体的生活来说,年轻人但虽然面临买房求职择偶成家等的压力,以衣食住行来说,和过往比自然是巅峰,即使放在整个世界的范畴里,也绝对不属于差的国家。
所以,以过去40年和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来说,中国人,或者绝大多数中国人是不是现在这种全球化经济体系的受益者?以强大冲击彻底颠覆这种体系,到底给我们带来的是好处还是坏处,我相信大家仔细思考一下,会有自己的判断。
现在所遇到的困难,是应该以一些改良如普惠的经济改革,税收改革、法治建设等来解决,还是要采取一场大规模的全面斗争即入关来克服,相信大家也会有自己的判断。
至于西方是不是破铜烂铁摇摇欲坠,天下苦秦久矣,我就不展开了。
当然了,每个读者有自己的理解,我也不强求一致。
最重要的是,入关学里只有结果和过程,但却看不到更具体的落地路径。
无论是大张旗鼓的军事战争还是经济战争……破坏是惊人的,受益是不明确的。
军事上不说,经济上,只要看看华为任正非多次对贸易战的表态,大概就能理解。
至于会遭到什么样的反作用力,好像也没有危机预案。
简单来说,看不出是怎么操作的。
五
我无意于过度褒贬入关学,我更关注的是,这种网络民族主义的来源与土壤。
与过去民族主义主要建立在历史耻辱乃至不自信的基础上不同。
入关学的基础不是历史耻辱感,而是对现状,特别是经济与生活状态的不满。
简单来说,其无关主权,关乎经济,主要关乎衣食住行。
为什么新时代的一批年轻人会创造或追捧这样一套新奇的民族主义理论?
显然,他们的学历和知识水平不低。
明末历史就是一个高门槛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入关学之前,网络民族主义流派之一的工业党,就以《临高启明》这部同样明末为背景的网络小说,作为落地。
明末从历史学来说算是显学。
但对大众,要理解叶赫、皮岛、江南大儒等小众梗,远比动物之森的大头菜经济难度高的多。
也正如入关学粉丝在某篇文章里介绍的那样:
(我们)有学习土木工程和经济的曹丰泽、有研究语言和语音学的 TairanoKaeru、有研习中国古建筑的可达,还有科技行业从业者汉洋。多种多样的参与者正是入关活力的来源。正如罗素所说:Diversity is essential to happiness。
可以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某种程度来说,也像是一场小众知识群体的狂欢。
但正因为如此,简单用庸众,无知去贬损入关学,恐怕并不能服众。
六
这更是一种新的反主流的思维,核心与其是民族主义,不如说是反资本主义。
正如入关学的一句重要宣言:
有人说我们是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我们说没有人应该是吃地沟油的命。
能感受到,他们受过不错的教育,但他们在这个社会目前生活的并不顺心。
确实,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既是幸福的一代,也是艰难的一代。
说幸福是因为他们起步的物质料条件丰裕,不分地域阶层。
95后00后的孩子,无论身处北上广还是18线小县城,他们的物质条件都胜于自己的父母乃至80后的哥哥姐姐。
更重要的是,他们出生在互联网时代,和各种新的技术,思维无缝接轨。他们的世界不缺乏更多更好的书本、视频与现实走访的机会。
所以,何冰在《后浪》中对他们的满怀羡慕……
但说是艰难的一代,是因为随着高增长红利的逐步耗尽,上升空间日益压缩。房子、工作、婚恋等如大山一样压在年轻人的头上。即使大部分人谈不上缺衣少食,但幸福感差是明显的。
人的幸福感,不在乎他们得到了多少,而在乎他们预期得到多少。
996、割韭菜、暴雷、高房价、男权女权、狗爸猫妈、渣男渣女……这个社会所有的热点话题,都会让一部分底层年轻人倍感压力。
他们走向反主流,最终选择【反资本主义+民族主义】这条道路,并不让人意外。
有一种观点认为,工业党乃至入关学的支持者大部分是各大高校的理工科男性。
这种观点更多是基于感觉而非调研,但我觉得这如果是真的,恰恰说明了,理工科毕业生的幸福感,远远没有外界想象的高。
理论上更好找工作的理工科男性,由于学习和就业预期并不能时常完美契合,他们的挫败感,不会比他们看不起的【文傻】低。
怎么理解呢?
我原来以为自己学了理工科就可以实现工业党星辰大海的理想,未想到行业一个变化,所学完全无用,分分钟要去和【文傻】一起做毫无技术含量又没有前(钱)景的工作,同样(甚至更难)难找女朋友难结婚,买房之类也遥遥无期……
以上这一段并不是嘲笑理工科学生,相反,我始终认为社会的困境对文理科同样存在。理工科的技术含量当然普遍高于文科,但这也会带来预期不符的失落。
正如中国古代失意者多是书生,许多书生因为与金榜题名仕途经济无缘而走向反体制。
而现代社会,文科生从分班开始就已经被打上了loser的印记,他们的预期低,失落自然也低。理工科则相反。
无论是实际挫折感,无力感,还是上升通道被堵塞后的焦虑感,这并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独有的问题,也不是民族主义的问题。
事实上,近年来,反资本主义一直是全球重要的网络社会运动之一,只不过有些走向了民族主义,有些走向了原教旨主义,如ISIS,有些甚至走向了逆向民族主义等。
入关学也并不是国内新媒体反资本主义运动的先行者。
事实上,从2019年左右开始,以吊打资本主义为卖点的自媒体(具体不点了)开始兴起,而不少以民族主义,西方没落为主要立场的自媒体,其叙事框架,也主要集中在:一切都是西方资本主义贪婪嗜利的错。
包括围绕对《后浪》的批评,很多人也联系到,《后浪》不过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阴谋。这种批评角度大概也是推出的平台方难以想象到的。
但比较吊诡的是,反资本主义KOL到最后,要么走向为电商资本主义卖货,要么为大资本家做品牌广告。
另一路如入关学这样,虽然还没有看清楚明显的商业化路径,但是在喊出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团结起来之前,他们选择了民族主义。
对于前者,可以理解,一切都是商业化的结果,无论资本主义还是反资本主义,本质都是恰饭主义。
对于后者,何冰朗诵到:
很多人在童年就进入不惑之年……
然而看得出,很多年轻人到开始发明政治经济学的阶段,都还在【惑】中。
七
网络民族主义并不是天然有错,【入关学】的许多叙事方式,在年轻人当中拥有强大的传播能力,确实不可轻易贬低。
但我最感慨的是,是腾讯、阿里、B站、知乎、头条、抖音……这些互联网公司,崛起得益于去管制和自由经济,发展壮大于资本运作,而其中根基,在于市场经济和保护私有财产等。
按照入关学的理论,他们也是富裕的江南的一部分,活跃在这些网络平台的年轻人们却满怀理想,期盼着那抽象的塞外白山黑水宁古塔的建州铁骑,入关南下,横扫江南,实现不世之功业。
我不知道中国金融和科技互联网行业的大佬们,有一天接触了入关学,不知道是何种看法。
会不会拍案叫绝,觉得前方是无限蓝海,巨大财富呢?
真得不知道。
年轻人如果真的很不开心,确实需要严肃思考一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