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想再杀我一次?」
这个声音……我猛地抬头。
李以敬。
「李以敬?你没死?!」
我抱住了他,雀跃地说: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他没有反应,似乎无动于衷,缓缓道: 「宋书玉,你演得很拙劣。」
我撇了撇嘴角,语气骤然变冷: 「你怎么没死成?」
他闷声笑了几下,笑得浑身都在抖。
直到我因为浑身湿透了,打了个冷颤。
他看了眼身后的水缸,起身问,语气骤然变冷:
「谁干的?」
那女子站出来,低头说: 「是属下。」
「主上被她害得落水后,九死一生,落下了体寒的病根,属下实在气不过,就……」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压抑着愠怒: 「自己下去领罚。」
女子道了声是,便往外走。
旁边一个侍从欲言又止,想要求情,被李以敬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许久不见,他好像变了许多。
多了份肃杀和压迫感,很是陌生。他从前在他人眼中,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少爷,而现在竟莫名有种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但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时不时掏出手帕捂住咳嗽。
较以往,多了份易碎透明感,但同时又多了份狠厉果决,很奇怪这两种矛盾的感觉,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他的眼睛很深邃,是好看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下垂,有种深情之感。而他薄唇微抿,又显得薄情。
他笑的时候,有如春日暖阳。不笑的时候,又如冬日寒霜。
「死不了,」他轻轻抚上我的面庞。
「早就知道你是一条毒蛇,冷漠、自私、傲慢、恶毒,只要露出一点软肋,你就会趁机致我于死地。
「是我疏忽大意了。怪我。」
他的神情却流露着无限的纵容,一派温柔。
他说的是送我簪子的事。
「既然我冷漠自私傲慢恶毒,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又笑了: 「为什么?喜欢你,好像是没有理由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也是没有理由的。」
他笑容退去,身子往后退了点,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有关系。我爱你,足够了。」
我推开他的手: 「你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他仿佛听到了一件顶可笑的事,猛烈地笑起来,直到咳嗽了一番才止住: 「你杀不了。 「虽然你是条毒蛇,但幸好是条不聪明的毒蛇。」
他说得对,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我玩弄于手掌心。我上次没能杀成他,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只要想,弄死我就如捏死一只蚂蚁。
「你有没有想过杀掉我?」我忽然有些好奇。李以敬同宋府联姻,其实并不是非我不可,我下面还有好几个嫡妹,各个对他虎视眈眈。
他初次来宋府,我就羞辱了他一番,让他蒙受落水之耻。 我不相信有哪个少年能忍受未婚妻这样刻薄又乖张,这样的羞辱。
他为何不除掉我,换成宋府其他循规蹈矩的女子呢?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
「有,当然有。
「可是错过了时机,再想下手时,发现做不到了。」
我丝毫不意外:「那是什么时候,你杀过我?」
「初见面,你让我落水之后。」
我倒吸了口冷气,我想起来了,他来宋府的第一晚,半夜一条毒蛇潜进我房里,把我咬了一口。原来是他,那时他才 14 岁,就对初次见面的未婚妻下了杀手?
「那条蛇……原来是你。」
当年,我被蛇咬了左边小腿之后,四周又没人,我只能爬出房间,想找人求救。 但是我的呼救声太微弱了,没有人过来。
「那为什么没杀成我?」
他走到窗边,沉浸在月光中,回忆道: 「等到午时三刻,我估计你已经丧命了,便过去看看。发现你倒在地上,手上拿着匕首,被蛇咬的那块肉,竟然被你自己生生用刀剜去了,血流了一地。而你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那条死蛇,也被你砍得血肉模糊。
「你昏迷中还喃喃说着,想要我死,我要你先死……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只有嗜血怪物才能活下来,我手上早就沾满了血迹,罪孽早就洗不清了。杀掉你,不过是多一条人命罢了。
「可我那天发现,原来宋府也有这样一只怪物。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会是这样的。
「后来我给你喂了解毒丸,不然那日,你必死无疑。
「再后来,我看到你日夜跟一只小猫说话,大概宋府人心险恶,你谁也不相信。
「可是,为了讨好你娘亲,你送走了你那只猫。你卑微至极,只渴望她施舍一点爱。
「有时又看见你坐在阁楼窗外,伸手仿佛想去碰天上的星星。
「真傻,」 他微微一笑,「可是……」
他把手放在胸口: 「为什么我的心会疼呢?
「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我要让你拥有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娘亲,宋府的人不肯真心待你,我就让你得到更好的。」
他带我走出房门,院子里拴着几条饥肠辘辘的狼犬,眼中放着凶光。
他的属下走了过来,端着盘子,上面放着血淋淋的碎肉。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扔给那群狼犬,狼犬一拥而上,开始撕咬。
我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毛骨悚然,清了清嗓子,问这是什么肉。
他笑了笑,打开了一个箱子。
天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脸。
我睁大眼睛,猛地退后一步。 那时牛二的头颅。
「你不是要他的头吗? 「他动过你,拿他喂狗,死得其所。」
雷声震耳欲聋,他穿着白衣,而在他身后,闪电一道一道,把夜空撕裂。
他的样子,既像悲悯世人的谪仙,又像令人胆寒的恶鬼。
他向我逼近一步: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外面冷,我们还是进去吧。
论变态还是你变态。
我打量了他的那些侍从,这才注意到最不对劲的地方。
丞相府已经被抄得干干净净,他为什么还有这么些侍从,而且这些人,我从来没有在丞相府见过… 「李以敬,这些人不是丞相府的吧?他们为什么叫你主上?丞相府的叛国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是谁?」
「有些事,你先不用知道。你先安心在这儿住,一切结束之后,我就来接你。」
「在这儿住?」
「当然。我们的婚期快到了,你当然得准备一下。」
婚期?之前定的良辰吉日?丞相府和宋府被抄得一条狗都不剩了,还结个屁婚?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说: 「乖,你安心在这儿呆着,一切都有我,我说过,我会把最好的给你。」
他拿出一只簪子,竟然是我之前刺杀他的珠钗。怎么会回到他手里?我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他一边给我戴上,一边说:「这次,可不许摘下来了。」 他的脸离我很近,嘴唇殷红,很好看。
我突然吻住了他。
他一怔,然后把手放在我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我正要咬破嘴里的药囊,想故技重施时,他把我推开,捏住我下巴,沉声说: 「吐出来。」
……我果然玩不过他。
我不情愿地吐掉药囊。
他盯着我,说: 「你该不会还对别人用过这招吧?」
我笑了, 「对啊,那个牛二,我就是这样把他药倒的。
「不止如此呢,我现在是军妓呢,你觉得我还是清白之身吗?」
他面色愈加难看,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谁碰过你?」
「那个牛二啊,他是第一个。
「还不止呢,军营里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都碰过。
「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还未说完,他突然又发狠地吻住了我,似乎想让我闭嘴。
然后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低声说: 「你不必这样气我,我知道陆宇昂救了你,他不会让别人碰你的。」
我想推开他,却被反制住双手。他继续吻下来,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想避开。
然后他低声笑了。 我气极,说你笑个屁。
「让你安分点,你非要招惹我。」 我翻了个白眼。
「我不要待在这儿!我不要被你关在笼子里。」 面对李以敬,我确实有点有恃无恐。 「听话,只有我能保护你……」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我脱口而出。
只是话音刚落,我自己都疑惑了,我在说什么屁话?
这话,怎么感觉很熟悉,仿佛很久之前,某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是谁呢?
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醉仙楼,醉得稀烂的我,抓着陆宇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我对云漠的执念,说着我不会放过他,他就算不喜欢我,也必须留在我身边。
陆宇昂安安静静地听我说着,任由我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身上,然后他跟我说了句: 「姑娘,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呢?」
「成全他人,就是成全自己呀。」
我还记得,我趴在桌子上说醉话,而他在一旁喃喃低语: 「娘说得对,女孩子真是水做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你这么能哭,谁敢把你惹哭呀?」
他笑了一声:「我肯定不敢。」
从回忆中醒来,看见李以敬脸色很不好,他偏了偏头: 「谁教你这句话?」
显然他也认为这种话不太可能是我自己说的。
「是陆宇昂?」
「不是!」我赶紧否认,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他盯着我一会儿,说: 「看来就是他。」
「你想干嘛?」
「你干嘛这么紧张?」他逼视着我,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我没紧张。」我回瞪他。
「好,」他站起身,「那我去杀了他。」
我赶紧拉住他, 「李以敬,你怎么这么冷血无情,他是你表弟!」
李以敬看了看我拉住他的手,脸色更加苍白了,开始猛烈咳嗽。
良久才平复,最后缓缓道: 「我是冷血无情。
「可是宋书玉,我何曾对你冷血无情?」
我放手走开:「你要杀就杀吧,最好连我也杀掉。」
沉默持续了很久。
「好,好得很,宋书玉。
「你走吧。」
我转身,狐疑地问: 「真的?你肯让我走?」
「你不是说,爱是成全,不是占有吗?
「我不关着你就是了。」
我半信半疑,但还是走了出去。
穿过院子,都没有人追上来,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就要迈出大门了。
突然,门砰地合上了。
我就知道。
我愤愤回头,看见李以敬微笑着: 「逗你玩的。」
这个狗男人。
李以敬的人把我看得很紧,每个人都对我很恭敬,除了把我按进那个水缸的女子,她叫如意。 我试过打探口风,但他们关于李以敬的事都守口如瓶。
我在那个宅子里好吃好喝呆了三个月。
除了半夜胸口疼时,我会想起陆宇昂。
想起在军营时,我在外面走着走着,胸口疼到快晕厥,身后的陆宇昂就跑过来接住我,抱我回去。
他给我煮药,喂药,照顾我。却从来不问我是如何中毒的。
宋府大小姐竟然被下毒,他大概猜到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
有时我梦魇了,梦到了舒枝、云漠、娘亲或者李以敬,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说不要怕。
我说,带我走。
他说,好,我带你走。
这些我都记得,可是我从不向他道谢,从不挑明这些。
三个月期间,李以敬没有来过。
这个宅子在荒郊野外,方圆十里没人烟,我可以算是与世隔绝了,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过着猪一般的日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外面传来很大的动静。
是整齐划一的军队的踏步声音,大门被打开了,我刚刚醒来,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看见房门被打开。
强烈的光线照射了进来。
李以敬走了进来。
他的穿着同往常截然不同。
他身穿铠甲,威风凛凛,脸上被溅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身上还带着尚未敛去的腾腾杀气,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厮杀。
我揉了揉睡眼,看着他。 他的眼里有光,满眼欣喜,有些气喘吁吁:
「一切都结束了。 「我来接你了,宋书玉。」
我看了看外面满院子的士兵,个个肃静挺拔,但也都像刚从战场下来。 而且他们的盔甲,根本不是我周国的战服。
我再孤陋寡闻,也看得出来,这是漠北国的军队。
我清醒过来了。
丞相府的叛国罪,宋府被牵连。
「李以敬,」我冷冷地说,「原来是你叛国了。」
旁边照顾我三个月的侍从过来笑着说: 「宋姑娘说笑,这是漠北国的太子殿下,何来叛国之说?」
「李以敬…… 「你到底是谁?」
他握住我的手,感觉到我的手冰凉,皱了皱眉,又笑了。
「真正的李以敬当年流落在外时,就死了。 「我认领了他的身份,潜伏在丞相府三年。
「这三年,我赢得了丞相的信任,又在边疆历练,摸透了周国的里里外外。
「而我真正的身份…… 「是漠北国的四皇子。」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漠北国的四皇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笑了,抚上我的脸:
「我生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微,所以我在诸位皇子中,一直不得宠。 「唯有立大功,我才能出头。」
「所以你选择假冒李以敬。」
旁边侍从欲言又止,仿佛想提醒我注意说话语气,但是看到李以敬笑得一脸温柔,就憋回去了。
「是。如今我攻下了汇都,我是太子了。
「我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
原来我在这三个月,外面已经改天换地了。
周国的都城,汇都,竟然已经易主。
「周国被你们灭国了?」
「还没有,他们南退了,不过快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的感觉,很奇怪,只有麻木。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陆宇昂,他怎么样? 可是,我不敢问。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太子殿下?」
「随你,」他凝视着我,满眼的喜悦,「反正……
「很快,你要叫我夫君了。」
我又看到了舒枝。
她竟然又成了我的丫鬟。真是浪费了我一颗假死药。
那日我本打算把她淹死,但她没动静之后,我正想离开,她又咳嗽了一声。
我抓起一块石头,正想砸她头,但是不知为何,再也砸不下去。
鬼使神差地,我给她用了假死药,心想能糊弄过李以敬就行。
我问舒枝,恨不恨我。
她一脸温顺,说不恨的,小姐是主子,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后来,我知道了陆宇昂的下落。
那日我在醉仙楼坐着,外面一个演皮影戏的街头艺人,在操纵着皮影,演着陆家父子,陆老将军和陆少将军的事迹。
陆宇昂的皮影人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誓死不后退,守卫满城百姓,为百姓赢得撤离时间。
旁边的侍卫们要下去把那个老人逮捕,李以敬抬手制止了。
他在注视着我,想看出我的表情有什么异样。
皮影戏在上演着,我好像看到陆宇昂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直到手被血浸染,滑到握不住剑,他扯下墨蓝色发带,一圈圈缠在手上,风吹起他的发丝,而他眼神坚毅,继续厮杀着,捍卫他的国,他的民。
直到战友纷纷倒下,连陆老将军也阵亡,他变成了孤军奋战,被团团围住,英雄末路。
街头艺人一边演着皮影戏,一边唱着,如泣如诉: 「那陆小将军,数箭穿心,脚踩尸山,背靠故都,至死握剑,不肯跪倒。
「年方十七呐。」
戏演完了,皮影戏艺人癫狂大笑,骂着漠北国,骂着李以敬,然后被士兵当街斩杀,血溅一地。
我知道李以敬在看着我,而我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我拿着茶抿了一口,说了句: 「今天的茶,有些淡了。」
李以敬微微一笑: 「那就再沏一壶。」
一路上我的表现都毫无异常,甚至笑得比平常多一点。
我挑选了一些婚礼那日需要的物品。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我表现得像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准新娘。
李以敬看起来放心了一点。
可是,深夜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睁着,像没有生气了一样。
我静静地让心痛发作,再痛也一声不吭。
那个在我心痛时,守在我身边,说会带我走的少年。
那个在街头策马,握住我的手,说会保护我的少年。
那个在上元佳节,给我讲冷笑话,买小糖人的少年。
不在了啊。
我不肯让眼泪流出来一滴。
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可不敢让我哭。
我在街上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耍猴艺人在鞭笞一只小猴子。
小猴子双眼噙着泪,瘦得皮包骨,躲在角落呜咽。
那是陆宇昂的小猴子。
我认得的。
它脖子上挂着陆宇昂的小铜锁。从前陆宇昂随身携带的那个铜锁。
我让侍从把小猴子买了回来。
小猴子认出了我,它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又扑到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它想它的主人了。那个会喊它猴兄的少年。
我和李以敬的婚期到了。
明日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我独自呆在房间里,跟小猴子说着话: 「我明天就要成亲啦。
「小猴子,你替不替我高兴?
「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啦。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我取下了它脖子上的铜锁,用手摩挲着,突然,我发现上面好像有个机关。
我试了一下,铜锁被打开了。 里面有东西。
我取了出来。 天还未亮时,我被舒枝喊醒。
我打量四周,问这么早,其他人呢。
她说小姐成亲之日当然要早点起来梳洗,其他人马上过来。
她递给我一杯茶,看着我喝了下去。
茶杯掉落,我捂着肚子说: 「这茶有毒……」
她脸上的温顺一扫而光。
「你配不上殿下。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我不服。」
「你只是个丫鬟而已。」
「是啊,我只是个丫鬟,你向来不把下人当人。像你这么恶毒的人,怎么会对殿下倾心,还抢走了云漠哥哥……」
我不想理会她说的屁话,继续捂着肚子苦笑着: 「李以敬喜欢的……是你,你不明白吗?」
「你说什么?」她一脸震惊。
「他之前跟我说过……」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凑了过来,想听清楚后面的话。
我一刀捅了过去,脸上的痛苦神色也一扫而光,冷冷地说: 「说让我杀了你。」
她倒了下去,眼睛没有合上,脸上仍带着不甘。
从看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
我在宋府那样的阴诡地狱,什么样的算计没见过。
她这样的,太幼稚了。
李以敬身穿喜服来接我了。
他本就长得极好,如今意气风发,气宇轩昂,更是世间少有的佳郎。
士兵沿街陈列,整座城都张灯结彩,敲锣打鼓。 新入主的太子迎娶他的太子妃,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
然后我看见了娘亲,弟弟,父亲,还有几乎宋府所有的人。
他们身着华服,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喜色,围住了我,对我嘘寒问暖,抒发着对我的思念,说着说着还掉下几滴眼泪。
他们说还好一切都过去啦,现在我们的玉儿是太子妃啦,宋家有好日子过啦。
娘亲亲昵地握住我的手,说我的玉儿真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娘亲真是太为你高兴了。说玉儿真有出息,比你弟弟可强多了。
弟弟也同往常截然不同,不见以往的骄纵,一脸都写着讨好谄媚。
我问他们,你们爱我吗? 他们说,爱,我们最爱的就是玉儿。
我笑了,太好了,我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李以敬拿出了一个金笼子,里面有一只鸟,跟我从前那只一模一样。
他说你喜欢的鸟,也给你捉回来了。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笑而不语。
我们在大殿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然后在城墙上,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福。
完毕后,我先行回宫,可正要下城墙时,我推开身边的侍女,向上跑去。 周围一片惊呼,乱成一团,我听见李以敬大喊着,拦住她,拦住她。
他的声音满是惊恐,可我顾不上了,我像一只要冲出笼子的鸟,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燃烧着所有的生命力,拼命往城墙高处跑。
我的心脏在猛烈跳动着,自由,自由,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我的步摇发簪全散落了,头发在风中肆意飞舞,我甚至怀疑自己就要变成一只真正的鸟儿飞走。
余光里,我看见李以敬追了上来,离我越来越近,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要抓住我的裙边。
可是晚了,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
「宋书玉,你不要乱来。」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面色如此苍白,如此失态,如此惶恐,就算在湖里我刺杀他时,他濒临死亡时,他也没有。
我曾经伤害了他,我本来想用一辈子来补偿他的,反正我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昨夜,偏偏在小猴子的铜锁里,发现了那个东西。
我望了望天空。
一大片的云挡住了太阳,风呼啸而来,吹起了我的头发和裙子。
这样的天气,真像他在街上策马而来的那天。
我拿出了昨夜从铜锁里取出的东西,那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姑娘。 一个边啃猪蹄,一边哭泣的姑娘。 她醉得一塌糊涂,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 而画的背面,写着一句话: 「你别哭啦。」
我盯着画,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时问他,陆宇昂,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知道了,可是我知道得太晚啦。
又想起了上元日,他和那个小女孩的对话。
「这样吧,我把你举高,然后你就能找到你娘啦!」
「很高就能找到阿娘吗?」
「当然啦,只要站得够高,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我往下望了望,陆宇昂,这样,够高了吗? 我来找你啦。
然后我跳了下去。
我看见李以敬奋力扑了过来,满脸都是绝望无助,仿佛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失去了他最后一缕光。
可是他堪堪只抓住我的裙带。
而我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坠落,坠落。
我倒在地上,意识开始涣散。
李以敬跑了过来,跪在我面前,无措地像个孩子,浑身颤抖,拼命喊着我的名字,连碰都不敢碰我,仿佛一触碰我,我就会像雪一样化掉。
我用最后的力气说: 「你给我的……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你闭嘴!」
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一颗又一颗,「我会救你!我能救你!太医!太医!」
「算了吧……何必呢……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徒劳地想捂住我的伤口,不让血流出。
「你看……并不是所有事……都是……你能掌控的……」我苦笑了一下。
「比如现在,我就要死了……而你无能为力。
「李以敬,我终于赢了你一次了……」
「你不要说话,求求你……」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有些语无伦次,「我给你自由,给你自由,好不好,只要你活着……我不关着你了……」他泣不成声。
我笑着说: 「我死后,你不许提我的名字,不许留我的东西,不许想起我。
「死了还跟你有牵连,我犯恶心……」
我的血把我们的喜服浸染,多了一种妖异的红。
而他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哀求着。
原来他也会害怕,还会流泪,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他会怕呢。
他发丝凌乱,眼角绯红,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好看。
就像被折断羽翼的天神,坠落凡尘轮回,懂得了爱恨嗔痴,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可我不为他难过。
我本来就淡漠。
我也不恨他了。
只是,我要足够冷血恶毒,才能让他放过他自己。
天黑了, 我自由了。
(正文完)
番外
迢迢 永宁三年,我的灵魂徘徊在皇城内外。
有很多事,我到现在才想明白。
我错了,从一开始。
我习惯于用掠夺霸占伤害来换取别人的爱,开始是娘亲的爱,后来是云漠的爱,再后来我把陆宇昂当作唯一的光。
如今,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可以当自己的光的。
若不爱自己,有再多人爱你,有什么用呢?
五年来,李以敬登上帝位,以雷霆手段排除异己,整肃朝纲。 又大赦天下,大兴科举,广纳贤士,与民休养生息。
他是天生的帝王,在一步一步地实现他的霸业宏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活死人皇后。 我昏迷了五年了。
初始,我的情况非常凶险。
李以敬几乎找来了天下所有的名医,找齐了各种珍稀难得的药引子。 但还差了一味药材。据说那药材生长在西域,百年才能生长出一株。 去寻它的人,大多不是死在雪山沙漠里,就是死于豺狼流寇之害。 正在李以敬悬赏万两派大内侍卫去取时,太监来报,说有一侠客献上了那味药材。 可那位侠士却分文不取,放下药材便走,竟一声不吭。
诸人都以为怪,但药材确是货真价实。
可那人我是认识的,那是云漠。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他应当恨透了我才是。
这五年间,我见李以敬全身心投入朝政,竟丝毫不体恤自己的身体,咳嗽愈来愈严重。
说起来,他的寒症就是我害他沉湖所致。
几乎每天,他都会来我这边坐一会儿。 跟我说哪个臣子又办了蠢事,新进状元是个敢谏言的能士,黄侍郎那个老腐朽实在让人头疼……
我的灵魂就趴在一旁,跟他说, 李以敬,我都知道的,我都看到啦。
可是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五年前他是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可如今每到夜晚独自一人时,他显得那么孤寂落寞。 我还记得,他攻下都城来接我时,脸上厮杀的血迹都等不及擦去,脚步里还有金戈铁马的声音,可是眸子里已经一片柔软。
那时候,他刚刚得到了最好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献给心爱的姑娘。
那时候,在他眼里,一切刚刚开始,一切充满希望。
可那时,在我眼里,一切都已结束了。
我们一生都在错过。
就像现在,我的身躯终于睁开了眼睛。而李以敬靠在我旁边沉睡着。
他等我醒来等了五年,我醒来的这一刻他却错过了。
可是这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我的手快触碰到他的脸时,又停了下来。
罢了。
就在我缩回时,突然手被握住了。
看见我醒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你好啊,李以敬。」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五年前我都没和你好好道别。」
他嗫嚅着,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没说出来,只说了声: 「嗯。」
「对不起,你对我说爱我时,我却把发簪刺进你胸膛。
「谢谢你,毕竟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爱我的人。
「还有啊,你真是个很好的皇帝,我都看到啦。
「但是,你要保重身体呀。眼角都有皱纹啦。」 我笑着摸了摸他眼角。
一阵疲惫袭来。
「李以敬,我很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了。
「你能答应我,以后的生活要好好走下去吗?
「找一个会温暖你的人,照顾你的人,好吗?」
一滴泪从他脸颊滑落,滴落在我手背。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抱歉……你那么孤单……我还是不能陪伴你……」
「可是怎么办呢……我没有多的温暖可以分呀……」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黄泉路上,真如传说中的,开满了彼岸花。
我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叫。
定睛一看,一只小猴子窜到了我面前,兴奋地张牙舞爪。
「小猴子,你怎么在这儿?」
小猴子又蹦又跳,向我招手,示意我跟它过去。
我跟着它走,然后在忘川河畔看到了一个身影。
陆宇昂朝我笑着招手。
少年一如初见的明朗。
我向他跑去。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是呀。」
「为什么?」
「因为……我想起,还有句话没告诉你。」
「巧了。」
「什么?」
「我也还有句话没告诉你。」
我们相视一笑。
上船过忘川河时,我抬头,那是人世所在。
我期盼李以敬这一世能好好过,下一世,不要再遇见我了。
可是陆宇昂告诉我,孟婆说,李以敬对我执念很深,下一世一定还会找到我。
「不过,这一次,我肯定会先找到你。」
他笑着挑了挑眉。
「你跟孟婆很熟吗?」我沉声问。
「你吃醋啦?」 他笑着凑近,笑得有些邪气。
「才没有!」
「明明就是。」
……
「你说,我有这么多缺点,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我不是因为你完美才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偏爱。」
云漠番外
其实宋书玉不知道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 11 岁时,那时候他跟一群叫花子混在一起。
8 岁的宋书玉来到了他们面前,扔下了几块肉,又放了一条狗,笑着说: 「你们谁能抢得过这条狗,还有更多肉给你们。」
她饶有兴味地观赏着人与狗抢食的景象。
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唯一不为所动的他。
她说: 「这倒是个有骨气的。你过来,以后准许你做本小姐的狗了。」
她勒令下人把他拎到跟前,他屈辱地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太虚弱了。
最后,他一口咬在她如白玉的手上,然后跑脱了。
再见到宋书玉时,他从土匪手里救了她,可她没认出他。
一开始,她表现出对他的与众不同时,他是窃喜,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看着高贵的宋小姐,在他这样的下等人面前低头的样子,他觉得当年的屈辱总算平复了些。 可是不知何时起,报复的快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她是不是一如当年,只是想要驯服他,把他变成她听话的狗? 每当看到她苛责下人,刁钻任性的时候,他都告诉自己,是的,她不过是把你当作个新鲜玩意儿。
像她这样不把奴仆当人的,就该受些求而不得的苦,她如此傲慢刻薄,就该受些挫折。
可是当另一个侍卫对他说: 「云漠,我自问我长得不比你差,为何小姐偏对你青睐有加?
「哎,你跟小姐,当真清清白白?
「跟哥们儿说实话吧,你跟小姐,是不是,嘿嘿,已经颠鸾倒凤了?」他笑得一脸猥琐。
「小姐那处滋味如何,跟我说说?」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个侍卫按在地上揍得一脸血了,直到所有人冲过来,把他抱住,他才停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的,但听到她被人言语间如此轻薄,他的怒火简直要冲出胸膛。
流言越来越多。
甚至舒枝都来找他: 「云漠哥哥,现在宋府里外对小姐流言斐斐。
「说她时时刻刻离不得一个侍卫,甚至站在雨里等你。
「说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简直给宋府蒙羞。
「哎,云漠哥哥,你对小姐呢?」
「我们是下人,不该对主子有非分之想的。」
「我是为你好。」
是啊,流言杀人。
她可以离经叛道,可他不能无所顾忌。
所以,无论她对他如何,他都表现得不为所动。
就算她生气了,罚他打他骂他,他都可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他不可以回应她。
所以那年,她拉住他跑到花灯尽头,恳求他,让他带她走。
他面上波澜不惊,手却攥在身后颤抖着。
李以敬,她的未婚夫就在不远处,他的眼里只有轻蔑,那是属于天之骄子对奴隶的轻蔑。
他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他有什么呢? 他凭什么带她走呢?
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他还是说了: 「回去吧,小姐。」
回去吧,小姐。去过你的锦绣人生吧,不要为我这样的下贱之人脏了裙摆。
再后来,她承认自己杀了舒枝。
可他无论如何对她也下不了杀手。
他唾弃自己。他是如此无能,无能到不能为自己的恩人之女报仇。
后来宋府的倒台,是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他收集了一部分罪证。
他杀不了她,但舒枝死得太无辜了。
那日在街上,她被凌辱时,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心软,眼前是舒枝惨白的脸,可是一边他的心,在万分煎熬着。
他听到了她在叫云漠。
他握住了手中的剑。
可就在犹豫的那一秒,一个少年策马而来,救起了她。
他松开了手中的剑,内心无限怅惘。
那个少年他见过的。
她在醉仙楼买醉时,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们就是在那儿相遇的。
这些年,他四海搜寻珍稀药材,只要能为她续命的,再远的他都会去找。
几年不分日夜的奔波,爬雪山过沼泽,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让他浑身上下落下了毛病。
今日,他寻到了一味非常难得的药材,刚刚回到京城。
可城里四处在悲号着: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薨了!」
他抓住一个路人:「你们说什么?你们在胡说什么?」
路人以为他是疯子,一脚把他踹开,他跌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他刚找来药,这药一定能救她。
他掏出胸前的药材,朝皇宫奔去。
突然几个大汉拦住了他,要抢夺那包药材。
他发了狂似的跟他们拼命,但常年的羁旅让他羸弱不堪,他被推倒在地拳打脚踢。
他仍然一边抢着药材,一边喊着: 「还给我!给我!她会死的!没有药她会死的!」
那几个人发现只是一包药材,便咒骂了一声,扔到了地上,用脚踩成了粉末。
天下起了大雨。
他在雨中用手去捧碎了一地,融化在泥水的药,一边喃喃道: 「快去送给她,快点,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他的努力只是徒劳,药捧不起来了。
他脑子里回荡着那句「皇后娘娘薨了」,然后倒在地上大哭,任由雨水拍打在他脸上。
「云漠!」 他停止哭泣。
他看了她。
她站在雨中,那是 16 岁的她,如鲜花般绚烂的她,那时的她还没有决绝地从城墙上跳下,那时的她眼里满满的都是他。
她在说: 「云漠,带我走,好不好?」
「求求你。」
她面色凄惶,不见往日的骄傲,把他当作最后的希望。
「云漠,你为什么不肯带我走呢。」
他一步一步爬了过去,想去够她的裙角。
但即将碰到时,她消失了。
他的手死死地扣着泥土,呜咽着: 「好。 「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一个小孩子经过: 「娘亲,你看雨里那个叔叔,好可怜啊。」
「嘘,快走,那是个疯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