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张槎东成立亿产业园内的现代化针织车间。南方日报记者 戴嘉信 摄 |
“嘭”的一声，一匹又一匹胚布沿着银色管道，自上而下被投送到正对管道口的货车上。在佛山市禅城区张槎镇上，4000多家企业的外墙都悬挂着这样的大圆管。
这是针织工厂的标配。张槎，佛山禅城区第一个工业总产值破千亿的镇街。针织，张槎最广为人知的产业名片之一，曾经贡献了该镇1/3的工业总产值，一度输送了全国1/3的面料，被誉为“中国针织第一镇”
此后的张槎针织几度浮沉。与国内大多劳动密集型产业一样，这个老集群深陷产能过剩、招工难等问题。但草根集群却具有极强的生命力。6月，在张槎，“嘭嘭”声仍然此起彼伏。数据显示，今年前四月张槎纺织的产值，同步实现43%的增长。
在张槎走向千亿大镇的路上，针织产业始终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张槎的“后千亿时代”，老集群也正在上演新故事。
●南方日报记者 叶洁纯 林东云
“抢布”时代 一个集群撑起全国1/3面料产能
佛山祥纬润纺织公司（“下称“祥纬润纺织”）董事长庞润沃偶尔还会想起早年创业时的情景。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他曾在张槎镇一家镇办针织工厂里工作。在庞润沃的印象中，那是张槎针织行业的起点。
这家镇办针织工厂的技术来自一位香港企业家，像庞润沃等人，早年正是通过在这家镇办企业工作后，掌握技术与信息，再下海创业，成为张槎针织行业最早一批草根创业者。
作为劳动密集型产业，针织行业的起步门槛并不高，只需要购入几台“大圆机”即可。
“大圆机”是针织企业的核心设备，其数量被看作评判企业规模的主要指标。在张槎，存在大量小微型的针织企业，其拥有的大圆机就在十几台乃至三十多台之间。
这些大圆机，在当年就像“印钞机”。
与大多传统制造业一样，起步于改革开放初期的张槎针织行业，同样经历过“稀缺时代”。广东东成立亿集团有限公司审计监察中心副总经理欧书卫至今还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行业供不应求，一片繁华景象。
那是一个“抢布”的时代。“当时在广州中大布匹市场，搬运工只要抢到一条布，首先就能拿到10元。”欧书卫回忆道。彼时，中大布匹市场是张槎针织最主要的销路。
即使到了今天，拥有10多个针织产业园的张槎，仍然供应了广州中大布匹市场近八成的面料。
中大布匹市场，全国最大的布匹市场集散地。从张槎镇到广州中大布匹市场只需要40分钟的车程。毗邻广州中大布匹市场，是张槎针织行业能吸引大批草根创业者的重要原因。
已经在张槎从事针织行业20多年的广西人张龙（化名），早年正是因为看中张槎的区位优势，来到当地创业。他所创立的企业拥有十多台大圆机，企业每年有过半产品卖往中大布匹市场。
大量创业者的出现，让张槎针织行业初具雏形。上世纪90年代初，在张槎的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沙沙”的纺线机声或织布机声，大大小小的针织厂雨后春笋般涌现。但这批企业大多还是三五人的小作坊，且分散在当时张槎管辖的23.6平方公里的各个角落上。
看到这一现象的杨海基突然意识到，商机来了。1990年，杨海基利用张槎大江130亩地，打造了张槎的一座针织城——大江针织城。此后，他在“造城”的路上一路狂奔，还打造了“玉带针织城”等日后成为张槎针织产业主要集聚地的产业园。
张槎各类针织产业园的涌现，进一步吸引更多从业者的到来。
刘必胜就是其中一位。2004年，因仰慕张槎针织产业，刘必胜来到当地创业，他至今还记得那时张槎镇街的银行存款曾斩获佛山全市第一，超越南海、顺德的镇街。而他所创立的安东尼服饰，后来也成为张槎针织产业下游链条中一家知名企业。
大批人员的到来，让张槎一跃成为全国最主要的针织产业地之一。数据显示，早年张槎的面料产能一度占据了全国三分之一。作为从针尖上打拼出来的草根集群，张槎针织曾经贡献了当地三分之一的工业增加值，当地针织企业高达4000多家，曾是当地的重要主导产业。
以至于在业内，人们一谈到张槎时，首先就会说上一句：“世界针织看中国，中国针织看张槎。”
产能过剩 上万台“待业”的大圆机
但是，“抢布”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从去年开始侯建平每次经过塱沙路与玉带路附近时，都会注意到，在一些临时仓库前，站满了大批“卖机佬”——大量拥有闲置大圆机的纺织企业老总，不约而同聚集在那里，等待买家的出现。
“初步估计，截至6月初，整个张槎的开机率大概只有六成。”庞润沃观察道，目前光在张槎，仍有上万台大圆机处于“待业”状态。
在张槎针织行业中，产能过剩的问题已相当突出。这背后，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行业进入门槛过低。
以行业主要设备大圆机为例，近几十年来，该设备几乎没有新的技术升级。与此同时，张槎当地的针织企业同质化严重，产品缺乏独到性优势。很多工人在从业不久后，就会选择自己采购几台大圆机，摇身一变成为针织厂小老板。
在张槎经营了30多年针织厂的老何，就曾遇到几位旧员工放着1万元的月薪不要，自己跑去买了4台大圆机创业，结果小工厂不到一年就倒闭了。
这类现象，也反映出张槎针织行业面临的另一个挑战：人力成本不断上涨，但仍然留不住员工。
在张槎当地，一名织布工的月工资普遍都在7000多元，有的甚至去到1万元。据多位张槎针织企业负责人介绍，目前人力成本占据企业整体成本比重达70%—80%，相比早年50%的占比，已经大幅上升。
即便如此，侯建平工厂的员工流失率每年仍然高达七成，而且招聘年轻人就更难了。一些工作了没几天就选择离开的年轻人曾告诉他，这种两班倒，整天对着一台满是针线的大圆机的工作环境，让他们感到很枯燥。
“很多人宁愿当月薪4000的小白领，都不愿意呆在月薪过万的针织工厂内当工人。”庞润沃感慨道。
庞润沃所创立的祥纬润纺织是张槎当地的龙头企业之一，近年来祥纬润纺织一直在积极推进自动化改造。但因为织布行业普遍是小批量多批次的特点，在推进数字化进程上，庞润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
这也是张槎针织企业的普遍问题。时至今日，在张槎针织行业，中小企业的自动化程度几乎没有太大差别。这导致针织工厂只能通过提高待遇来招工，但即使如此，在张槎当地，不少针织工厂员工的平均年龄都逼近40岁。
张槎的针织工厂仿佛正在变“老”。
爬坡过坎 “父”与“子”的突围力量
谭明矿肯定是不服老的。
“矿叔！”在佛山市禅城区张槎镇上，当地村民大多习惯如此称呼谭明矿。这位已经77岁的大福村村民，即使在12月岁末的寒冷天气下，他依然喜欢穿着一套蓝色的无袖篮球服，上面印着“光大”两个字。
作为张槎最早的一批纺织企业，谭明矿所创立的光大纺织可谓是张槎针织行业的发展缩影。
早年，张槎面料产能一度占据全国1/3，有着“天下针织看中国，中国针织看张槎”的江湖地位。而光大的工厂曾扩张到广西、湖南等地，员工高峰时达3000多人，曾是佛山纺织服装行业中的“一哥”。
此后受国内产能过剩、人力成本上涨以及外贸订单“东南飞”等影响，光大员工数一度萎缩到仅剩几百人。
但作为张槎“纺一代”的代表，光大近年展现出英雄不老的气概。去年受疫情的影响下，光大不仅业绩实现了逆势飘红，因订单的暴增，工厂还新招了100多人。
在谭明矿看来，这得益于企业在6年前的一次转型。2015年，跟随女儿前往澳大利亚过年的谭明矿在澳大利亚的商场内，听到女儿对他说，传统产品竞争到今天利润非常薄，但是近年来瑜伽服在各地走俏。
作为老纺织人的谭明矿看着眼前这些价格从一千多元到一百多元的瑜伽服。他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机遇。
回国后，谭明矿与他的儿子决定打造一个瑜伽服品牌。为了让品牌能够脱颖而出，谭明矿定位于用高端材料生产，但定价中下价位。在他看来，这种方式能够把开展品牌营销的投入让利给客户，用好的产品，一定能吸引到客户。
策略果真奏效。这个名为“icyzone”的瑜伽服，最初在亚马逊只能几天卖到一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在亚马逊平台上日均销售过千件。今年受疫情影响，跨境电商走俏，产品销量大增。
不仅如此，由于光大的瑜伽服品牌先从出口做起，如今在进入国内市场时，反而被看作是“洋品牌”，因而更受追捧。
正如在光大的这场转型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张槎“纺二代”。这几年，佛山制造迎来最密集的二代接班期。在张槎，也有大批的“纺二代”登场。
徐志泳正是其中一位张槎“纺二代”。5年前，他已接过佛山亿达织造厂经营的重担。5年下来，亿达保持稳步发展，一年营收达到数千万元。
但徐志泳有着不同的想法。尽管工厂开机率并不低，但他认为纺织服装行业的投入产出比太低，且行业供过于求，需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到销售上。
这位喜欢穿着体恤牛仔裤的“纺二代”，手机壳上印着四个大字“只想搞钱”。
相比父辈大多会选择把经营积累的利润直接投入到采购大圆机上，徐志泳如今组织了一个团队，从去年底开始，他谋划在抖音上开号。他希望通过打造一个有粉丝、有号召力的抖音号，在做好内容后，再为企业带货。
徐志泳并不确定能否成功，但他想，这对于企业来说，至少是一次全新的尝试。
观察眼
只有靠近客户才能保持“朝阳”状态
早年的张槎，凭借靠近中大布匹市场，快速的反应能力加之国内人口红利的优势发展起来，一跃成为全国最有名的针织产业集群之一。
改革开放40多年后，国内人力成本的比较优势已经逐步消减。特别是在佛山等沿海地区，从“孔雀东南飞”走向了劳动力回流内陆。招工难、人力成本上涨、创新优势不足等问题持续挤压张槎针织行业的利润空间。
张槎针织行业遭遇的挑战，是很多传统产业面临的共性问题。这几年，许多传统产业都走到了爬坡过坎的时候，以至于很多人一谈到传统产业时，会把其等同于“落后产业”。
但传统产业，真的就等于落后产业吗？
在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看来，并没有所谓的传统产业。如果一定要给传统产业下一个定义，他认为越远离客户的产业，就越传统。
而只要靠近客户的产业，就是朝阳产业。以美的为例。在全球家电丛林竞争激烈的情况下，美的之所以能够杀出重围，其中一个重要的法则正是注重研究客户需求。以美国市场为例，在美国家电市场中，消费者习惯使用窗机，这种老式空调不仅影响窗户开启，还会向室内传导噪音，但多年来一直没有颠覆性的创新，主流品牌窗机售价始终在100美元左右。
为了攻破美国市场，美的开展了足足半年的用户调研，研究用户的“痛点”。在研究的基础上，美的推出U型窗机，采用U型隔断+内外侧双吸音技术降低噪音、预留了窗户开启空间，并且用户只需3颗螺丝钉就能自行安装。上市后，该产品迅速成为美国窗机TOP1，售价达到400美元，是所有畅销机型中最高的。
以客户需求作为企业创新的指南针，美的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在全球攻城略地。数据显示，去年美的营业额超过2842亿元，其中光海外市场就贡献了1210.8亿元。
从传统产业到科技集团，美的正是凭借靠以客户为中心的理念，让企业蝶变为创新的代名词。
这恰恰是张槎针织再焕新枝的关键所在。那便是必须真正做到以客户为中心，通过对客户信息的研究，把生产与需求实现有效对接。这样才能避免过剩无效产能的出现，才能让企业在持续的营收中，实现创新的正向循环，进而带动产业实现转型升级。
关于以客户为中心的重要性，任正非曾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他说：“一定要以客户为中心，因为天底下唯一给华为钱的人，只有客户。”
数读
工业总产值1041亿元
2019年，张槎街道生产总值（GDP）486亿元，同比增长6.1%；工业总产值达到1041亿元，同比增长2.9%。
同比增长40.9%
2021年1—2月，佛山市纺织服装行业规上企业的工业增加值为26.30亿元，同比增加40.9%，而2020年全年是下降17.13%；占全市4.2%，说明纺织服装行业在今年一季度比全年出现了明显反弹。
出口大涨161.97%
2020年，佛山纺织服装行业1—2月出口97.13亿元，占全市出口交货值的8.87%，同比增加122.98%，其中服装出口增加了161.97%，增幅显著，虽然有去年同期基数偏低的因素，但仍显示内销和出口需求反弹明显。
佛山祥纬润纺织公司董事长庞润沃：
张槎针织产业最大优势在于“快反”能力
“张槎针织产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快反’。”佛山祥纬润纺织公司董事长庞润沃说。早年，庞润沃从国营针织企业下海后，成为张槎针织行业中第一批创业者。近日，庞润沃接受南方日报的专访，剖析张槎针织行业当前发展面临的形势以及对该产业的转型建议。
南方日报：你在张槎从事纺织服装行业多年，您如何评价张槎针织行业的发展现状？
庞润沃：张槎被称为“中国针织第一镇”，相比其他产区，张槎最大的特点是“快反”能力很强，也就是快速反应的能力非常快。
以外贸订单为例，很多外贸订单的生产周期可以在几个月甚至半年。但在张槎，大部分的订单都是内销，这类订单的特点就是要求你快速反应，在张槎，一个订单基本上一周就能完成。这是张槎最大的优势，但是目前张槎针织的转型也遇到了不少挑战，甚至影响到了张槎针织产业的持续竞争力。今年以来，张槎的开机率估计只有五成多，还有大量闲置的大圆机。
南方日报：具体你认为有哪些挑战？
庞润沃：已有的挑战包括好几个方面，一是一直以来的招工难，目前年轻人进厂的意愿非常低。实际上这几年张槎针织行业的工资并不低，平均月薪都在七八千元之间，还有很多更高的。但是很多年轻人宁愿从事月工资仅3000多元的白领，也不想入厂，这是当下一个很大的问题。培养产业工人，对针织产业来说已经非常迫切。
南方日报：加快数字化转型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庞润沃：我们也一直在寻求自动化转型的解决方案，但针织行业里，织布的自动化解决方案一直存在瓶颈。因为目前市面上织布类订单的特点是小批量、多品种，受此特点影响，目前纺织企业的自动化水平都停留在局部自动化，还很难实现大规模的替代人力。
另外今年以来，原材料价格上涨问题很突出，像针织行业的原料普遍都有接近20%的上涨幅度。
整体来看，张槎针织行业今年面临的发展形势还是比较严峻的。
南方日报：基于这样的情况，在助力张槎针织产业继续做强做大上，你有怎样的建议？
庞润沃：对企业来说，加大力度开展数字化转型是非常必要的，从当前的用工形势来看，张槎针织产业要加快寻求开展数字化转型的解决方案。在政府层面，建议要帮助完善当地的针织产业链，张槎针织行业中接近七成是以加工为主，其中下游的制衣厂是比较欠缺的，与上游的织布生产能力完全不匹配。
另外，要加大力度鼓励张槎针织企业开展销售转型的探索。张槎针织行业因靠近中大布匹市场而起步，但是发展到今天，中大布匹市场的传统销售渠道已经不能满足市场的变化，应鼓励企业探讨新的销售模式，比如加大线上开发力度等。
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