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经湖南省常德市汉寿县政府招商引资，民营企业家蔡亚平从益阳市来到汉寿县，先后投入资金7000余万元，建起了湖南凯伦堡竹麻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凯伦堡公司”），从事苎麻脱胶、纺纱、织布等。
他向红星新闻称，自己所经营的凯伦堡公司，自从2018年被当地政府停水、停电、封存相关生产设备，遭遇“事实性关停”，至今已逾三年。
凯伦堡公司厂房、库房被贴上封条
彼时，凯伦堡公司通过了环评审批和验收，拥有合法有效的排污许可。政府相关资料显示，从2012年边建设边投产开始，至2018年，六年间，凯伦堡公司排放污水基本达到环保部门规定的排放标准，其中有一次超标排放。
2018年4月，因贯彻落实中央环保督查组的要求，汉寿县相关职能部门对凯伦堡公司采取停水、停电、封存相关生产设备等措施。
至今三年，凯伦堡公司未再复工复产。蔡亚平认为，凯伦堡公司遭遇了地方政府的“环保一刀切”，缺水缺电后的几个月，他遣散了近600名员工，将生产设备低价变卖，曾经热闹的工厂如今已空空荡荡，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为此，他向汉寿县政府提出索赔诉求。
针对蔡亚平反映的问题，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回应红星新闻称，政府并未关停凯伦堡公司，而是对其进行“停产整治”，凯伦堡公司曾存在环境违法行为，“停产整治”至今，该公司不能达标验收，这不是政府及职能部门的责任，对其提出的投资高达7000万元的损失补偿不予以认同。
企业遭断水断电逾三年
厂房已人去楼空，所有的生产设备都已经拆走了，车间、库房都贴上了封条。这是凯伦堡公司的现状。
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官方资料显示，凯伦堡公司于2012年8月在湖南省常德市汉寿县成立，由当地政府招商引资，并在其后几年中给予了招商引资优惠政策。
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非织布制造；棉、麻、竹等农副产品加工、收购；苎麻脱胶；苎麻纺纱、苎麻织布、棉麻制品、其他各种长短纤维混纺、非织造布、印染等系列产品的生产和销售等。
今年67岁的蔡亚平来自湖南省益阳市，大半辈子均从事麻纺行业。据他和汉寿县工信局负责人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凯伦堡公司前身是当地一家苎麻脱胶企业，之所以收购该公司并重新成立凯伦堡公司，源于蔡亚平希望打造一条从苎麻原料收购、脱胶、加工、销售的全产业链条。
蔡亚平说，公司鼎盛时，拥有近600名员工，解决了当地不少劳动力就业问题。汉寿县工信局负责人也表示，此后数年，凯伦堡公司的确为汉寿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
凯伦堡公司厂房如今空空荡荡
根据中国科学院官方网站消息，我国麻类脱胶一直采用化学脱胶方式，即先酸后碱，高温煮炼等工序，不仅工作周期长、能耗高、损伤麻纤维，且废水污染严重，严重限制了企业的生产发展。
凯伦堡公司的苎麻脱胶一直持续到2017年8月。那一年，凯伦堡公司因废水处理曝光设备部分破损未修复、在线监控设备损坏未修复、没有制定《企业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并备案等原因，被汉寿县相关职能部门责令停业整治。
蔡亚平没有想到的，“停业整治”一停就是三年多，从那以后，凯伦堡公司再未复工复产过。相关官方资料显示，2018年2月，凯伦堡公司先后投入了近200万元进行锅炉改造、污水处理部分设备后，向当地相关职能部门申请复工复产，但环保部门未予同意。
2018年4月，凯伦堡公司被停水、停电，相关生产设备亦被封存。蔡亚平认为，这是遭遇了当地政府的“事实性关停”，给公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为此，他开始选择信访，反映自己的诉求。
是否长期超标排放？
“我们就是看中凯伦堡前身公司拥有排污许可，政府允许进行苎麻脱胶生产，符合我们的发展定位，才最终决定来汉寿投资的。”
蔡亚平向红星新闻记者提供的湖南省环境保护厅制《湖南省排放污染物许可证》内容显示，凯伦堡公司拥有化学需氧量等排污指标。
蔡亚平称，凯伦堡前身公司即拥有污水处理设施，凯伦堡公司成立后，他又投入了数百万元，对原来的污水处理设施进行了优化升级，长期以来，凯伦堡公司的污水一直达标排放，符合国家法律要求。
凯伦堡公司提供的《湖南省排放污染物许可证》
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亦向红星新闻记者称，凯伦堡公司确实是一家“合法合规”的企业。但该负责人同时称，多年以来，凯伦堡公司亦有数次因环保问题遭受职能部门停产、处罚。
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相关官方资料显示，2014年8月，汉寿县环境保护局进行突击检查，发现凯伦堡公司污水处理厂存在管理不严，跑冒滴漏，污水泡沫四处飞扬等情况，当场责令凯伦堡公司停产整治。
2016年5月4日，常德市环境监察大队和汉寿县环境监察大队对凯伦堡公司污水排放进行检查时，查获凯伦堡公司的污水处理设施没有按照规定全天作业，以及排放出来的污水进行了稀释，所排放的污水超标，汉寿县环境保护局对凯伦堡公司罚款人民币2.5万余元。
2017年8月4日，因凯伦堡公司废水处理曝光设备部分破损未修复，在线监控设备损坏未修复；没有制定《企业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并备案，汉寿县环保局责令凯伦堡公司立即停止生产，对存在的问题进行整改。
2017年8月15日，根据中央环保督查反馈内容，汉寿县环保局在对凯伦堡公司进行现场检查时，发现凯伦堡公司仍未制定《企业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并备案，责令其立即改正违法行为，并罚款人民币1万元。
对于上述事实，蔡亚平未予否认。他同时称，公司从成立到被“关停”的多年间，仅有一次污水超标排放，“那一次还是因为我们的污水处理设备出现了故障，并非有意偷排。”
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也表示，凯伦堡公司在环保领域，“出现过小问题，没出现过大问题。”
“洞庭湖边不允许有排污口”
湖南洞庭湖边的汉寿县，是闻名的“苎麻之乡”，苎麻产业，曾是汉寿县的经济支柱之一。如今，县里已经没有一家尚在生产的苎麻脱胶企业了。
这源于近年来汉寿县所采取的环保举措。2017年8月17日，常德市印发了《常德市贯彻落实中央第六环保督查组督查反馈意见整改方案》，凯伦堡公司等汉寿县四家苎麻企业，被列入《中央环保督查反馈意见整改问题清单》的苎麻企业。
关于印发《常德市贯彻落实中央第六环保督查组督查反馈意见整改方案》的通知
红星新闻记者从汉寿官方了解到，中央环保督查组并未明确指出凯伦堡公司存在环境污染问题，被点名的系一家名为“紫阳纺织”的企业，该企业被指长期存在偷排问题。
对此，蔡亚平认为，凯伦堡公司是被紫阳纺织“拖累了”，凯伦堡公司虽然曾存在一些小的环保问题，但并未达到被“关停”的程度。
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则指出，虽然凯伦堡公司未被中央环保督查组直接点名，但地方政府开展环保工作，“有时候需要举一反三。”该负责人还指出，当时，上级政府出台了政策，“洞庭湖边不允许有排污口。”
《中央环保督察反馈意见整改问题清单》
红星新闻记者从官方获取的汉寿县工信局《关于对蔡亚平信访事项办理的情况汇报》内容看到，官方称，当年，包括凯伦堡公司在内的汉寿县蒋家嘴镇四家苎麻企业通过了市环保局的环评审批和验收，这是不争的事实。当时执行污染物排放标准不高，CODcr（化学需氧量）为150mg/L，企业污水处理设施也是按当时排放标准进行设计。“之后，国家及省级地方人民政府对执行污染物特别排放限值相继进行了调整，CODcr调整为60mg/L。”
上述情况汇报中称，毋庸置疑，凯伦堡公司即便在“停产整治”期间对部分设备进行了升级，但其污水处理设施根本无法满足达标排放的要求。
汉寿县工信局认为，汉寿县委、县政府及政府各职能部门为环保整治开展了一系列的工作，但至今为止，包括凯伦堡公司在内，没有一家苎麻脱胶企业达标验收，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不是政府及职能部门的责任。
蔡亚平则指出，凯伦堡公司被断水断电、生产设备遭封存，系在2018年4月，而CODcr调整为60mg/L，则是在半年以后的2018年10月。他说，在排放量被调整之前，公司就已经被“关停”，“政府难道未卜先知，在半年前就知道会有新的标准出来而提前采取措施吗？”
苎麻企业环保整治后续问题的调研汇报相关文件
汉寿县官方提供的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关于执行污染物特别排放限值（第一批）的公告》内容显示，该文件公告日期为2018年10月29日，其中规定，常德市内CODcr调整为新的标准，“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2年内需要异地搬迁、升级改造的企业，经当地环保行政主管部门出具证明材料，在异地搬迁、升级改造前可暂不执行本公告中特别排放限值。”
对此，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在回应红星新闻记者时称，虽然新标准系在2018年10月进行公告，但事实上，在此之前，地方职能部门已经在执行新的标准了。
“关停”还是“停业整顿”？
在蔡亚平看来，汉寿县政府职能部门对凯伦堡公司进行断水断电、封存相关生产设备，是在事实上对凯伦堡公司进行“关停”。
但汉寿县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则向红星新闻记者称，汉寿县政府从未对凯伦堡公司下达过关停通知，对凯伦堡公司生产区采取停水、停电、封存相关生产设备等相应措施，确保停产整治处罚落实到位，并未“关停”该企业。
对此，蔡亚平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2018年4月7日，汉寿县政府召开了汉寿县四家苎麻企业关停拆除工作会议，并提供了“汉寿县四家苎麻企业关停拆除会议”会标照片等予以证实。
红星新闻记者查阅公开报道了解到，2018年4月7日，湖南新闻综合门户网站红网刊发了《汉寿：孙金平与四家苎麻企业负责人就企业关停约谈》报道指出，当日上午，湖南汉寿县副县长孙金平主持召开了四家苎麻企业关停工作会，“此次会议主要旨在全面落实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关于四家苎麻企业关停的决定，确保在时间节点内完成广源麻业、凯伦堡、德乐纺织、紫阳麻业的关停任务。”
四家苎麻企业关停工作会相关报道
对此，汉寿县工信局在《关于对蔡亚平信访事项办理的情况汇报》中称，上述会标照片固然不假，但并不能说明政府及职能部门实施了“关停拆除”行为，“在具体执行会议决定过程中，政府各职能部门还是一直坚持落实中央省市县对环保整治的要求，确保对汉寿县四家苎麻企业‘停产整治’到位的基本原则，并没有实际采取‘关停拆除’的强制措施。”
汉寿县工信局称，包括蒋家嘴镇政府封存凯伦堡公司相关生产设备，仅仅是为了便于监督凯伦堡公司“停产整改”落实到位，封存并不等同于行政强制法中行政强制措施的查封，不具有行政强制力。如果凯伦堡公司据此主张行政赔偿，完全可以通过司法途径维权，汉寿县蒋家嘴镇政府不逃避责任。
对于汉寿县工信局的上述信访回复，蔡亚平说，会标上明确写着“关停拆除”，官方新闻报道确认系“关停”，事实上也采取了断水断电等措施，且三年来不予以复工，凯伦堡公司确实遭遇了“事实性关停”。他认为，汉寿县工信局一直强调系“停业整治”，而非“关停”，只是在玩文字游戏。
凯伦堡公司厂房如今空空荡荡
汉寿县工信局回应红星新闻记者，湖南西洞庭湖自然保护区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自2017年来对保护区开展了一系列的环保督查；因长江经济带建设和洞庭湖治理等国家战略需要，各级环保督查已成常态化，若不从根本上解决该县四家苎麻脱胶企业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势必激化矛盾，影响社会稳定。
为此，汉寿县工信局曾提出，鼓励和支持“停产整治”企业复工复产，达标一个验收一个的环保整治原则不变，“在停产整治期间，凯伦堡公司先后投入了近200万元进行锅炉改造、污水处理部分设备改造不假，但由于其还是没有从整体上改变原有的设计方案，没有全面更新污水处理设备，可谓治标不治本。”
汉寿县工信局认为，若要满足新的排放标准，尚需加大投入，既要治标也要治本。没有哪一个政府愿意看到自己治下的企业走向“衰败”、走向“死亡”。政府及职能部门鼓励和支持企业复工复产是一个方面，关键在于企业本身是否能够痛下决心去做到符合环保整治的要求，给自己一个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此外，汉寿县相关职能部门还曾提出工厂搬迁等方案。但蔡亚平指出，此前数年，公司已经投入7000万元建设厂房，政府虽曾提出工厂搬迁方案，但并未就相应损失提出补偿方案，因为，凯伦堡公司方拒绝了这一方案。
“对凯伦堡公司积极上访主张自己的诉求，我们表示理解，但对其提出的投资高达7000万元之巨的损失补偿，不予以认同。”汉寿县工信局称，汉寿县政府愿意做有担当的政府，如果政府确实错了，绝不逃避，有责依法担责，“如果凯伦堡公司认为我们政府及职能部门的执法行为违法，给其造成了损害，积极主张依法维权，我们愿意接受上级政府的处理、司法机关的裁判。”
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发自湖南常德
编辑 任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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