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快十年了。
爷爷& amp# 039;这个名字其实和我有关。
老家里同辈中我的年龄略长,所以在我出生之前大爷爷还很少能够有机会被人称为“爷爷”。当我咿呀学语时,奶奶教着我叫他“大夫爷爷”——大爷爷是我们村当时唯一的医生——但怎奈我口齿不清,怎么也不能喊出“大夫”二字,便只好叫“大”爷爷了。后来村子里孩子多了起来,口齿伶俐者众,但再也没有人去过问原本应该的“正确”叫法。于是这个称呼便留存了下来。也算我给他起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外号吧。每念于此,心中总会有一丝温暖的感觉。我没出生之前,或者我爸爸还没出生之前,大爷爷就开始当起了医生。行医一辈子,虽不能说普度众生,但也算得上是泽被相邻了。起码对我家,大爷爷是有恩情的。奶奶说叔叔刚生下来那会,晚上上吐下泻,高烧不退,严重脱水。于是她就去敲大爷爷家的门,不应。又去找了一根长竹竿到后院捣他家的窗子。终于将他叫起,终于妙手回春。之所以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是因为我也有类似的经历。至今我都很奇怪我怎么会记得自己那么小时候的事情。但那扇久敲不开的门,那根捣在窗子上的长竹竿,和卫生室里人们慌乱的脚步,从小到大都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也许是一代一代的农村孩子都经历过这样的危险情景吧,所以这样的场景便会深深地刻进我们的骨子里,变成我们与生俱来的记忆。算起来大爷爷救起了我们家的两个孩子,加之我们又是邻居,所以两家的关系颇好。小时候的我,经常跑到他院子里,向他背唐诗。背一首换得一串葡萄。他还教我唱自己编的各种顺口溜,其中自然有好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但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就无伤大雅了。他家葡萄树上的葡萄基本都被我这样“骗”来吃掉了,现在想起嘴里都会有一点酸甜的滋味。他走了,别人可能会很快就忘记他,但我必须写写他。
总的来说,大爷爷的医术是很高超的。在那个没有宣传、没有炒作的年代里,十里八乡的人一旦有什么疑难杂症便都会来到他的卫生所里医治。虽然不能做到包治百病、药到病除,但起码看起病来中规中矩、有条不紊,极少误诊伤人。长此以往,大爷爷名声在外,无论什么时候去他的卫生室,总看到里里外外坐满的人。大家一边打着吊瓶,一边聊天、下象棋,也算得我们村的一景吧。久而久之,那座小屋成了我们村人员的集散地。谁没事了都要来做一做,不管有病没病。在电视、电脑没有普及的日子里,闲谈对于农村人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卫生室一直保持着“闲谈圣地”的地位,一直到进成打工浪潮开始。可是虽说是医术高明,但大爷爷终究不是神医,也终会有失手的时候。印象中这种时候并不多,不过总是有的。有一次来了一个重症病人,不知怎么的大爷爷没有及时将他转院,又没能把人救回来。病人的家属便召集起七大姑八大姨等一大帮亲戚堵在卫生室的门口,吵闹了好多天——说是要为亲人偿命,但最终也只是要些赔偿金罢了。农村人谁也不容易,人命贱,死了便死了,很少有人想到通过法律途径来追究什么责任,最多也是最简单地杀人偿命。大爷爷自然不必为这人偿命,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所以破财是免不了的。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事故”。或许只有这一次吧,也或许还有我不知道。大爷爷是相当谨慎的一个人,这也是我喜欢他、相信他的原因。
虽然大爷爷是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夫,但当别人提论起他时,从不说“他医术真好”,只是说“这人聪明成精了”。是的,大爷爷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聪明到什么地步呢?以我迄今为止浅薄的人生经历来看,所有我们看起来特别为难的事情,到他手里面都变得易如反掌。哪家遇上了红白喜事都要找他来帮忙,谁家遇到自己不能解的麻烦事,也会大老远跑来寻求他的意见。自然,最后大都能够满意而归,还不忘送上盒烟作为谢礼。中学的时候我回老家,拿了一篇拓扑学的科普文章。大爷爷只是瞥了一眼,回去便用打吊瓶用的细管做出几个模型出来,还在得意地给我演示解说他自己的想法。大爷爷家我的一位婶婶经常向我们的感叹:“哎,我们的祖坟里那一点灵气全让老爷子一人吸走了,后代子孙显得有些傻气。”其实大爷爷也有两个儿子子承父业做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术也还不错。怎奈时代变迁,城市化浪潮汹涌而来,老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卫生室的状况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过我想即便是大爷爷在世,面对这种情况也是回天乏术。现在每次回家,曾经充满活力的村落变得荒无人烟,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街道有时一天不会出现一个人影,连过去一向人满为患的卫生室现在都门可罗雀。我不知道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社会的生病不舒服。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大爷爷都是一位聪明人。然而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这位聪明人的“家务事”更是处理的一塌糊涂。他的大儿子大儿媳当时为了分家把他的头打得汩汩流血,以至于至今我见到大婶子都感觉有点不舒服,为大爷爷感到悲哀。他的三儿子家更是为和大伯争夺卫生室的许可证闹得不可开交。两家以前竭尽所能争夺我们村的病人“资源”,现在虽已经无资源可争,但见面仍是尴尬无言。自大爷爷走后,他这一门家道便有些衰落了,光景与他在世时不可同日而语。一个这么聪明的人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到头来偏没有做好自己儿女的工作,不禁令人唏嘘。不过这又是多少家长都有的罪过啊!
高二时我再回家,大爷爷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不过精神看上去尚还可以。我陪他一起看电视里的猜谜游戏,他做起来依旧毫不费力。当时我丝毫没从他身上感觉到哪怕一点点将去之人的气息。然而我回去不久,他便开始咳血,然后便往上海去了一趟。作为一名医生,或许他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便拒绝去做手术,只是每天带着那位曾经骂他埋怨他一辈子的大奶奶到处游逛。两人和和睦睦度过了最后的一段共同时光。当然这些都是我听别人说的,自那次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后来他跟奶奶说想见见我,但彼时的我因高三学业繁重便一拖再拖,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离开了这个给他无限光荣和无限遗憾的世界,留给我诸多自责。但去了也就去了,活着的人要更好地活着,只不过每逢节日会平添一份哀伤。如今再看看那座已经荒草丛生的院落,再看看老家有些寂寥没落的人们,才猛然想起,和他一同离去的,还有我的过往时光,还有整个村子曾经的生机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