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不回家的春节，就地过年的年轻人到底花了多少钱？花在哪儿了？我们找了4个不同身份、经历迥异的人聊了聊，从她们的消费数据里，可以一窥当代年轻人的生活片段。
文 | 周取
编辑 | 金匝
运营 | 小小
程曦 24岁
一顿22.9元的年夜饭
除夕那天，我只吃了一顿饭，花了22.9元，是一份东北菜外卖，有锅包肉、尖椒干豆腐。那天估计因为骑手们也回家过年了，运力不足，很晚才送到，我饿得不行，最后把汤都拌米饭了，吃得很香，算是我的年夜饭了。
原本还挺满足，后来刷朋友圈看到父母准备的饭菜的照片，酸了。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他们，说我是吃完饺子睡的，因为想让他们觉得，我在外面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也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公司建议我们尽量待在北京，回去不是要做好几次核酸么，我想着太贵了，花那些钱我留着给家里人发红包不好么？就跟家里说不回了，让他们也别过来。
在北京，我住的地方很小，床就占了半间屋子，爸妈来了其实也住不下。为了每天上班前能多睡一会儿，我把房子租在了离公司不远的地方，是合租，但房租也贵，加上物业费、水电费，每个月差不多要花3000元，当时我刚来北京，工资才3500元，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押一付一的房子，现在住了4个月，年后准备搬去通州，这样房租压力能小一些。
这样基本就没有生活费了，所以我找了兼职。我大学是在四川一所师范大学念的管理学，疫情之前，每个不加班的周末，我都会去培训机构代课，代课的地方几乎都在通州和顺义，因为城六区的培训机构，还是更愿意接受985的毕业生来当老师。
那些培训机构太远，我下地铁之后还要倒公交或者走路，早上六点多起床，九点要到，上一次课一个半小时，基本上不会安排休息时间，只能在小孩休息的时候我才能休息。培训机构扣除40%，我只能拿60%，大概六七十块钱，这样子，一个月能拿到一千多，可以把吃饭的钱挣回来。
后来疫情变得严重，培训机构不能去，我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语音主播的活，一个小时3块钱，一周30个小时起，这样可以拿到100块，大概会和三四个人进入直播间聊天，唠唠家常，自己随便找些话题，因为找的平台比较正规，体验还好，就是有时候看到别人刷了很多礼物，但是自己没礼物，会有些委屈。那段时间会熬夜，后来就渐渐熬不住了，过年索性停播了。
你看，我到北京工作半年，根本没有出去玩的时间，前两天去通州九棵树做核酸，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公园，就去逛了逛，但这样的偷闲时候还挺少的。春节这些天，对我也是难得的休息，所以，不回去也挺好。
大年三十那天，我没给爸妈发红包，因为那天他们和亲戚一起过，我不喜欢爸妈在别人面前说我的事，如果钱少了，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到了初一，我才给爸妈发了好几个红包，把吉利的数字挨个发了一遍，发出去四百多元。
因为爸妈家里养了一条狗，我妈嗓子又特别敏感，我就给她买了一个吸尘器作为新年礼物，两百多，付款的时候，我还犹豫了5秒，感觉付完钱又得吃几天烧饼配榨菜，因为一周后才发工资。后来他们告诉我，说吸尘器用起来噪音很大，把小狗吓死了，但我想，用了总比不用强。
年货我没给自己买什么，但是给小狗买了牙刷、玩具、零食，一百多块，有小狗天天能溜，就当我陪在爸妈身边了，不然他们总会惦记我，觉得我在外面不容易，总问我有没有钱，要不要给你打点钱，我说不用了。我妈之前生病，花了很多钱，对家里影响还挺大的，但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有没有欠债，他们特别保护我，都不跟我说，我就先把自己养活好，不跟家里拿钱，让他们不要惦记我。
后来几天，我去看了三场电影，基本都看的午夜场，因为票很难买，而且比平时还贵一倍，七八十，午夜场稍微便宜一些。可能因为不工作，在家待着无聊，刷抖音刷到别人跳舞很好看，在床上比划了两下，就买了一套198块的舞蹈分解动作的课程，可是到现在也没看，躲在手机里吃灰，有点后悔浪费钱了。
看我在北京的生活，过得确实有些拮据，但我还是没想过离开。之所以来北京，是因为我小学一年级就跟着打工的爸妈去了北京郊区平谷，平谷离市区特别远，周六日我爸妈没有时间休息，没带我去过哪儿，能在广场上陪我放一个风筝，我就可高兴了，所以北京对我来说，一直就是一个模糊的词，大学毕业了，我就想来北京真正感受下。
来北京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所以周末做兼职，也不会抱怨什么，不觉得辛苦，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孤单，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有段路没路灯，还在修路，有一个大坑，我没看到，一只脚踩进去了，感觉人要被带进去，另一个脚赶紧往前踏，把歪掉的身子拉了出来，当时我就想，如果我掉进去了，都没人救我，租的房子里也没人在等我，会有一点难受，但听听歌，情绪就过去了，都能扛。
我的同龄朋友们也各有各的艰难，有的工作不开心，有的考上了研究生，但家里让她订婚，她还没多喜欢对方，有人考研二战压力很大，掉头发，我觉得大家过得都挺难的。
我现在年轻，体力可以跟得上，能养活自己就好，不觉得很辛苦，就是我的热情被磨没了，对工作没热情，对生活也没热情，就为了挣点工资，对什么都没兴趣，变成一个无聊的人，我很害怕变成这样。
谟谟 28岁
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独自过年
为了订一顿年夜饭，我给5家饭店打了电话，因为我挑菜，而且还会遇到有位数限制的地方，需要至少四位起订，要2900元左右。那我一个人吃饭，只要花够这个数目，是不是就可以订了？这么问的时候，对方说要请示下主管，最后回复我说，以前没这种先例，意思就是婉拒了。
还有的饭店，虽然可以接受一个人来吃年夜饭，但座位是一个大圆桌，略微显得太冷清了。最后，我选了外滩边上的一个五星级饭店，那顿年夜饭有龙虾、牛排、佛跳墙、甜点，花了800元，又点了600元的酒水，总价1400元，结账的时候还付了15%的服务费。
原本以为肯定有和我一样，一个人在饭店过年的，但后来发现根本没有，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或者三四个朋友，稍微显得孤单一点的，就是有一对母女俩。旁边有一桌人，会多看我几眼，可能看我一个人来过年比较诧异吧。
我是北京人，这是我第一年来上海，我女朋友也在上海，我们在一起半年了，她以前带过男友回家，被爸妈否定了，有些阴影，不太愿意带我回家过年，我住的地方又在上海宝山区，回北京感觉不止是7天做一次核酸，可能每天都会被电话慰问，过年不就图一个开心吗？还有加上工作原因，我想还不如等年后再回。
我也试图喊过在上海新交的朋友，在一个群里问，有没有人愿意除夕一起吃饭，也有答应的，但后来我说准备去酒店吃的时候，朋友就没再搭话了。我猜可能是他们觉得五星级酒店有些贵，我其实是想着自己买单，但觉得直接说我请客不太好，所以在朋友以各种原因拒绝后，我就自己去吃了。
▲ 图 / 受访者
可能是因为那天胃比较空，我没吃多少就有点海鲜过敏，后来我就走了，打算去豫园和城隍庙，可惜豫园下午就关门了，没看成。后来想想，如果是在北京和家里人一起过年，会做一大桌子菜，吃完饭还要去青龙湖放烟花，很有年味，前两年也会一家子去国外过年，总之就是和家人一起，团圆嘛。
一个人过年总会觉得失落，但晚上我坐地铁，看到有人拿了张报纸垫着，从背包拿吃的，坐在角落里吃，还有很多人在工作，没时间吃年夜饭，就觉得相比之下我的失落好像不值一提。
其实我也只是在这个特殊时刻这么花钱，日常吃饭就是正常点外卖，也不会浪费。和那些典型富二代比，我肯定不是一年花几百万这种，不算大件，日常支出一年大概五十多万，上海的一些朋友很喜欢去酒吧，好的座位低消就上万，我去酒吧少，花钱上还比较务实，有钱可能就去买套房子了，我爸喜欢在市中心、商业圈买房，现在我家陆续在全国买了十套房子。
大概是经历过低谷，知道钱得来不易。我小时候家里很有钱，玩具都是香港邮寄过来的，天天请朋友吃饭，大家跟我关系很好，后来我家破产了，把工厂工人的工资全结了，只留了工厂的地皮，房屋、设施、货，全都被司法拍卖了，我们家的车也拿去拍卖了，只剩下一套房子，那种世态炎凉的体验，是让人很难受的，这对我的价值观是一个很好的提醒。不然我也有可能变成我爸年轻时候那样，铺张浪费，一个车接着一个车买，把车借给朋友开，车撞了再买一个，借钱也很大方。
我爸常说，花钱买不到的东西最宝贵。他特别喜欢吃柿子，但是夏天又没有，他做过很奢侈的事情是，买了一个很大的冰柜，冬天买了三箱柿子，一整个冰柜就为了冻这个柿子，让他夏天可以拿出来吃，还跟我们说，你看这，什么东西最宝贵？这就是。
确实如此。我2015年停掉了在深圳那边的创业，回了北京，因为我母亲检查出了癌症晚期，我们找了能找到最好的医生给她做手术，她也在做积极地康复治疗，吃了5年多药，没有复发，去年开始吃进口药，一年下来要花30万，后来我父亲也生病了，不过现在也恢复得不错。
看着他们身体状态都还好，我才离开，就想去上海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到了该负起下一个阶段责任的年龄，再回北京。
汪樱 26岁
即使过节，也没有停止薅羊毛
除夕这天起床开始，我男朋友就拿出了云台相机，拍我们出门，去超市买年货，他很兴奋，因为从决定不回家，他就下决定要吃波士顿龙虾，999块，即使没有回家，还有龙虾陪着他，为此他觉得这个春节值得拍一个vlog。
但盒马超市的海鲜区已经被扫荡一空，除了标价1299的几只王八和帝王蟹，没有活的生物，连条活鱼都没有，大龙虾也早就没有了，只有几只冰冻的虾零散的摆在冰上，空荡的海鲜区还围着很多人，有人在询问冰冻虾。那几只王八和帝王蟹，很大，家里的锅都放不下，就没买。其实当时也想到，虽然不能整个放锅里，但可以拆开来，煮粥什么的，但一个转念，我没跟男朋友说，因为不想买，太贵了。
他很失落，看到没有卖龙虾，就把相机放进了包里，再也不拍了，很失望，我们最后就买了一盒青团、两块牛排，两瓶水就回家了，一共花了231.4块。所以那天，买的最贵的是68块的牛排。
我们当时都挺沮丧的，因为年夜饭当时计划要做一个龙虾大菜，有了龙虾，其它的菜可以随便做做，现在大菜没了。但也有好处，就是真的省钱了。
老实说，我有些害怕春节回家了。去年回去，我往返飞机票就花了两千，红包发出去三千多，和妈妈出去买年货，她把手机放在包兜底，掏也掏不出来，于是每次一起上街就成了我付钱。妈妈没现金，也会用我的银行卡取钱，这些也花了两千，还有一次我们路过首饰店，妈妈逛着不走了，说想给自己买一个新年礼物，我不就在旁边吗？我就是她的钱包。她给自己挑了一对金耳环，还给我弟弟的女朋友买了一个银戒指，我都一起付款了，花了700多。所以去年春节差不多支出八千多，那时刚毕业半年没什么存款，幸好过年后的一个月拿的工资高。
所以今年春节我过得挺开心的，我觉得自己又得到了休息，又不用怎么花钱。
看了下，就地过年，我自己花的钱应该不超过1000元，还省了很多钱，北京就地过年可以领消费券，我看了看，没有设置购物门槛的就只有饿了么和京东，我就每天定9:55的闹钟，起来抢10：00的消费券，拿着我和男朋友的手机同时抢，好几天我都抢到了京东66块的消费券，特开心，翻各种小组推荐和测评，找了两个小时，因为想买价格合适又性价比高的，最后才买了一箱牛奶，68块钱，刚刚好。
除了抢消费券，我还在京东、淘宝和拼多多上种果树。去招行App上领黄金，Keep上做行走活动，菜鸟裹裹领果酱，奥利奥签到拿饼干，海底捞签到领菜品，还有做倩碧任务领小样。我把这些写在了备忘录里，每天早上醒来后，按着顺序挨个完成，看上去很简单，但所有做完几乎要一个小时。
▲ 图 / 受访者
这样薅羊毛是从养了两只猫开始的，我在去年10月份开始记账，有一个月，猫的支出就有1244元，我觉得养猫还挺花钱的，就加入了爱猫生活小组，里面有很多团购的帖子，当时有很多帖子写“开车”“上车”，我研究了下，顺藤摸瓜加入了“就等你上车啦！！！”小组，组员热衷于分享各种优惠信息，后来还加入了“抠门女性联合会”。
我男朋友之前总是原价买猫粮，568元一袋，我跟着“上车”后，能以292的价格买到，这种价值感特别高。后来我发现，薅羊毛不是单纯为了那个钱，而是那种成就感，好像是你赚到了那么多钱，而且小组的成员都会劝告，不要为了拿一些无用的赠品出钱，哪怕出了很少的钱，也是不可取的，就是不要为了薅羊毛而薅羊毛。
大家的另一个原则都是不以原价买东西，会先看返利，有没有更便宜的购买渠道，在车组搜索下优惠信息，比如有些银行App会发放一些优惠券和快递券，我就会用招行抢五折饭票，用支付宝积分兑换无印良品化妆水，联通积分兑换小奶锅。
薅羊毛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你努力了很久省了几百块钱，一旦突然有笔大的支出，就会觉得很难受，这大概也在潜移默化改变我的消费观吧。
周舟 23岁
去酒吧过除夕，倒了好几次夜班公交回家
除夕夜里凌晨两点，我还在北京寒冬的街头等公交车。夜班车迟迟不来，手机只有不到10%的电，只能连同手一起揣兜里，站着发呆。
这个结局我预料到了，除夕车少，又是三里屯，很难打车，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酒吧，因为除夕夜里我总得找点事干，而且这家店12点会送饺子，冲着饺子我也得去，去了之后老板还开了两瓶香槟，挺值的。
果然，喝完酒一点多，打车打不到，倒是有一堆黑车，平时只要四十多的车费，黑车要150元，我扭头就走了。后来坐了一班公交车，到了八王坟公交站，接着转第二班公交。
等车的时候，我也尝试打了一会儿车，还是打不到，彻底放弃了。等了半个小时，公交才来，坐到站，又走了20分钟才回了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我的酒都快醒了，但这150元省的很值。
春节前，疫情有点儿严重的那阵子，我妈给我发微信：“你别回来了，就在北京过年吧。”我一口应下，我本来就特讨厌回家过年，为什么要过年？天天去亲戚家好无聊，那些社交好无聊。所以，对于第一次在北京过年我还挺开心的，提前策划了好久。问了一堆朋友，一个准备去男朋友家，一个约了6个人吃火锅，人太多了，我还不认识，最后一个准备做一顿豪华大餐，AA都嫌贵。到此为止，我已经决定了，去酒吧过年。
到除夕前三天，我才捞到了一个同样落单的朋友，我俩的年夜饭是在川菜馆吃的，两个人点了五个菜，花了三百多，三个肉菜，辣子鸡丁、水煮牛蛙和坛子肉，比平时丰盛不少。
朋友坐在我对面，一直在抢公司群里的红包，她抱怨自己手气差，而我的工作群，一片寂寥，家族群里，也只发了两三个红包。八点多，饭店的人就走完了。我们打了20分钟车，都没人接单，就坐地铁去了酒吧。酒吧里已经坐着很多人，不少都是一个人来的，坐在吧台上。
我和朋友在酒吧聊了一晚上的工作，因为和她的交集只有这些。没想到大年夜，我依然没有甩掉工作的挫败感和焦虑。从窗户望去，平时能看到国贸的几座大楼在夜幕里通亮，可这天，都找不到中国尊在哪里，国贸三期的大楼，也只是零星地开着几盏灯，只有正在重建的工体，很显眼地亮着。
这也让我意识到，过年还是得回家，至少我一回老家，工作好与不好，北京的一切好像都和我没关系了，都可以甩在身后，但今年我连和朋友见面都绕不开工作，这七天我从没把工作的焦虑放下过，一点都没有过年的感觉了。
这天大概是吃太多了，喝了很多酒才有上头的感觉，所以一顿酒喝了400块，时间快到12点，酒吧的人越来越多，热闹，有一桌四个人，点了四杯“前任”，其他桌的人听到后，都笑了。
11点55，我跑到吧台去看饺子怎么样了，想拍几张照片，老板说会开香槟，我以为会整个小仪式，把香槟喷出来那种，但其实并没有，老板说那太浪费了，有酒喝就不错了。拿出香槟杯，开了两瓶，给每个客人都倒了半杯。按一个人两个饺子的分量，每桌上了一份饺子，所以我这桌，上了4个饺子，猪肉酸菜馅的，老板家里包的。
▲ 图 / 受访者
没有集体倒数，没有整个酒吧的人凑在一起说新年快乐，只是各自聊着各自的天，碰杯喝酒，除夕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不到一点，我和朋友已经都开始低头看手机了，收红包，发红包，跟人聊天。这天我精心打扮出门，戴了平时不会戴的耳环，因为略浮夸，不够日常，平时戴会觉得有点over。但这天，就觉得这个场合刚刚好。但其实，最后一张自拍都没有，回家卸妆都觉得有点浪费。
第一次没有和家人一起过年，让我思考了很多，我重看了《请回答1988》，上次看是大学时候，这次看感受就不太一样了。德善父母和我爸妈很像，女儿大了，开始工作，偶尔回家，睡了，爸妈会在旁边看着。以前这种情节不会触动我，但现在会，我就觉得我父母还蛮孤单的，也更理解为什么父母一直希望我回家。
但我也同时意识到，我自己的人生和父母的人生，已经从一个分岔点跑开了，就像小行星在宇宙轨道上飞着飞着，突然跑出去，进入了另一个轨道，有那种感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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